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夢熊有兆珠胎結】

第十五章 【夢熊有兆珠胎結】

第十五章【夢熊有兆珠胎結】

回去的時候已經夜深,一層大堂里有不少賓客。他們照例要了飯食上樓,雲曦四下環顧,突然眼定格在一個角落,那裡隔著環臂樓梯,很背僻。有一個人背對著他們,像在一邊飲茶一邊看著什麼東西。掩在滿堂賓客里,並不起眼。

緋心順著他的眼過去,也瞅見了,那人衣衫非凡,雖然顏色是青灰的,但對於常著華服的她而言。從那衣料的垂軟程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假緞,而是真正的綢,而且不是一般的綢,是冰蠶絲錦。

兩人並不露聲色,依舊在櫃檯看了單冊。然後便牽著手,如一般親呢男女往樓上去。路過拐梯又掠掃了一眼,上樓的時候,緋心低聲說:「剛才樓梯拐道那人,身著華錦,料是官門裡的。但身上偏又掛著管事牌,實是怪異。」

雲曦笑笑:「你也瞧出來了,路過的時候我掃了一眼,那人在看賬冊。他才是這裡的老闆,一個官中的奴才,敢在這裡開這麼大的買賣。而且身著錦衣,囂張的很吶!怪不得一壺茶就敢開價二兩有餘,有官門護他!」

兩人輕聲慢語,神情卻像是在嘻笑廝摩,直到進了屋子。雲曦這才轉眼對龐信說:「你讓重安盯著樓下那個。」

緋心聽了,忽然伸手揪了揪雲曦的衣擺。「莫怕,無事。」雲曦撫了撫她的手,「明早借著跟那丫頭遊船,先出了城,待回來再說。初八大駕就起,這兩日先鋒營就到了。」

緋心點了點頭,輕聲道:「他若是達官家裡的,必定那裡戒備森嚴。龐信手下雖是高手,但畢竟於境陌生,難保齊全。」

雲曦微微笑著,在這方面的想法,唯她能理解的半分不差。他只是想探探對方門戶,並不打算現在就掃探證據。剛到平州就有這種收穫,對他而言並非好事,只會讓他心痛而已。

他們來時沒走陸路而取水路,就是想避開重重哨卡。雖有通行令在手,但能少過一層就是一層。緋心想的也正是他想的,雖然行務屬下皆是精英,但那身段會看的瞞不過,練家子出身走起路來都比旁人昂揚。所以只遠遠的瞧他是哪家的,到時再細揪不遲。

雲曦在意的並不是官家奴才身著華美,鬧市裡大開豪鋪。而是從這個奴才,以及那官車橫行踏踩,這裡物價高昂,民生必比江都艱難,可見此地吏治之昏。若是他擺儀而來,半點是瞧不著這些,反倒讓他們輕易矇騙過去。

是夜,龐信的兩個手下鄭懷和郭重安分別回來,說那馬車最後駛進平州太守府。而那個著錦衣的男人,則拐了幾條街,最後進了一座園子。外無匾牌,也不知是哪家的。

緋心事先看過平州的地圖,她準備了一份標明平州各個職府,並一應平州富戶產業所在的圖。她當時如此準備是因為怕有不時之需,到時官府是對他們的最大保護。而如今,這東西正好用的上。

郭成安有識途老馬的綽號,因他有項特長,舉凡走過一次便就記得清楚。他憑記憶勾出一份大略的圖,與緋心事先準備的一對。顯示出那園子正是平州有名富戶的產業之一。這富戶姓陳,是平州的大地主,家有良田百頃,在平州也經營當鋪。而這個客棧,也是記在他的名下的產業之一。

這些細節雲曦串連起來,面色更沉。旁人或者難理解,無法從這些細枝末節看到重點。但緋心可以明白,她家裡便是商人,官商之間不清不楚千絲萬縷的關係,她最是明白不過。還有一點就是,她深入宮中,深知各中奧妙。當然,也與她對雲曦某些思路的了解分不開。或者有些時候,她無法體會雲曦的心。但有些時候,他們的確是心有靈犀。

就拿地圖來說,雲曦出行之前非常忙碌,因要各地巡走並陪伴太后省親。他安排自己微服的時間少之又少,生活上的細節汪成海能替他著想周全,但汪成海沒有緋心這般細密至此,會事先繪一份如此實用的詳圖出來。雲曦之前曾想過,但他沒吩咐,他估計緋心會做。果不其然,根本不用他吩咐,緋心想到了。

當晚,兩人都有些失了困。緋心見他難眠,不由輕聲勸道:「皇上不用憂心,天下之大,難保有鑽營取利小人。皇上坐擁家國,唯大向利民,便是明君。無謂因這些敗類貪圖,擾了皇上南下之興。」

雲曦偏了眼看她,低聲說:「你也不必煩惱,朕不會以一累十,由此疑了樂正家的忠誠。」

兩人都是一針見血,一時間眼光交匯,無語自通。他伸手撫她的臉:「你能瞧懂朕,卻難解我心。」

緋心見他這兩個自謂又在同時用,一時間不知為何,心又開始狂跳起來。他側過身,將她摟過來:「你心跳的真快,怕什麼?」

緋心眼眸閃動,怕?或者真是怕,究竟在怕什麼,她也說不清。他越湊越近,唇幾近貼上她的額:「若不想睡,便做些正經事好了。」他忽然輕笑,身體不安份起來,抱得更緊,嘴唇在她面上游移,讓她微顫而嚶嚀。

第二天一大早,龐信已經雇好車馬。他們初五晌午到的平州,睡了一會晚上又逛,結果回去又讓雲曦折騰一起,搞得緋心整個人就覺得快散了架一樣。

一覺睡得極沉,直到耳畔傳來笑語,嘰嘰喳喳的有如雀兒在枝尖歡跳,緋心這才張眼醒了過來。一醒嚇了一跳,身下晃動搖擺,分明已經上了馬車,幾時讓弄上來的根本完全無覺。雲曦正坐在她身邊,和對面兩個小孩打趣閑聊。

女孩兒正是昨兒晚上那個,還是那身打扮,頭髮梳了兩個小髻,額前留海細碎,眉花眼笑的。邊上是個男孩兒,想是她昨天口中的兄弟。約歲的樣子,眉眼倒是跟她有幾分像。一件灰布小褂,肘間打著幾個補丁,但也乾淨。男孩子長的晚,往那女孩身邊一坐,矮下一大塊。也不像那女娃兒那般能言會道,一副有點拘謹的樣子,卻也一直陪著笑。想不到他們還真過來了,雲曦竟還把兩人帶上車來。

女孩兒眼尖,一見緋心睜眼,細聲笑著說:「奶奶醒了。」

緋心很是尷尬,她從未在人前這般大刺刺的睡過覺。一時間暗恨自己遲鈍,再累的怎麼著,也不能半點沒覺。

虧是孩子沒那麼多想法,小丫頭一臉羨慕的說:「大爺對奶奶真是好,奶奶有福氣的很。」

緋心面色更紅,這小丫頭整日家在外頭做小買賣,一張嘴真如雀兒一般不停,逢人便說好聽的。雲曦聽了笑,回眼看緋心:「連花兒昨天怕咱們反口,叫了弟弟過來。兩人在外頭竟蹲了一晚上。如今不隨她去游,真就是咱們的不是了。」

蓮花兒?緋心聽這名字取得俗氣,不過小家小戶的為了好養活,通常也就隨便叫個名兒。緋心悄悄的眼向下,她身上裹了層薄單,透過隙瞅見衣服都穿上了。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雲曦伸手把她拽起來,身子微錯恰到好處的擋住她。讓她好整理一下頭髮衣襟,他面色如常,繼續去跟兩個小孩閑扯。真是不知道,對著個小孩兒,他也能談笑風生。不過這樣正好,小丫頭忙得跟雲曦說話,加上緋心讓擋個嚴實,也解了她的困。緋心縮在他後頭,一時間聽小丫頭吹那東河有多好多好之類的。

聊了一陣子,緋心才知道。原來這丫頭姓連,所以就叫連花,弟弟叫連朋。一時覺得這家人也有趣,蓮花蓮蓬,一個開花一個結果倒也真算是名副其實。姐姐十二歲,弟弟十歲。不過南方人生的秀氣,顯得比實際歲數小些。家裡就住東河彎連家莊,那裡河彎連著淮河支流,有菱花盪。家家都挖塘養魚,采菱。逢著節游之際,有時也出來做點子別的買賣。

緋心聽了稱奇,她看過地圖,東河彎那裡有大片水田,加上這裡產的桂花球是舉國有名的好米,怎麼的不種田反養魚了?這一帶有清陽湖,又有淮河,那兩邊有專門的漁產村鎮,跑這灣子里來養什麼?

緋心雖然心裡想著但也不言語,靜靜聽他們聊天。聽雲曦誇她的扇面好,連花便答說她爹原是個讀書的,考了好些年也不中,實是養不了妻小,便棄了書安心務農。有時閑了,她娘便編點席子扇面,他繪了畫價就能上去些。一時可能就心裡生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想法,直教自己的孩子也見天村野里混,識不識字都無所謂的樣子。

雲曦聽著她不停的說,一時笑著回頭看緋心:「何時你也給我生一對子女,這般一家子出來才有趣兒。」

緋心聽得面紅如血,縮著足拿裙掩著,整個人都快縮盡在他身後。還不待她開口,連花已經快嘴接過:「奶奶福氣好,將來一定百子千孫的。」

緋心直恨不得拿饅頭把那丫頭的嘴堵上,那邊連花還喋喋不休:「大爺生的很俊,將來孩子定是好看的。」

雲曦忍不住笑出聲,若無其事的向後伸手,正隔著裙握住她的腳:「我娘子身子不好,不求百子千孫,只求能有一兒半女也不枉我期盼一場。」

緋心聽得心驚肉跳,寧華夫人去年為他產了一女。如今俊嬪業已經身懷六甲,何以來期盼她?她有寒虛之症,連她自己都心灰意冷,又有什麼好期盼?

雲曦突然轉臉看著她的表情,眼神莫測,笑容深沉:「娘子在家操勞,出來也難舒胸懷。之前還道羨慕旁人比翼合美,為夫還以為是真。如今想來,倒像是娘子在誑人呢。」

緋心聽了心裡一緊,這話當然她明白是什麼意思。當日她在船上,借著左含青的事跟他剖陳了一通自己見解。當時她也承認,見一眾姐妹與他相處合宜,心裡十分羨慕。但羨慕歸羨慕,她同時也向他更是坦承她的心跡。如今別的他都不論,單就這事來點刺她,偏還找這個時機,對面還有兩個半大孩子。

一想這些天,她事事順他的意,臉面喪了無數,這便也罷了。如今明知她難生養,還要點她痛處。偏又當著孩子說這些個事,他是皇上,便隨便拿她戲耍。也怪自己為聲名所累,一心想回家風光,就諸事皆忍。但饒是如此,她心裡也添了痛堵,加上剛才又睡死了出了丑,越發有些惱羞成怒。但她再怎麼怒,也不敢對著他吼叫,不過是低著頭極小聲的嘀咕:「哪裡就敢誑你,活膩了不成!」

雲曦的眉毛一下子揚了起來,眼裡卻掛了笑。他萬沒想到緋心居然敢碎碎念,平日里有時她也引經據古的跟他辯,說出的話也極不中聽,但通常都是振振有詞的大道理。如今沒有大道理,簡直就像是使小性兒。明明心裡不樂意他的話,又不好意思犟。只能縮在那蔫頭搭腦的動嘴唇,她聲音太小,他便是離的近也聽不太真。但他能猜個,索性徹底轉過身去捏她:「你有理了,我說錯了嗎?」

緋心一見他又開始渾不吝的動手動腳,一時扭著臉伸手去推他,極小聲的說:「別介,疼。」

說著,臉已經燙了一片。

對面兩個小人兒,四隻大眼一眨不眨瞅著他們。突然連朋捅捅邊上的連花:「家姐,他們像咱爹娘。」

連花一瞪眼:「扯屁,大爺和奶奶是富貴人!」

連朋一縮脖子,被姐姐一眼瞪回去不言語了。這邊雲曦和緋心愣了,緋心臊得沒地方躲,使勁往雲曦背後縮,雲曦的手摁著她的腳,回頭向著連花笑道:「你個女孩子家,如何張口說這混話?」

連花訕笑著,悄悄掐兄弟一把,臉上仍是討好的笑意:「小的爹娘都是鄉下人,哪裡比得了大爺和奶奶呢?」

「哪裡學的這些?」雲曦嗔著,這會的工夫,車已經行到了東門。今天已經初六了,先鋒營並一些先行官估計已經提前到了平州。所以出城的時候查的很嚴,便是有通行令,守門的還是掀了簾看了看。見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便也就沒說什麼。而且車也是本城常跑道的,他們雇了兩輛,沒要車夫,龐信駕著這輛,後頭跟著鄭懷駕了另一輛裝著東西。緋心擔心他們翻後頭的東西,但汪成海拉著他們說了些什麼,估計又點了些銀子。便是如此也耗了一會,然後這才緩緩起行。

連花瞅著外頭,待車走才說:「大爺聽口音像是北方人,是過來看皇上的嗎?」

雲曦知道她是小孩子性,再早早出來營生,也懂不得太多。遂笑笑:「你聽得倒是准,正是聽說皇上南巡,想過來瞧瞧陣仗。」

「小的也想看呢,不過今天晚上就封城了,不讓進了。」連花搓著手,「昨天我娘說了,讓小的賣了扇就趕緊回去。省得讓兵來轟,要罰錢的。不過實在不舍的大買賣,才又多呆了一宿。」

「為何?皇上巡皇上的,你們過你們的,還不讓人活了?」雲曦聽了眼神微動,輕聲說著。

「嫌我們給平州丟人。」連朋一直呆坐著,突然插了一句嘴,說完馬上看自己的姐姐。見她沒拿白眼翻他,一時嘿嘿笑了兩下。

「什麼意思?」雲曦聽了問,緋心一時也有點聽住了。

「前幾日貼了告示了,不過現在都揭了呢。」連花說著,連朋捅捅她:「家姐,娘不讓說這些個,說多了要關起來的。」

「大爺問話呢,你還想不想要果子了?」連花瞪他,一時看著雲曦,突然湊過來說:「大爺,要是小的說的好,大爺給個賞吧?」忽然又一噤聲,上下打量他,「大爺是不是當官的呀?」

緋心聽得忍俊不禁,到底是小家小戶出來的,饒是機靈也是有限,家裡也沒教在點子上。雲曦笑笑:「自然給賞,一會不是去摸魚采菱角嗎?若是你路上再說的好,我一併出十兩銀子怎麼樣?」

「真的!」兩個活寶同時眼睛里顯出元寶樣,眼睛都直了,半晌連花才結結巴巴的確認:「不,不興誑人的。」

「我一個大人,怎麼騙孩子?」雲曦笑,「你且先說說,什麼叫給平州丟人?」

「您想啊,皇上來了,要是看到平州窮人多難看。皇上不高興,平州就得倒霉。」連花說著,「前些天發告示了,家住城裡的,這幾天不許出門。官里說街上太亂,這幾天要是想做小買賣擺攤兒,就得去官府指定的街擺,統一管理。但攤兒費好貴的,不租就不許來。省的出來丟人!」

「這裡離江都不過百多里,江都你去過么?是不是也這樣?」雲曦突然問。

「江都歸省里管的,平州不是。好像是歸什麼…….」連花撓撓頭,有點不清不楚,接著說,「反正這裡跟江都不一樣的,小的沒去過江都。不過聽莊上人說過,那邊東西便宜的很。」

「何時聽的?」

「一直都便宜的很,莊上有人去過,說東西很便宜。」

「怎麼到這裡就貴了?」

「要想倒過來做買賣就貴了,路上要錢的。過關卡要錢的,加過來就貴了。」

緋心聽了,心裡已經梳理明白了。平州是直屬州,上歸直隸,不屬於淮東淮南任何一省。但又地處南方,離京城很遠。這裡便借著山高皇帝遠,各省長官管不著這裡,儼然自據一方,當地官員成了土皇帝。路設關卡,索要費用,導致貨流價高,物價貴也因此而來。但有一點緋心想不通,為什麼放著水田不種,要去挖塘養魚?這裡集中稻田,每年為皇家供米量之廣大,從不缺少,按理說至少米價不會很貴,但這裡什麼都貴,有些不通。

她正想著,雲曦已經問了:「這裡的米很好,桂花球只這裡有啊,怎麼還會很貴?」

「好田全是陳家的,要三成租。哪裡給的起啊?」連花說著,「我們莊上,也只有十戶人租種的起,其他人都在灣子養魚了。本來灣子這裡都沒人管的,現在看我們養魚,也要租稅的。」

雲曦眯了眼,陳家,和之前的細枝全連上了,他全都明白了!三成租,好的很!朝廷明令,各地租成不得超過十五稅一,他居然開價三成!

「大爺,一會要是碰著我娘,可千萬別說是小的說的。」連花吐吐舌頭。

「不會。」雲曦笑笑。他回眼看了看緋心,緋心輕拉著他的衣襟,給他一個小小安慰的微笑。雖然他此時面色如常,但緋心知道,他快氣炸了!

車子緩緩而行,眼見觸目綠油油的一片望不到頭,淮東淮南一帶,近幾年稻米產量很高。此時皆抽了穗,有些開了花,一片清香。錦泰自昌隆朝起,重視水利,朝廷圍湖墾田,清陽湖東西兩隅,大片田野。一些山丘之地,也有木棉,茶葉。放眼而去,清郁滿眼,讓人滿心舒暢。

龐信按著連花的指向,過了這片稻田並一個莊子。聽連花說,這裡是陳家莊,這一帶的好田,全是陳家莊的。莊主在平州也有好幾個當鋪,是平州的豪紳。關於這個,之前雲曦已經有耳聞。過了陳家莊,再行一陣,便是淮河與清陽湖東南隅連通之地。這裡人稱東灣子,四周開始起伏不定,有丘陵小山,田地也是開的東一塊西一塊,盆凹之地有不少塘圍,想是這裡便是連家莊一帶。這裡雖然沒有大片良田,但景緻好的很,所謂的灣子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溝渠,一側是山包,另一側平緩之地有田,山包上也有田,間隔著有一戶戶的人家。地也越發難走,馬車行的極慢。

「小的家快到了,這下頭有小的家裡的塘,有這麼大的青魚。一會讓朋子掏一條給大爺吃酒。」連花一邊比劃著一邊說,「小的一會去田裡摸田螺,我娘炒的可香呢!」連花忽然又彎了眼,笑眯眯的說:「今天晚上平州就封城了,不如大爺別回了。住小的家裡吧?便宜的很。」

緋心瞪眼看著她,這小丫頭做買賣的心思真不是一般二般。給他們弄到這麼個窮山溝里,如今連客棧的買賣都想攬上了。

「這邊上的棚子都幹什麼使的?」雲曦瞅著什麼都新鮮,一時間指著一叢叢的小草棚問,「也有人家在這裡住?」

「看塘用的,有淘氣的孩子討厭。沒事來摸魚,通塘眼,把魚都放到他們家裡去。所以現在都弄這個!」連花說著,一時屁股離了座,往這邊湊。

「你也干過吧?」雲曦輕笑著打趣。

「小的才不做這事。」連花一臉正義凜然,「陳家莊的把著好地,田裡養螃蟹,拒河口放苗出大魚。又攔在我們庄外頭,收魚的都不來這裡。就這樣還不甘心呢,都是他們弄的。這叢山過去就是清陽湖東角溝子,風景可好了。北方可瞧不著這些的。」

緋心聽了不語,陳家莊佔據良田,魚蟹之類的定也比這裡要強百倍。這裡雖然看著有山有水,明秀非常。但瞧房子已經知道,比剛才那莊子窮了不知有多少。

一時間,河灣里有了人跡,眼見有個女子腳踩一個烏紅盆,手執長蒿,極是巧妙的在彎曲的細窄里鑽來鑽去。河裡生了密密的野生菱角,她不時揪起整株來,翻出紅菱丟進盆里。一會的工夫,盆里已經覆了一層。

她頭上頂個荷葉當帽,一把烏油油的發甩在身後,纖巧身姿看起來也極是英爽。一時間看到岸上的車,眼見小女孩湊過來也看到了,突然一鑽身探出頭去喊:「金子姐,看到我娘了沒?」

被稱作金子的女子揚著頭,揮了把手:「沒見大娘來。花兒,又進城了?」

「是咧,攬大生意了!」緋心瞧不見她的臉,但聽她的聲音頗是得意。一手還拍著雕花的車窗向人家顯擺,「跟她說聲,我帶弟弟晚些回。」

「知道了!」那女子說著,人已經隨水遠去了。

雲曦一臉驚奇的瞅著那景兒,一時突然說:「你說帶我摸魚,這河可盪不起船來。」這根本就是河溝,而且窄的很,到處水生植物,哪裡能撐起船。再說,看這裡的樣子,也不像有人趁的起船的。

「再往前就能盪起船的。」連花臉通紅,怕雲曦說她誑人,一時間聲音也沒那麼堅定,偷眼看雲曦,:「真能盪的起的。」

「這個怎麼玩兒?」雲曦瞧著那人遠遠的盪走了,一時也心癢,「船我坐膩了,你教我如何擺弄這盆兒如何?」

「好好。我家有大盆兒,兩個人都能托的起!」連花一聽,馬上來了勁頭,又開始吹。揚著聲說,「趕車的大爺,停吧,到了。」

緋心剛一下車,撲面的清香倒是讓她神清氣爽。眼前河溝蜿蜒,於蔥綠之間漸隱漸沒。對面青山,身側片片魚塘,遠處丘包處散落著幾處民居。梗間不時有戴著斗笠挽著褲管的村民,瞅見有車馬,皆是遠遠的瞅著,並不近前。直至見了連花,這才垂下頭各自忙碌,想是她這般拉買賣也不是頭一遭。

「這塊是我家的塘,一會大爺要釣要摸都可以,得著了都是您的。」連花下了車,連鞋也脫了,別在腰上,赤著腳把他們往塘邊引,讓他們瞅裡頭的魚:「您看,有魚的,大魚,不誑人!」

連朋跟著竄下來,比連花矮了一個頭,兩下把褲子擼上去。一副只消雲曦說摸就跳下去的樣子!

魚塘不是很大,十幾丈方圓的,邊上搭了個小草棚子,上頭挑了一盞破燈籠。塘邊還挽了一條極小的舟。一會的工夫,汪成海深一腳淺一腳的過來,看著四周低聲說:「公子,這車放哪啊?

「往裡引引,就停在塘邊上吧?」雲曦指著那小棚子,「連花,你把這棚租給我如何?晚上我連塘都幫你看了。」

「哪?這怎麼敢?」連花看著那小棚,伸手向前指,「我家就在前頭的。有空屋子,比這裡好!這裡晚上蛙聲可大了,睡不著。」

緋心一看這裡,臉先綠了一半。那棚子小不說,連門都沒有,打個破草席。而且黑乎乎的,不知道沾了多少污上去,先不說臟不臟。光蟲子就頂受不住,加上一近了村野,溫度也比在城裡低,一晚上過去,人先要死一半!

「爺,在這裡耍耍罷了,晚上還是回去吧?有通行符,斷不能連有令都不讓入吧?」緋心憋了許久,拉著他的衣襟低聲說。

雲曦回頭一笑,拉著緋心向連花道:「你先也弄個大盆教我怎麼划,棚子你交給我不用管。丟了我管賠!」說著,給汪成海一個眼色,自己拉著緋心往河邊走,「我們先四處逛逛,不遠去!」

緋心讓雲曦拉著,這裡枝草連密,她裙長袖寬,勾勾拉拉的很不便利。連花一揚頭,連朋馬上竄過來帶路,很有眼力價的在前頭把草踩平。龐信令手下幫著汪成海弄車馬,自己遠遠的跟上。眼見這裡田地莊戶不分,農戶錯落,不時有人往來。見了他們,一時也都友善的笑笑,越走道越窄,有的把塘挖的只與河溝一徑之隔,根本車也沒法往這裡來。

他們行了一陣,眼前橫出一條河來,與之前的河溝相匯。對面是一大片的山包圍著,見有不少人家。說是河,其實也談不上,便是稍寬深些罷了。左右看去也不見橋,估計最深也難過腰去。緋心近前的時候,正有一個男人準備上岸,竟是光著腚的,衫褲並鞋都頂在頭上。緋心一見,嚇得七葷八素,喉間低呼間人整個往雲曦後頭縮。

雲曦開始也微是一怔,那男人一時抬頭,瞅見連朋,再一看,還有好幾個生人往這邊看。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著拿衫褲擋著,微側了身往草深的地方挪。嘴裡叫著:「哎呀臭朋子,死啦到銀子里去咧,帶人來這!」

連朋跳著腳嚷:「又光腚,我都不光腚你光,嚇到貴客奶奶,家姐打死你!」

雲曦突然回了頭看緋心,見她一臉驚恐的樣子,再是忍不住唇間盪出笑意來。他畢竟有極好的修養,不願意當著面兒嘲笑人,所以那抺笑直至對著緋心才展開來。一時撫著她的眉眼低語:「入鄉隨俗罷,是咱們嚇著了他!」

一會那男人出來,撒了腿就跑,臉漲得通紅。緋心低頭再不敢看半分,心裡亂跳難休,更有些恥意難耐。其實她沒瞧見什麼,只見一團肉色便忙錯開眼,但生是嚇到她。但云曦的開解讓她心裡稍平,的確,是他們嚇到了他。這裡人貧苦些,總怕糟踏了衣衫,所以蹚渡總是如此。

一會的工夫,連花頂著個大盆,跑著奔來,一併來的還有一個婦人。三十四五歲的年紀,穿著粗布的衣衫,頭髮以一條青花布帶系住,腰間系了條圍裙,一邊走著一邊把手不停的往圍裙上蹭著。生的很是嬌小,五官也算清秀。遠遠的見了他們已經咧著嘴,滿臉的笑容:「大爺和奶奶好!」她的聲音微微的啞,有著濃濃的南方腔,「這裡很好玩,後頭還有田,回來摸螺來吃。晚了住在這裡唄,有大屋,豁亮乾淨的。」

「打擾了,我們不過是貪看這裡的風光。剛才已經和連花說了,就住你家看塘的棚子。」雲曦微微笑著還禮,雖然連花沒介紹,但一見這架勢,八成是她娘親。

那婦人見了他,眼一亮。抿著嘴笑:「大爺生的好俊。」

緋心見她言語無禮,一時微蹙眉頭。那婦人一見緋心的表情,忙補充了一句:「奶奶生的也好俊的人兒。」

緋心無語,雲曦卻笑了:「內人麵皮薄,見笑了。」

婦人笑著擺手,指了指連花的盆:「這東西不是隨便可撐得的,大爺一會小心些。」說著又叫連朋,「一會仔細看著些,別只顧著玩。」

緋心一瞅這東西,一個盆一會扔在河溝里。瞧人家撐得自在,但哪裡就隨便可以玩得的。一直拉著雲曦的衣擺,想勸他,但見他興緻高昂。而且邊上龐信根本一句話也不說,弄得她也不知如何勸起。

這條七拐八繞的河溝邊上此時站滿了人,嘻嘻哈哈擠擠攘攘,簡直比看大戲還熱鬧。不對,這幫人簡直都入了戲,跟著演戲的人同喜同悲,一時吆喝一時嘆氣,一時還叫叫嚷嚷的提醒。而演戲的人…….正是雲曦和緋心!

雲曦已經滿頭大汗了,袖子擼到肘彎上,赤腳挽著褲腿站在盆里。七搖八晃扭著腰,手裡的長杆子左右亂點。舞得簡直像是戲台上耍大刀的,一會左揮一時右頂,晃得極是嚇人。緋心坐在盆里,坐在這種盆里已經夠丟人的了,更可怕的是岸上還站滿了旁觀者。緋心覺得這根本就是一場浩劫,這已經不是奇恥大辱可以形容的了。

開始只是三三兩兩有路過的覺得新鮮,後來就開始呼朋喚友湊過來看。一時間男男女女,擠得滿滿當當。連花撐了一個小烏盆在前邊指導,連朋整個都浸在水裡,就露個小腦袋在他們後頭當保護並推盆兒的。其實種盆兒禁不得兩人,但連花是一心只想讓客戶滿意,生是讓弟弟在後頭托推著讓動。

不僅是他們,汪成海都成泥猴了,滾得滿身都是泥,在後頭拖拖拉拉。罪魁禍首就是他!開始沒那麼多人看的,後來他非下來幫忙,結果沒一會讓溝里的草纏了腳,開始呼天搶地的哀嚎。直道有水鬼拖他!嚇得緋心三魂七魄散個無數,引得來了一幫人圍觀,鬨笑得雲曦恨不得一杆子敲死他!

人就是這樣,當你突破了最後的底限,也就有些無所畏懼了。緋心開始的時候,真是覺得痛不欲生,不僅面如火灼,根本就是撕心裂肺。她哪裡這樣讓人指點圍觀過,別說什麼面子裡子了,根本就是讓她徹底崩潰!

但是,當這種心理的堤防被徹底摧毀,當人們開始由看熱鬧變成熱心的指點,當雲曦有

了細小的進步,人們都高低不齊的呼著:「好咧好咧。」的時候,緋心也開始專註在這場遊戲里,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麼面子好保留,也用不著再有任何矜持。

她也慢慢放開手腳,盡量不再死死扒著一邊給他製造障礙,當她舒展了身體,並且配合盆的移動而慢慢搖擺的時候,雲曦也漸漸掌握了竅門。

所以,當她按照連朋的指示,成功的撈到一叢碧綠,用力把它們拽上來,並成功的從根里翻找出紅通通的菱角的時候。她竟有種喜悅填了滿心,她迫不及待的將它們揪下來,顧不得滿手的泥水,大聲叫著:「有了有了,找到了一個!」

岸上的人都應和著:「有了有了!」,雲曦抺了滿頭的汗,低眼看緋心眼中的狂喜,真的就是狂喜。便是答應讓她同隨南來,她也沒有這般明顯的狂喜溢在眼裡!

說實在的,剛才他被人連番鬨笑,連他都有點急了。都不知這幫村民在看什麼,有這麼可笑嗎?連花不是時常帶外地人來這裡玩,這場景他們該見多才是。偏圍過來瞧他們,害得他白白的更緊張起來。

有一度緋心整個人都窩在盆里,像是隨時都會抽過去一樣,面色慘白的嚇人。但她緩過來了,他知道,她不是被逼到盡頭無可奈何,這和以前不一樣。她是衝過去了!雖然過程於她可言,可能是一場浩劫,但她的意志承受住了最大的考驗。這於別人來說不算什麼,但對她而言,就是最大的考驗,比面臨生死關還要重大!

所以這一霎那,她有著驚人的美艷。她那被拘禁二十年的天真爛漫,在這一霎那,破繭成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五章 【夢熊有兆珠胎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