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第 六 章

他全身都是塵土,一雙眼睛奕奕有神,進入到帥府大堂,正好趕上熱鬧。大家看見了他,都起立歡迎。

范中行都不例外,起立笑道:「預先生回來了,可正趕巧了,我們正在設宴慶功。」

預讓問道:「慶功?慶什麼功?」

范中行道:「河東智伯答應為我們出頭撐腰,去向許遠周旋,不讓他找我們的麻煩。」

預讓冷冷的道:「這個我知道,智伯到許遠那裡的時候,我也在那兒,許遠的架子大得很,我等了三天都沒見到人,還是智伯邀了我,一起才見到了許遠。」

范中行得意的道:「許遠身為大將軍,一個平民豈能輕易見得著的?但智伯就不同了,他是河東伯,論爵位,比襄子高呢。不過襄子襲了趙侯的王位,又高過智伯去,但是許遠不敢在智伯面前搭架子。」

預讓淡淡的道:「智伯是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不但是對一般人,對他自己的部屬也是一樣……」

范中行道:「是的,智伯待人謙恭是有名的,因此他那兒才延攬到不少人才。」

預讓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智伯的謙恭並不是延攬到人才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是一個雄才,他的智慧,他的氣魄,他的胸襟,都不是一般人可比擬的。他到許遠那兒去,微服何從,只帶了兩名隨從。」

「那也沒有什麼。」范中行道:「他的地位崇高,轄地廣大,部屬眾多,即使他一個人不帶,許遠也不敢輕慢他。」

預讓道:「但他卻是找許遠理論去的,一個談不攏,很可能立刻成仇,性命都保不住。」

范中行道:「這個,我想許遠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城主,這個你就估計錯了。許遠聽說我們殺了范同以及那五十名驍騎之後,非常憤怒,當時就命他的武士要把我擒下斬首,而且發兵來血洗范邑。」

「啊!他難道連智伯的面子也不賣嗎?」

「那智伯還沒開口,我們一起去見到許遠后,他讓我先說,許遠下令要抓我時,他還是沒開口,拔劍站到我身邊來。」

范中行愕然道:「這是幹嘛呢?他只要表明立場就行了,不必要如此的。」

「城主,你對許遠那個人了解還不夠。襄子新繼趙侯之位,對他十分倚重,養成他狂傲不可一世的態度,誰都不放在他眼中。先前雖然因為智伯的地位特殊而以禮相迎,不會因此而改變這件事的態度。」

「那不是糟了嗎?衝突起來了沒有?」

「衝突起來了。許遠叫他讓開,少管閑事,他說他也是為了同一件事來,許遠如果要堅持不放過范邑,就連他一起殺了。」

「許遠真敢動手嗎?」

「他有什麼不敢的?何況趙襄子跟智伯失和,他若能殺了智伯,正好可以建大功。平白無故下手,他還怕激起河東反抗,因為智伯在河東極得民心,現在智伯出頭至他的大營中干涉他的事務,給了他一個最好的借口。因此講不了幾句話,雙方就動上了手。」

「那你們兩個人不是糟了嗎?許遠軍中有那麼多人,你們怎麼會是敵手?」

「不是兩個人,是四個人,智怕還帶了兩名侍從,那兩個人也是很傑出的劍手。」

「四個人也不行呀,許遠軍中有千軍萬馬呢!」

「他的人馬雖多。但是在他的中軍大帳卻容不下多少人。那些甲兵所持的是長矛斧鉞,倒不如我們的三尺利劍來得方便。在一場大戰之下,我們折損了一人,對方死了將近有四五十人。」

說到那場戰鬥,預讓禁不住眉飛色舞,但范中行已嚇得臉色蒼白,忙問道:「結果怎麼樣?」

文姜很從容的接道:「還用問嗎?預先生能安然無恙回來,自然是許遠吃了大虧。」

范中行這才略略放心道:「是的,是的。預先生神勇無匹,在大帳中,人多也擁不進來,想必是穩操勝券。」

預讓道:「我們雖然最後突圍而出,卻也沒有那麼輕鬆,多虧智伯與他的那位隨侍奮勇替我擋住後面,使我能飛躍而出,直撲許遠……」

「先生殺了他沒有?」

預讓道:「要是殺了他,我們也別想生還了。我只是把他制住了,挾持住他作為人質,喝令他的部屬住手,這才衝出了重圍,脫身而出。但是智伯因而受了兩處外傷,他那另一位侍從也英勇的戰死了。」「這……,真是太危險了。」范中行道:「智伯也真是的,幹嘛要孤身深入呢?他應該帶了兵馬去的。」

預讓冷冷的道:「他如帶了兵馬去,一個談不攏,就要付之一戰了,這一仗卻打得太沒來由,因為許遠並沒有侵犯河東,他是為了我們范邑而出頭的!」

范中行這才道:「這……也是為了他自己。趙襄子對他在河東日漸壯大的事已感不安,遲早也會向他開刀的。」

預讓道:「也許有一天,但現在還不到時候。智伯向我分析過,他目前的實力自保有餘,攻人則不足,如果他率軍輕入晉城,對方必有所備,另外遣軍截其後路,必無勝算。所以他只有微服簡從,孤身前往,他的計劃中也是準備跟我一樣,如果善言無效,就出其不意,挾制許遠,來到河東,迫他接受放過范邑的條件。」

范中行感激的道:「智伯為我們倒是費了不少的力,你們最後是怎麼回到河東的?許遠的部屬沒有趕到嗎?」

「我們挾持了他們的主帥,他們怎麼會不追呢?不過智伯已經有了準備,來到邊界處,那裡已經埋伏了一支勁旅接應,擋住了追兵,我們才算真正的脫困了。」

大家也都吁了口氣,范中行笑道:「智怕長於謀略,雖然冒險深入,也有妥善的安排。」

預讓冷冷的道:「城主,我們回到河東,趙襄親自率軍趕到,陳兵邊界,兩相對壘,最後因為雙方都沒有作戰的準備,協議商訂城下之盟。」

「條約怎麼訂定的?」范中行急急問道:「對我們的事如何決定?」

預讓道:「智伯既答應了王飛虎,自然不會背諾,他堅持要趙襄今後不得干與范邑的事。」

「謝天謝地,今後我們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河東因而跟趙侯交惡,雙方抓破了臉,智伯立刻下令全國備戰,而城主放心得很,居然已經大開慶功宴了!」

范中行道:「智伯的盛情,我當然很感激,不過他跟晉城趙侯之爭。由來已久,絕不是因為我們的緣故,只不過適逢其會,假我們的借口作了一次新的衝突而已。」

「這就是城主對此事的看法?」

范中行發覺到預讓的不快,乾笑一聲道:「預先生,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太忘恩負義,不過謀國之道,本來就是如此。智伯跟范邑並沒有特別的交情,他為我們出頭,絕不是為了道義,而是另有其目的。」

預讓點點頭道:「不錯!智伯自己也跟我說過,如果要保護范邑不受侵犯,他只要不讓許遠的兵借道就行了,並不要他跑一趟,更不必冒生命之險去找許遠面談。」

「可不是嗎?我們要求他的也只是阻住許遠的兵馬過來,他居然跑去找許遠,實在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他不是為城主去的,城主不必為此不安!」

「這個我知道,我跟他沒這麼深的交情,也不希望他冒這個險。幸虧他成功了,要是他失手,把自己陷進去不說,連我們范邑也跟著玉石俱焚,那才冤枉呢!」

這種論調連文姜都聽不下去了,皺著眉頭道:「城主,你別忘了是我們惹的禍,也是我們反托他的。」

「我知道,可是他那種解圍的方法叫人不敢領教,要是不成功的話,許遠揮軍東下。我們連命都保不住,那還不如乖乖的向許遠認罪,每年多貢上一些錢糧……

文姜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預讓卻冷冷的道:「城主,殺死范同的事總算告一段落,預讓的任務已告成,現在是特來告辭。」

范中行並不意外。他心中也巴不得能早點送走這個禍患,尤其是知道文姜對預讓特別激賞時,更不想他留下來了。但是口中卻不得不道:「預先生怎麼要走了呢?你答應留此一年的,現在只過了一半的時間。」

「記得城主說過,預某隻要辦妥了范同的糾紛,就可以離開了的。」

「當然,當然。我是說過,而且我也不是以此強留先生。事實上先生為范邑出的大力太多了,任何一件事都足以抵過先生所支的報酬,沒有范同的事,先生要走,也沒人能攔住先生。」

「預某卻不是那種不告而行的人。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終,事事交代得明明白白,預約的期限還有半年,雖然城主口頭答應過可以提前離去,但預某是要退還一半的錢,這一包金片請城主收下。」

說著他取出一個包包遞了過去。

范中行忙道:「先生說那裡話!你為范邑解了危機,我還要好好的謝你呢!這金子絕不能收。何況我已經說過了,完成這一次任務后,先生可以走的……」

預讓道:「反正我已告訴過城主了,也取得了城主的允諾,今天留此一宿,明天走時,我也不來辭行了。」

他把金子安放在地上,回身欲行。文姜忍不住道:「預先生志在千里,范邑這個小圈子是留不住先生的,但不知先生此去何方?」

「上河東智怕那兒去。」

「上河東去?智伯雖然對先生十分禮遇,但不會比在這兒更受恭敬吧!「那兒人才濟濟,也不像在這兒唯先生是。若是先生要繼續從事遊俠,我們是不敢挽留,若是居間作客,河東何如范邑呢!」

預讓道:「我欠了智伯。」

「先生又欠他什麼?」

「欠他兩條人命。智怕這次上晉城去見許遠,喪失了兩名好手,我只有以一命為報。」

「那是為了保護他自己而帶去的。」

「但是,智伯上晉城去,就是為了我。他聽說我去見許遠,怕我失陷在那兒,這才趕了去接應我的。」

「這怎麼可能呢?他跟先生認識嗎?」

「不認識,但我有幾個朋友在他的幕下作客,他從朋友的口中聽說了我……」

「這只是他說而已,是他仰慕先生之名,早就該著人相請的。」

「他希望我去,可是他也知我不受人拘束,不肯在一個地方久留,所以才沒有冒昧從事。他怕我拒絕一次之後,再也不便開口,因此他一直在等機會,在等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時候,然後才提出邀請。」

「這次就是機會了嗎?」

「是的。他得知我將孤身前往許遠軍中探消息,也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絕對說服不了許遠,所以才趕了去!」

「那是出之我們的請求。」

預讓笑道:「他說了,若是范邑跟許遠之間的摩擦,他絕不會插手,因為這本不關他的事,否則上次范同帶了五十騎過境,他就不會放行。他之所以答應為范邑說項,就是為了我的緣故。」

「先生相信他的話嗎?」

「乍聽很難相信,可是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冒險的理由。夫人能指出來嗎?」

文姜也說不出來,智伯荀瑤以千金之軀,伯君之尊,居然輕身進入敵方大營,實在沒理由。要不然,他真是為了營救預讓去的,但那可能嗎?

她想了一下才道:「先生,你以為他是為了結交你嗎?」

「當然不是。他胸懷大志,也不是豪俠中人,不會只為了道義而結交我。他要拉攏我為他所用,幫他練兵,幫他策劃擴展,甚至於替他作刺客。」

「這可知他是有所為而去的。」

「我知道。但是他所付的代價很大,他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而且也幸虧有他幫助,否則我絕無可能從許遠的軍中生還。」

「最後是先生挾持了許遠而救他出圍。」

「那是另一回事,他為我而去是毫無疑問。」

「這是權術,是苦肉計!」

預讓嘆道:「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是以生命來爭取我這個人,就值得為他賣命了。我在別人心目中,只是一名劍客,充其量也只能做做打手刺客而已,但是他卻能看重我其他的能力,這份知己之情。也值得我以死相報了,這是任何人不能給我的。」

文姜輕嘆道:「智伯的確是個人傑,他能見到先生別人見不到的長處,只此一端,也是我們不能比的,所以我也不再說挽留的話了,敬奉一杯,祝先生此去鵬程萬里,創下不朽的功業。」

她端起自己杯子,滿斟一杯,走出來雙手遞給預讓。

預讓接了過來,說了一聲:「謝謝!」仰頭一飲而盡,把杯子還給了文姜,頭也不回地去了。

文姜接了酒杯,忍不住眼淚直流下來。

這個場面使得宴會變得很尷尬。

預讓之去遲早的事,誰都知道他不可能久留在范邑。他現在要走,是突然一點,但是文姜為他流淚,卻是說不過去的事。

范中行乾笑一聲道:「夫人,預讓得到智伯的器重,到河東正好大展抱負,這是好事,你難過什麼呢?」

文姜居然道:「這麼一個大好的人才,就這麼走了,而且是被人從我們這兒剜去的,你還笑得出來?」

范中行一怔:「這是他自己要走的,我留不住他,有什麼辦法?我對他並沒有少半分恭敬,在范邑,誰不是將他高高的頂在頭上?連我這個城主都不敢對他大聲說話,還要怎麼樣?」

「你怎麼不能像智伯一樣,做個人傑呢?」

「我?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就不是人傑,這可不是我的錯。」

聽了范中行自嘲的語氣中有著一絲蒼涼,文姜也感到歉意。范中行再窩囊,畢竟是一城之主,當著這麼多的人,給他如此難堪,也太過份了。可是她再看看廳上的人,每個人神色都是跟她一樣的失望,一樣的茫然,茫然的望著預讓所去的方向。

范中行對她是百依百順,好得不能再好了,對那些門客也都十分的優遇,既不小氣也沒有架子。

可是沒有擋住任何一個人,只要預讓開一句口,似乎每個人都可以跟預讓走了。

范中行突然感到很悲哀,他發現沒有一個是站在他這邊的,尤其以他美麗而能幹的妻子為然。大家的意興都很蕭條,預讓的歸來證實了范邑的危機已正式的除了,這應該是歡宴的時候,但是誰也提不起興趣,於是一場慶功之宴,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解散了。

預讓在屋子裡整理著行裝,其實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整理了,他來的時侯,只有一人、一劍、一馬,現在屋子堆滿了金珠、錦繡,這些都是范中行和文姜陸續饋贈的,在他離去的這段時間內,居然又添了很多的新裝,連被褥卧具也都換成了新的。

預讓嘆了口氣,抱著頭在榻上躺了下來,他想找出自己的舊衣,也就是他穿來的一件,他準備走的時候再穿上,可是沒找到,想想只有算了。就穿他一身衣袍走吧,替人工作了半年,帶走這些代價也不能算是過份了。

門上響起了剝啄聲,預讓問道:「是誰?」

「是奴婢,來侍奉先生入浴的,湯盆已經準備好了。」

那是侍候他起居的女侍英子的聲音,跋涉終日一行百餘里,預讓倒是認為有此需要。於是他起來寬了衣,披了一件浴袍,來到偏室的浴室中,這是預讓唯一要人侍候的地方。

他的生活平易,凡事自理,只有在就浴時,他沒有拒絕派來的侍女侍奉。英子是平凡老實的女孩,相貌平平,年齡不大,但是有一雙細巧的手。

她侍奉預讓入浴很能使預讓滿意,尤其是浴后按摩,能使預讓的肌肉得到適度的舒張,除疲勞,對一個劍手而言,這是非常重要的。全身的肌肉必要有適當的運作,以保持其靈敏,以備必要時發出雷霆的一擊。

尤其是一些極少用到的肌肉,又占很重要的地位,像頸項、背上以及腰腹等處,平時必須作很多特異的動作來運動它們。後來發現浴后的按摩更具效果,預讓就不再拒絕了。

在熱水中舒舒服服的躺下,預讓閉上了眼睛,聽任英子工作著。她拿著一塊皂石,為預讓磨掉了身上的積垢,然後用清水沖洗過後,預讓照例躺在一塊大石條上,由英子替他作全身的按摩。

照以往的慣例,預讓都是閉著眼睛的,為了工作時所需,英子也是半裸的,所謂半裸,只是在腰間圍了一塊布。預讓並不是道貌君子。他信得過自己的定力,即使是裸程相對,他也不會有什麼綺思。

但因為英子是個年輕的女孩,雖然侍浴已經成了她的固定工作,她也不會在乎一個赤裸的男人在她面前,預讓卻顧念到對方的尊嚴,閉目不視怕她難堪。

他閉上眼睛養神,使心靈進入到空冥的狀態。這是一種高度的修為。在這一段時間內,能屏除任何思想或意念,那也是達到一個高明的劍手必須的條件。

只有在靜中,才能有新的突破。

今天,預讓照例也開始作靜冥的功夫,但是不知怎麼,他始終感到不大對勁,始終無法靜下來,心裏面老覺得有一股波濤洶湧著,這是從所未有的現象。

十年前,他還年輕,血性方剛,心性未定,劍術未登堂奧,定力不足,有時還會受外力的誘發而難以自持,近十年來,他深信自己修為已經能制人慾了,何以居然會有這種靜湖暗潮,發自內在的衝動呢?

預讓沒有去深究,他認為目前重要的是克制自己,因此他盡了最大的努力,鼓起內氣,想要壓下那股暗潮,但是卻沒有成功,他現這內在的衝動雖來自無力,極為強烈,是無法去壓制的。

加的壓力愈大它的衝動力也越強烈。好在預讓是個修為有素的劍客,他已經在各種自我衝擊的磨練中熬了過來,也有了對付各種內在困擾的的經驗與方法。他知道不能去強自壓制它時,立刻採取了對策那就是轉移它。

他立刻在腦中回憶起自己大小所經歷過的搏鬥,把每一次戰鬥的歷程,都重新咀嚼一遍,自己犯過了什麼錯誤,而在對方的招式下,如何的陷入了危境,最後又是用了什麼方法,去解除了危機,反敗為勝……

這是他經常所作的課程之一,時常都在溫習的,這也是他自我突破,力求上進的過程,每一次思考,他都在其中反覆的思量斟酌,以前所用的解式是否最合適的,是否還有更好的方法。

就是這種反覆的思索,才使他的劍藝日精。

預讓是個忠於劍的人,他已經把自己的半生投入劍中,他也準備把未來的歲月依然歸於劍,所以,每到他進入這種思想時,他立刻就能進入到完全忘我境界。

他的身體完全靜止,他的精神狀態進入了三個不存在的虛構形體中,一個仍然是他本人,握著劍,進入了激斗中,一個是跟自己斗的對手,另一個則是冷靜的旁觀者,檢討雙方的得失,觀察著每一個細節的變化。

當他思索時,他對自己跟敵人是同樣的公平,任何一方有了困難時,他都儘力去幫助那一方,化除他的危境,所以有很多時侯,他是在幫助敵方攻擊自身。

預讓很快的進入了這種冥想的決鬥中,而這一次,他選擇在許遠軍營中的那一戰。_他更忙碌了,因為他不但要化身為好幾個敵人,還要化身為智伯以及兩名隨從的劍士,才能重溫那一場戰鬥而檢討得失。而最忙碌的則是那旁觀的第三者,他要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的變化。

他化身的這個第三者很盡職,不但捕捉到了戰鬥中敵方的每一個動作,也找到了此刻困擾他的原因。

那是多方揉合。第一是氣味,一種香香的、甜甜的引人入醉的氣息,毫無疑問,那是一種異性的同類的氣息,一個女人的氣味,而且是一個正在發情的女人。

這種氣息本是與生俱來,天賦形成,芸芸萬物,也都具有這種本能,作為衍生繁殖的原始動力。

在平時,一條公狗跟一條母狗可以為了爭一塊骨頭而打得頭破血流,唯獨到了發情期,公狗會忠心耿耿的跟在母狗後面尾巴乞憐,打都打不走,就是受了這種神秘的氣息使然。

身為萬物之靈的人卻漸漸的擺脫這種自然的引力了,他們有了知識,對兩性的交合產生了更進一步的規律,並不純粹靠生理的刺激衝動了。

但無可否認的,這種引力仍然是存在的,只是很少對雄性的男人起作用了。他們雙目中見色才行動,心中思色才有慾念。只有極少數的人仍然保持著這種敏銳的感受力,預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並不感到驚奇,因為英子就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而且兩個人都是裸程相對,肌膚相接。

她也是一個成長的女人,一樣有她的情慾需要,何況預讓的身體是那樣的健壯,對思春的女人而言,健壯就是一種神奇的引力。

使預讓感到震動不安的是自己的反應,英子這個平凡的女人也能使他心動嗎?

即使面對著事實,預讓仍然否定了這個可能,英子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人而已,一個可憐的人,善良而無知,平凡得引不起任何一個男人的注意。

在范中行的帥府中工作,待遇都很優厚,因而使得每一個男人都有能力去找美麗的女人,而且也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殷勤,因此有人會對她感到興趣。

而且長時期接觸到都是赤裸的男人,使她本身的魅力也減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女性的魅力是雙面相對的,她本身需要男人時,才會設法去吸引男人。

這樣子的一個女人,居然能破壞了預讓的修持嗎?

預讓越想越不對。他也發現了更多的不對勁,最明顯的是那雙手,那隻在他身上按摩的手,又柔又滑,不像英子那樣粗糙那樣用力,擠壓在肌肉上令人痛疼的感覺,就按摩而言,這是必要的,必須要這麼大的力量,才能使一些緊張的肌塊鬆弛下來。

可是現在的一雙手,只是在輕輕的撫弄,掌心熱熱的,那很容易引起人的遐思,激發起男人的情慾。

還有就是一些肌膚的接觸了,預讓也感受到碰在身上的肌膚不一樣了,英子的肌肉堅實有力,但缺乏彈性,而且她太瘦了,給人一種拙硬的感覺,不像今天這樣柔韌而舒適,這種種的條件湊合起來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今天侍浴的是另外一女人,但是先前招呼的明明是英子,怎麼會換了個人呢?

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一看,幾乎嚇了一大跳。

竟是文姜,她的身上穿了一件薄紗的短衣,但已經被濡濕了貼在身上,等於沒穿一樣,把她那美好玲瓏的曲線,整個的襯託了出來。

那是一幅使任何男人都難禁亢奮的畫面,預讓也覺得一股暖流由小腹升起。他要站起來,但是發現自己的形相實在太不雅,所以他只能彎腰坐著。

而且口中吃吃的道:「夫……夫人!怎麼是你呢?」

文姜被他的神態撩得笑了起來,嬌媚的反問道:「難道我就不能來到這兒,做這份工作嗎?」

「這太不敢當了!」

「預讓,你太客氣了,你為我們所做的太多,我不知道要如何報答才好,侍浴只是聊表報答於萬一。」

「這萬萬使不得。」預讓道:「你是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也是個女人,英子也是個女人,她能做的事,我當然也能做,相信我能比她做得更好些。」

「可是這對夫人的名節有虧。」

文姜一笑道:「預讓,你這是言不由衷了,我是個已婚的婦人,英子卻還是未嫁少女,難道她來做,就不損名節了嗎?」

預讓不禁話結。

文姜繼續道:「這件事我的看法就與名節無關。英子已經侍奉你沐浴很久了,難道你準備將來娶她嗎?」

「這……不同,侍浴本是她的工作。」

「預讓,這可不是一項很體面的工作,很少女孩子肯樂意而為的,每一個干這份工作的女子,都是不得已,因為別的男人很少像你這樣規矩……」

「啊!別人會欺負她嗎?」

「也不算欺負,因為別人要她額外的侍奉,都是給她額外的賞賜,她不是女奴,沒有人能強迫她做什麼事,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啊!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她幹嘛要選擇這一份工作呢?難道是她家也欠了別人的債嗎?」

「那倒不至於。她的家中雖不富有,日子倒還過得去。范邑是個很富的地方,一家五口,只要耕作及時,不偷懶,個個都可以衣食豐足,她的父親是城主的佃農,自己有著一片很大的私田,日子過得很好。」

「那她為什麼要到府里來侍浴呢?」

「因為她精於按摩之術,城主才把她特地僱用進府里。她的待遇很高,工作也很輕鬆,只有七八個人入浴時是要她侍奉的,除了這七八個特定的人外,她有空的時候,別人徵得她的同意,也可以召她侍浴,不過要給她代價。她在府中一年的收入,抵得上她全家三年之入。」

「她既然不虞飢餒,要這麼多的錢幹嘛?」

文姜笑道:「存起來作為嫁妝。」

「作為嫁妝?她還要嫁人?」

「為什麼不?她雖然姿容平平,不怎麼吸引男人,但她也是血肉之軀,一樣有七情六慾,更希望能有個男人終身陪伴她,這有什麼不對?」

「不,沒什麼不對。」預讓道:「她的希望很正常,只是她既然希望能規規矩矩嫁人為歸宿,就不該選這個職業。」

文姜笑道:「她不幹這個行業,也還是沒多少人願意娶她,因為她不美麗,缺少吸引力。」

「可是現在她豈不是更難找到對象了嗎?」

「倒也不見得,她在府中侍浴,只有府中的人知道,在她鄉下家裡,只知道她是在府中當侍女而已,等她賺足了一筆錢后,以那豐厚的嫁妝為條件,她就可以嫁一個像樣的人家了。」

「那有什麼好呢?人家是娶她的錢,不是娶她的人。」

文姜冷笑道:「要是有人娶她,她早就嫁了,也不會輪到來為人侍浴。人家既然能為她的錢而娶她,只要她嫁后能很好的控制那筆錢,人家也會為錢而愛她。」

「錢有用完的時候,那又怎麼辦呢?」

「預讓!女人很少能想那麼遠的,她們追求所愛時,就像是飛蛾投火一般,不顧一切,英子一生中只渴望有個男人能對她溫存體貼,可是卻沒有一個男人肯娶她,所以她就不顧一切來賺錢,買一個丈夫。如果錢用完了,那個丈夫變了心,她也不在乎,至少這一輩子她已經擁有一個丈夫了!」

預讓默然無話。

文姜的眼光忽而變得熾熱說道:「侍浴本是夫婦間一種閨房之樂,如果一個女人不是你的妻子而來作這件事,總有一個原因來促使她心甘情願的做,否則就不會做得很好,因為這不是一件能強迫的事。女人之所以肯做這件事,通常只兩個原因,一個是為了愛,一是為了錢,而前者卻比後者更為盡心。」

她等於是表明了她的心跡了,卻也使預讓更加的著急了,連忙道:「夫人!不可以,你是有夫之婦。」

「不錯,我是有丈夫的,可是我不會去侍奉范中行入浴,就算拿了刀子架在我頭上,我也不會答應。」

預讓不懷疑這句話,至於范中行與文姜的夫婦關係上,誰都看得出來主動屬誰。

文姜又熱情的道:「預讓,我不說自己是個貞女,因為我一直在挑選著男人,嫁給范中行,我是為了他的財富與地位,以前我一直以為那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見到了你之後,我突然又覺得那一切都沒有意思了。我一直在找尋一個真正的男人寄託我的終身,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

預讓道:「夫人,很抱歉,你挑錯人了。」

文姜道:「我不會挑錯的,我相信你也很欣賞我。」預讓嘆了口氣道:「是的,夫人,你美麗、聰明,行事果斷,有魄力,這些都使我非常欣賞,但也僅止於欣賞……」

「僅止於欣賞嗎?難道你不想擁有我?」

「說句良心話,我從來也沒有想過。」

「預讓,別騙自己了,在花園裡,我們曾經不期而遇,你站在樹蔭中,靜靜的看著我,半天都不動一下,我也為了你一坐很久,也不敢動一下,讓你看個夠。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很明白,我不敢動,我怕一動你就走了。」

預讓有些急躁,像是做了錯事被人捉住的小孩子,但是很快的他又恢復了從容:「我承認有這回事,我也確實是在看你,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還有一回,我在園中撲一對大彩蝶,追了半天都沒捉到,我很喪氣,可是第二天,那對彩蝶被關在一個柳條的籠子里,掛在我的窗子外面,我知道那是你捉住的。」

「夫人,這次你可錯了,籠子是城主編的,也是他掛在你的窗外的,他看你因失蝶而懊喪的情形,為了討你歡喜帶了很多人去追那對彩蝶。」

文姜笑了道:「但是我知道是你捉到的。」

「何以見得是我呢?」

「因為那對彩蝶絲毫無損的放在籠中,我追撲過它們,知道它們很機靈,飛得很快,動作捷敏,別人也許能把它們打下來,但一定是翅破肢殘了,只有你卓絕的身手,才能完整無缺,活生生的捉住它們。」

「那是城主央求我捉的。」

「但是你若心裡不喜歡我,怎會答應做這種無聊的事?預讓,不必否認,你是喜歡我的。」

「好吧!我承認,事實上這兒每一個男人都在心裡喜歡你,難道也要一一回報他們?」

文姜笑道:「預讓,不要把我看得那麼淫賤。我以前的名聲或許不太好,但是我並不濫交,我初嫁范中行,是因為他知道我以前跟別的男人交往過,他也不在乎這些,你也不應該在乎這些的。」

預讓道:「誰說我不在乎的?」

「我說的。因為你是一個劍手,劍手評估一個人時,絕不注意外表而看重在他內涵。你欣賞於我,並不因為我的美麗。」

預讓剛要開口,文姜又打斷了道:「預讓,我們現在可以說是赤裸相對了,因此不必虛偽,大家說心裡的話。」

預讓只有咽了口唾沫道:「我承認,我喜歡你,欣賞你,我也不在乎你跟別的男人接近過,但是我在乎一點,你是城主的夫人!」

「預讓?一個城主會在你的眼裡嗎?我相信就是貴為君侯,你也不會因此而特別看重的。」

「我不是看重城主的地位,那怕范中行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感情。

我不願冒犯別人的妻子。」

文姜怔住了。她知道自己有再好的口才也無法駁倒這個理由,不淫人之妻,不取非份之財,不作違義之事,不為背信之人,這是一個遊俠終身奉行不渝的信條。

她輕嘆了一口氣道:「看來要你接受我,必須先擺脫這個城主夫人的身分了?」

預讓沒有回答。

文姜看看他,忽而笑道:「預讓,我現在若是要破壞的你的信念很容易,只要我稍加誘惑,你就不克自持了,因為你畢竟是血肉之軀,而且又在藥力的催逼下,人是很難保理智的。」

「藥力的催逼下,這是怎麼說呢?」

「我敬了你一杯酒,酒中化了一丸發情的葯。」

預讓這才明白自己的定力何以會失去了自製,原來是這個原故。他嘆了口氣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要走了,如果我再不設法得到你,就要水遠失去你了。好容易找到了一個真正我欣賞的男人,我不願意讓你輕易的溜走。」

「夫人!這可不是一個得到男人的方法。」

文姜搖頭道:「不,這也是一個方法,只不過不是一好方法而已。如果我進一步的施展我的媚術……」

「也沒有用,一個劍手的修持是經過多年的苦練的,我的身體上的反應是人的本能,但是我的行為受到內心的控制,我心中的戒律約束我不會作出禽獸的舉動。」

文姜輕輕一嘆道:「我相信你或許有這種定力,但是我也對自己的媚力有相當的自信。

本來我可以試一試,看是誰的道行高,但是我現在卻不想試了,因為我發現我對你的看法又進了一層……」

「哦!你對我是什麼看法呢?」

文姜笑笑指著他的腹下笑道:「一個男人在內受藥力的催發,外加肉慾的誘惑,伸手即可的時際尚能冷靜而從容談吐,沒有像一頭餓狼似的撲過來,這個男人已是了不起的君子了,所以我不能毀了你。」

「如果我進一步再施媚術,引誘你得到了我,就會摧毀了你內心的操守,使你對自己的人格失去了信心,以後你就會自暴自棄,由一個劍士變為一個沒有尊嚴的殺手了,你就會一無價值……」預讓道:「我不會這麼沒出息,也不會這麼容易毀了的。」

「預讓。」文姜道:「很難說,一個劍手的戒律是完整無缺的,只要其中有一條破綻,其他的也就難以堅持了,你應該看過很多例子,尤其是色戒這一項,是最容易毀人的。」

預讓非但不敢再跟她辯白,也不敢再用正眼去看她,因為文姜一面說話,一面動手脫下了身上的濕衣,成為完全的赤裸了。

預讓真怕她會有進一步的挑逗動作,因為他很明白自己此刻的抑制力,已經到了極限,只要再有一點外力,他就會衝過去了。

他的意識中已經在為自己找借口了,原來她給我吃了催情的春藥,那不能怪我了。

是她自己送上來的,也是她有意勾引我的,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此後永不再見了,沒有什麼糾葛的……

她也實在是個美麗而動人的女子,此情此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自制的,任何人都會原諒此刻的行為的……

當人為自己犯罪的意念找辯護的理由時,就是天人一線,非常危險的時候了。

不過,文姜並沒有進一步地挑逗他,她脫下濕衣,舀了幾瓢冷水把自己的身上沖了一遍,拿過一塊干布來裹上了她動人的身子,笑笑道:「我自己也吃了那合葯的酒,所以我要冷靜一下,最好也用冷水衝過,再把英子叫進來,否則你這樣子可要害死她了。」

預讓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忍不住問道:「這話又是怎麼說呢?」

「她之所以要選上侍浴這個工作,不是為了賺錢,也是為了她能夠接近一些男人,當男人們不能自持而拉住她求歡時,她都十分的高興,這是她唯一的安慰,也體會到自己是個女人,是個成熟的二十六歲的女人……」

「什麼?她已經二十六歲了?我以為她只有十六七歲呢?」

「十年前她到府里來就是十六歲了,十年來她沒什麼改變,平平板板的身材,平平凡凡的臉形,又黑又粗的皮膚,要不是一些特殊的接觸,沒有人會把她當作女人。這不是她自甘下賤,而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預讓深受震動,她對文姜的看法深進了一層,這個充滿了魅力的女人,在人性的了解上遠比他還深刻,他只是以世俗的準則去看一個人,而文姜是由人的立場上去了解人……

文姜笑了一笑又道:「不能對她要求太苛,而我知道你也不會因為可憐同情她而跟她親近,那樣你就是摧毀了她好不容易建起的一點脆弱的尊嚴,豈不是害死她了?」

「這也太嚴重了吧!我……」

「她的知識很簡單,以前她也侍奉你入浴,你無動於衷她也就算了,因為她知道你是位大劍客,不容易動心,但是你在需要時,卻無視於她這個最近的女人,她會怎樣想呢?」

預讓苦笑搖搖頭,不過他已經較為自然了,自己走過去,舀起了冷水一瓢瓢的淋著。

慢慢的,他的欲潮終於消退了,而文姜已穿好了衣服,笑笑道:「我要走了,我在這兒太久,范中行那老頭子一定在找我了,下次我再來找你時,一定擺脫了我這個城主夫人的身分,你可別再找理由拒絕我了!」

這番話使得預讓又煩起來了,剛涼下來的身上又逼出一身熱汗,那是他心中煩躁之故,已不是情慾了。

憑心而論,他是非常欣賞文姜這個女人的。她不僅是美麗、解風情,更有敏銳的眼光以及無比的智慧。

預讓認為她是個極佳的伴侶,只可惜她已是人家的妻子,預讓能要她嗎?

如果她真能擺掉范中行,預讓倒是會考慮帶她走的,但是范中行肯放她走嗎?

那是不可能的。預讓知道範中行對文姜的看重。他可以為文姜付出一切,甚至於可以無視於她的不忠,就是不能失去她。

預讓看的窗外隱密處,范中行也是一身熱汗,他回房找不到文姜,就知道一定是上預讓這兒來了,所以他也悄悄的來到。

他聽見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但他沒有現身出來。他不敢,他倒不是怕預讓,雖然預讓要殺死他太容易了,但他知道預讓是個講理的人,不會對他拔劍的。

他是怕文姜,文姜要是知道他跟來了,就會一怒而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在這種情形下,兩個人都能把持自己,未及於亂,范中行實在佩服他們,這一男一女都是了不起的人。可是范中行並不高興,他知道文姜的心已經給了預讓,他也知道文姜要走了,而且他無能為力。

文姜在允婚時候,曾經提出過一個條件。那就是她的去留有絕對的自主,那天她認為無法再在范城呆下去,她就要走了。走了之後,就跟范邑沒有任何關係。

很少有人在娶妻時會有這條件的,但文姜提了出來,他無法反對,因為這是允婚的唯一條件,否則文姜根本不會嫁給他。

范中行先前肯答應,也是有憑恃的。第一是地位與權勢,他知道文姜很重視這些,而別人卻無法供應這些,所以很爽快的答應。當然,他也明白自己與文姜的性情相去太遠,以及自己的無能都是文姜求去之因,但沒有了預讓,文姜就不會走了。

范中行揮手擦了擦汗,盤算著要如何去挽留文姜。忽然,他看見了一個佝僂的身形,慢慢的走過來,不禁如獲至賓,連忙過去恭敬道:「公孫先生,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請教。」

「可是為了夫人與預讓的事?」

「公孫先生果然高明,正是為此!」

「城主,這件事我看你還是不必深究了,預讓乃一代人傑,而夫人也不是庸俗脂粉,他們互相受吸引乃是很自然的事,不過預讓是個守禮君子,他不會做出越禮之事。」

「這……這個我倒不在乎,我已經是個垂老的人!」

「城主這年紀,怎麼就說老?那老朽豈不是早該入土了?」

「我怎麼敢跟先生比,先生修為有素,我是久年為酒色淘空了身子,未老已衰,文姜若是在別人處尋求安慰,只要不當著我的面,我都可以當作不知。」

「城主度量之寬宏,倒是很難得。」

范中行低下了頭道:「我有自知之明,只要能留下文姜,我什麼都可以讓步的。」

「城生是說夫人要跟預讓走了!」

「是的!她剛才已經對預讓說了。」

「那是不可能的,夫人或有此心,預讓也不會答應。他是個正直磊落的劍客,絕不會拐帶別人的妻室私奔。」

「不,先生不知道,我在娶文姜之時,就談好了條件?而且立妥了書簡,她隨時都能離開我,所以她要放棄這個城主夫人的身分,是很容易的事。」

「這個么……倒是有點麻煩了!」

公孫梧的臉上顯出了一股耐人尋味的微笑做了個決斷的手勢:「只有一個辦法,除去預讓!」

「先生莫非是開玩笑?」

「不開玩笑。要讓夫人死心,只有除去預讓這一個辦法,否則城主就促成他們算了。」

「不!不行!我絕不能割捨文姜。」

「夫人乃絕代英雌,眼界極高,只有預讓那樣的漢子才被她看中,所以城主縱以城舉而贈,也留不住她,除非這世上沒有了預讓,她才會死心塌地的留下來。」

「可是預讓劍技無雙,誰能殺得了他?」

「城主決心去找,還是有的。」

「誰?誰有這麼大的本事?除非是先生出手。」

「老朽不行,老朽在預讓劍下斷臂,蒙其不殺之恩,說什麼也不能恩將仇報,再去對付他,何況老朽也勝不了他!再者,絕不能用府上有關的人,否則夫人知道是城主使然,城主就永遠的失去她了。」

范中行道:「說的是啊!此外有什麼人呢?」

公孫梧道:「有一個人,公子朱羽。」

「啊!朱羽!這個人使得動嗎?」

「朱羽早就有除預讓之心,只是沒有把握,不敢輕動而已。這半年來,他專心潛練劍法,頗有進境,城主若是去說動他,應該沒有問題。」

「這個……我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啟齒。」

「城主,我教你一套言詞,絕對可以說動朱羽去攔截預讓。城主見了他,只須如此如此……」

後來的話聲音很低,幾乎只有范中行一個人聽得見。他聽完后,臉現難色道:「真的嗎?他會做這種事」

「老朽以前是他的總管,對他的事太清楚了,這是絕不會假的。」

「我揭穿了他的秘密,他以後還會放過我嗎?」

「這個城主放心好了,他殺了預讓,自己也一定累得差不多了,城主可以叫王飛虎帶幾個好手,出去突擊,連朱羽也可以一併除去。」

范中行一聽更害怕了,說不行。

公孫梧道:「只要朱羽肯出手,對付朱羽的事,老朽也不會閑著的。」

「公孫先生答應出馬,我就放心了。」

「事不宜遲,城主最好現在就去找朱羽,明天一早,在落魂崖截斗預讓,否則預讓一走,什麼都完了!」

范中行連連點頭,匆匆的走了。

第二天清早,預讓為了怕麻煩,也怕再遇上了文姜夾纏,所以也不辭行,悄悄的牽了馬就出城而去。

到了門口,門還沒關,那些守卒是認識他的,忙開門放他出去。行徑一片林子,他隱約瞧見有人影閃爍,心中一驚,忙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快出來!」

人倒是出來了,青衣布裙,背帕包頭,只提了一個小包裹,跨著一頭青驢,居然是文姜。

預讓大感意外的道:「夫人,你一大早出來幹嗎?」

文姜微笑道:「我已經不是城主夫人了,昨天晚上,我跟范中行說好了,我要跟你走。」

「這……不是胡鬧嗎?」

文姜慍然道:「怎麼是胡鬧呢?我已經說過,再次來找你時,我必已擺脫了范氏之婦的身分,你答應的事,莫非又想反悔了?」

「我答應你什麼!」

文姜呆了一呆才道:「不錯,你沒答應什麼,可是我昨夜對你那樣說時,你也沒有拒絕。預讓,我是個女人家,如此屈意相求,已經是很不顧廉恥了,你若是再跟我開玩笑,就太不應該了……」

預讓有點手足無措的道:「范中行肯放你走嗎?」

「他當然不肯,可是我決定要走,他也攔不住我。」

「那怎麼行?他沒答應你走,你就是私奔。」

「他雖然沒有答應,但我是當他的面,說明白要走的,何況我在嫁他之前,就已立下約定,說好如果發現跟他在一起無法生活時,隨時可以走,我這兒有他所立的竹簡為憑,上面有他的親筆畫押,所以我只要通知他一聲,就可以走了。」

她取出了一支竹簡,果然寫得明明白白,預讓嘆了口氣道:「文姜!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我在追求我理想的歸宿。以前我沒找到,只有將就了,但是我並沒有放棄我的理想,所以我要范中行立下典證,為自己留一條退路,現在我找到了,我一輩子都會守著你,不再改變了。」

「你放棄了錦衣玉食,跟我到河東去吃苦嗎?智伯雖然食鎰千斛,可是他們夫婦仍然自耕自織,生活很節儉的!」

「我知道,我並不是去享口腹之慾,人活著也不是只為穿衣吃飯。」

「我是個劍客,為報智伯知己之德,只有一死相酬,很可能我活不過三個月。」

文姜一笑道:「活著,我們一起活,死了,我們一起死。生命的久暫,並不是以年或歲來計的。有人活到一百多歲,死了卻沒有一個人再記得他了,有人夭於英年,卻仍然活在千百年後人們的口中心中。」

預讓目中神光一燦:「好!」他說:「娘子,你能有這種認識,我還能有什麼好挑剔的?」

「娘子,你叫我娘子,你肯要我了?」

預讓笑道:「這麼好的老婆我怎麼捨得不要呢?我子然一身,別無長物,而且又在行路時,無法備花燭,好在我們是互相的心中了解了,以心相許,也不作什麼儀式媒證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娘子,我就是你的漢子。」

文姜嫣然一笑道:「在范城有金屋玉階,我都拋開了,還在乎什麼?雖然兩心相許,但是禮不可廢,天地不可慢,至少要等我們拜過天地后,才能互相稱呼。」

預讓笑道:「這倒也是,天地神明不可慢,掂土為塊,削樹代香,天地為媒,此心永鑒。」

預讓拾了三個小土塊,又折了三根小樹枝,插在一個小土坡上,拉了文姜兩人恭恭敬敬的叩拜了天地,然後相向對視。

預讓笑道:「現在我可以改口叫你娘子了?」

「是的,夫君。」

預讓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了文姜,在空中轉了幾下子,才把她放了下來:「有意思,真有意思,不久之前我是光棍一條,現在居然有了家了。」

文姜笑道:「昨天我還是范邑的城主夫人,今天早上,居然成為預大娘子了。」

預讓笑道:「走吧,在河東還有幾個朋友,他們還熱心的要為我物色個婆娘,不想我自己帶了一個去了。」

文姜笑道:「他們為你物色的,絕不會比我更好。」

「那當然,要是還有比你好的,我也不會這麼急著討你了。智伯那兒的女子不少,據那些朋友們說起來,好像個個都是天仙臨凡,但我看了也不怎麼樣。」

文姜微笑道:「河東出美女。智伯那兒,美女多是天下聞名的,稍具姿色的女子,都自動要求到智伯府中去,想在那兒物色到一個如意郎君,可有這回事?」

「這倒是有的,因為智伯禮賢下士,求才若渴,人才在那兒得到重視濟濟多士,以列身河東鬥士為榮,所以那兒也成為淑女求偶的地方了。」

文姜道:「所以我也得趕快追了來,搶先一步抓住你,否則就會被別的女人抓去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預讓牽了文姜所乘的青驢,抱文姜上了自己的馬,兩個人就這麼相偎著步向初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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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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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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