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章 烈火狂焰映碧血
黑沉沉的後院中,七條人影正鬼魅般向前掩進。
他們越過錯落有致的假山花樹,首先來到分隔左右兩間下房的天井當中。
七個人立即分為二路,一組三人,一組四人,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行動沖入兩間下房。
這門扉相對的兩間下房原是分由榮福和長根居住,此刻業已人去屋空。
裡面除開床鋪衣櫃外,當然別無所有,那七名殺手甫始衝進,又一陣風似的卷了出來。
從天井那扇門戶通入,是一條走道,走道的一邊是廚房,另一邊是飯廳,再過去則為兩間客房及主人寢居。
其中只隔著一個湘竹屏風,繞經屏風,掀開那月洞門的珠簾,便是前面的客堂了。
客堂兩側各有廂房一間,亦有門戶相通,這即是整座雍宅的格局,地方說寬不寬,說窄可也不窄。
現在,七個不速之客又已聚在一起,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朝內摸索。
前院間的殺伐聲響,他們都已聽到,越是如此,越令他們戒慎警惕。
從情況研判,前路的攻勢似乎並未得逞,彷彿遭遇到什麼強大阻力給延滯住了。
原先的行划,兩路夾攻的人馬這時應該已經會合——這七個人,有六員皆屬「紅燈門」的精英。
為首者,是他們大當家的右衛「青衫」管俊。
管俊率領和此五名驍將,乃是「紅燈門」金、水、火、士,五字房的房頭,他們分別是「金字房」房頭「蟠龍杖」費釗、「木字房」房頭「鬼蝠」尚小樓、「水字房」房頭「落魂掌」司徒兆奇、「火字房」房頭「捲毛獅」孫良、「土字房」房頭「三手邪」郭文才等。
五人之外,其中唯有一個地位超然的角色,不但管俊管不著,事實上還得加意奉承巴結——這一位,乃是「紅燈門」大當家「千手羅漢」秦未盈的同門師弟「粉面蜘蛛」洪似玉。
人家是特為助拳來的,情份和身份,都一般高著呢。
一襲青衫,容顏清瘦的管俊暫停前進。
他半轉過身來,低聲微詢「粉面蜘蛛」洪似玉的意見:「先生,我們攻襲前院的人馬似乎不怎麼順利,依先生看,咱們這一路該怎生應合?」
「粉面蜘蛛」洪似玉的確實年齡,光打外表看,很不容易揣測。
他面色白凈,膚質潤膩,一頭漆黑的髮絲不雜半點星霜,再配上他高瘦的身材,沉穩的舉止,同時具備了青年人的鮮活,中年人的圓熟,老年人的練達。
不過,若以他與師兄秦未盈相偌的輩份來推斷,這位「粉面蜘蛛」的歲數大概也不小了。
現在,他沉吟著道:「敵暗我明,最為不利,當初估量姓雍的只得單人匹馬,並無幫手,如今看來,恐怕是我們判斷錯了,然則目前情勢,形同騎虎,錯了也只有錯來,宣大掌法的行動既已發起,我們便不能猶豫不前,否則,彼此失去呼應,他那一路人馬就壓力倍增了……」
管俊頷首道:「先生的意思,是仍照原訂計劃,持續挺進?」
洪似玉道:「當然;叫大家提高警覺,務必小心,從此刻開始,我們業已是身入險地,隨時都有可能遭遇狙擊,待要制敵自保,就萬萬疏忽不得!」
管俊向後面的弟兄們招招手,一行人保持適當距離,又開始往前逐屋探索。
腰粗膀闊的「火字房」房頭「捲毛獅」孫良猛一腳踢開了廚房的木門,一個暴撲沖了進去。
手上的「陰陽雙力」舞一式「雪花蓋頂」,密密實實的先把自己掩護起來。
而「土字房」房頭「三手邪」郭文才緊跟於後,兩隻斗大的「金爪錘」順勢揮掃,一片稀里嘩啦聲里,廚間的鍋碗瓢盆連上灶台的籠屜風箱,頓時砸得狼藉不堪,遍地碎爛。
孫良掏出火把子迅速抖燃,匆匆察視一遍,然後,朝外努嘴:「這裡沒啥,老郭,外頭去!」
郭文才累累橫向的臉膛上浮現一抹獰笑,雙錘翻收,轉身便待出門。
這時,孫良的火把子正好熄滅,郭文才腳步挪動,驀覺足踝部位一緊,整個人已「呼」的一聲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扯吊起來。
他驚愕之餘,尚不及發出呼喊,上面的承塵板塊突兀掉落兩片,就像細雪似的大蓬石灰跟著傾瀉而下,角度恰巧灑向他朝上吊升的身子!
猝不及防之下,這位「三邪手」兜頭蓋臉便被噴滿石灰,嗆鼻的辛辣氣息融合著被他砸翻在地的菜肉香味,古怪得真是不能卒嗅。
原待跟著出來的孫良驟察有變,趕忙一個倒弓身退了回去。
往裡大叫:「老郭,老郭,你有事沒有?!」
空間里漫飄著白茫茫的霧氳,郭文才全身上下更滿覆斑霜,他頭下腳上的倒吊在半空晃蕩,一對「金爪錘」早不知丟去了哪裡。
只見他雙手亂舞,殺豬似的嘶喊著:「我看不見了,老孫,我任什麼也看不見了,眼睛猶似被火燒著,混身滾燙,這到底是些什麼鬼玩意啊?」
孫良雙刀合摸一手,騰出另一隻手捂住鼻口,他連連退後。
神情恐懼驚栗:「天老爺,這可不是生石灰么?生石灰的腐蝕性最強,你千萬別讓招子沾上!」
人仍在懸吊著晃來晃去。
郭文才選聲哀號:「你是說的什麼風涼話?我他娘早已兩眼如焚、被石灰灌滿了,老孫,你倒是想法子救救我、救救我呀……」
廚房外,管俊的聲音冷冷傳來:「郭房頭,沉住氣,莫要慌張,我們這就設法來搭救你……」
管俊略略一頓。
又提高嗓門道:「孫房頭,你還好么?」
孫良急忙嗆咳著答應:「我沒事,右衛,萬沒想到小小一間廚房也設有機關埋伏,我們可上了老當啦!」
管俊沉聲道:「你也稍安毋躁,孫房頭,同時提高警覺,說不定對方還另有花巧。」
孫良不由背脊上一陣泛涼,人也棲惶起來。
他疑神疑鬼的四處張望,直覺中,恍似處處危機,八方陷阱,連腿肚子都在打轉了。
單足倒吊在半空間的郭文才忍不住又在號叫:「你們先要想法子把我弄下來啊,我這麼上不巴天、下不沾地的倒掛在這裡,五臟六腑都快嘔出來啦……」
管俊回道:「這就救你來了,郭房頭。」
白花花的煙氳仍未完全消散,陰暗沉晦中宛似浮漾著淡淡薄霧。
孫良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聞一聲輕響,一團黑黝黝的物體已從旁邊的廚櫃頂端斜翻下來。
早成驚弓之鳥的孫良反應又急又快,他猛然旋身跨步,躍向右側的面案之前——實際上,左邊的空隙較窄,加以遍地碎物,他本能里也只好往右側走。
而這一躍之下,雙腳落處已「撲通」踏進一個長闊與面案相當的木製淺盤裡。
淺盤深僅三寸,置於面案底部,約一半外露,盤裡滿盛濃稠的粘膠,孫良兩足踩踏進去,頓覺不妙,他奮力拔扭,卻如何拔得出來?身子反而因此失去重心,一屁股摔跌倒地!
便在孫良仆倒的一剎,他才發現那從櫥櫃頂端墜落的物體只是一隻空桶,一隻什麼也沒有裝的空桶!
當他雙手撐地,慌忙再次掙扎的時候,面案底下,在淺盤的裡頭,一柄雪亮的三尖兩刃刀已猝然刺出,刺戳的部位,是孫良的下襠。
那樣慘厲的一聲長嚎,就拿椎心瀝膽來譬喻猶嫌不足,這聲嗥叫出自孫良喉嚨,這時驚住了廚房外面的一干人眾,連懸吊半空里的郭文才都不由窒愕得突兀噤聲。
三尖兩刃刀沾染著血跡,很快的從孫良襠下抽回,於是,這位「紅燈門」「火字房」的房頭兩胯間頓成血肉模糊——命根子都絞爛了,如何還有命在?
要了孫良老命的人,不是別個,乃是任非。
他一向善找機會,無可諱言的,這一次他也把握得相當準確,此際,他正推開廚房靠牆的小窗,利利落落翻身而出。
外面,管俊焦急發問:「孫房頭,孫房頭,剛才是你在叫么?發生了什麼事,你倒快說話呀!」
孫良人便伏卧地下,雙目凸突,嘴巴半張,整張臉孔業已歪曲得變了原樣,一口氣早就斷了,他又怎麼能向管俊回話?
沒有得到答覆,管俊心知必有變故,他的語氣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動起來:「孫房頭,孫良,你到底遇上什麼,你出聲呀,郭房頭,你就近替我看看清楚——」
郭文才驟然一股怒氣上涌,也顧不得眼下是個什麼處境、管俊是號什麼人物了:「我就近看看?右衛,慢說我的今身子還倒吊在半懸空,即使人站在地下,兩眼也燒得一片火紅,任什麼事物亦瞧不清楚,你們只隔著我幾步遠,莫非就不敢過來先把我救下?黃鶴樓上看翻船不是?」
管俊沉默俄頃。
不快的道:「這裡是殺機四伏,機關遍布,隨時皆有突變的可能,郭房頭,我們不能不謹慎小心,步步為營,你且穩著,這就來救你下地啦……」。
一邊說著話,管俊一面慢慢靠近,猝然身形彈起,手上白光倏閃,已快不可言的割斷了吊在郭文才腳踝上的皮索。
姓郭的怪叫半聲,人往下墜,洪似玉動作如電,右臂伸縮,已一把將郭文才接住!
洪似玉屏住呼吸,以防郭文才身上那股嗆鼻的石灰氣味侵入,他剛把這位「土字房」的房頭放落,郭文才已兩腿一軟,整個頹坐下去!
管俊掩近門邊,抖亮火把子向里探照,卻在火把子一晃之下趕緊退回,雖在黑暗之中,卻也令人體會得到他臉上的表情難看得出奇。
洪似玉強持鎮定。
沉聲問:「裡面是怎麼回事?孫良的情況如何?」
管俊嘆了一口氣:「先前那一聲慘叫,我就知道事情不妙,剛才抖亮火把子一看,先生,真叫不忍卒睹哪,孫房頭簡直被人生閉了,下半身全搗爛啦!」
鼻翅急速翕了幾下。
洪似玉緩緩的道:「姓雍的一干人也未免過於歹毒了,交手拼搏,殺人落刀亦該揀個方式,挑挑地方,怎麼可以這般陰損捉狹、不讓死者留臉?實在可惡至極!」
管俊苦澀的道:「他們要能顧慮到這些,當初就不會結下恁深的梁子了;先生,是不是繼續朝前挺?」
洪似玉道:「我們無可選擇,管老弟。」
指指癱坐地下,神情痛苦的郭文才,管俊十分為難的道:「先生,郭房頭又該如何安置?目下我們實在抽調不出人手來陪護於他……」
洪似玉立刻當機明斷:「把郭老弟暫且送到後院空地上躺著,等這邊完了事,我們再去照應他,一般而言,外面總比屋裡安全。」
管俊回頭吩咐「木字房」房頭「鬼蝠」尚小樓,「水字房」房頭「落魂掌」司徒兆奇兩個護送郭文才出去,同時嚴囑二人要馬上返回,免誤戎機。
望一眼郭文才被挽扶而去的蹣跚背影,洪似玉不禁搖頭道:「形勢如果照這種狀況延續下去,我們等於只有挨打的份,穩敗無疑,管老弟,得怎生想個法子變通一下才行,可不能任人宰割——」
管俊忙道:「先生可有妙策?我現在心緒不寧,方寸已亂,一切全憑先生作主就是。」
洪似玉簡明的道:「黑暗是我們最大的阻力,地形不熟又備增困難,目前解決問題的法子只有一個——放火燒屋!」
管俊連連點:「好,好,果然是個好法子,先生,唯其如此,才能逼迫對方顯露原形,公平對決!」
洪似玉道:「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展開行動!」
這時,尚小樓和司徒兆已勿勿趕回,管俊一聲令下,加上洪似玉,五隻火把子一同亮起,各自尋找目標,開始點火焚屋。
當飯廳里的棉帘子首先燃起,湘竹屏風亦已捲入一片火舌之中,烈焰騰升,立即舔上了屋頂的梁子承塵,於是,熊熊火勢便已形成了。
洪似玉輕叱一聲;
管俊依舊一馬當先,撲向右側的兩間客房,而「蟠龍杖」費釗則緊隨於后,洪似玉直逼左邊主人寢居,「鬼蝠」
尚小樓及「落魂掌」司徒兆步亦趨。
熱氣融合著濃煙向四周漫延滾盪,管俊斜肩頂開頭一間客房,在乍閃乍亮的火光中並無發現。
他示意費釗去撞開第二間客房,自己待拔腿退後,原先空無一人的首間客房內已猛然拋出幾包東西來。
管俊手上握著的兵器,是一把削薄鋒利、宛如軟帶般的窄刃緬刀。
那幾包黑忽忽的東西夾著強火勁力擲出的一剎,他本能的猛旋暴閃,跟著連串的「嚇」「嚇」碎裂聲突起,隨著這陣響動,天老天爺,一片白色煙霧加雜著於萬點如螢如星的磷光已經密密麻麻散布開來,就如同天羅地網,充斥在每一寸的空間!
白磷粉不但見物即燃,而且有如附骨之蛆,沾上什麼便一直燒透下去,不成灰燼決不熄滅。
此外,那種辛辣腥臭的味道,尤其嗆鼻攻心,吸入一口,少不得腑臟翻騰,肝肺如焚,能把人裡外皆糜!
任是管俊閃得夠快,左臂上也免不了沾上幾點磷火,他非常明白處理的方法,毫無遲疑的立時回刀反削,左臂沾上磷火的一塊衣袖,便隨著一片表皮血淋淋的削落於地!
剛撞開第二間客房的「蟠龍杖」費釗,人尚未及入室搜索,已被那漫空飄燃的磷火逼得團團打轉,四處躲避。
他手執那柄又長又重、雕鏤精緻的蟠龍杖,卻不敢稍有舞動,因為他知道,飄忽的磷火是一種非常輕靈的物質,任何空氣的波動,風力的旋轉,皆足以將大片磷火帶來,除開遠離,別無二策!
這個道理,管俊也是懂的,他身形放低,急忙竄入首間客房之內,口中同時大叫:「費房頭躲開去,這是毒磷火,沾上便甩不脫啊……」
叫聲未已,他腳下彷彿絆著了一條什麼繩索,這位「青衫」右衛不敢絲毫怠慢,大翻身,一個空心跟鬥倒彈而出——兩排尖脫的竹箭,便在他倒彈的須臾從左右交叉飛過,「冬冬」連聲的或射入牆壁、或反震落地!
管俊身形方始站穩,一口氣尚沒緩回過來,靠角偶處的那張紅木大床,突然像被一股看不到的無形吸力引帶一樣,「呼」的一聲,竟以恁般強猛的力道滑衝過來,光景活似一頭變形的蠻牛!
雙腿微撐,管俊驀地側躍三尺,身形雙陀螺般往上旋升,於是,紅木大床由他腳底急速擦過,「轟隆」震響下撞上門框。
木床衝撞的開始,也是隱身床幔之後的褚泰祥行動的開始。
他人像怒矢脫弦似的暴射向前,六尺棍刀寒光反射,滿室銀輝流燦,兜頭蓋臉便是幾招十七式齊出,不分先後的卷罩管俊。
繼來的攻擊,毋寧說是在管俊意料之中,他身經百戰,臨陣歷練豈足,什麼情況下會有什麼變化,他大多能以把握。
褚泰祥這聲勢凌厲的一輪攻殺,但見管俊騰挪穿掠,反拒快截,瞬息間的遭遇下,竟未有丁點損傷!
褚泰祥搶步挺身,棍刀再起,同時脫口贊道:「好身手!」
緬刀倏抖起團團如斗的刀花,精瑩的光環交互飛舞層疊,掣炫如電。
管俊一邊傾力抵抗,一邊大聲問:「尊駕何人?」
褚泰祥狂攻猛打,時以刀法時以棍術輪番施展,力疾勁沉,不留分寸空隙,那模樣,全是速戰速決,豁命了斷的架勢:「不用問我是誰,就如同我也不必問你是誰一樣,老朋友,閻羅殿里去查詢吧!」
雙方拚鬥,接觸掠走皆快不可言,招式的幻異須臾即變,身法的轉化無可揣測,冷芒進激,光焰耀閃,僅僅幾次呼吸之餘,已經交手三十多個回合!
周遭的火勢越來越大,越燒越廣,有梁塌壁倒的坍撞聲隱隱傳來,而濃煙翻騰,白霧迷漫,熱浪滾滾四逼,嘩嘩碌碌的燃燒聲又宛如在點放一串的鞭炮,真是好一幅人間煉獄的景象!
褚泰祥似乎無視於火勢的兇猛,棍刀縱橫,挑刺掃砸於煙薰焰炎中,大有「與汝皆亡」的氣概。
平心而論,管俊的功力並不在褚泰祥之下,然而他卻沒有褚泰祥那種同歸於盡的聲勢,更欠缺這等心理上的準備,因此一番拼搏下來,他已不自覺的呈露敗像,隨時都在打算如何脫離火場。
忽然一陣「轟隆」巨響驟起,客房的屋頂有一大片墜落下,煙硝晦迷里,更有大半截燒得通紅的梁木斜插橫坍。
管俊滿頭大汗,呼吸迫促,他的緬刀急速抖劃一道虹弧,光華溢漲的一剎,人已奪門而出,消失於滾湯的煙霧之內。
褚泰祥更不遲疑,縱身躍掠,窗格四碎的須臾,他也穿越出屋,身法俐落,進退有致,敢情他早已把逃生的路線預計好了。
烈火熊熊,焰舌四卷,撲向主人寢居的洪似玉與尚小樓、司徒兆奇三人,無形中精神上已遭受壓力。
他們破門進入,房裡的一切早就看不真確,也只是虛晃一招,便匆匆撤退,最後一個挪腿的是司徒兆奇。
他強忍著嗆鼻攻心的濃煙,半片身子尚在門內,一條黑影已倏忽自承塵上方射到,兩抹冷芒,活似寒電驟映,交叉掣內,司徒兆奇在猝不及防下,雙掌甫向後翻,肩處已經鮮血並濺。
他狂號一聲,奮力前沖,那條人影卻未追擊,微微一晃,又自來路回掠,輕靈瀟洒得像煞一隻火中鳳凰。
不錯,那是君仍憐。
洪似玉趕忙搶步過來。
急切的問:「什麼事?又出什麼事了?」
尚小樓扶著身形踉蹌的司徒兆奇,連聲嗆咳不停:「司徒被暗算了……先生,傷得不輕……」
「對方人呢?人在哪裡?」
伸手朝房內一指,尚小樓被咽火薰得雙目泛紅,淚水漣漣:「大概在裡面……」
洪似玉正要衝過去搜尋,屋上的梁瓦已連著大團火焰啼里嘩啦有倒塌下來,一陣令人喘不過氣的熱浪撲面卷襲,火苗子隨即竄舞劈劈啪啪的燃燒聲似爆栗。
洪似玉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二話不說,一手拉住一個,狼狽不堪的拼力從火場中奔衝出去。
「紅燈門」後院的攻勢剛剛發起,雍狷業已有所感應。
他卻仍然淵停岳峙般穩立不動,這並非他執意自大輕敵,而是另有安排——每個人的任務早經設定,位置亦已布妥,該怎麼做、如何攻拒退守,皆曾一再演練過,只待時辰到了,則他們四位必然各盡其責,而成敗就要看天意了。
從後面開始遭遇、拚鬥、格殺,直到火勢興起,烈焰奔騰,其過程全在雍狷盤算之中,彷彿在場親眼目睹,歷歷瞭然於胸,他不明白的卻是,前院的敵眾,為什麼尚無動靜?
提燈使們手上的火把都已熄掉,因為現在用不著再靠火把的光亮照視了,宅子的後半段烈焰衝天,紅光炫耀,還有什麼看不清楚的?
那位宣大掌法沉寂多時的沙啞嗓音,就在此時喜地響起:「洪先生與管右衛他們必已得手,兄弟們,跟著我上!」
但見人影連連翩飛,衣袂帶風之聲呼不絕,對方這一次可真發了狠,居然毫不畏忌的一擁而至,分別從窗口、門前強行撲進!
雍狷自「多寶格櫥」的櫥背後拉出一小截引信,悠閑卻快速的抖燃火把子將引信點著,然後,他大砍刀翻回之下暴斬第一個從窗口侵入的敵人,鋒刃破空如嘯,那人的竹節鋼鞭甫始橫架已在火星四濺中被反震得倒撞上牆,哈,這位仁兄可不正是「霹靂火」楊泰來么?
楊泰來一聲吼號才只出喉一半,「花面判官」錢三浪的行者棍已對著雍狷的背脊揮落,雍狷反手十三刀恍如一刀,照面間已把錢三浪雞毛子喊叫的逼將出去。
這時,又有幾條人影蜂湧而至,雍狷身形旋閃,便湊合著方才楊泰來進入的窗口「嗖」聲飛越直去,甚至不曾帶動破碎垂掛的窗格棉紙。
錢三浪目花花的手舞行者棍,暈頭暈腦之餘,吁喘著大叫:「快圈上去,姓雍的人在這裡——、」
楊泰來半彎著腰身呻吟:「大師兄,人不在這裡嘍,只是方才,人家已一個猛子竄出去……」
不等錢三浪再有下一句話,天崩地裂般的一聲爆震陡起,整幢房屋立時碎裂掀翻,磚瓦梁木夾雜著煙硝狂焰,在飛沙走石下坍塌旋舞,倒屋的巨響應合著炸藥的續爆聲,好端端的一幢宅居,眨眼間已化灰燼!
隨著雍宅約莫三里路,屬於鎮集之郊了,有一座青石層疊的小山上,當地人便直接稱呼其為「青石崗」,深夜沉沉的「青石崗」上,原不該有人跡出現,但偏就有人攀上來,而且還不止一個,整整三個,區別只在他們攀援的時間略有差距罷了。
先上來的一位是任非,不久褚泰祥跟著露臉,再接著,便是君仍憐了。
三人聚晤在此,月黑風高下,都是滿面倦容加上一頭一臉的焦污灸痕,君仍憐的如絲秀髮被燒掉數綹,褚泰祥的鬍子也烤黃了,任非還算整齊,卻混身髒兮兮的沾染瘟斑斑膠汁,彼此面面相覷,竟說不出是好笑抑或可悲。
遙遠的爆炸聲傳來,雖在意料之中,卻仍掩不住他們心頭的忐忑與掛慮,衝天煙硝上騰雲空,那一片赤紅便好似燒在胸口,君仍憐站在崗頂遙望彼處,身子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牙齒也深深陷入下唇之內,褚泰祥明白君仍憐的心境,他湊近幾步,低聲寬慰著道:「不用替雍狷擔憂,君姑娘,他是個打不死的程咬金,這點場面,他曉得如何處理,你相信我,包準傷不了他一根汗毛!」
君仍憐的發梢在寒瑟的夜風裡飄拂,她雙手環抱肩頭,陰鬱的道:「刀槍都不是長眼睛,何況火藥,他要是慢一步抽身,後果就不堪設想了,褚老闆,他該聽我的勸,答應我留在他身邊的,女人總比較細心……」
褚泰祥笑道:「你一千一萬個寬念,君姑娘,雍狷是塊什麼料、吃幾碗乾飯,我比誰都清楚,他可是粗中有細,腦袋靈光得緊,這些把戲,在他來說,如同吃豆腐白菜,尋常的很,你看吧,不出半個時辰,小子就會到啦!」
君仍憐幽幽的道:「但願如你說這這般順利,褚老闆。」
任非介面道:「經過這一而再三的兇險關頭,我對雍老弟台的能耐與機變,早已充滿信心,君姑娘,你用不著為他牽腸掛肚,我敢向你拍胸脯擔保,絕對還你一個囫圇無損的雍狷!」
兩個人一搭一檔的相慰相勸,倒令君仍憐難以為情起來,她垂下頭,有些羞澀的道:「我,我只是在為一個朋友擔心,何況還是這麼一個『好』朋友?我想二位也必定和我一樣惦掛著他……」
褚泰祥呵呵一笑:「當然,當然,不過君姑娘無須掩飾什麼,這男女之間,但要靈犀相通,氣味相投發乎情,止乎禮,便叫光明正大,沒啥好害臊的,大家自己人,我與任老,尚指望著替你們牽引這段紅線呢……」
任非連連點頭:「雍狷老弟一把年紀,而君姑娘亦非豆蔻年華,青春易逝,好景不常,怎可任其蹉跎虛耗?你們二位,無論才貌境遇,皆堪匹配,乃是一樁大好姻緣,這月老之屬,自然非我不行——」
褚泰祥瞪著眼道:「喂、任老——」
任非忙道:「別急,除我之外,少不得尚要加上一個你。」
褚泰祥悻悻的道:「事情還沒有到關節上,你就開始過河拆橋,未免也太早了點吧?做媒是積陰德,修善功,任老,你就想獨個兒專美啦?」
任非涎著臉道:「我怎麼會?褚老弟,只緣提名分個先後而已,你可休要誤解——」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言,倒像這門婚事已經篤定結成了似的,渾然忘卻遠處還在紅光隱凶,火焰騰宵,君仍憐一邊瞧著聽著,倒不知道該如何表示態度才好了。
用力抹一把臉。
褚泰祥道:「你記得就好,任老,過了這一劫,我們兩個平起平坐都算大媒,誰也甭想壓誰一頭,你要明白,我和雍狷的交情可非比尋常!」
任非笑道:「這還用說?我明白,我太明白了……」
褚泰祥正想趁機再奚落任非幾句,耳中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竄走掩近的聲音,這種響動,是由衣袂帶風、步履輕移、與呼吸低促等的各式細碎聲息所組成,而這決不會是雍狷到來的訊號,因為第一,雍狷無須如此鬼崇隱密,第二來者並非一人!
目睹褚泰祥臉上表情有變,任非不由詫異,他放低聲音問:「有什麼不對勁?怎麼說著說著話就陰下面盤來啦?」
褚泰祥「噓」了一聲,雙目凝聚一點,手上的根刀也攥緊了。
此君仍憐也察覺情況不妙。
她悄聲道:「任老,有人掩過來了……」
任非四周探視,邊不經意的道:「這個時候,只有雍狷老弟會來,你們無須緊張——」
冷冷一哼。
褚泰祥道:「來的不止一個人,任老,你說說,此時此刻,還會有誰陪同雍狷到來?」
驀的打了個寒噤。
任非不禁張口結舌:「呃,莫不成,莫不成……是對方的人馬?」
褚泰祥沉沉的道:「來者為何方神聖,我們馬上就會知道!」
君仍憐抽出她的「雙儀錐」,又是憂慮、又是迷惑的道:「如果是對方的人,他們怎麼會打來這座崗子的?再說,照宅子里埋藏的火藥所爆發的威力,原該殲殺殆凈,沒有漏網之魚才是……」
褚泰祥苦笑道:「天下盡有些意外之事,君姑娘。」
任非忽然倒吸一口冷氣。
沙著喉嚨道:「我的天,有人來了……」
來的人共有四個,分別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出現,並且緩慢又慎重的向中間聚攏,中間,便是褚泰祥、任非、與君仍憐所在的位置。
這四個人當中,最扎眼的一個,便是正面逼近的那一位——身材高大,面如重棗,濃眉巨目配著一根根見肉的虯髯,穿著一襲火似的紅袍,手握純鋼月牙鏟,人往那裡一站,幾若半座向山,氣勢獰猛之極!
左邊來人,和這位紅袍大漢的外形正好相反,又矮又瘦,乾癟癟的一副身架子,活脫一陣大風來就能吹走,這位仁兄一身皆黑,黑巾黑衣黑靴,獨有那雙招子,精芒閃閃,炯亮如炬,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右側的朋友居然是個白髮皤皤,滿面皺皮垂拖的老太婆,這老太婆像是在做壽似的穿一身光鮮亮麗福祿禧團字圖形織綿衣裙,手上顫巍巍的執一根鑌鐵拐,走一步,頓一頓,光景像是得有人攙扶著才穩當。
後面來的一位,任非認得,那人不是別個,正是「紅燈門」「護門三尊」的頭一位,被雍狷生生砍掉一條右腿的「無翼龍」尚本強!
由於尚本強的亮相,已足堪證明來人皆為「紅燈門」一系,但其他三個到底是什麼樣的角色、又屬「紅燈門」何等身份,任非就弄不清楚了。
紅袍人在丈餘外停住腳步,並冷冷正視褚泰祥,說活的音調恍若洪鐘,鏗鏘有聲:「聽我手下說,雍狷並不在你們當中?雍狷呢?」
褚泰祥咽了口唾沫。
抗聲道:「你是誰?憑什麼向我吆三喝四?」
紅袍人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我姓秦,叫秦未盈,江湖上有個匪號,人稱『千手羅漢』,朋友,此名此號,不知有未入過你的法耳?」
心裡暗叫一聲「苦也」,褚泰祥頓覺全身不自在起來,眼前報字型大小的紅袍人物,可不正是「紅燈門」的大當家么?
他早不來、遲不來,偏偏揀在這個時候來,真叫坑死人啦!
秦未盈不理褚泰祥是個什麼表情,又管自一指那位老太婆道:「這一位老太太,是『渡命嬤嬤』常香,嗯,也是我的師姐,她久仰雍狷大名,特意前來拜識一下,希望雍狷不會令我師姐失望。」
那一身黑的乾瘦仁兄忽然笑了起來。
嗓門尖尖的道:「老秦,你就不必唱我的名啦,還是我來自薦一番吧——『棺材釘』庄百壽便是在下區區。」
褚泰祥聞名之下,不由與君仍憐、任非互望一眼,三顆心都提不住的向下沉,這「棺材釘」可是個名聞遐邇、難惹難纏的人物,聽說他出身於南海少林一脈,技成之後,又因緣遇合,得到一個扶桑忍術大師的親灸三年,其人頗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更可怕的,是這庄百壽那心狠手辣的傳聞,據云他一旦動手,便如棺材上釘,不把對方弄死決不甘休,武林之中,喪生在他手下的已經不知几几,而如此遙遠、只聞其名的一個煞星,現在居然活生生的站立面前,真叫人匪夷所思,從何談起?
秦未盈指指守在褚泰祥他們背後,還拄著拐棍的尚本強,道:「這是本門『護法三尊』中碩果僅存的一個,他叫尚本強,人活下來猶難完整,雍狷砍了他一條腿去,這條腿,今晚上便要索討回來!」
「棺材釘」庄百壽怪異的一笑:「老秦,不止一條腿而已,別忘了還得加上利息。」
秦未盈乃「紅燈門」一門之主,聲威煊赫,不可一世,但在庄百壽卻一口一聲老秦,叫得流暢順口,毫無拘泥,顯然二人之間交情不淺,由此更可襯出姓庄的在道上是何等身價!
對著庄百壽微微點頭,秦未盈道:「我不會忘記,以前的連上今晚的,這筆筆血債,我從未忘過。」
說到這裡,他又轉向褚泰祥,形色狠酷的道:「我剛才問你的問題,你好像還不曾回答我?」
褚泰祥咬牙振作,以抗拒對方那股無形的壓力,他緊握棍刀,硬是悶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