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桃終於懂得一個女人為什麼會死心塌地的去愛一個男人了。
預讓本是小桃所傾心的人,可是現在,她更愛他了。
在愛中,日子是很容易過的,足足有四五天他們沒有出門一步,沒有分離過片刻。
預讓每天都有兩個時辰練劍,小桃都陪著他,有時還充任他切磋的對手。
預讓用那枝木劍,小桃用真劍來進攻。她攻得很認真,劍式也很兇辣,她家幾代都在公門中執役,雖然是女兒身,武技並不遜於男子,甚至於比一般江湖上的劍手還要高明得多。
但她在攻擊預讓時,絲毫都不鬆懈,真殺真砍,毫無顧忌。因為她深信預讓劍技,絕不會受傷的,反之,假如她能傷得了預讓,那麼預讓也不必到趙宮去了。宮中的武士,每一個人都有她的身手,而且襄子本人技擊之精,還比她高出很多。
預讓的劍技當然高出她很多,可是常被她刺成輕傷,那是因為預讓現在所練的劍法是一種殺人的劍式,他出劍時,目的在取對方的性命,對本身不作防禦,不作躲閃,完全是以速度來搏命。
他本身的氣功練得很好,肌膚已有抗刃之能,挨上一劍不在乎,最多只劃破一點表皮而已。
他的木劍,不知點中了小桃的要害多少次,那是他及時止手,否則小桃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這一天,大桃來了,進門嚇了一跳。因為她看見預讓一臉的傷痕,使得那張英俊的臉整個的變了形。
「預大哥,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怎麼了?我不覺得有什麼改變呀!」
「還說沒有呢,要不是我早知道你在這兒,乍然見面,絕對想不到會是你。」
「那是我臉上受了些劍傷的緣故。」
說著找到一面銅鏡,移到亮光處一照,他不禁深深地吃驚了,不光是那些劍痕,皮膚的顏色都變了。他久經風霜,把肌膚晒成了古銅色,光亮有澤,使他看起來增加了不少的威嚴,也增添了無限的男性魅力。
可是現在,他是變黑了,這黑是從肌膚中透出來的,再加上那些細小的劍痕,使他看起來換了個人似的。
預讓幾乎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他怔了一怔后才叫道:「小桃,你是怎麼弄的?」
小桃從後面出來,手上棒了一個乳缽,缽中調著一些黑色的油漿,笑著道:「沒有呀!」
「我的臉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小桃道:「那是蘿汁的關係。」
大桃搶過她手中的藥罐聞了一下道:「這是我家祖傳的治創葯,但是顏色不對,那應該是一種淺紅色。」
小桃道:「我加了一種黑色的漿果在裡面,這種漿果有加速治療創口,迅速癒合的功效。」
大桃道:「該死!你一定是用了那種淄果,那雖然也能治傷,可是顏色入膚之後,很難褪掉,我們只是用來染布,很少用來合葯的。」
小桃道:「我加進去是為了增加藥效,倒沒想到其他。」
「你真糊塗,這種顏色好幾年都褪不掉呢。」
小桃道:「有什麼關係呢?最多只使人黑一點,也不會難看到那裡去。」
「胡說?一個美男子,叫你弄成醜八怪了。」
小桃道:「男人不是以色貌來取勝於人的。我知道爺早先是個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但真正使他成名的是他的劍術,而不是他的英俊,只要他那劍技仍在,他依然還是預讓,不會變成另一個人。」
大桃道:「小桃!我知道你是有心如此,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總有個理由吧。」
小桃道:「有理由的,因為爺太有名了,而我們要做的工作是不能太有名的。」
大桃道:「預讓名揚天下,但認識他的人不多。」
「不錯!但是一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很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一個人認出了他是預讓,我們的工作就不好進行了。」
預讓道:「對!小桃,你說得對,我並不在乎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求能達成我的心愿,所以我對你所做的一切只有感激,絕不會怪你的。」
「你怪我也沒關係,只要這件事是應該做的,我就會毫不考慮的去做。」
大桃嘆了口氣道:「妹妹!你還是那種老脾氣,獨斷獨行,完全不問問別人的意見。」
「不必問,這對他的工作有利,那就行了。」
「可是以後呢?以後很難回復到從前的樣子了!」
預讓道:「那倒沒有關係,我相信辦完了這件事情后,不管成與不成,生還的機會很少,沒有以後了。」
「這倒不見得。」大桃道:「如果你行刺不成,活著的機會是不多,假如一擊得手,宮中必將大亂,倒是有很大的逃生機會。」
小桃道:「不錯!我想到這一點了,刺殺公侯,罪當滅族,那時天下雖大,卻沒有一個地方能收留你了,所以更要先改變一下容貌,使得沒人能認出他,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匿居幾年,就又可以重出人世了。」
大桃終於笑了道:「倒是頗有道理,難為你想得周到,只是預大哥再次出來,就要回到河東去跟文姜團聚了。」
「那是當然的。」小桃道:「他們是夫婦,應該在一起的,我心裡就是打的這個主意。」
「你自己呢?難道你沒有想到自己將來又何去何從?」
「我沒有想,也不必想。」
這兩句話不算回答問話,可是預讓卻知道她這兩句話背後,蘊藏的是何等高貴而深厚的感情。他以這份形貌去到宮中,刺殺了襄子,固然不會使人想到預讓,過個幾年,他又恢復了預讓的身份,可以到河東去與文姜廝守了。
但是晉城的人,卻會知道刺殺君侯的兇手,是她的漢子乾的,因為前一天有兩公人到家裡來過,她就這樣介紹「於大」跟他們相見了。
出脫預讓的代價,卻是把她自己賠進去。
預讓心中充滿了感激,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他原本就是個拙於言詞的人,所以他只伸手出來,握住了小桃的手這一握足勝千言萬語了。
大桃看看他們,神情顯得有點異樣,羨慕中帶安慰。她高興看到妹妹的終身與感情終於有了寄託,但也有點辛酸,因為她想到了自己。
默然片刻后,大桃才道:「我今天是來送消息的,你們要找的智伯的頭顱,已有了下落。」
「啊!在哪裡?」預讓放開了小桃的手,卻握住了大桃的。這個消息對他言,是太重要了,因此他的手也握得很重。
大桃淡皺眉頭,預讓的手指像是五枚鋼條,使她十分痛楚,但痛楚中已有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滿足。
預讓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忙放開了手,沒有道歉,他的眼睛緊盯著大桃,迫切的等待結果。
大桃吁了口氣:「在晉宮中,君侯在頂上弄了個洞,倒空了腦漿,把皮肉都刮掉了,又命一個巧匠用黏土跟彩漆塑成了智伯的形狀,做成了一口酒杯。」
預讓震悚了,這種報復的手段太狠毒了,死後侵及遺體已經過份,何況是用敵人骷髏來製成酒器。
「我誓殺襄子,活時不成,死後作厲鬼也不放過他。」
咚的一聲,他的拳頭捶在一根石柱上,是一根栓馬的柱子,粗逾人臂,深深插進地下。
這一拳,把石柱齊腰捶斷,足見他這一拳用力之猛,可是他的手背也破了,鮮血淋漓。
他心中的憤慨無法發泄,所以一點都不知道痛,手又朝第二根柱子擊去,彷彿那就是可惡的趙襄子。
大桃不知要如何去阻止他,嚇白了臉。
小桃卻道:「你若是打傷了這隻手,就得用牙齒去咬死襄子了。」
這句話很有效,預讓用的是右手,這隻手很有力,可以一擊斷石,但是若握著劍,更可以殺人,殺死很多的人。
血肉之軀,打石頭是會受傷的。預讓虛空一擊,抽回了拳頭。
小桃接過他的手去,輕輕地按摩著道:「還好,骨頭沒有碎。爺!你的武功好,但不必如此表示的。」
預讓長嘆一聲道:「小桃,謝謝你提醒了我,但是這個消息實在太令人氣憤了。大桃,消息確實嗎?」
「這是我的男人說的,應該錯不了!」
「一個匹夫,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恨!他太恨智伯了。上次,智伯把韓魏的密使綁送了來,拒絕了他們的聯盟之議,襄子很安心,引智伯為心腹股肱,不但默許他擴地增兵,而且還把一些富庶的地區放棄了讓給智伯。他準備跟智伯合作,雄霸天下,沒想到智伯會率先反叛他。」
預讓道:「智伯不是屈居於人下的人。」
「這個問題我們不談,我只是在陳述他懷恨智伯的原因。原本他在諸候中,實力已是最強的了,智伯這一戰,使他的元氣大傷,而且還要受韓魏二處的勒索,他要求二國幫助,回軍反撲,許下了很優厚的條件。韓魏原本是看他的臉色的,現在倒過來他們反而神氣了,叫他如何受得了?」
預讓默然了,他自己也是一個高傲的人,對於襄子的處境與心情,多少是可以了解的。
默然片刻后,他才道:「人死不記怨。無論如何,他這樣對待預伯是不對的。」
「他說了,他要以此為警惕,警惕以往所犯的錯誤,就是永遠不要相信有野心的人。現在他對自己境內的附庸、對自己手下的將領、家臣都十分注意,絕不讓任何一個人壯大起來,免得威脅到他的安全。」
預讓冷笑一聲,卻沒有開口。這些事情已不是他關心的了,他現在只有一個意念
「不能讓伯公的遺骸受此凌辱,我要把那具頭骨取到手,送去河東歸葬。」
大桃道:「預大哥,那恐怕不容易,襄子把那具頭骨隨時都帶在身邊。」
「那只是酒器,難道他整天都飲酒的嗎?」
「那自然不是,只不過君候有個貼身的小廝,名叫興兒,他就背著一個小木箱,箱中放著那具頭骨,整天跟在襄子身邊……」
「他臨朝的時侯呢?」預讓問道。
大桃道:「君侯臨朝的時候,小廝也追隨著侍立於簾后,君侯歸寢,他就睡於寢室的外側,而那口箱子,就放在寢室的桌上。如此這具頭骨,可以說是跟君侯寢食與共了。」
預讓深吐了一口長氣。
小桃為了減輕一點空氣中的壓力,笑笑說:「這不是對待仇人,倒像在侍奉祖宗了!」
的確,每天每餐都沃以美酒,出行時要找個人提著,對待祖宗,也不會有如此的殷勤。
只是襄子是以仇恨的心情而為之的,那就會令活的人感到不安了。
尤其是預讓,他身受智伯的重恩,智伯的遣骸受著如此的作賤,真比一條鞭子抽在他的身上還要難過。
「我一定要進宮去,把智伯的頭骨取出來!」預讓痛苦的說著。
大桃嘆了口氣:「沒有法。宮中禁衛森嚴,你根本就進不去!」
小桃眼珠一轉道:「姐姐,借著姐夫的關係,也許可以把他介紹進宮裡去做工,這不就有機會了嗎?」
大桃苦笑道:「這還是行不通的。」
預讓也道:「不能這麼做,那樣會連累到介紹的人。」
大桃道:「預大哥,你倒不必考慮到這一點。我跟我那漢子根本就沒有情義可言,他跟陳總管串通一氣的,故意坑害我父親,來打我們姐妹的主意。陳甫迫害我們,他假裝好人,說好聽的話,使我不察,上了他的當。說起來他還是我家的仇人呢!能叫他受點罪,也算是報復行為。」
預讓道:「話不是這麼說,你們畢竟已成了夫婦。」
大桃道:「預大哥,如果我真是那樣打算,早就把你密告出去了。我這個人對感情不像妹妹那樣執著,可是我也沒那麼好欺負。對我的漢子,我遲早都會報復的,因此我倒不是怕連累他,而是那樣行不通了。」
小桃道:「為什麼呢?他在宮中的地位頗為重要,介紹一個人進去做工是輕而易舉的。」
「是不難。」大桃道:「只是襄子自從兵亂之後,元氣大傷,財力支絀,他也要學智伯那樣的節約用度,所以把宮中操作引役的人工都打發了出去。」
「那宮中的事情由誰來做呢?」
「瑣碎的事情由各人自己動手,粗重的工作則由獄中的囚犯去做。每天早上,由典吏把囚犯押到宮門口,再由侍從人員帶進去,分配到各處去做工,下午再押出來。」
預讓道:「這倒好,可以省下一大筆工資。」
「是啊!而且那些囚犯關在獄中無所事事,也是人力的浪費,這樣正好是一舉兩得。」
小桃嘆道:「這麼說來,進宮的機會就沒有了?」
「目前是沒有了,慢慢等機會吧!」
等待的心情是苦悶的,而且煩躁,尤其是知道了智伯的遺骸在受著折磨,預讓連安靜練劍的心情都沒有。他整天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像是一頭關在籠子里的野獸,他原是一個落拓不羈的人。
小桃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他,晚上,他們兩個人也曾經到宮牆去刺探一下動靜。
守衛太嚴,燈光照到每一個角落,每個地方都有人巡守,想偷偷的溜去是不可能的。
而且因為宮中遣出了大批的雜役工人,只留下了一些專有所司之人,大家互相認識,一個陌生面孔,立刻就會引起注意和盤查。
預讓只好回去,再等時機。他認為只要有耐性,總會有一個機會,但這等待的日子實在難熬。
家裡實在坐不住時,只有出去,到酒樓上去買醉消愁。他常常醉倒,唯有在醉中才忘懷自己。
好在他的形貌已變,已經沒人認得他了,人家只知道他叫於大,是小桃的男人。
小桃怎麼嫁給他的沒人知道,但大家都為小桃不值,那麼一個好姑娘,怎會嫁給這麼一頭醉貓。
預讓醉了酒品很壞,常跟人家打架。他的力氣大,武功根底也紮實,別人自然不是他的對手,經常打傷人,幸而小桃是世代在公門中執役的,那些公差都是舊日的手下,看在小桃份上,沒把他抓起來。
小桃對預讓是異常的溫順。有時他在外面鬧事,別人通知小桃,她趕去解勸,預讓連她也打,她也是默默的承受著。
有時公人們實在看不順眼,氣呼呼的道:「小桃姑娘,你也有一身本事,為什麼要受他的欺負?」
小桃立刻斥責道:「別胡說!他是我的丈夫,這怎麼叫欺負呢?我是有一點武功,但不是用來打丈夫的。」
她把預讓扶到家裡,嘆了口氣道:「預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故意喝酒鬧事,想要人把你關起來,然後藉機會進宮去下手。」
預讓的酒意全消了,他根本就沒醉,那些醉態都是裝出來的。
小桃道:「你也故意當眾打我,想我跟你鬧翻了,然後你出了事就不會連累到我。」
預讓嘆息一聲:「一切都瞞不過你。別人犯了點小罪就被捉進宮裡去,我連鬧了幾次事,卻都被送了回來。我真不知是為此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小桃道:「大哥,你別這麼說,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是配不上你的。對你的壯舉,我十分支持,假如這個法子能行,我早就設法了。」
「為什麼不行呢?」預讓道:「這是唯一進宮的方法呀!」
小桃道:「因為入宮操作是在白天,還要帶上腳鐐,行動不便,時時有人看著,再說,這只是到外宮,襄子住在內宮,你根本就到不了!」
預讓道:「總要去看過後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你認為到不了的地方,也許我可以到得了。」
這話倒也是,預讓的武功比她高出很多,不能以常情來忖度,丈五高牆,對一般人而言是阻礙,預讓一縱身就過去了。兩名守衛執戈看守的廊道,尋常人固難通過,但預讓不以為意。他可以在他們不注意間一掠而過,也可以卒然發難,在眨眼間斬下他們的首級而不驚動別人。
小桃想想道:「好!大哥要來看看倒是不難。對了,這兩天特別忙,因為君侯即將過生日,今年準備大事慶祝一下,宮中正在布置,張燈結綵,需要的獄工也多,那些捕役們無以支應,只有加緊的抓,平素犯點小過,最多申斥了事,現在也要抓去關上幾天,實際是做幾天工。」
「這是個機會,我該先去了解一下狀況,然後在慶祝的那一天,趁著忙亂行動。」
「大哥,你的行動是刺殺君侯,還是盜取人頭?」
「襄子既然和那具骷髏杯寸步不離,兩件事就可以合併進行,若能有機會盜骨,順手也可取他的首級了。」
小桃道:「那就要仔細的計劃一下,我去找姐姐,請她把那天的慶祝情形打聽清楚……」
預讓道:「還有,你最好設法在前一天,讓我犯點小錯,被抓進去做工,然後我就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
小桃想了一下道:「來去的人數都要清點的,缺一名不能交差,不過我還是可以想辦法的。」
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后神情很興奮的道:「大哥,機會來了。大後天就是君侯的誕辰,那天各地的府庸小邦,鄰國,以及大小官員都要來祝賀,宮中執事人員不敷分配,需用的工人也多,姐姐那天也要進宮去幫忙,我去的時候,她的漢子也在,當時也請我去監督獄工……」
「怎麼會找到你的呢?」
「我們姐妹都當過捕快頭兒,這種事找到我們也很平常,所以那天我們可以掩護你行動了。」
預讓道:「可也得先把我送進獄才行。」
小桃道:「假如是我們姐妹押送監督,你又何必要故意犯罪呢?到時候你弄副腳鐐戴上,聽我招呼跳進宮牆來,我在裡面接應,就可以把你當作犯人帶進去了。然後你就躲起來,這樣收工時也不會發現缺人。那天晚上一定有不少人酒醉,警備較疏,你就可以摸進去行動了。得手之後,快點脫身後到後花園,我備好兩匹快馬給你逃亡。」
預讓道:「逃走?逃到那裡去呢?」
小桃道:「大哥可以上河東去,聽說王飛虎在那兒暫攝領主的職務,在名義上,他們仍是尊敬智伯,有位夫人在領導河東的百姓開闢荒地,興治水利,農忙之暇,還一面讀書,一面練武,幹得十分有聲有色!」
雖然不必說出那位夫人是誰,但是預讓知道為文姜無疑,不禁長嘆一聲道:「她在那兒鼓舞人心、教化百姓,幹得有聲有色,我呢?」
「大哥怎麼又喪氣了呢?我們不是已經準備行動了嗎?」
「但是卻不見得一定能成功!」
「大哥!你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了,你只是改了形貌,內里還是預讓。若是你像現在這樣子,就不必進宮從事什麼行動了。你對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我們姐妹兩人,拼著性命來支持你就太不值得了。」
小桃對他一直是十分柔順的,從來也沒講過一句重話,今天卻一改常態,著實地數落了他一頓。
預讓神色一震,猛然抬頭,目中又出現了那種沉暗已久的逼人異光,緊盯著小桃。
小桃心中暗喜,她知道這漢子的鬥志已經被她重新振作起來,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你已經有幾天不動劍了,雖然造詣深,不會因此而忘記,但是總不免生疏,大哥為何不利用這幾天的功夫練劍呢?」
預讓笑道:「劍不必練了,這些日子並沒有閑著,就是在睡夢中,我也在溫習著那殺人的招式。」
「睡中也能練劍嗎?」
「怎麼不能?我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湧起那一招招的劍式,在跟著一個假想的人作著永無止息的搏戰。我每次發出-著殺手,對方居然都能躲,於是我就記下了他躲過的身法,並且改正我的招式。」
「你的劍藝就是如此而精湛的嗎?」
「是的,那些身法有些很可笑,只有在夢中的人才能施展,有些還真有些道理,於是我進而修正我的劍式,使它們日趨完善。」
「難怪你的劍一出手,都是些神來之筆,也難怪你的對手敗在你的劍下,都心悅誠服,自承不如,原來你的劍式都是得自天成……」
「沒有的事,雖然我的不少招式都是在夢中得之,但是那夢中的對手實際就是我自己,他所用的各種招式身法都是我所能的,或是我用的,只是在平時,我從沒有跟自己決鬥過,所以只有在夢中盡量發揮了!」
小笑道:「那麼你還是做幾天夢吧,看看自己又想出了什麼新的招式。」
「那倒不必了。」預讓道:「這次我是做刺客,務求一擊得手,真等到與人交手,已經太晚了。殺人的劍法都是很簡單的,對準要害,一劍刺去即可,用不到再加練習,這幾天倒是該跟你多聚聚,以後恐怕沒機會了。」
「大哥!」小桃道:「怎麼又沒信心了?」
「你放心,現在我已經回復正常,我說的正經話。」
小桃心中一陣惻然。她何嘗不清楚,這一次的行動,得手成功的機會固然渺茫,而生還的可能幾乎是沒有了。但是她為了鼓舞預讓的鬥志,故意做了種種的安排。
預讓笑笑又道:「那一陣子我縱情於酒,是有點消沉,但不是消失了鬥志,而是不耐漫長無期的等待,現在既然已經決定了日子,我自會振作的。倒是,我實在感到很抱歉,我從沒有給你一天好日子過。」
「大哥!別說了,這本是我自願的,我已經是十分的滿足了,上天可憐我一片痴情,畢竟把你給送來了,跟你在一起同度一天,我已感此生無虛,何我們已經過了幾個月呢?我不期望有好日子,那不是我的日子,該是屬於你跟文姜大姐的。」
預讓笑了一笑道:「小桃,三天後的行動時,我們若能順利的共同脫身當然最好,萬一不行,你得答應我,設法取得智伯的頭骨先走。」
小桃一怔道:「我取了智伯的頭骨先走?辦得到嗎?」
預讓道:「我相信可以的。我如失手,倒不容易被人立刻制住,那時我會拚命地突圍,把人都吸引到我身邊來,你就有很好的機會了。」
小桃想想道:「大哥!我不會有機會的,因為我在宮中也是個陌生人,倒是姐姐可以,她丈夫在宮中任侍衛,大家都認得她,這個工作由她做方便得多。
「她肯嗎?」
「我相信她肯的,因為她早已對此地的一切生厭了,她準備在那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這是為什麼呢?她不必如此的。」
「大哥,你又來了。雖說已沒有人知道你是預讓,但有不少人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在宮中鬧了事,成與不成且不論,我們姐妹脫得了關係嗎?除非我們逃得了,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預讓輕嘆無語。
小桃又道:「大哥,你別過意過去,我們早就選好了這條路。姐姐跟我商量時原已決定,如能得手,我跟你一起逃亡,她則為我們斷後,阻止追兵。」
「開玩笑,她一個人阻得了嗎?」
「阻不了多久,但可以阻止一下子。她在我們走後,立即把後門關上,用釘子把門栓釘死。」
「那有什麼用呢?」預讓道:「宮中門戶不止一處。」
小桃道:「但是靠西面的只有一扇門,門外只有一條路,可以直達河邊,那兒有兩條渡船,兩邊各泊一條。我們渡河后,把兩條船都留在對岸,就能阻追兵了。所以姐姐把門釘死後,一時不易打開,等他們慢慢地撬出釘子,開門追過來,我們已經渡河到了對岸了。」
「那把她一個人留下怎麼辦呢?」
「她是自願的。她的心早已死了,活著只為了要照顧我,申雪父兄的冤屈,現在這些事多半已經了願,她所以要留下來,就是為了要報復她的丈夫,因為他也是陷害我們的仇人之一。」
「你以前說過,但只是猜測之詞。」
「不!已經確定了,是她丈夫在最近酒醉之後親口承認的。總管陳甫跟朱羽早就有來往了,但只一些生意來往,而她的丈夫程通則是朱羽推薦而來,再由陳甫引進宮中擔任侍衛,他們本是一丘之貉。」
「這倒是想不到的事。」
「所以姐姐才恨他們。程通在娶姐姐時,說過要在君侯面前為我父親申雪,壓住陳甫不準再利用職權迫害我,誰知都是騙人的。姐姐得知受騙的內情后,就發誓要報復他們了。」
「但是留下她為我斷後總是不好。」
「你能得手,留下她來報復程通,這是她的心愿,我們倒不必勉強她。你如失敗了,把歸送骸骨的事託付給她,也可以藉此使程通遭殃。至於我,生死由命,我是陪定了,不必再說了。」
預讓只有緊緊地擁住了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襄子過生日的那一天很熱鬧,他原不想大事慶祝的,可是各國都派了使臣來向他祝壽。而趙國自智伯敗后,也達到了真正的統一,國勢漸漸轉強,更因為他厲精圖治,開始重視百姓的疾苦,使他得到了舉國上下一致的擁護。連河東地方,由於他寬大為懷,將智伯夫婦的遺體送還,也允許那些戰敗的殘軍遣回,減免賦稅,以便重整家園,河東父老雖然還很懷念智伯,卻已不再恨他了。
在各方面盛情難卻之下,襄子終於順應民情,過了一個很隆重的壽誕。
那一天慶典很熱鬧,賓客很多,宮中需要的人手也多,需要從外面借調了。
大桃小桃姐妹一大早就進宮去了,預讓躲在宮外一個僻靜的地方,等了很久,好容易看見小桃的頭在牆上伸了出來,向他招了招手。
預讓很快地跳進了圍牆。
小桃看他腳上還戴著了鐐鏈,笑笑道:「可以把這玩意兒除掉了。」
預讓道:「怎麼,可以不戴了?」
小桃道:「君侯為了今天有很多外賓前來,恐怕看了不雅,吩咐來操作的人犯可以不必戴刑具,同時為了慶祝他的生辰而與眾同樂,他也赦免了這些人的罪,操作完畢后,就釋放回家,不必再回獄了。」
「他倒很會施恩的。」
「憑心而論,君侯自從戰後,改變了很多,所作所為,也的確是當世豪傑。」
預讓平靜地道:「我是為了智伯而弒他。」
小桃連忙道:「我只是表示現在對他的看法,並沒有改變我的決心。因為智伯之入晉城,我才有機會手刃惡僚,出了我一口怨氣,因此智伯也算是間接有恩於我,我跟姐姐也是因此而幫助你的。」
預讓吁了口氣。「你姐姐呢,都說好了?」
「說好了,她在後宮,缺一個操作的人,她來通知的,要我來帶你去。」
預讓心中一陣興奮道:「我可以到後宮去了?」
「是的,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天假其便,也許是上天要你成功,我們快去吧。」
她帶著預讓,一直來到後宮,一個掛劍的侍衛攔住了他,正待開口查詢,大桃已經過來了道:「這是我妹子,我已經告訴過她,要她帶一個牢靠的人來,相信她沒問題的,別問了,裡面急著要人去幹活。」
那侍衛笑道:「既然是嫂夫人的妹帶進來的人,哪還有問題。大嫂,你這妹子可真漂亮。」
大桃笑道:「是嗎?早些日子,你來求親還有點希望,現在可晚了,兩個月前她才嫁人。」
一面說著一面帶著他們進去。
後宮倒是很靜。大桃四顧無人才低聲道:「預大哥,你的劍藏在哪裡?」
「就在後宮荷花池旁的假山石縫裡。」
「那可巧了,你要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你可以不著痕迹地去取了劍來準備行事。」
「我要做些什麼工作?」
「除糞,這是件很骯髒的工作。」
預讓也愕然了,急聲道:「什麼?要我去除糞?」
這件工作不但骯髒,而且卑下,是那些賤民的工作,預讓雖然不是貴族,但他是一位高傲的劍客,要他去做這份工作,似乎太屈辱了。
大桃嘆了口氣:「後宮是禁地,囚工是絕對不準前來的,我費了很大的心血,昨夜偷偷地把原先工作的老郭絆了一交,跌斷了腿才能把你弄進來。」
小桃也埋怨道:「姐姐,你怎麼給他找了這份工作呢?預大哥怎麼幹得了?」
大桃嘆道:「你們聽我說,這份工作雖賤,卻最適合下手。君侯有潔癖,每次入廁一定要坑內乾乾淨淨不得有遺糞,所以他的廁房是專用的,用過一次后要立刻清除。那個老郭被我整得斷了腿,別人又不肯去替代他,才要叫人從外面叫一個進來。」
預讓道:「只要能便於下手,除糞也沒什麼。」
小桃道:「現在你不幹也沒法了,人已經進來了,總不能又出去。要知道的你身份是囚工,可沒有選擇的自由的。」
小桃道:「你先前不說明是什麼工作,大概是怕預大哥拒絕吧?」
「不!我知道預大哥聽了我的說明后,一定會答應的,我是怕你會拒絕,根本不告訴他。」
「我會拒絕?」
「是的,預讓在你的心目中是一尊神,你絕不會讓他受半點屈辱的。」
小桃低下了頭。
預讓道:「大桃,你要說明什麼?」
「君侯如廁時,不會有太多人侍候,那時的防禦最薄弱,你就有下手的機會。」
「那時我也能在一邊嗎?」
「這當然不能,不過要立刻清除坑中的糞便,可以停身在後面的附近,一擊出手不難如願。」
預讓沉思片刻才道:「好!帶我過去吧!」
大桃道:「你必須要立刻開始工作,因為今天有宴會,飲宴頻頻。君侯平常都是每日如廁一次,但吃了東西,就會多一兩次,不久前他已來過一次,吩咐要急速清除,很可能他等一下就要再來。」
說著已經走到了荷池旁邊,指著那屋子道:「那就是廁房,旁邊另有一所屋子,放著除糞的工具,你去拿了趕快工作吧!有人過來了,我可不能多跟你說話了。」
果然有一名侍衛過來,卻迎著大桃道:「大嫂,除糞的工人來了吧?」
大桃用手-指:「人在那兒,你難道沒看見?」
侍衛道:「我那邊被屋子擋住了,看不真切。喂!漢子,你叫什麼名字?」
預讓低下頭道:「小人叫於大。」
「犯了什麼罪?」
大桃不耐煩的道:「他喝醉酒鬧事打架,被郡守判坐監三月,才坐了兩天,運氣好碰上了君侯大壽特赦,今天幹完了就可以出去了,你有什麼好問的?」
那侍衛笑道:「大嫂,我只是想問問,假如他的罪重,不妨多罰他幾天。老郭的腿一兩天內好不了,君侯今天為了高興,把犯人都放了,明天怎麼辦?」
大桃冷笑道:「沒人幹活兒就該你們來做。」
「大嫂別開玩笑了,我們是侍衛,怎麼操此賤業呢?」
「你們怕臟怕臭不肯干,就要多留別人兩天來干?」
那侍衛陪笑道:「大嫂,兄弟只是這麼想,還沒有真的打算如此做。」
「你這種想法就不該。你們食君之祿,就該忠君之事,尤其是你們當侍衛的,享受著比別人高几倍的待遇,什麼事都不做。」
「我們怎麼不做事,我們保衛國君的安全。」
大桃冷笑道:「那麼你們就該把國君身邊的瑣碎事,都分擔著去做,尤其是像除糞這類工作,假如這除糞者是個刺客,乘著國君入廁時行刺,又怎麼辦?」
預讓聽了心中一跳,以為大桃要揭穿他的行藏了。
那侍衛哈哈大笑道:「大嫂別開玩笑了,一個刺客不會去做這種工作的。」
「何以見得呢?他們要行刺國君,這正是一個好機會。」
侍衛道:「君候本人的擊劍技術極精,尋常的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而且君侯身邊時刻不離的那個小鬼也是劍技高手。除非是極為高明的劍客,或許還能給君侯一點威脅,但是高明的劍客絕不會操除糞的賤役。」
大桃笑道:「難怪你們放心得很,把帶人的工作交給我來做了。」
那侍衛道:「實在對不起,大嫂,今天來的客人太多,我們的人手分配不開,整個後宮只有兄弟一個人在照顧著,其餘的人都到前面去了。」
大桃道:「好了,工人帶來了,我們總不要去看著他幹活兒吧?」
「這怎麼敢當呢?請上兄弟的屋子裡坐著去!」
「賈恩,你倒是抖起來了,在宮裡也有屋子了?」
「唉!大嫂!你這不是罵人嗎?我哪兒有這個命呢?只是君侯撥了間屋子,給大家輪值的空檔上歇歇腿而已,還有就是颳風下雨的日子,不必日晒雨淋。屋子在前面的假山肚子里,那兒既隱蔽,又能看得見四處……」
「假山肚子里?那是什麼屋子?」
「是石屋,用假山石堆起來的,原來是給宮中的人躲迷藏玩兒的,可是有位妃子因為犯了錯,在那兒上吊自殺了,以後就沒人敢去玩兒了……」
「妃子還會畏罪自弒?君侯是那麼嚴厲的人嗎?」
侍衛道:「君侯待人倒是很寬厚,可是那妃子犯的錯是不可原諒的,何況君侯還沒罰她,是她自己畏罪自弒的。」
大桃道:「她究竟犯了什麼錯?」
「大嫂,這是宮中的秘密,本來是不說的,你是自己人,告訴你也沒關係,她是跟花園裡的小廝偷偷幽會,被君侯撞上了!君侯倒是不願張揚,只在遠處把那個小廝叫了去,訓斥了幾句,趕出宮去,可是那位妃子想不開,自己上弔死了。」
「喔?君侯只是把那小廝趕了出去?」
「是的。沒有再為難他,那小子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君侯給了他一筆錢,他置了田地又娶了親,倒是因禍得福了,只可憐了那位妃子。」
「這樣說來,君侯對他也是太大方了。」
「他只不過是個孩子,才十歲,平素十分老實,而且他家裡幾代都在宮中做花匠,他父母是在種花時,恰逢雷雨,被雷殛死了,就剩這一個孩子,君侯不忍心叫他家絕了后。何況,這也怪不了他,是那位妃子故意誘惑他的,君侯雖重禮儀,卻也很明事理。」
「那位妃子也是的,怎麼如此失德,自甘下流呢?」
侍衛笑道:「說的是,可是也難怪,宮中有六位妃子,只有君侯一個男人。就算照著輪,也得好久才輪到一天侍駕,可是君侯近年來醉心擊劍搏戰之技,早晚都在潛心練習,對女色上就疏遠了,她耐不住寂寞,才做出那種事來。」
大桃也笑道:「這倒是難怪了。不過她太笨,怎麼找個小孩子呢?像你們這些大男人多得很。」
那侍衛忙道:「大嫂!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入宮輪值的人可規矩得很。」
「算了,連我家老程算上,沒一個是正經的!」
「大嫂,那是在外面,我們在宮裡可規矩得很。君侯對我們太好了,幾乎視我們如同手足兄弟,我們怎麼也不能做出對不起他的事!真要有那種不自愛的,別說等君侯來驅逐他了,我們自己就會亂刀分他的屍。」
「有沒有過呢?」
「這個……人嘛!總有良莠不齊的,前年我們有個弟兄,還不是跟妃子有染,只是跟一個宮女生了感情,宮中的侍女照規定在十四歲進宮,二十歲就遣出嫁人,以免耽誤了終身。
那個宮女已經十九歲了,還有一年他們就等不及了,結果有了身孕,君侯倒是很寬厚,准許她提前出宮,讓他們成婚,結果是我們弟兄伙看不過,在城外把他們劈了,沉屍河中餵了魚。」
「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是我們的紀律,不容任何一個人破壞的。」
大桃問道:「君侯知不知道呢?」
「不知道。」持衛道:「有時還問起他們,我們只有回奏說他們在家鄉日子過得很好。」
「君侯對人倒是很寬厚的。」
「是的,君侯是一代人傑,對誰都很寬厚,只是有時不免會誤信非人。就拿河東智伯來說,君侯以前對他十分信任,倚為心腹,準備一旦大業有成,要跟他共分天下。哪知道智伯竟會背叛他,所以他恨透了智伯……」
他們在這兒談著,預讓在不遠處工作,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對於趙襄子也多了一份了解。
無可否認,趙襄子是一代人傑,他的作為,確有王者的風範,是一可敬的人士。
但是到了後來,話題再到了智伯身上,又使預讓心中絞痛了。因為智伯對預讓夫婦的倚重與信任,已經不是兄弟的親密,而是萬分的恭敬了。
預讓無法在人間找出一種類似的關係來。從表面上看他們是客卿,是賓主的關係,實際上雙方也還是謹守著這種界限,沒有使感情超越過去。
只是智伯對他們夫婦的態度太令人感動了,不僅是禮貌無缺以及美食鮮衣的生活供應,最難得的是一種出自內心的尊敬。有一次,預讓正在午睡,智伯適有要事來訪,他來的時侯,剛好侍候的小僮也在打瞌睡,沒有發現智伯來到。智伯在門口看了一看,悄悄地走了,一聲都沒響。
他若是為了要示好預讓,一定會輕輕地叫醒小僮,叫他不必聲張,不得驚吵預讓,然後再離去。
這樣,預讓一定會知道他來過,也會很感激他的禮遇與關懷,也會立刻就趕去道歉及表示謝意。
可是智伯做法更為令人感動,他完全是在內心深處表示他的關懷與敬意,根本不在乎對方知不知。
預讓是個高明的劍客,耳目聰敏逾越常人,午睡只是閉目養神而已,智伯來到。他早已知道了,正因為智伯放輕了腳步,使他很好奇,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所以他繼續閉目裝睡,直到智伯又悄悄地離去。
那天晚上智伯再度來訪,才說出那件商量的事,但已經略遲一步。預讓怪他為什麼不早說,智伯卻辯說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始終沒提午後來過的事。
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見出智伯待他的真感情,也從那時起,預讓決定要把他的一生都獻給智伯,毫無條件,毫無保留。
趙襄子看來是個可敬的人,但預讓決心要刺殺他。
為了智伯而刺殺他。攻破晉城后,襄子已遁,智伯很遺憾,預讓要彌補智伯的缺憾。
再者,為了襄子此刻對智伯所做的一切,預讓也必須刺殺襄子,否則就無法使智伯身上的骸骨歸葬。故主已死,現在殺死襄子,智伯的失敗已無可挽回了,但是故主死而未能全葬,這是生者之罪孽。
這是襄子一個人專用的坑廁,由於即時消除,倒是不太臟,只不過這是一件骯髒的工作。
預讓毫無屈辱之感,盡心儘力的工作,既細心,又賣力。他把坑底的遺糞用勺子舀了出來,然後又鋪上了細沙,使那所廁房沒有一點氣味。
然後他又把小解的陶缸由地下拔起,端到荷花池去洗乾淨了,搬回來后。再把一旁準備凈手的銅皿拿出來,用砂子把里裡外外擦得雪亮。
那名侍衛不時轉過來看他一下,顯然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因此也沒有過來嚕嗦他。
沒有多久,忽然小桃過來了道:「襄子來了!」
預讓很冷靜地道:「很好,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如何下手也都構思成熟,你來做什麼?」
「我是過來通知你,叫你迥避在小屋內,不要出去,等君侯用過了廁所,要立作清除。」
預讓笑了一笑道:「假如我要出去,不會有人看見吧?」
「是的!君侯在如廁時,最討厭有人驚擾,侍衛們都避得遠遠的,只有一個貼身小廝侍奉著,這邊有房屋擋著,別處根本看不見,所以要我過來,除了通知你迥避,也是監視你不得隨意行動。」
「幸虧是你來,我可以少殺一個人,因為我的計劃就是在他們進廁時,潛到后屋,襄子蹲在坑上時,我暴起破壁刺人,必可萬無一失。」
「那牆很厚,你能刺得穿嗎?」
「我試過了,這只是一面木條塗泥的板牆,厚約半尺,我絕對能一貫而透,就是一面石牆,我用足勁力刺過去,也能刺通。」
「預大哥,劍刃透牆是不夠的,牆離坑還有兩三尺的空間,你必須要破牆而入,才能得手,而旦只有一擊的機會。你可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相信不會,但是也很難說,因為我只是劍客,不是刺客,我殺過的人雖多,但都是在正面的交手中為之,從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殺過人。」
小桃嘆道:「我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只不過事在必行,惟有儘力而為了。那個小鬼也來了,智伯頭骨所塑的骷髏杯就由他捧著,所以我們不必去找了。」
「那就更好了。」
「姐姐在後角門處準備我們突圍,我來幫助你取杯,所以回頭你只要管殺人就行了。」
「謝謝你,小桃,不管我是否能得手,而你卻一定要成功,我就是拼了一死,也會掩護你突圍的。」
「角門外有兩匹快馬,你如能順利而出,就是我們兩個人走,否則就是姐姐一個人走,我是守定了,所以心裡一定要有個底子,別把我一個人丟開。」
預讓只有長嘆無語。他實在不想小桃跟著自己的,但他知道這個時侯已經來不及說什麼了,由屋子的窗縫中隱隱已經看到兩個人影進了廁所。
預讓伸手抱過小桃來,在她唇上親了一親,然後放開了她,像-溜煙似的飄了出去。
他已經把地形都看好了,何處落腳早經測定,因此一直在掩蔽中,小桃在迷茫中只看見預讓黑色的背影幾閃,已經到了廁牆的後面潛伏好了。
她咬咬牙,唇間還留著預讓剛才一吻的餘溫,那一吻居然使她的心中起了一陣蕩漾。
連她自己也奇怪,此時此地,怎麼會有那種感覺的?生死關頭,永訣在即,而且他們要做的又是一樁轟轟烈烈,充滿了血腥的行動,她應該是熱血沸騰才對,怎麼會在心湖間掀起綺情的?
她搖搖頭,看看預讓已經從草中抽出了長劍,原來他把劍早已放在適當的位置了。預讓的身子做好了一個姿態,劍尖對著牆上一個圓點,那也是預讓測好了方位畫上去的,就差那雷霆萬均的一刺了。
小桃依然在想預讓的吻,何以有著如許的吸引力。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吻,最後的三天,他們幾乎是寸步不離,整天成夜地膩在一起。
他們曾經從茫茫的黑夜裡,一口氣吻到凌晨的首聲雞啼,卻也沒有方才那一吻更具激蕩的力量。
小桃終於想出了答案了,這一吻中有了愛情。
不錯,以前她跟預讓相處,她奉獻的是尊敬、傾慕,雖然為預讓,她可以毫無條件的犧牲一切,但這種感情是近乎宗教性的虔誠而已,卻不是愛情,她並不愛預讓。
同樣的,預讓也不愛她,只是感於她的盛情而不忍心拒絕,更因為需要她的幫助而不能離開她,基於這種原因才跟她相處在一起。
擁抱、接吻、愛撫,以及那些男人女人所做的事都做過了,但那只是本能的需要,也不是愛情。
只有剛才那一剎那間,他們突然感覺到了彼此的相愛,愛情終於發生了,是由於幾天來毫無隔閡的相處,使他們在無形之中,結合為一個整體。
小桃身不由主地跪了下來,仰頭向天,目中充滿了淚水,心中充滿了感激與甜蜜。
她感激上蒼的仁慈,使她終於得到了這個男人,不僅是形式上的,也是意識里的。
這個發現對小桃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她本已決心一死,現在她要活下去。
心中有愛的人就有了希望,她認為活下去能做的事,遠比陪著預讓一起死有意義多了。
首先,她要看看,預讓是否在她身體內留下了什麼,如果上蒼見憐,使她懷了孕,那是預讓生命的延續。
其次,她要活著把預讓的故事告訴別的人,並預讓的生命得以不朽。
這一切都太重要了。
她應該在這時候,也悄悄地出去接應預讓的,可是她沒有動,因為她的主意已經改變了,她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