第七十八章 物華奇寶
轎子里的沈殿英正探出頭來對著我說話,因為向我這邊移動了身體,整個轎子被壓得嚴重傾斜,就算結構上不出大問題,恐怕也隨時會有翻轉過去的可能。
相比他那張豪華大轎來,四個轎夫確實顯得單瘦了些,能抬起來走路就難得了,要把握穩真的是難以做到。不過人家也有辦法,轎子兩邊有家僕扶著,後面還跟著四個轎夫,可以輪流替換。說到底,還是萬惡的封建制度害人,以財力而論,就算是十六抬的大轎沈殿英也坐得起,不過現在他卻沒這個身份,所以只能在轎子上多玩些花樣了。據說他正在設法託人,買個高些的閑職,好歹也要擺脫四人抬轎的陰影。
這人是個純粹的商人,不過為人也算直爽大方,張琮與他不少交情,連帶著我也同他有一定交往。他要大我十來歲,不過堅決不肯在我面前以年長自稱,大家也就叫得隨便。
兩個人寒暄了兩句,沈殿英這才把一直在打量我的馬車的目光收回來,嘖嘖讚歎道:「端木兄這輛馬車確實是別出心裁,再胖的人,坐在裡面也不會覺得狹窄局促。」胖子就是胖子,第一眼判斷的就是這玩意兒裝不裝得下他那碩大的身軀,果然是有什麼樣的顧客,就有什麼樣的需求。
我微微笑道:「沈兄莫要心急,過不了多久,便可以坐上像我這樣的式樣,但是設施更完備的馬車了。」
「哦?」沈殿英小小的眼珠中光芒一閃,問道:「莫非端木兄又要創辦新的商行,專門從事這種馬車的生產?若是真的,我這就訂購一輛如何?」
我淡淡地說道:「沈兄只管放心,到那時還要請沈兄等朋友為小弟捧場。」「一定!一定!端木兄的生意越做越大,也是我們一眾朋友的光榮啊,哈哈,哈哈!」沈殿英大聲笑道。
我心情煩悶,不欲同他多做言論,正準備告辭,沈殿英卻笑著說道:「端木兄似乎有頗重的心事,卻不知是何事情,兄弟我是不是能幫上點忙?」
這句話聽起來倒叫人心舒,不過我的煩惱不好對人傾訴,更不能找人幫忙啊。
「走!這就去和兄弟一起散散心!」看到我不作回答,沈殿英一反常態地壓低了嗓門,湊到我耳邊說道:「我們一起去馬行街,去那裡湊個熱鬧。」
「什麼熱鬧?尋常的把戲可別叫我。」我懶懶地問道,心中暗自琢磨。「端木兄放心,尋常玩意我好意思叫你去浪費時間么?」沈殿英笑道。
聽到這句話,我那性喜獵奇的天性又活動起來,管它呢,先去見見世面再說吧。這馬行街號稱是地下揚州,早有耳聞,上回和幾個朋友一起去略玩過一次,見識了幾個絕色女子,但只能算浮光掠影,而那名震中原的珍品拍賣和豪華賭局,卻一直沒有機會去見識過,這次會是哪一樣呢?
馬行街地處樊樓和潘樓之間,遠遠可見那兩處宏美壯麗的樓宇,又臨近皇宮,算是開封城裡最繁華熱鬧的地帶了。但是這裡的建築看起來平淡無奇,多只有兩層高,裝飾也不華麗,掩映在高大樹木之中,頗似普通民宅。
然而穿過外面的庭院房間,隨著引路的小廝進到裡面,重簾啟處,頓時雙目為之一眩,金碧輝煌,絲毫不在樊樓之下,隱隱然到了一個規模更大上許多倍的「燕坊」。這房子原來從街外看裡面是兩層樓閣,其實內里只有一層而已,人在其中,愈發顯得矮小。四周高大樑柱支撐起的廳堂,長不下百步,闊有五六十步,周圍有五步寬的游廊。游廊上方是特設的垂簾包廂,由外面樓梯登上,金雕碧鏤。中間下落四尺,均以大型琉璃花磚鋪地,侍女們穿行其上,有如穿花蝴蝶。
雖然我已經是第二次來到馬行街,卻是頭一回進到這處所在,不禁低聲驚嘆一聲,這麼宏偉的廳堂,幾乎可以比得上大宋皇帝上朝的紫宸殿了,奢華之處則遠遠過之。
沈殿英輕聲笑道:「這裡便是馬行街專事珍寶拍賣的物華坊了,素聞端木兄喜愛收藏,來到這裡,保管叫你大開眼界。」
「七八!」猛然間一個炸雷般的嗓音響起,嚇得我們一跳,趕緊往發聲處看去。這才發現,偌大的廳堂之中,除了最前端鋪著紅線地毯的木台上擺放著一張黑漆大桌,只在靠中間的地方擺放了三張雕花床榻。三張床榻上斜倚著三個人,環繞著不少男女人等,服飾各異,侍候得頗為殷勤。我略掃一眼,就認出偏左邊那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公子來了,正是許久不見的雍定侯曹睿。中間那張床榻上靠著一個富態老年人,鬚髮花白,一雙魚泡眼倒是挺大的,配上那身閃閃發亮的長袍,頗似一條金魚。
第三人最為特異,身材高大粗壯,頭頂油光,梳著一圈髮辮,一看就知道是北方契丹民族特有的髮式。那聲大得嚇人的吼聲,正是從這人的口中喊出來的。
黑漆大桌之上,擺放著一個紅襯漆盤,當中不知道放了什麼細小物事,只能察覺到一抹難以言述的光彩,既溫和又令人印象深刻。桌後站著一個美麗女子,高挑豐腴,眉目如畫,上身只著一件肚兜似的衣裳,**著雪白的雙臂和肩頭。
就聽到那女子明媚的聲音說道:「斛金大爺已經出到七八了,不知還有哪位大爺肯出更高的價呢?」
那老者半死不活的聲音說道:「這才幾輪,一顆寒玉蟬子就可以叫這麼高?那蠻子識什麼貨?來湊熱鬧尋開心不是?」契丹大漢哈哈大笑道:「老頭子,玩什麼不就是圖個開心?沒錢的話就乖乖回家抱孫子去。」
曹睿卻沒有參與他們的話題,他早看到了我們這兩個,斜躺在美姬懷中,舉杯笑道:「原來是端木直閣和沈當家大駕,難得看到端木兄,今日怎的有興趣到物華坊來?」我和他互相寒暄兩句,便微笑道:「我也是早聞馬行街物華坊大名,平素繁忙,無緣見識,今天承蒙沈兄相邀,便跟著一起來開開眼界了。」
沈殿英說道:「端木兄弟也是喜愛珍奇收藏的,這物華坊號稱天下第一拍場,豈可不來看看?」
周圍數道目光立刻投來,那契丹大漢一躍而起,大笑道:「很好,很好!這位端木大爺既然也喜歡此道,何不一起同來競價,和軟塌塌的這老頭子喊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朝他看過去,只見這人一身衣服倒不見如何奢華,只是那些金銀、玳瑁、琥珀等飾物顯得沉甸甸的,便回答道:「在下雖然性喜收藏,但只往書畫文字、史料典籍、禮樂器物等上用心思,這些金銀珠玉,不是如何喜歡。」這話說得倒是真心,在我這個九百年後的人看來,閃爍著歷史光芒的文化物品確實比金銀財物要吸引人,當然,真正值錢的好寶貝我也不會輕易放過的。
那契丹大漢睜圓了雙眼,猛然大笑道:「有意思,某家一見到你這個人,便知是非凡人物,果然如此!來,某家敬你一杯!」說完提起榻旁一個酒瓶,將手中翠玉酒碗滿滿倒上,遞到我面前。我也喜他豪邁,接過來一口氣喝乾凈,說了聲:「謝謝!」
他看我喝完酒,大笑著伸出手掌往沈殿英肩頭上一拍,沈殿英那麼肥碩的個頭都被他拍得一晃,幾乎要摔倒。只聽他說道:「沈當家,你這個朋友可比你要爽快多了,某家喜歡!」
「斛金場主的眼光自然錯不了,我們這位端木直閣可是大宋罕見的青年英傑,開封城裡呼風喚雨的人物!端木兄弟,這位是大遼國富甲一方的大牧場主,斛金赤斛金大爺,更是非常了得,你們多認識認識。」沈殿英連忙揉揉肩膀,看他苦笑著說話的樣子,一定很疼了,不過說起奉承話來可一點都沒受影響。
難怪死胖子對這契丹大漢如此巴結,大牧場的場主嘛,那可是死胖子皮毛生意的衣食父母,不巴結不行的。
不過我似乎記得,在這種古玩奇珍的買賣中,傳統辦法是買主私下報價,賣主不滿意才會轉向下一個買主,怎麼這裡玩起公開競拍的遊戲來了?我輕聲問過沈殿英。這才知道,原來這寒玉蟬子是漢淮南王的珍貴遺物,物華坊還沒有出賣,就有好幾個買家要了,最後無奈,就採用了不多見的公開競拍辦法。
這時聽到上面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各位大爺,斛金大爺已經出到七八了,還有沒有更高的?再沒有更高的價,這當年漢淮南王流傳下的寒玉蟬子就屬於斛金大爺了!」
那老者從唇中吐出兩個字:「七九。」
斛金赤笑得如同雷鳴一般,直震得周圍的侍女僕役們紛紛捂住耳朵,他慢慢收住笑聲,大聲說道:「跟你這老兒競價真沒意思,算了,你只管拿去,懶得浪費時間,我和這位端木大爺好好聊聊。」老者聽到他這麼說,死魚眼中驚喜的光芒一閃而過,只是把頭轉向曹睿,也不說一個字出口。
我嘿嘿笑道:「這位老先生看起來是志在必得啊,只不過,二人競價未必會比三個人競價輕鬆呢。」
曹睿也笑道:「沒辦法,小侯對這件玉器也是頗為喜愛,實在不好放手,只能得罪老先生了。我出八二!」「八三。」
沒想到這老頭子會跟得這麼快,看樣子,他是準備永遠比對手多那麼一點點了,也就是說他的確是想得到它。曹睿將眼光射向那老者,半天不作聲,那老者依然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只聽到台上女子的報價聲。
未等那女子拍定,曹睿忽然說道:「九零!」這下所有的眼光都看向那老者了。老者低低咳嗽了一聲,嘆了口氣道:「這是何必呢?九一。」
什麼寒玉蟬子,這麼值錢?我不禁凝神向漆盤中看去,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似乎想了很久,曹睿抬起頭來,笑道:「老先生既然這般看重這件東西,那本侯也不願奪人之愛,就讓給老先生了。」頃刻間,那老者堆起滿面笑容,喜不自勝。我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但是又說不出是什麼,反正不管我的事,不理它。
斛金赤根本不理會競拍的結果,對我說道:「端木公子來得也正是時候,這裡有一件稀世之寶出售,在下已經出價購得。既然你喜愛書畫典籍,想必頗有造詣,願不願意一起觀賞觀賞?」「哦?是什麼?」我問道,心想造詣雖不敢說深,不過鑽研了這麼久,至少真假還可以辯出一二來。
「是晉朝王羲之的一幅字跡,貨真價實的!」斛金赤笑道。書聖的字跡?我一聽立刻精神大振,急忙說道:「現在在斛金兄身上嗎?可否讓小弟觀看?」
「當然可以!」斛金赤倒是十分大方,吩咐下人取來一個精製木盒,頗為鄭重,大家早聽說,立刻圍了上來。木盒子打開來,裡面居然是一個小點的錦盒,再打開,才現出一束古舊的絹帛,眾人都輕輕讚歎一聲。
絹帛緩緩展開,我們個個都看得入神,好久,我才嘆道:「果然是書聖神墨,妙極,妙極!這物華坊端的厲害,竟然連王右軍上呈皇帝的奏摺都能弄到!」
斛金赤十分得意,說道:「端木公子知不知道這份奏摺的來歷?」我自知無此能耐,難得謙虛地說道:「還請斛金兄賜教。」這契丹漢子雖然豪壯,言談卻不粗魯,只怕還真有幾分真才實料亦未可知。
「這其中有個典故。當時王羲之在朝廷任職,那年有一個州郡遭遇水災,但官府課稅不減,民不聊生,四散逃亡。」斛金赤解說道:「王羲之便要寫一份奏摺面呈皇帝,請求朝廷減免受災民眾的賦稅,休養生息。但是,王羲之怕皇帝不允許,便將奏摺字跡寫得十分精彩,那皇帝也久聞他字寫得好,看了那奏摺上筆墨淋漓,不禁贊道『好!極好!』王羲之當即謝旨,皇帝雖然中了圈套,卻不好反悔,也就順水推舟准許了。」
一番解說聽得大家都鼓掌說道:「好一番佳話!王右軍筆墨神妙,又慈惠愛民,正是仁人君子!」斛金赤得意洋洋,將絹帛收起說道:「某家購得的這篇,就是那令皇帝讚歎叫好的奏摺了。」
我看著那盒子,心中思潮澎湃,只想著:這麼稀罕的珍品,不要說帶回後世了,就算現在也是讓我心動之至,不行,一定要設法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