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一章 金剛不老是慈情
天色已經大亮,雪未停,一行人里,不但任非凍得直打哆嗦,連君仍憐也有些受不住了。
她的臉蛋原本就白,經這風雪侵襲半宿,便越發白得透青啦。
看雍狷眼裡,委實好不疼惜,若非眾目睽睽之下,他只怕已將這張俏臉蛋擁入懷中呵護了。
褚泰祥到底身底子粗厚,貨真價實的裡外累累橫肉,恁般寒天凍地里,依然若無其事,談笑如常,就差點頂著雪花唱起山歌來。
從「青石崗」去「南浦屯」西郊雍狷那幢新宅子,並不很遠,繞點路,約模六七里地遠近,他們未攜坐騎,大夥只好勞動兩條人腿上路了。
雍狷胸前及額門、肩頭處的傷口已凝成一塊塊的血痂,紅中泛紫,硬凸堅實宛如瘤卵,看上去相當嚇人,他卻不以為意,背了挎刀,灑開大步,完全不像個負傷挂彩的人。
任非雙手環胸,用小跑步跟在後面,邊跑邊抖,口鼻間熱氣噴吐,狀如一隻不勝其寒的老蛤蟆。
褚泰祥看在眼裡,不由的出聲調侃:「任老,人可真是不能不服老,年歲一大,血氣自衰,就這點小風小雪,你老人家就罩不住啦,要不要我脫下袍子來給你遮遮寒呀?」
哼了哼。
任非老大不服的道:「褚老弟,你用不著在這裡說些風涼話,想當年,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數九寒天,滴水成冰的節令,我還在後院打著光膀子搓雪洗澡哩,那時節,連個噴嚏都不打,照樣滿面紅光,行龍活虎,比我當年,褚老弟,你行么?」
褚泰祥懷疑的道:「既然有這等結實身底子,任老,怎的如今卻瑟縮至此?」
任非故意嘆息道:「生活磨人啊,褚老弟,我年輕時身子好,偏被往後浪蕩江湖、奔波攬食的日子拖累跨了,那種不分日夜、勞苦艱辛的謀生方式,不正常又時時帶著風險,便鐵打的筋骨吧,過久了也能鏽蝕啊……」
褚泰祥似笑非笑。
有幾分得意的神色:「所以哪,任老,這就是你設想不夠周全了,江湖歲月,原本就是朝不保夕,顛沛流離的寫照,道上同源,一窮二白的多,身家富厚的少,你在早年辰光,就該撈足摳定,以圖日後養老才是,所謂未雨綢繆嘛,你老看看我,也同樣是江湖人,卻有家有業,有田有地,如果不遭橫禍,還想娶老婆討個小,傳宗接代之外,日子堪可湊合,你看不到那麼遠,老來就難免受苦嘍!」
任非嘿嘿冷笑:「我也不似你看得那麼毫無打算,褚老弟,各人有各人的遇合,我雖然歷經坎坷,備受磨難,命中卻註定有貴人相助,你放心,我這就快要時來運轉,過那消遙日子啦,到時候比一比,誰比誰強還不敢說呢!」
褚泰祥不大相信的道:「任老,呃,你說你要時來運轉啦?是那一位『貴人』相助於你呀!」
面孔一揚。
任非道:「天機不可泄漏,到時候,你自會知曉。」
褚泰祥有意無意地望了雍狷一眼,皮裡陽秋,有點「心照不宣」的味道。
雍狷故作不見,依然鍵步如飛,君仍憐得要扯著他的衣角才跟得上了。
路上已然積雪盈寸,踩在上面,便難免高一腳、低一腳的不太平衡。
任非身子抖了抖,又在嘮叨:「我說雍老弟台,趕到了地頭的辰光,最好能先洗個滾燙的熱水澡,然後再來上一大碗又辣又燙的浮油牛雜湯,最好配二兩燒刀子外帶一塊烙餅,如果得時準備個生片火鍋,那就更美啦……」
雍狷笑笑。
道:「看看長根預備了些什麼再說吧,我想他應該早有安排才對。」
吞了口口水。
褚泰祥期盼著道:「娘的,經任老這一提,我始感覺餓了,但盼長根業已弄妥了吃的,我他娘澡也不用洗,進門先祭五臟廟再說,吃飽且睡上一大覺才是正經……」
雍狷道:「你別忘了替我傷口上藥,睡覺,往後挪一挪吧。」
褚泰祥賊嘻嘻的一笑:「不用我替你上藥了,雍狷,有人搶著做,假如我他娘越俎代庖,怕人家不高興哩。」
明知他是何所指,君仍憐卻落落大方的回眸笑道:「你沒有講錯,褚老闆,這原是我份內的事。」
態度已經表露得十分明確了,因為君仍憐感觸到這份情愫的滋生,原已有遲暮的意味。
雍狷已不年輕,她亦過了那種羞答答的豆蔻年華。
一個成熟的男人與一個成熟的女人;既然奇緣相逢於生死患難當中,而又能在共處的時光萌長愛苗,互相傾慕,則為何不該直率表達反倒矯委於世俗的虛假做作呢?
因緣才會有愛,緣來了,還有什麼不敢愛的呢?
褚泰祥用力一扣手。
贊道:「君姑娘果然不是世俗兒女,敢做敢當,雍狷你小子有福了!」
雍狷但覺體內涌升一陣暖意,心頭甜滋滋的有說不出的受用。
卻只能幹笑連連:「老褚,你少在這裡油腔滑調,風大,也不怕閃了舌頭!」
褚泰祥大笑道:「他娘,你心裡有多愜意我比誰都清楚,得了便宜賣乖不是,姓雍的?」
任非亦不甘寂寞的搭上話來:「正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們,這杯喜酒,我們是喝定了,不但要喝,還得儘早喝,趕到了家,我就先翻黃曆,把日子挑定!」
「嗤」了一聲。
褚泰祥道:「任老,這不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叫什麼?有情人待成眷屬是人家,揀日子定時辰總得要隨男女雙方的心意,你這麼急佬佬的大包大攬,其中莫不成另有玄機?」
任非朝雪地上吐了口唾沫。
沒好氣的道:「一片好心,倒讓人家當成了驢肝肺,褚老弟,我乃是修福積德,撮合姻緣,使兩姓聯婚,瓜瓢綿綿,你說說,其中有什麼『玄機』來著?」
雍狷走得更快更急了。
他索性一手攙扶著君仍憐,幾乎使君仍憐腳不沾地的往前掠——他心裡想,便叫那兩個「杠子頭」去爭去吵吧,寒天雪地里,這也算是忘卻冷意的另一種方法。
六七里路,不久已達地頭。
雍狷是識途老馬,領著眾人繞過一片斜度不大的小小山坡,在眼前疏落的竹林之中,可已看到那幢小巧玲瓏、又清雅脫塵的紅磚房子。
房子依偎在皚皚雪境里,襯以修篁的綠影綽綽,好不賞心悅目,令人喜愛。
褚泰祥雙目生光。
趕忙問道:「到啦?」
雍狷頷首。
有如釋重負的形色:「到了,前面就是。」
說著,他低-下頭問身邊的君仍憐:「喜歡這地方不?」
君仍憐滿心喜悅的道:「好美,雍狷,你是怎麼挑到這幢房子的?」
雍狷笑道:「一次偶然的機會無心買下來的,當時不覺得有什麼特殊,後來才越覺中意,也是有一年的冬天裡,雪落的很大,我興頭來了到此暫住,方始發現這個地方在雪境里還真不賴,尤其那份清靜,好像靜得能聽到雪花沾地的聲音……」
君仍憐神情上一派嚮往。
有些急切的道:「我們快過去,雍狷,我也好想聽聽那雪花沾地的聲音。」
跟在後面的褚泰祥卻毫無一點「詩情畫意」的嚷嚷起來:「雪如飄絮,落地怎會有聲?你們別扯這些瞎淡了,倒是趕緊吆喝長根起來,且把熱湯熱食安排上桌才叫正經,我他娘這邊廂已餓的前心貼后牆啦!」
雍狷側首道:「你急什麼?再飢再餓,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我總會交待長根就是!」
傍倚在雍狷身邊的君仍憐,忽然一扯雍狷的衣袖。
雙眼瞪著前面:「雍狷,你這座新宅子,還有外客?」
愣了一下。
雍狷順口答應道:「沒有呀,你怎麼會有此一問?」
君仍憐伸手指了指宅子右首的一叢竹林。
悄聲道:「你注意看,那叢竹子後面,是不是拴著幾匹馬?」
雍狷凝神望過去,果不其然。
竹叢之後,隱隱約約可不正有幾匹馬兒拴在那裡?
由於竹枝葉片的疏密互合遮掩,要不留意,還真難以察覺。
只這一看,他已臉色突變,更不出聲,身形猝起,人已撲向屋前!
君仍憐當然緊隨於后,寸步不離。
褚泰祥也躍掠而上,棍刀立時拎在手中。
任非尚摸不清楚怎麼回事,但兩條腿卻本能的加速跟趨。
就在雍狷幾度起落,剛剛到達屋階的一剎,前門已「呼」聲啟開。
幾條人影匆匆衝出,第一個奔出門外的,赫然竟是那陰魂不散的朱乃魁!
朱乃魁可不是獨自個空手出現,他懷裡還緊緊抱著另一個掙扎不已,又哭又叫的小人兒。
那小人兒,老天,正是雍狷的命根子小尋啊!
姓朱的一頭衝出門檻,其巧不過的與雍狷當頭相遇。
他是一個猛勁,來勢甚急,腳步錯蹬-下,差點便撞上了雍狷的胸膛。
大砍刀的雙環的震響,彷佛已是遠古以前的事了。
響聲甫始入耳,朱乃魁前額上的一片油皮已應聲剝落,他但覺眼前倏花,左手上的四兩人肉又彈將起來,連個什麼影像皆未看清,便滿目血霧迷漾,一股大力隨即卷到,劈手一把已然奪去了他懷中的小尋。
雍狷動作之快,簡直已到了如電如閃,超逾時空極限的程度。
他刀起人旋,照面之間已將兒子奪了回來,上身微弓,父子俱相偕退至丈許之外。
掙扎哭叫著的小尋,甚至連意識尚未轉換過來,已從朱乃魁的臂彎里挪窩挪到老子的懷抱中。
這突來的變化,不由把他驚呆了,然而怔仲中只須臾,他馬上就明白自己的命運再度轉向,而且又轉順啦!
急伸一雙小手緊緊摟住父親的脖子,小尋帶著抽噎的聲音大叫:「爹,爹,這些壞東西又來害我了,他們硬要搶我回去,爹爹救我……」
輕拍兒子的屁股,雍狷滿臉嚴霜,一口鋼牙挫磨有聲:「沒事了,寶貝,爹在這裡,一切有爹爹擔當,你不用怕,他們再也傷害不了你!」
君仍憐接過小尋,緊緊擁在雙臂之間,就如同母雞以雙翼護著小雞。
同樣是被緊抱著,但小尋深深感到,在朱乃魁的臂彎里,就是和在君仍憐的臂彎里大不一樣!
此刻,朱乃魁驚魂甫定,從額頭上一摸,染了滿掌的鮮血,左肘削掉的那塊肉,幾可見骨。
連續兩處挂彩,他居然無暇抽取兵器,更別說還手之力啦,不但如此,即令對方的影像都未看清,他不禁窩囊惱恨得几几乎要痛摑自己兩巴掌!
跟在朱乃魁後頭搶出來的,正是「瞎胚」郎五,「血狼」單彪,以及「不老金剛」賈如謀和他的老相好「邪狐」陰七娘——真箇冤家路窄,這一遭雙方又湊齊啦!
幾個人也只是前腳跟后踵,卻做夢也沒想到竟然就在這眨眨眼的辰光里,整個形勢已起了這麼南轅北轍的變化。
僅僅隔一道門扇之分,優劣成敗便猛一下翻轉過來了!
郎五驟見眼前情況,不覺又驚又氣,連連跺腳,沖著朱乃魁大罵:「你真箇是越來越能幹了,朱老二,孩子我要抱,你愣不肯,好吧,便讓你抱著回去邀功,你卻一腳踏出門外就轉了手,你說,這個責任誰來負?」
朱乃魁正憋足一肚皮怨氣,丟人挂彩不說,還在敵我雙方眾目睽睽之前受責挨罵,這等兩頭不是人的難堪,叫他如何忍得?
心火一升,他不由變了臉色,情緒激動的連聲咆哮起來:「看人挑擔不吃力不是?我他娘又錯在哪裡?誰想得到姓雍的就正好在這個節骨眼上闖了回來?我力抗不敵,卻也流血帶傷盡了本份,這莫非還是假的?你摸著良心講實話,方才如果換成你,你能擔保不失手么?」
郎五怒道:「都是你自己疏忽輕縱,才被雍某乘虛而入,卻不知慚疚反省,反倒有這麼些託詞狡辯,朱老二,你羞是不羞!」
朱乃魁面孔通赤。
暴跳如雷:「去你娘的那條腿喲,我羞是不羞?我有什麼好羞的?
我拼力賣命,臨危不退,正是英雄好漢的本色,大丈夫的行徑,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勝似你狗掀帘子,光指著那張嘴!」
郎五勃然變色,正待發作,賈如謀已沉下臉來。
重重的道:「你們兩個還有沒有完?大敵當前,肘腋起變,非但不思因應之道,反在這裡自相鬥罵,爭吵不休,你們是要出醜給誰看?」
朱乃魁悶聲不吭,一副委屈難伸的模樣,並且有意把受傷的手臂轉向他師叔,任由鮮血順著肘腕流滴,藉以表達他的不平之情。
賈如謀哪來心緒顧及這些?
他只擔憂著目前的狀況要如何對付才能過關,此來的任務是否尚有達成的機運。
老實說,在與雍狷數度遭遇之下,這位「不老金剛」幾乎就沒佔過什麼便宜,因而以前的自信,不免大打折扣。
面對雍狷,他再也不敢稍存輕忽之念,相反的,更覺壓力沉重,有些兢兢業業的味道了。
站在賈如謀身後的陰七娘,眼瞪著君仍憐懷中的孩子。
忍不住咬牙切齒的咕噥:「這不叫背運叫什麼?吃盡風雪大老遠的趕了來,看到的卻是一堆猶在冒煙的殘垣廢墟,好不容易在附近地保那裡查明姓雍的這一處所在,偏偏又被他及時迴轉壞了大事,咱們命里,八成是和姓雍的相制相剋……」
賈如謀搖頭不語,其實他又何嘗不惱不火?
他甚至已經多少產生和陰七娘同樣的想法——莫不成他真箇是與雍狷命里相制相剋?
雙環大砍刀拄立身前,雍狷語氣不善的開口道:「賈前輩,列位一而再三,苦苦相逼,欲以各種手段迫使我父子分離、家庭散碎,我忍之又忍,退之又退,列位猶不罷休,如此糾纏壓欺,不依不饒,難道就認定我雍某人不敢血手還報、斬盡殺絕?」
賈如謀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幾下,他感到自己舌頭竟然出奇的僵硬:「不是我們苦苦相逼,不依不饒,雍狷你也曉得我們有我們的立場及難處,呃,為了這個孩子,業已伐喪不少條人命,如果你能退一步想,使我們回去有所交待,我保證新仇舊怨,即此一筆勾銷——」
雍狷冷漠的道:「要我如何退一步想,賈前輩?」
乾咳一聲。
賈如謀措詞不由得艱澀起來:「呃,這個……你就委屈點,暫且把孩子先交出來,是孩子的親娘要他,孩子回去,絕對吃不了虧,我們也算卸下這付重擔,對彼此而言,都有好處……」
雍狷緩緩的道:「照你的說法,賈前輩,那賤人得回了兒子,各位也因此有交待,可以繼續享用朱乃賢的供奉,但我呢?我的好處在哪裡?」
賈如謀窒噎半晌。
結結巴巴的道:「我的意思,呃,我是說,……我是說至少不必再起干戈,引發流血……」
雍狷忽然獰厲的一聲狂笑:「賈前輩,我雍家一脈單傳,只此一子,為了父子人倫,香煙接續,為了不使我雍家絕子絕孫,斷失根苗,豁此一命,又何足惜?」
連連搓著雙手,賈如謀立時陷入進退維谷的窘況里。
眼前形勢,好比禿頭頂上的虱子,已然明擺明顯的了。
雍狷決不可能交出小尋,則欲達到目的,舍強奪別無他策,而強奪就必須動手拼殺,這方面又沒有多大把握,一個搞不好,賠上夫人又折兵亦非意外。
前幾次遭遇,單是雍狷一人,皆未討了便宜。
現在雍狷更加上數名幫手,一旦打殺起來,恐怕勝算就越發不大了……
陰七娘驀地推開賈如謀,擠身向前,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雍狷的鼻尖大罵:「姓雍的,你當你就吃定了我們?真正目中無人,驕狂自大到極點,今天老娘我偏偏咽不下這口氣,便不為那小雜種,老娘也要與你拼個死活!」
一聲「小雜種」,叫紅了雍狷雙眼,他兩額的太陽穴猛然一跳。
形容狠酷無比:「陰七娘,且請出手!」
賈如謀趕忙拉住他的老相好,邊急切的道:「不可造次,七娘,你稍安勿躁,須謀定而動,這不是玩笑之事——」
陰七娘掙扎著。
捶胸頓足的叫囂:「你個老不死以前的威風都到哪裡去了?虧你還算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一見到姓雍狷的,卻無來無由愣是矮了一截,你含糊他什麼?忌諱他什麼?憑本領拼生死,你賈如謀幾時輸過人來?」
賈如謀苦著一張老臉,正待再勸,冷不防一邊的「血狼」單彪猛一頭沖了出去。
左手旋直右手的狼牙棒直揮雍狷。
口中狂號:「還我兄弟的命來——」
雍狷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狼牙棒臨頭三寸,他的大砍刀才倏揚而起。
銀輝凝成一道冷電,破空有裂帛之聲,金鐵驟而撞響,狼牙棒甫自往上盪升,寒焰猝轉,又幾乎在同一時間戳開皮盾!
一條怪蛇也似的黑色皮索便在此刻飛卷過來,斜刺里,褚泰祥暴喝如雷,棍刀掣閃,眨眼間已撩歪了皮索,挺身迎上陰七娘!
朱乃魁乘機撲向雍狷。
且連聲嘶吼:「寧可叫他打死,不能叫他嚇死,大夥拼了吧……」
雍狷身形徒的往後退出七尺,並在退到位置的須臾躍騰半空。
於是,十九次翻滾便在瞬息里完成一-刀芒隨著他身形的急速滾動化為千百溜各式各樣的光束流焰,往四面八方激射狂瀉,像煞天瀑齊懸,怒浪猛旋。
單彪赤盾揮舞,巨棒文擊,卻難敵那驟雨急飈般的密集斬刺,但聞連串的「砰砰」「噹噹」聲盈耳。
單彪剎時已身中六刀,整個身子打著旋轉往外拋出!
這辰光,朱乃魁早已縮頭脅肩,貼地倒翻出老遠。
郎五的一對短槍剛亮上手,任非也不知哪來的膽量,居然搶先一步,掄起他的三尖兩刃刀便沒頭沒腦的沖著郎五劈到!
郎五的白果眼不停上翻,嘴裡不清不楚的咒罵著,雙槍加勁,頓時已與任非殺做一團!
先時尚進退不得的賈如謀,見此光景,只剩下暗自長嘆的份。
情勢所逼,已由不得他,無論任何結果,也只有硬起頭皮頂下去了!
那柄式樣奇古的長劍,彷佛流星帶過的一抹曳尾,寒華略微吞吐,已有若水銀覆地,恁般無孔不入的罩卷雍狷。
這俄頃前後,亦正是「血狼」單彪拋滾在地的一剎。
單彪挨刀的正確部位不易看出,因為他全身上下俱是一片血跡,腥赤淋漓,骨肉莫辨。
他人在地下痙攣連連,硬是爬不起來了!
雍狷的這一邊,只有君仍憐蓄勢未動。
她也明白,不到緊要關頭,最好是不動,因為她的責任太大。
雍尋的安全,才是她的首要目的,保住這小小子不落敵手,比什麼事都來得重要。
現在,朱乃魁狼狽不堪的跳將起來,眼轉子不轉,他不再去攫雍狷的鋒頭,反而溜身摸向君仍憐,手上一對流星錘已經左右提起。
突然間,君仍憐像是腦後生有眼睛,她抱著小尋「霍」聲旋身,正好面對賊頭賊腦,躡足摸近來的朱乃魁!
未曾料到君仍憐會猛古丁里有這個動作,朱乃魁意外之下不禁大吃驚,差點便失聲駭叫。
就在他怔愕的片歇,君仍憐左手的「兩儀錐」猝然合併直刺,待到朱乃魁回神急閃,面頰上已「括」聲翻開一道口子!
憑朱乃魁的功夫,君仍憐如果正面比試,還不一定能佔取上風,無論怎麼大意,亦不至於頭一招便挂彩見紅,這完全是他疏忽失神的剎那君仍憐才湊巧出手奏功。
姓朱的痛得一聲嗥叫,立即暴跳如雷,簡直就要氣瘋了!
朱乃魁的怪叫聲驚動了正在力搏賈如謀的雍狷。
他目光閃視,發現朱乃魁掩向他的兒子去了,心裡一急,馬上下定他速戰速決的意念。
賈如謀長劍卷盪,寒波四溢的須臾,他已抖身飛掠而出,半空迴轉,口咬刀背,大竹箭業已上弦!
對於雍狷的箭法,賈如謀乃是深具戒心,他嘗過滋味,知道絕對不可稍有疏忽,否則,就是自己拿自己的老命過不去了。
人在空中,雍狷的箭頭指向賈如謀,而這位「不老金剛」亦尤然止步。
長劍當胸豎立,他站在原地,如淵停岳峙,全神貫注之餘,連雙目都不敢瞬動。
兩方變換招略的過程僅得一剎,形勢甫展即易,大竹箭脫弦飛射,一閃立至,宛同九天來虹,浩瀚威凜,銳不可擋!
賈如謀長劍推動,去勢不快,劍式移挪的角度亦小,可是看他運劍之際,似乎吃力異常,僅僅方寸距離,卻已青筋浮額,嗔目如鈴,而劍鋒推進,不但顫跳頻仍,更發出「噝噝」怪響,好像劍刃遇著的不是空氣,乃在切割鋼鈑一樣!
大竹箭觸上賈如謀的長劍,彷如被劍身一股無形的吸力吸住也似,竟粘住不落,俄頃間,箭桿驟彈,立時,又斷為數截,分射四周!
第二支箭到,賈如謀目蘊精光,凝注來箭,劍刃飛翻,欲待如法泡製。
然而,這第二支箭卻像具有靈性,在到達目標之前「嗡」聲急顫,換成比原勢略低三分的位置穿入,快逾石火!
賈如謀擊不中,身形暴轉,但大竹箭已射入他的袍腋之內,將他整個身軀扯帶向後,而他劍鋒揮起,斗大的團團光環串串鎖連,馬上又布成一片緊密無隙的光網,反應的確是敏捷周嚴。
其實,雍狷已經沒有第三支箭,早在「青石崗」上送給了秦未盈,僅存的兩支箭又已發出,眼看著他已失去有利的制敵機會——
一聲清脆的弓弦斷裂聲響,便在此際驀然入耳。
雍狷的大弓蛟弦,驟脫兩消,光影閃動的剎那,已有如修羅魂索,穿越過賈如謀揮劍布成趵朵朵銀環弧芒,刺進這位「不老金剛」的大腿,更透肉而出。
賈如謀但覺右腿一軟,重心立失,人已歪跌下去。
他還來不及有第二個動作,眼前寒輝炫目,冷氣砭膚,雪亮的刀鋒已然貼上他的咽喉!
圓睜雙眼,賈如謀半坐地上,死瞪著手執刀柄,穩若磐石的雍狷。
雍狷也正凝視著他,一時之間,彼此神色僵木冷峻,誰也不知對方心裡是個什麼打算。
當然,雍狷可以有很多想法,而賈如謀則只能朝壞處去想。
其他捉對拼殺的雙方人馬,不由紛紛住手,屏息以觀重頭戲是在這邊,此處一旦分出勝負,餘下的節目,就大可不必繼續了。
空氣像已經凍結,人們的心跳聲幾乎怦怦可聞。
賈如謀額頭開始沁出汗珠,嘴唇扁咧,呼吸也逐漸粗濁——呼吸更粗濁的,卻是陰七娘、朱乃魁、以及郎五。
雍狷猛一摔頭,突兀收刀出走,背對賈如謀,不發一語。
在片刻的怔窒之後,賈如謀躍身而起,不和任何人招呼,獨自蹣跚離去。
陰七娘急忙叫喚兩聲,卻喚不回賈如謀一顧,婆娘慌了,趕緊晃著滿身肥肉,匆匆追亡。
朱乃魁與郎五更不耽延,兩個人若有默契,合力抬起尚不知是死是活的單彪,走得那等快法,直叫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君仍憐懷抱小尋,欽羨之情溢於言表,她是那麼自然的偎上雍狷的肩頭,脈脈情愫,流露無遺。
雪仍未停,而大雪又滿弓刀。
「長山三奇」一直沒有找上門來,但雍狷卻不願讓這樁心事長久的梗在那裡,身上創傷甫愈,便已單人獨騎,直叩「長山」山門。
出乎他意料的,曹北郭、李南斗、費錚兄弟三人,居然已不記前嫌,更予他熱烈的歡迎。
雍狷是世故的,仇恨的訊息瞞不住他,仇恨無論是在眉眼、在言表,都有它難於掩飾的反應,即使蛛絲馬跡,亦有端倪可尋,因此他暗中觀言察色,己確定「長山三奇」敵意已消,有誠心化解怨隙,這才帶著他的弓刀辭離——弓刀出門不曾沾血,在他來說,倒是十分希罕的事。
至於「長山三奇」示好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他也反覆揣測過,也許是自認無力報復、或許是欠缺幫手,也或許是不欲以小怨結血仇吧,總之,干戈不興,再怎麼說都是一件好事。
雍狷這麼做,自然是為了君仍憐。
情緣到時,福禍相與,甘苦共嘗,而半生的滄桑,換來後世的扶持,不也正是曠男怨女的期冀么?
雪地,黑松林。
林前有一棟以松木搭蓋而成的木屋,厚厚的積雪覆蓋在屋頂上,不時細細碎碎的軟軟墜落,除了這一輕微的聲響,剩下的便是一片寂靜,一片深凝又無邊的寂靜。
兩匹馬離著木屋前丈多遠停住,馬兒口鼻間白霧噴繞,偶而刨蹄揚起一撮雪花。
對這種大寒天,牲口似乎也不覺得受用。
鞍上,一騎坐著雍狷,另一騎坐著君仍憐。
雍狷是襲黑布棉袍,頭扎黑布風巾,滿面于思,一臉塵霜。
君仍憐身披白狐皮鑲邊的紅緞斗蓬,整張臉蛋倒有大半埋在斗蓬里。
她雙頰凍得赤嫣嫣的,卻另有一番白里泛霞的韻致。
木屋裡住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薄倖郎全天保——君仍憐無時無刻不思為義妹姬秋風討回公道,她對這件事的郁怨憤恨,已達椎心刺骨的程度,若沒有一個合理公平的了斷,她永遠不會獲得安寧,也永遠不會寬諒自己。
於是,雍狷便陪同她來到這裡。
木屋中毫無動靜,似乎沒有人居住,但雍狷知道屋內有人,因為淡淡的炊從屋頂的煙窗口縷縷冒升,雍狷也知道,屋裡的人這頓飯可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吃上口了。
君仍憐看了雍狷一眼。
輕輕點點頭:雍狷策馬前行兩步。
提高嗓門大叫:「全天保,好朋友上門了,你還不出來招呼么?」
隨著他的吼叫聲,木屋的小門立即呀然啟開,嗯,久違了的「血鷹」全天保果已當門而立,這陣子不見他,人瘦了不少,而且形容憔悴,氣色灰澀,顯然過得不怎麼順當愉快。
驟見眼前這兩位不速之客,竟是雍狷與君仍憐時,全天保不禁神情立變,臉上的肌肉即刻僵硬起來,頗有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味道!
雍狷哧哧而笑。
大馬金刀的道:「看樣子你是不大高興看到我們,嗯?」
全天保的喉結上下移動,好半晌,才冷著聲道:「你們來這裡幹什麼?」
君仍憐介面道:「秋風快生了,卻是一個無爹的孩子。」
臉上湧起一抹憎恨的形色。
全天保生硬的道:「這又如何,與我又有何干?」
君仍憐雖然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但話聽在耳中,依舊忍不住怒氣徒升:「與你何干?全天保,這是你留下的種,你的嫡親骨肉,怎麼與你無關?你不要孩子他娘,難道連孩子都不要了?」
全天保無動於衷的道:「君仍憐,我想我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明白,這段孽緣已成過去,我和姬秋風之間再無任何牽扯,為了這檔事,我們淡也談過,打也打過,你也知道儘管你使遍手段,亦未能逼我改變心意,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仍是如此,你再三糾纏,未免太不識趣!」
君仍憐頓時氣得混身發抖,臉色鐵青,顫著聲道:「這麼說來,你是一絲一毫的悲憐心腸也沒有,一丁一點的舊情都不念了?」
全天保決絕的道:「原來是逢場作戲,男歡女愛,不過彼此滿足,各取所須,此中不涉悲憐,更何來舊情可言?事如春夢了無痕,誰要認真,就跡近幼稚了!」
忽然雍猾拍了拍手:「好一個『事如春夢了無痕』,姓全的,你果然不愧男子漢,大丈夫,始亂終棄,拔鳥無情,先甜言蜜語,玩得天下女人,后一推六二五,說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須,你真叫心狠手辣,敢為敢當,全天保,你甚至連絕子絕孫都不含糊,這等胸懷,誰可比得?」全天保眩目怒視雍狷。
咬著牙道:「上次在破廟裡,你逞強出頭幫著君仍憐算計我們,這筆舊帳還沒同你清結,不想今天你又找上門來挑釁啟端,簡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雍狷七情不動的道:「沒有人叫你忍,全天保,更明確的說,我和君仍憐此番頂著漫天風雪前來尋你,只是給你一個最後懺悔的機會——我們明知這是緣木求魚,但我們仍願抱著悲天憐人的心懷試上一試,結果不出我們所料,你依然頑冥不化,薄倖如昔,對你這種無情無義的冷血畜牲,我們已別無選擇,你必須為你做事償付代價,換句話說,全天保,你將受到懲罰,受到我們認為適當的懲罰!」
退後一步,全天保面孔扭曲。
嘶聲吼叫:「我早已打聽出你是誰了,雍狷,我知道你就是雍狷,你傷害過我們,現在又逼上門來欲等趕盡殺絕,為的只是一個與你無乾的女人,雍狷你蠻橫至此,張狂至此,莫非認定我們好吃好欺?我告訴你,你想岔了,我們寧可斷頭,也咽不下這口怨氣!」
雍狷平淡的道:「其實,斷頭還不至於,以你的罪孽來說,斷條胳膊腿什麼的也就堪可了。」
話說到這裡,木屋靠外側的那唯一的一扇窗戶已突兀推開,一條人影大鳥似的飛掠而出,手上一口閃耀生輝的鬼頭刀,二話不說便猛斬雍狷腦門!
雍狷人在馬上,猝然帶轉馬頭,「乘黃」半旋成弧,大竹箭便在這瞬息之間脫弦而出——白芒生華,彷佛貫穿天地,勁氣銳嘯中,來人一刀落空,已被長箭透肩射入,整個軀體凌虛倒翻,重重墜跌下去。
嗯,那不正是江明月么?「百臂刀」江明月。
全天保一聲狂叱,掖在後腰帶上的青鋒劍業已出鞘,劍芒才映,第二隻大竹箭已如同惡魔的詛咒般附影隨形而至。
他雙手握劍,一邊急退,一邊奮力猛擊來箭,當一聲沉悶的碰撞聲傳出,箭是掉落了,人也被箭身所挾的強猛勁道扯跌雪地。
時空的間距好像便在這一剎化為無形——全天保人一坐地,尚不及有任何持續動作,寒光自斜刺里暴起,不但炫花他的雙瞳,也活生生斬斷了他的一條右腿!
肢體的斷落,令全天保遭受到至極的痛苦,痛得他五官變形,痛得他混身抽搐,猩赤的鮮血噴濺在皚皚的雪地上,紅白相映,顯得分外艷異凄厲!
雍狷拔取回他的兩隻長箭,翻身上馬,偕同君仍憐雙雙策騎離去。從出手到奏功,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全禾保拖著一條殘腿,在雪地里掙扎爬行,一路爬,便印下一路的血痕,江明月在那邊強撐著半坐起來,四目相對,竟然發覺彼此全不似原來的模樣了……
不知什麼時候,已起了北風,風聲打著呼哨盤旋刮過,那音調,誰說不像在號哭、在嗚咽?
雙騎並轡,不疾不徐的以小碎步往前奔行,馬蹄翻動,輕輕揚起積雪,一朵一朵,一撮一撮。
君仍憐側臉望著雍狷。
輕輕的問:「好一陣子你都沒講話,雍狷,在想什麼?」
雍狷「嗯」了一聲:「我在想,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待姬姑娘分娩之後,得怎生替她找個合宜的婆家才是……」
君仍憐笑了起來:「你倒想得周全,雍狷,我這裡先替秋風謝過啦,不過……」
雍狷忙道:「不過什麼?」
臉蛋兒忽浮涌紅潮,但君仍憐依然把心裡的話明明白白說了出來:「我是說,你不會忘記也該替我找個婆家吧?」
雍狷窒悶片刻。
嗓門猛的進揚開來:「有現成的,就怕你嫌棄——」
君仍憐搖搖頭,聲音很低。
卻極清晰:「不,我不嫌棄,你知道,我從來也沒有嫌棄過……」
於是,雍狷從馬上伸出手來,君仍憐也把自己的手交出去,就這樣,兩隻手握得好緊好緊,像是今生今世,再也分不開了。
蹄聲的噠,起落之間,輕輕揚起積雪,一朵一朵,又一撮一撮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