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兩三年來,日軍飛機經常從周邊省份飛過來,瘋狂地朝這裡撂炸彈,以發泄他們軍隊無法進入陝西的仇恨。那些畫著膏藥旗飛過來像大馬蜂一樣張狂的傢伙,一會兒低一會兒高地在西安和陝西其他城市上空盤旋,然後一個俯衝像邑蛋一樣從肚子里憋出一串子炸彈。炸彈落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火海,就是一片血肉橫飛和凄慘的哭喊;轟炸造成房倒屋塌,街道損毀,大量無辜民眾被炸死炸傷。因此,只要三長三短的防空警報一響,鐘樓和四個城門上大紅燈籠一掛起來,商鋪關門,學校停課,人們立馬四散逃亡,各處頓時亂成一團。這個被稱為「千年帝都,永享長安」的十三朝古都的居民兩年來整天生活在一片驚恐、憤怒和仇恨之中。
這伙兒沒有人性的帶翅膀惡魔,有時是十幾架,有時是幾十架,不僅撂炸彈、撂毒氣彈、撂燃燒彈,還用高射機槍從空中向地面人群掃射。他們炸商鋪,炸平民住所,炸交易市場,炸公園,炸文物古迹。最讓人憤怒的是,西安西頭兒回民有一年正在舉行隆重的開齋儀式,各清真寺里跪滿了虔誠地向真主祈禱的人們。警報聲突然響起,二十多架日軍飛機呼嘯而來,以城西北地區為主要目標狂瀉炸彈八十多枚,炸毀清真寺四座,死傷一百六十餘人,一百五十多間房屋被毀。幾個月之後的一個三八婦女節前夕,十幾架日軍飛機在西安上空投下一百多枚炸彈。炸毀商鋪民宅一千多間,造成大約二三里路長的商業街區大火熊熊,死傷六百多人,多數為婦女。為了防止日機轟炸,土地廟十字和糖坊街的兩處天主教堂,按照約定在教堂房頂懸挂起義大利旗幟,結果炸彈就正好落在掛旗的教堂上,教堂全被炸毀。還有一次,聽到防空警報,大批人們都湧入橋梓口防空洞,不料一顆炸彈將防空洞口炸塌,上千人被悶死在其中。日本法西斯前後六年期間對陝西轟炸計有一千四百多次,炸死炸傷無辜平民一萬餘人,炸毀房屋四萬多間,給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
由於日軍幾年來對西安城多次的反覆轟炸,隆豐福所在的二府街鋪子和中山大街上的鴻運樓都沒能倖免。
那天下午,警報響起來的時候,定山正在加工場。加工場靠近城牆,大家像往常一樣很快都躲進城牆防空洞倒還相安無事。二府街離城牆較遠,大掌柜讓相公們上好門板,趕緊往北邊城牆邊頭跑。靳鐵鎖請大掌柜也走,大掌柜說:你們走吧,我在這兒看門。
靳鐵鎖說:看門是我的事兒,大掌柜你快走!
大掌柜說: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跑不動了,上次跑出去就把腳崴了,你帶著大家躲躲吧!
靳鐵鎖說:大掌柜咱一塊走,我背也要把你背到防空洞里。
大掌柜說:背上我你也跑不動,反正這裡要留人,我就留在這兒吧,你快走!
靳鐵鎖死活勸不動大掌柜,這時短促的三聲警報聲響起,說明敵機已經飛臨西安上空了。大掌柜硬把他推了出來,他剛跑到北大街上不遠,看著敵機從東邊俯衝過來,急忙在一個結實的大牆下抱住頭蹲了下來。不一會兒,他聽見幾個炸彈在距離不太遠的地方爆炸了,震得地動山搖,牆上的灰沙落了他一身,耳朵半天也聽不見聲音。他感覺敵機飛遠了,站起來朝二府街方向看去,發現那裡灰煙火霧衝天,還傳來人們喊叫的聲音,就急忙跑了回去。
靳鐵鎖跑到鋪子門前一看,門面前不遠處被炸了一個有一間房大的深坑,緊鄰的點心鋪子已經看不見了,只有招牌和房椽在火中燃燒。其他幾家商鋪不同程度也都被炸壞。隆豐福的三間門面倒了兩間,二層樓上頭的桌子板凳都被甩到馬路上。靠近點心鋪子的那邊已經開始燒了過來。他急忙找個缺口往自己鋪子里鑽,剛跨進兩步只見大掌柜抱著錢箱往外爬。大掌柜滿身滿臉的土,額角上流著血,看見靳鐵鎖急忙把錢箱遞給他說:趕快把人往回叫,搬貨滅火!
靳鐵鎖小心地把大掌柜扶出來,把錢箱交給大掌柜說:大掌柜我給你叫個車,你先回去。我在這兒盯著,咱的人立馬就到了。
大掌柜說:這時候我還能走?我在外頭照看,你趕快進去,先把貴重東西往外搬!
靳鐵鎖按照大掌柜的吩咐,一縱身又鑽了進去,很快把幾件狐皮袍子、貂皮大衣抱了出來。大掌柜在對面找了一個空曠地方,把地上的磚頭瓦塊撥到一邊,見地上滿是灰土,立馬把自己的長袍脫下來鋪在地上,把靳鐵鎖抱出來的東西疊好摞在上面。這時候鋪子的人陸陸續續跑回來了。大掌柜立馬安排,一部分人搬貨一部分人滅火,把貴重的東西和成捆的貨先搶出來。指揮相公們把門板卸開鋪在地上,再把鋪櫃凳子抬出來拼好,把裡頭能搬出來的貨盡量都搬出來放在上面,時間不長,不太大的空地上貨物已經堆成了山。街道上人慢慢多起來,有的人圍在隆豐福門前看。
這時,敵機呼嘯著又飛過來,街道上的人又四處亂跑起來。隆豐福的人一個都沒跑,仍然在滅火搬東西。大掌柜站在貴重貨物旁,觀察著天空的情況,指揮著大家擺放東西。就在人們亂跑的時候,一個精瘦的傢伙突然跑到大掌柜身旁,趁著他沒在意一彎腰抱著錢箱就跑了。大掌柜忙著把一捆細羔毛筒子摞到狐皮旁邊,見賊娃子把錢箱抱走了,急得大喊:快,攆賊娃子!把錢箱抱走了!正在滅火的兩個相公聽見,各操起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棍立馬追了上去,不巧迎面正好碰上趕過來的救火隊,稍一耽擱,賊娃子一拐跑得不見影了。小相公懊悔地頓足捶胸,大掌柜也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掌柜龍定山來了,大掌柜說:錢箱子叫賊娃子搶跑了。
定山聽了眉頭一皺說:錢箱子沒了就沒了,只要人好著就好!等一會兒叫車來把貨往加工場倒騰,這地方看來幹不成了。
火滅得及時,鋪子後面又沒有庫房,門面塌了但火沒燒過來,裡頭的貨物損失不大,只是鋪櫃、貨架、桌子板凳,茶壺茶碗、盆花衣架損失了不少。錢箱裡頭只是當天的零售款,一張五十的銀票和幾十個銀洋,一些銅子。大掌柜叫每天送帳的小相公立馬到梁家牌樓興義成錢莊跑一趟,告訴他們,有個馬字頭的五十個銀洋的銀票如果見了壓住不兌,叫人給咱鋪子招呼一聲。
夏金火老先生聞訊兒跑過來看,看到門面全部向西倒過來,兩間已經全塌了,而且部分被燒的慘痛樣子,蹲在地上痛哭失聲,他老婆在旁邊勸了一會兒見沒用,自己也跟著一塊哭起來。定山擔心兩位老人過度悲傷引起毛病,把老人扶上洋車派人跟著送回家去。他剛想到瓷器店等幾個東邊的門面去看看,只見一個堂倌飛快地跑過來報告說:鴻運樓也被炸了。
鴻運樓這些年在牛玉蓮的精心操持下,飯館的名氣越來越大,生意越做越紅火。門廳內外全部裝飾一新,鴻運樓三個大字用燈泡圈起來,天一黑整個中山大街上老遠都能看見。餐廳的桌子椅子桌布餐巾全部都換成新的,連茶杯茶壺酒盅吃碟都是嶄新的藍花白瓷的。環境好,生意好,從廚子到堂倌也都呈現出一種喜慶殷勤的新模樣。因此,上下兩層從中午到晚上桌子都坐得滿滿的。
牛玉蓮的管理著重就抓住兩頭,一頭是:菜有特色,味要特別。
為了這一點,她沒少在廚子身上下工夫。來的廚子只要是你有絕門手藝就留下,憑本事拿錢。你拿手的菜品客人點得越多廚子自己抽成就越多;你做的菜客人挑一次毛病扣一回錢,如果重炒重做,廚子自己掏錢;沒人點你的菜,或者點得很少,你只能拿一點錢,不讓你走你自己也待不住了。手藝好又有客人緣,經常能推出新花樣的廚子,不僅收入是最高的,能帶徒弟,還能當廚子頭。逢年過節,牛玉蓮還要給這些廚子送些鞋呀、帽子呀、襪子呀、汗巾呀什麼的買勉他們的心。因此,不用你催促,從廚子頭到廚子,爐頭們一個個整天都在琢磨新的菜譜,絕門的烹調方法,吊湯煸味搶火候,他們各有各的絕活。冷盤廚子則動腦筋的是咋樣選得絕、切得細、擺得花、調得香。汁子里先擱啥,后擱啥,擱些啥是他們秘不示人的隱私。這些絕活和隱私是個人的飯碗子,調調和的時候,他們不是把盆子端到沒人的地方,起碼也要轉過身去,真真假假地舞弄一番。有些小夥計偷著看看多少回還是「狗看星星一片明」,看不出名堂。所以,同樣的菜品,常常是人一換,味就變。
牛玉蓮抓的另一頭是:東西好還要叫人知道,要掛出去,說出來。
所謂掛出去就是每當推出一個新花樣,她就叫人用紅漆水牌大字寫出來,吸引客人品嘗。一些追新求異的饕餮之士和一些經常請客的會館商號,常常注視著鴻運樓水牌的變化。一有新花樣出現,不僅自己品嘗,向客人炫耀,還對朋友親戚傳揚,許多人都是聽了傳揚才來的,果然好,來品嘗的不僅人多,而且一點名就是它。所謂說出來,就是叫堂倌把新花樣的色香味,口感以及該菜品的典故,製作特色等一一介紹出來。要在如何好,好在哪兒上下工夫,讓他們聽了介紹感到不嘗就錯過了美味機會,就要後悔。照牛玉蓮的說法:「五花六花糖麻花,舌頭要把財神拉」,好堂倌頂得上個大爐頭!因此,在廚子們為菜品絞盡腦汁的時候,堂倌們也在為把新花樣介紹得更精彩而煞費苦心。因為,堂倌們每月的工錢多少也和自己招呼客人多少以及賣出去的酒菜多少是掛鉤的。
這些年來,牛玉蓮在大掌柜的調教下,經管鴻運樓已經不是當初的隨心所欲式的操作,而是有計劃有目標並且在人的身上加強管理了。她用人不太講求資歷,只看實績,特別注意從一般人身上挖掘新東西。從一些小事就可略見一斑。
一次,一個擇菜洗碗的小夥計丑環在牛掌柜說他打雜的也要動腦筋把活兒做好的時候,他怯生生地問:糟肉,糟魚咱這兒想不想上?
牛玉蓮還沒聽過這些東西,廚子頭說:我只聽說過,沒見過。聽說味道不錯,麻煩得很。
牛玉蓮問了這個菜的基本情況,問丑環會不會做?
丑環說:我在河南一家南方館子打雜的時候給廚子打過下手,知道咋做。
牛玉蓮就讓他試試。他要了一塊肉,一條魚,一隻雞,要了醪糟醅和其他調料,就做了起來。十幾天以後,牛玉蓮把這件事已經忘了。正好龍定山和大掌柜過來請幾位商會的頭腦們吃飯,牛玉蓮跟廚子頭商量上什麼菜的時候,丑環過來說:我做的糟肉、糟魚、糟雞都好了,是不是端上去讓嘗嘗?
廚子頭說:誰知道你做的那東西是個啥樣子,隨便敢給老掌柜的桌子上端?
牛玉蓮說:你先端到這兒來叫我看看。
丑環把三盤菜肴端上來,牛玉蓮和廚子頭一看一嘗,色澤鮮艷,裝盤別緻,聞有異香,嘗有絕味。客人們來了往桌子上一擺,他們一看,一嘗,立馬一片喝彩。牛玉蓮高興地問丑環還會什麼?丑環說:一下子我也說不上,只能想起一個做一個。就這樣,丑環過一段時間弄出個叉燒肉,又過一段時間弄出個醬油雞,弄一個紅火一個。牛玉蓮自然不會讓丑環再洗碗擇菜了,調他到冷盤案子,沒過多久還當上了冷盤案的廚子頭。
還有一次,鴻運樓三個字被一陣狂風颳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這三個字又沒有留底子,叫幾個書家都寫了,因為跟原字的風格不一樣牛玉蓮都沒讓用。可飯店一天不能沒有招牌呀,把個牛玉蓮急得滿嘴起泡。
就在這時候,一個不識字的堂倌老邵過來對牛玉蓮說:牛掌柜,咱這招牌,你看我寫一下行不行?
牛玉蓮驚奇地問:老邵你不認得字,能寫了鴻運樓三個大字?
老邵說:我雖然認不得字,可就會寫鴻運樓三個字。
牛玉蓮問:你能寫的和咱這三個字差不多?
老邵說:我先試寫一下你看看。
牛玉蓮叫人取筆墨,老邵說:不用,我先在桌子上拿抹布蘸水寫一下,你看能行,我再在紙上寫。
老邵去掉三個方桌上的桌布,拿了一塊抹布在清水裡蘸了一下,就在方桌上畫了起來。鴻運樓三個大字寫完,儘管大字在桌子上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三個字的形體基本出來了。
牛玉蓮十分高興,立馬叫人把大紙鋪好,取來斗筆,磨好墨汁,叫老邵開寫。
老邵不用斗筆,還是那塊抹布,在一個大海碗里蘸上墨汁,拿出擦桌子的架勢,掄起胳膊點划撇捺,一個鴻字就出來了。眾人一看都說:好,就是這個鴻字!接著又在另外兩個桌子上分別寫了運和樓字。
鴻運樓三個大字放在地上,牛玉蓮和其他人看了半天也挑不出毛病,最後把大掌柜請過來,沒有告訴他是誰寫的,只讓他看字行不行。大掌柜看了半天說:這字不但寫得極像原來字的樣子,而且比原來的字還更有氣勢一些,好!
當他聽說是老邵寫的時,十分驚奇地對老邵說:老邵,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寫字的行家呢!
老邵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不會寫字,只會畫這三個字。這三個字我經常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看它,觀察它的架構,揣摩它的筆勢,然後在桌子上照著畫,慢慢地,這三個字的一筆一點都爛熟在心裡了。這三個字我擦桌子的時候都在桌子上畫了十幾年了。我就愛看愛畫這三個字。
大掌柜聽了以後感嘆地說:叫寫也好,叫畫也好,能把這三個字白紙黑字地擱到紙上,就說明你還能把其他字也能擱到紙上,只不過你沒試過罷了。
大掌柜在桌子上用手指寫了個上中下,讓老邵在紙上寫一下,老邵把三個字看了半天,然後用抹布一張紙一個字,三個筆畫最簡單的字,讓老邵寫得頂天立地氣勢如虹。大掌柜看了說:老邵,儘管你認不得多少字,可你會看字,能把握字的根,字的形,字的韻,字的勢,你的字已經立起來了,我看你有機會還是寫字吧。
老邵說:鴻運樓是我的家,我出去就沒家了,還是在這當堂倌吧!
牛玉蓮給了老邵二十個銀洋說:請書家寫人家要十個銀洋,咱沒用他的,用了你的就給二十個,我不管名氣只講實用。
鴻運樓的招牌又掛出來,老邵寫字的名氣也出來了。東木頭市上有個名為招牌久的鋪子尋到老邵請他寫招牌。老邵給人家說他不會寫字,招牌鋪子掌柜的哪裡相信,執意讓他按鴻運樓三個字的樣子寫長安酒家四個字,老邵沒有辦法只好應接下來。他每天把這幾個字看來看去,手指頭在桌子上畫來畫去,黑了睡覺在肚子上還畫,人家催了好幾回了他還沒寫。一天,天下雨飯店裡沒生意,老邵給牛玉蓮打了個招呼,就磨好墨鋪開紙一氣寫了出來。牛玉蓮看了說:寫得不錯!老邵你把字的次序放得不對,你念一下。
老邵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認得,只會畫,不會念。
牛玉蓮一念:家安酒長,說:老邵你這一胡安頓還真出了新意了,以後咱這兒的事你也給咱胡安頓一下,說不定還能安頓出啥新樣樣行行呢!說著自己先笑了,笑得岔了氣。
鴻運樓被炸的那天晌午的飯口剛過,廚子夥計們收拾完了正靠在一邊打盹,牛玉蓮抽空回家去了一趟。就在她從家裡出來往飯館走的時候,警報響了。別人往城牆根跑,而她卻往飯館跑。途中碰見廚子頭,廚子頭讓她往城外跑,她說:人都跑了,店門還要有人看。
廚子頭說:我讓丑環看著呢,你快躲一會兒吧!
牛玉蓮說:我不放心,還得去看看。說完就朝北跑了過去。
幾架敵機從東邊飛過來,順著中山大街朝西俯衝,一條線地投下一串兒炸彈,一條街上頓時一片煙火。一顆炸彈在鴻運樓的上空落了下來,牛玉蓮這時剛剛跨進飯店大門。
定山和大掌柜從報信兒的堂倌口中知道了牛玉蓮被埋在鴻運樓裡頭的消息,老掌柜龍定山立馬像瘋了一樣直往中山大街跑去,而大掌柜腿一軟坐到地上。靳鐵鎖趕快安排一個相公叫上洋車去追老掌柜,自己在幾個相公的幫助下把大掌柜扶到一個椅子上。大掌柜長出了一口氣,緊閉著的眼睛里滲出淚水,嘴裡咕嚕著玉蓮、玉蓮的聲音。
人們從鴻運樓的廢墟中扒出牛玉蓮和丑環的屍體。
牛玉蓮顯然是被門頭上的大橫木砸在身上受傷的,鮮血從衣服裡頭滲出來,把胸前藍白相間的綢衫子全都浸透了。臉上原有的紅潤都消去了,只剩下一臉的慘白。她被抬回卧龍寺對面的家裡,停在她早出晚歸回來休息的地方。大掌柜一直坐在她的身旁,雙手緊握著她的一隻手。
按照本地的習俗,在外面去世的人是不能進家門的。定山已經過去跟卧龍寺的主持說好了,把牛玉蓮停放在寺里。但大掌柜不同意,他堅持讓把她抬回家,他只是說:玉蓮她太累了,讓她回家多睡一會兒。
客廳被布置成靈堂,天井院子里搭起大棚,鼓樂班子和清唱的戲子都在院子里坐著。大掌柜鄉下的兒女帶著孩子們身穿孝衣在客廳地上跪了一大片。只要一有人進來燒紙、上香、奠酒,孝子們立馬哭聲驟起,激越委婉的男女混合悲聲讓這個兩進兩出的大院子頓時沉浸在一片哀痛之中。牛玉蓮原來也是做過下人的,特別清楚做下人的苦楚,所以平時和家裡的下人們相處得很好。她不僅說話和藹,待人親切,處事公道,還時常周濟他們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因此,內當家的突然去世,這些下人們個個都悲痛難忍,時不時地在幹活的時候背過身偷著抹眼淚。他們的悲痛是出自內心的,其真誠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大掌柜的兒女們。
定山把大魁叫過來專門主持牛玉蓮的喪事,給他的要求是:喪事要辦得隆重熱鬧,不能讓人挑出毛病;把大掌柜一定照顧好,吃好休息好,要經常有人陪著說話,不能讓他過於悲痛;把大掌柜家裡來的親戚們安排好,應酬好,回去時,每個人都要給準備一份禮品和零錢。大魁一一記下,答應一定辦好,定山一走他就召集人員說事兒,把要求的事情一一落實到人。定山每天帶著孩子們到靈前來上香,奠酒。然後看望大掌柜,說一些讓他節哀寬心的話。
牛玉蓮去世的第七天早上,隨著一掛萬字頭的白色鞭炮炸響,主頭兒執事一聲長唱:起靈!兩個樂班一起奏起曲,孝子們的號哭像合唱一樣齊聲響起。一口黑漆描金的八大圓柏木棺材被抬上一輛牛拉的大型棺罩里。本來大掌柜是給自己預備的這口柏木棺材,現在裡頭盛殮著愛妻牛玉蓮。棺罩是棺木入土前運行過程中的一個承載裝飾性的器具,一般都是租賃來的,現用的這個是最豪華的一個。棺罩的形狀像一個建築在牛車上雕樑畫棟的小型的宮殿,四角飛檐,金龍卧頂,黃瓦獸脊,紅柱盤龍,黃緞封窗,周邊護欄台階,層層遞進,使得氣勢非凡,飛檐上分別掛著的四個精緻宮燈更顯示出一派皇家氣象。一幅畫著石牆的布幔形成宮殿底座,把牛車圍裹在其中,恰似一座宮殿的棺罩在鼓樂聲中行進起來真好像是蓬萊閣降臨,瑤池台再現。
李鴻達披麻戴孝摔了老盆后打著引路幡走在最前面,兩邊的龍佩涵和龍佩鳴攙扶著他。後面則是紙做的童男童女、丫鬟婆子和香車寶馬。一大群白花花的孝子緊隨其後。棺罩前後各是一家陣容龐大的鼓樂班,輪流吹打,此起彼伏。再後面還有一大群頭上戴孝的長衫短打和沒戴孝的體面人跟著,這些都是鋪子的部分相公夥計和鴻運樓的廚子、堂倌,以及龍定山、大掌柜的私交好友和隆豐福生意上的朋友。
出殯大隊出了西門之後,三十多掛篷車和馬車一溜兒排開停在大路旁邊。在大魁的統一安排下,分別上車前往長安西高橋的李家老墳。牛玉蓮被埋在大掌柜前妻對面的位置,她們之間的位置是留給大掌柜的。
大掌柜沒有到墳地去,他半躺在曾經停放過牛玉蓮的炕上,蓋著被子,背後靠著厚厚的褥子,炕燒得很熱。龍定山、宋先生、常老先生、柳大掌柜和大掌柜的兩個朋友都坐在周圍陪著他說話。大掌柜整個瘦了一圈,臉色青黃,兩個顴骨顯得很高,鬍子也沒有刮,樣子顯得十分蒼老。顯然他們說話已經好長時間了。
常老先生說:小小一個日本,不過彈丸之地,竟然打進中國內省,甚至打到腹地來了,國家養的隊伍都幹啥去了?
柳大掌柜說:咱的有些隊伍也打了,抵擋不住,人家日本的槍好炮硬飛機多呀!
定山說:也不一定都是抵擋不住,開始的時候老蔣就不叫打!
大掌柜的一個姓呂的朋友說:就是的,日本槍好炮硬飛機多固然不錯,但以中國一國之力,幾萬萬人口,對付一個小日本還是綽綽有餘的。問題是現在打日本,上頭首先不熱心,造成底下的隊伍有的出力有的不出力,甚至還給自己人使絆子,難怪就叫日本人鑽了空子。
宋先生說:不是西安事變,老蔣還在叫喚「攘外必先安內」呢。
定山說:老蔣還不是叫楊虎城和張學良拿槍逼著才答應抗日的。
常老先生問:國共兩黨不是已經合作了嗎?聽說的隊伍都開到前線去了。
大掌柜另一個姓舒的朋友說:儘管眼下國共已經合作,在抗日這個問題上,老蔣對還是在後頭不停地拉胳膊撉腿,聽說把胡宗南派過來就是準備封鎖邊區呢!
宋先生說:眼下這世事跟前清時候差不多,常老掌柜和大掌柜肯定還記得,當年鬧義和團的時候,清朝對其四處追殺圍剿,八國聯軍打進來,義和團提出扶清滅洋口號,並和清軍共同抵擋外敵。按道理官家民間同心協力打洋人,哪有不勝的道理?可由於清朝一直對義和團採取利用、控制和瓦解的手段,合作不同心。後來為求和,西太后堅持對洋人妥協,對義和團鎮壓,依靠割地賠款換取苟且偷安,造成咱國家國貧軍弱,現在又是這個局面。
常老先生贊同地說:唉,國家都成了這個樣子了,上頭的大人物能看不出來,還在自家屋裡頭當門背後的霸王。古語說得好,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國共要是真心合作一塊打日本,小日本就不可能囂張成這個樣子!老蔣不知道咋想著呢。
定山笑笑說:信仰不同,主張不同,合作只能是有條件的,國民黨最終還是容不下,不過也不會走到義和團的下場,國民黨圍剿十來年,沒把人家圍死,反而跑到咱陝西把世事越弄越大咧!就從這一隊一隊人馬開上去打日本的勢頭來看,首先得民心,順民意,這個黨就有希望。
定山一席話把大家說得個個點頭稱是。
宋先生轉開話題問道:定山,鴻運樓還得很快恢復吧?
定山沒有說話。柳大掌柜說:我進去看了一下,炸彈正好落在飯店的上頭,整個房子基本都塌了,中間成了個大坑。從這兩天清理的情況看,要恢復就跟重建一樣。
常老先生說:鴻運樓這幾年生意越來越好,不恢復太可惜呀!
定山說:恢復都沒問題,重建也沒問題,只是牛掌柜不在了,恢復起來誰來經管呀!
一句話把大家說的都不吭氣了。原來臉色稍微活泛一點的大掌柜,突然又顯出悲戚的神情。
宋先生說:也就是,飲食這個行當是個特殊行當,不是誰去了都能接上手的。玉蓮把這一攤都擺順了,鋪排指揮沒人不服的。她經管靈活,人也活套,結識了不少熟客,眼下真還沒有這樣的人手!
定山說:做生意開鋪子最要緊的是人,沒有能給你挑起一角的這個人,你的生意就是能做起來但肯定做不大,可得這一個人沒有三五年工夫是不行的,隆豐福就是靠得人才撐起來的。試看我這一攤子,沒有柳大掌柜,染料行開不成;沒有大魁,瓷器店開不成;沒有常懷德,加工場弄不好;沒有了牛掌柜,鴻運樓肯定辦不成了,而整個隆豐福這一攤子,如果沒有大掌柜絕對就得癱瘓了。
眾人聽了齊聲贊同,尤其是對大掌柜,大家趁機說了許多真誠肯定的話。
羅嬸進來把一碗蔥油雞湯乾州銀絲挂面放在大掌柜面前的炕桌上,並對定山說:老掌柜,酒菜在隔壁飯廳擺好了,是不是現在請各位過去?
定山說:好,讓大掌柜先吃一點休息一會兒,咱們到隔壁坐。
大家向大掌柜說了些安慰的話,都坐到隔壁飯廳。
鴻運樓最終沒能恢復,這個二十多年的老字號從此在西安消失了。
一隻手在黑漆的大門環上輕輕地敲了四下,略等了一會兒,大門開了一條縫,羅浩明一閃身貼著門擠進去,大門無聲地關上了。
這是個大戶人家的宅院,從一進門迎面大照壁磚雕上精緻大氣的就可以看出這個宅院主人過去的威勢。繞過照壁,一眼看不透的是寬敞的三進三出廳房天井。能看出,當年的主人是相當講究的,每一進出段的建築思路和裝飾風韻都是不盡相同,繁複精美的雕樑畫棟、細木鑲嵌的窗門和獨具匠心的遮陽長廊,各具風采,自成一體。儘管色彩略顯陳舊,依然給人金碧輝煌的感覺。
這裡居住的是在清末和民國初年威震陝甘兩省的一個官宦人家的後裔。當年這裡車馬喧囂,門庭若市,進進出出的達官貴人騎馬坐轎,前呼後擁,奴僕成群的景象早已不復存在。多年來這裡大門時常緊閉,偶然才有少數人進出。不過,最近在黃昏或者天黑以後常常有人進出。
最頂頭的上房裡住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儘管她步履蹣跚,老態龍鍾,但她耳聰目明,頭腦清楚,臉上透著大戶人家的雍容神態。她是一家之主,幾十年一直牢牢地控制著這個家族。在陸續失去了幾個頂門立戶的大男人之後,這裡的女人們仰仗豐厚的家資依然過著優裕的生活。但是,前幾年,家裡唯一的一個重孫子被綁肉票,家裡沒有男人出面交涉,老太太花了上萬銀洋才把人贖回來,但是,十八歲的小夥子已經被折磨的痴獃了。後來又不斷地求神問卜看病吃藥,病沒有治好,家財卻花得差不多了。去年過年的時候,竟然不能寬展地拿出錢來購買祭祀祖宗用的祭品。後來的日子越來越難了,上房再也拿不出錢來供養大大小小二十幾口人吃飯了,老太太讓各房以後自己解決生活問題。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的小姐太太們,各自為生以後並不善於理財,很快把一些體己錢就花得差不多了,各房裡經常傳出為吃不好、吃不飽而哭鬧的聲音。
府宅里有個負責採買的夥計叫吆萬,見三房裡一個丫鬟叫海棠的在啃一個黑菜疙瘩,就問她:咋沒糧了?
海棠說:都斷頓兩天了,這是我把面瓮掃了半天才收羅了這一點面蒸的,太太和小姐嫌難吃,我才吃的。
吆萬跟海棠聊了一些外頭的奇聞怪事,看著海棠聽得入神,想了一下悄悄給海棠說:你敢不敢給你家太太說,有人想跟她會一會,看她悅意不悅意,會面有好處呢!
海棠不太理解會一會的意思,問道:咋個會法?
吆萬故作神秘地說:你聽了可不要亂喊叫噢,這是個年輕女人們掙首飾、收銀洋的好手段。我不是看你咥黑菜疙瘩還不給你說呢。
海棠說:吆萬叔,你說嘛。
吆萬看看周圍小聲說:會面有幾種形式,有填詞唱曲說話逗笑的,有陪酒伴舞戲耍打鬧的,有親嘴摟抱上床睡覺的。一個形式一個價錢。
海棠聽了臉上發燒,不好意思地說:咋是弄這呢?羞死人咧!
吆萬說:你看你看,要掙錢呢還怕羞,你嫌羞就算咧,你還咥你的黑菜疙瘩。說著就要走。
海棠上前拉住吆萬說:吆萬叔,甭走些,你說的我也知道,以前我三太太跟她遠房的一個二哥弄這事我盯見過。
吆萬說:這不就對咧,你去給你三太太說,她要是有這個意思就叫我,我跟她說。
海棠答應了。
幾天後吆萬跟三太太就說好了,吆萬隔一兩天就給她領過來一個,當然都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儘管十分小心,總是要開門關門的,房子裡頭也不免有些聲音傳出來,二房、四房、五房的都察覺了,嘀咕了一陣一起過來問三房的。三房的隱瞞不過乾脆照實說了出來。她們都正值青春年華,聽了心裡都像是古井裡撂進一個石頭,嘴上沒說啥,臉上許久不見的紅暈起來了,心裡還突突地跳個不停。這個以前想過卻不敢做也做不成的事情,現在竟然有人開了頭了,除了每回兩三個銀洋收入吸引外,身心饑渴對她們誘惑更是巨大的。看到上頭的太太和老太太都沒有說話,壯起膽子也都偷偷叫吆萬給領人進來。
其實精明的老太太早就看出來了,開始還怒不可遏,要動家法殺一儆百。後來仔細一想,這些人再沒有什麼本事,不靠這個維持生計,她們咋活呀?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想到這兒不由悲從心起,詛咒這老天爺咋不開眼,自己這樣的大戶人家也淪落到「賣門戶」的境地了。她只能裝聾作啞,天不黑就早早上床,眼不見心不煩罷了。
一天晌午,她把兩個兒媳婦叫到上房裡來說:家道中落,我不能再養活你們了,你們各門中的兒媳婦都在自尋生活之道了,我明白,你們倆也應該清楚。依我看,只要能弄下錢,現在也講究不成了。當年在京城時,沒落的官僚貴族、倒閉的商人家庭也有被逼走這條路的,這還有個名字叫「半開門」。外人都知道這半開門是為了生計,不得已而為之,也不拿這當娼門看。但是,有幾點我還是要說,你們給她們一定要說到。
兩個老媳婦說:媽,你說,我們一定給她們把話帶到。
老太太說:頭一條,這個事四房媳婦只能在屋裡,不能外出;二一個,來的人要體面一點,不能把下三爛兒都領進來;第三,自己要拿住分寸,不能弄出麻達,完事兒就叫走,不能過夜,更不能生私情;以後,慢慢要把丫鬟推出來,叫她們給咱掙錢。
兩個老媳婦聽了都說好,一會兒出去就給她們說。
老太太又補充說:誰違反了這幾條,誰招惹出麻達,就把誰從這個家裡攆出門,永遠不準回來。兩個媳婦聽了唯唯諾諾而退。
羅浩明是經一個朋友引薦認識了吆萬,而後確定與四房的太太來廝混的,這是他第一回到這裡來,據說這個四太太也是第一回接待外人。吆萬領他到巷子口,告訴他敲四下門環,就有人接他過去。
羅浩明的媳婦在渭南鄉下,他在染料行當二掌柜,一年到頭只有臘月二十三一過,鋪子封門以後才能回家,正月十五必須回來,因為鋪子過了十五就開門了。所以,他經常也是一個套在轅上沒有活動自由又憋了一肚子干火放不出去的大叫驢。
羅浩明人長得精神,腦瓜又靈活,嘴巴又會說,比四太太小三歲,但四太太保養得好,長得跟戲檯子上的旦角一樣。兩人一見面,四太太開始還扭扭捏捏,兩腮血紅低頭不吭氣。羅浩明上前先把她拉起來順勢摟到懷裡,說了一句:這麼鮮嫩的花骨朵該澆水了!嘴巴立馬像勾搭子一樣勾住四太太紅活豐滿的嘴唇把它吸緊,紅活嘴唇不僅溫潤柔軟且有強烈的吸吮工夫,兩張用來說話的東西現在用糾纏來對話了,好長時間就松不開。接下來兩位更是心照不宣了,像蛇一樣纏繞著,從椅子上還沒扭到炕上,他們的上口和下口都已經接通了。一場狂風暴雨結束,兩攤泥一樣粘在一起還捨不得分開。時間不長又是一個回合,羅浩明這次已經沒有那麼猴急了,開始玩出花樣,起承轉合,狼貪虎霸,給四太太上了一堂從來沒有經歷過的風流雲雨課。直到第三場輕歌曼舞,小橋流水般柔情難忘的纏綿結束,兩人才穿起內衣坐著說話。
經歷了真正男歡女愛洗禮的四太太臉上泛著青春光彩,她眼睛盯著羅浩明健碩的身體說:你長得像趙雲,猛得像張飛。
羅浩明笑著說:你說錯了,趙雲也是一員猛將。
四太太說:我看戲感覺趙雲弄這事一定是文文雅雅的。
羅浩明摟著她說:只要是英雄,戰場上是衝鋒陷陣的猛將,床板上也一定是攻城略地的梟雄,趙雲如果今天在這兒,肯定把你弄失塌了(搞壞了)。說完哈哈大笑起來,慌得四太太急忙捂住他的嘴。
四太太嘆口氣說:我那死鬼從來都是蔫不嘰嘰的,還沒幾下,自己就滾下去了。我今個才知道跟男人的滋味,受活得很,過了癮了。
羅浩明笑著說:那你就得給我過癮的錢了。
四太太笑著用手在羅浩明的襠里摸了一把說:你跟你媳婦平時也是這樣猛虎下山一樣嗎?
羅浩明說:我只有見了你才能這樣,不怕你笑話,我媳婦呀,遠看像個冬瓜,近看像個倭瓜,一臉的麻子,滿頭的疙瘩。你想,我能有這麼大的勁嗎?
羅浩明陰陽怪氣地描述再加上動作,把個四太太笑得幾次都沒喘上氣來,羅浩明又玩笑地摟著她給她嘴裡灌氣。
兩個人鬧到半夜,四太太一再央求羅浩明隔幾天再來,羅浩明付了三個銀洋再次親了她一下,佝僂著腰從大門裡出來。
正是五更天最黑暗的時候,羅浩明還沒走到巷子口,猛不防他的胳膊被兩個人從後面一架,嘴巴一捂帶走了。
兩天以後,柳大掌柜過來給大掌柜報告說:羅浩明不見人了,一點音信都沒有。大掌柜問羅嬸,羅嬸也說不上來咋回事兒。
柳大掌柜說:染料行東西一點沒少,羅浩明私人的物品都在,會不會是被綁票了吧?
大掌柜說:要是綁票現在就應該有人給送信了,不像綁票。
定山安排人找了很多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消息,時間長了,這個事情慢慢就放下了,大掌柜又安排了一個叫武勝的小夥子頂替羅浩明的二掌柜位置。
半年以後,當人們快把他忘記了的時候,羅浩明回來了。人養的白白胖胖,衣服穿得也很整潔。他先去找大掌柜,跟大掌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了一遍,說是那天他晚上出去跟朋友喝酒,回來時被幾個土匪綁了票,拉到北山裡頭關了三天,逼迫他入伙,不從就打。萬般無奈,只好答應。他只是給他們寫寫畫畫,出出主意,沒有殺人放火。一次土匪窩轉移的時候,他趁機鑽進一個山洞裡,在裡頭躲了兩天,趁天黑跑了回來。
大掌柜聽了笑笑說:跑回來就好,人也沒有受虧,你先歇兩天,我給你重新安排個地方。
羅浩明說:我還想回染料行。
大掌柜說:染料行把人都安排了,你回來不能把人家攆走么。
後來,大掌柜在跟定山商量羅浩明安排的問題時說:羅浩明這回回來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儘管他說得有根有梢,我看不太像,我想把他安排到大魁的瓷器店去,你看行不?
定山想了一下說:可以,大魁經常還有其他事情,蘭馨一個人也不行,他在那邊叫大魁注意一下也好,畢竟有半年多沒見人了。
近幾年,由於日本鬼子大舉進攻,上司為了保存實力,把龍定海的隊伍在河南、湖北一帶調來調去,避免與鬼子正面接觸。龍定海雖然有時也有看法,但他仍然堅決服從命令,藏兵於大山和塬坡的廣大區域。龍定海知道這樣總躲著不是辦法,老百姓瞧不起你不說,日本人也不會因此放過你。作為一個軍人,眼睜睜看著敵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橫行霸道,屠殺自己的同胞,他憤怒,他羞恥,但又無能為力,只能把激憤壓在心裡,他覺得跟鬼子的較量或遲或早總要發生。趁著隊伍閑住的機會,他一方面乘機增加兵員,另一方面加強隊伍訓練。他首先給各團下達了各自按照加強建制補充兵員的要求,讓每一個團的人員都必須達到飽滿的程度。團長們抱怨說:旅長,裝備和軍餉經常都不能滿足,人家都吃空餉呢,咱還要擴充人員,咱這樣是不是有點不明智呀?
龍旅長說:打仗的隊伍兵是根本,手中無兵你拿什麼跟敵人打?不僅自己手裡的人要多多益善,還要一個個兵強馬壯。因此,趁這個機會我們為什麼不抓緊擴充力量,加強訓練,提高戰鬥能力?我們的每個團都要有意磨鍊出一個尖刀營,每個營要有一個尖刀連,咱們旅也要打造出一個尖刀團,或者一個加強團。想一想,有這樣幾把尖刀帶在身上,打起仗來咱還害怕什麼樣的狼呀鬼呀!說到軍餉,大家記住,多打勝仗才能有肥肉吃!軍餉的事情你們不要操心,我來想辦法。
接著參謀長宣布了關於加強建制強化訓練的命令,並設置了一個檢查隊,專門到各團檢查建制和訓練的情況。
龍旅長最後強調,旅部還要組織營團級長官進行戰術學習,針對近戰夜戰和惡戰的特殊情況,要有目的的加強訓練,各級都要培養和加強一支敢於肉搏的大刀隊,大刀隊要針對長短武器在短促突擊時展開訓練,要請武功高手給大家教一些絕招,一個好的刀手能起到十個兵士的作用,這是尖刀中的刀尖。這一點,咱們以前在打仗的時候都曾經嘗到過甜頭。要記住,只有平時多給自己準備幾把鋒利的刀子,在戰場上才能搶佔先機,在相持時才能以弱勝強,在不利時才能反敗為勝!
三個團長領會了旅長的意圖,返回后立即安排實施。
一天夜裡,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駐紮在十幾裡外的三團高團長緊急向旅長報告,處在東南方前沿的二營遭到不明敵人襲擊,對方火力很硬,槍炮聲有點像日本鬼子,他的隊伍現正在組織抵抗和調動。
龍旅長當即命令他先穩住陣腳,立即組織反擊,要火速調集加強營協助二營,弄清敵人意圖和兵力情況立即報告。他掛斷電話立即給二團和一團去了電話,讓他們緊急待命,時刻準備戰鬥。他又給師長去了電話,彙報了情況。
師長毫不在意地說:根據我掌握的情況,你們旅所在地區根本不可能有日本軍隊,要麼是小股的八路軍騷擾,要麼是皇協軍虛張聲勢,讓三團收拾一下就行了,不必要大驚小怪。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龍定海可不這樣認為,他知道,隊伍較長時間不打仗,思想都有些鬆懈,敵情觀念差。雖然沒有和鬼子交過手,但根據他掌握的情況,如果是日本軍隊,敢於長途奔襲,肯定是有備而來,他們作戰行進速度很快,往往出其不意,加上裝備好,戰鬥力是比較強的。這次要真是鬼子,一打就要拼個你死我活。即便不是鬼子也要趁此機會把隊伍練一練,是騾子是馬應該經常拉出來溜溜!許久不打仗的隊伍遇到強敵就是遇到好磨刀石了,看看敢不敢碰硬。想到這兒,他穿上馬靴,拿上腰帶就朝作戰室走去,參謀長、副官長和幾個參謀都到了。
龍旅長簡單說了情況,指著三團的方位說:周圍沒有像樣的隊伍,距離咱們最近的八路軍在七十里以外的胡留集,日本軍隊在一百裡外的信陽,據報告,敵人的火力十分強大,我認為這麼強的火力只能是日本鬼子,現在要按照鬼子來了的情況來對待,大家的神經也要緊張起來!龍旅長講完問道:三團的情況還沒有報過來?
參謀長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匹戰馬已經衝進了院子。來的正是三團的一個參謀,他跳下馬跑進作戰室向龍旅長敬了一個禮急促地說:報告旅長,三團參謀吉正其向你報告,日本鬼子最少一個步兵聯隊的兵力正在向我團陣地發動全面攻擊,我出發的時候二營前沿的一個連已經被包圍,聯繫中斷。目前二營已全面接戰,加強營已撲上去支援,另兩個營在集結待命。
正在這個時候,旅部分佈在各方位的監視哨紛紛回來報告:東南方向,我軍三團區域槍聲大作,從槍炮聲分析,像是日本的輕重機槍和榴彈炮。其他地區還未發現敵情。
參謀長指示:嚴密監視敵人增援情況,擴大搜索,注意戰場周邊的動靜,無論大小情況隨時報告。
這時一團二團的團長騎馬趕了過來,炮營營長和特務營營長也先後進來。參謀長請大家坐下,大家見旅長緊盯著挂圖,似乎在醞釀著下一步的行動,也都沒有坐,垂手直立等著旅長說話。
龍旅長轉過身眼睛盯著大家說:鬼子至少是一個聯隊,就是說近乎四千人,我們的三團不過一千多人,何況我們武器不能和鬼子比,三團現在處境十分危險,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去增援三團!
龍旅長頓了一下繼續說:現在的問題是師座並不認為是鬼子的大隊人馬,沒有命令增援。另一個問題是鬼子的意圖和戰場情況尚不明朗,現在我們不宜貿然出戰,但是,我們不能眼看著三團挨打。我命令:一團二團團長即刻趕回本部,做好一切戰鬥準備,隨時等候命令。
兩個團長立刻領命上馬而去。
龍旅長又命令:特務營隨參謀長即刻奔赴三團附近,摸清敵情立即報告。炮營現在就向三團二營方向運動,注意隱蔽,不要暴露目標,聽候命令。副官長,帶領警衛營的加強連隨我去師部,其餘人立即準備戰時指揮部。
當師長聽說鬼子來了一個聯隊的兵力進攻三團的時候,驚訝得半天沒有說話。他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嘟囔著:不可能呀,不可能!他們答應過的呀。
龍旅長焦急地說:師座,可能不可能現在都打了半天了,我的隊伍都已集結待命,你下命令吧!再晚三團就要吃大虧了。
師長鎮定了一下說:如果真是鬼子主動進攻咱們,那就不客氣了,你們上去吧,情況隨時報告!
龍旅長一個敬禮,轉身就往外走,師長又叫住他說:你們上去,把他趕跑就行了,不要揪住不放。
龍旅長遲疑了一下說:是。轉身就出了門。路上他就讓傳令兵分頭給一團二團和炮營傳達命令,一團從右,二團從後進攻鬼子的中間和後面兩個側翼,炮營著重轟擊鬼子還沒有投入戰鬥的後備力量。各部隨時根據戰場情況變化調整戰術,與旅部保持緊密聯繫。
龍旅長剛走到半路,參謀長派的人就來報告了:據活捉的一個民夫頭兒稱,這個鬼子聯隊是進山清剿八路軍的,碰上三團二營的陣地,繞過去太遠,想快速通過,沒想到打起來走不脫了,只好就地應戰。現在,三團二營的部分陣地已經被鬼子佔領了,於同慶副營長受重傷。敵我雙方已經拉開架勢打開了。龍旅長聽了一揚鞭子把馬打得飛跑起來,只有副官長的快馬能跟上他。
臨時指揮部設在距離前線約兩里路的地方。各團的戰鬥情況不斷傳來。龍旅長電話向師長彙報了情況。得知三團二營在撤離后重新構築防線,頂住了幾次敵人的瘋狂進攻,已經收縮防線,開始有組織的反擊了之後,他鬆了一口氣,要通了三團團長的電話。
三團長高克樹是個山東漢子,老家被日本人佔領,母親和弟弟遭遇炮火襲擊不幸去世。他對鬼子充滿仇恨,總想尋機會報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恨。這次鬼子突然襲擊二營又讓咬了一口,氣得他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他先按旅長命令派加強營上去,拚死把二營的那個被包圍的六連解救出來,然後命令兩個營迂迴到地勢較為有利的陣地上開始反擊。他帶著警衛排在陣地上觀看形勢,尋找戰機。
天漸漸亮了,一直緊逼的敵人和他們打了一陣兒突然都退了回去,兩個營長一看不好,趕緊命令人員離開陣地分頭隱蔽,敵人的大小炮就像颳風一樣朝陣地上打過來。
在一邊隱蔽處觀察的旅參謀長發現鬼子利用炮擊的當調換攻擊的隊伍,立即讓參謀用電話將鬼子集中所在的準確位置通知炮營,參謀長報告龍旅長后,命令向敵人中心開炮!
炮聲就是命令。完成布防,處在敵人正前方的三團,右側的一團,后側的二團一齊向鬼子撲了過去。三團高團長憋著一股勁指揮四個營像四把尖刀向鬼子正側面沖了過去,手榴彈打頭,機槍步槍一起開火,很快就打亂了敵軍的布防,與手忙腳亂的鬼子交纏在一起。二團兜鬼子屁股,向著鬼子輜重運輸隊,速射炮隊,戰地廚房和正在用餐的敵人圍殲過去。一團就是外號「膽包天」的淡團長率領的團。淡團長被打瞎了一隻眼睛,龍旅長想報請師長,讓淡團長擔任他的參謀長,但淡團長不同意,他還要自己帶兵打仗。龍旅長沒辦法,只好給他配了一個得力的參謀長和兩個專門幫他觀察敵情的參謀。龍旅長把他們團安排到鬼子聯隊的腰上,淡團長就明白了旅長的意圖。他把自己的三個大刀隊分別放在加強營的前中后位置,告訴他們交火以後,一字長蛇猛打猛衝勇往直前,後面三個營緊隨其後,向兩邊擴展,目的就是把敵人攔腰截斷,使其首尾不能相顧,我們則邊打邊吃進。
在隆隆的炮火中,三個團各自為戰,使出自己的絕招,鬼子固有的作戰陣勢被打亂了。不僅被分割成三四塊,而且大小炮、輕重機槍都無法發揮作用,甚至步槍手槍也不敢放開使用。而我們大刀隊卻可以盡情發威了,甚至追著敵人砍他們都無法開槍,害怕傷著自己人。除了三個步兵大隊的鬼子可以拼刺刀之外,其他鬼子甚至沒有招架之功。
然而鬼子到底還是規範建制,訓練有素,慌亂中聽到一聲長嚎之後,人員立刻紛紛後撤,並迅速聚攏,企圖排開陣勢組織反擊。各營長知道敵人要拉開距離,發揮他們武器的優勢,當即命令兵士貼住他們,穿插進去,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對已聚攏的敵人,大量投擲手榴彈。一陣激戰過後,鬼子明顯地露出敗勢來。
龍旅長在觀察戰場形勢之後,突然感覺後面包抄的二團方面槍聲急劇猛烈起來,急忙電話詢問已經突到前沿的參謀長。參謀長說,他也發現有問題,正在摸情況。不一會兒,他回電話說:據偵察員報告,從大路上發現七八輛鬼子汽車,好像是增援隊伍來了,多少還不清楚。
龍旅長一聽,心裡暗暗著急,心想:兩軍人數相當,但裝備相差懸殊,由於我們戰術得當,現在打了個平手,相持下去對自己將會很不利。本想教訓他一下就撤出戰鬥,沒想到敵人竟然來了援兵,這樣對以肉搏突擊的方法與鬼子纏在一起的我軍是極為不利的。他想,現在請師長派兵,恐怕遠水不解近渴,況且師長本來就讓趕跑就撤的,這個局面他一定很有看法。想到這兒,龍旅長把幾個重要助手叫到跟前說:命令警衛營和參謀長帶的特務營以最快速度開上去,頂住敵人援兵,命令炮營配合,封鎖援兵通往二團的道路,各團見機行事,逐漸撤出戰鬥!
命令下去了,然而龍旅長心情沉重,這樣一來自己隊伍的損失就可能很大。他給師長去電話,說明當前戰場情況,師長說他正在交涉,讓他再等一等。龍旅長現在最擔心的是一團淡團長他們的處境。
淡團長一團的攔腰突擊戰術實施得非常成功,鬼子完全沒有料到這一招,一下子被打懵了,首尾不能相顧,感覺前後左右都是敵人。以使用槍炮見長的鬼子在突如其來的大刀敢死隊和短促突擊戰術面前驚慌失措。即便是能拼刺刀的鬼子,面對大刀片子加武功,根本使不上套路,常常一個移步突刺上去,槍還沒抽回來,腦袋就不見了。兩個鬼子身子一靠,兩把刺刀對一個大刀,眼瞪著刺刀向對方腹部刺過去,一眨眼工夫,刺刀卻刺到自己對面的另一個同夥腰上,神出鬼沒的大刀也飛到自己的肩膀上。但是他們如果一旦拉開距離,一個排槍打過去,大刀隊就倒下一片。各連營的官長都在不斷地喊著:靠上去,插進去!後續隊伍源源不斷地衝上來和鬼子膠著在一起,刀起槍落,人仰馬翻。
淡團長緊跟隊伍,看到穿插成功,也意識到潛在的危險,他立即命令各營:中間穿插,圍住就打。讓隊伍在把鬼子分割成兩段之後,向左右突進,圍一塊吃一塊,不要貪圖太多。營長們心領神會,以多打少,以快制慢,刀槍並用,各個殲滅。鬼子抵擋不住紛紛敗退,他們立即緊貼上去,再圍再打。
就在這個時候旅部下達的見機行事,逐漸後撤的命令到了。淡團長理解命令的意思,通知各營長以哨聲示明:長蟲蛻皮法!儘管殺的正帶勁兒的兵士們聽到後撤的哨聲有點不理解,仍然按連長們的命令:移步後退拋出手榴彈,疾步後撤一段再拋手榴彈,前退後掩護,步步設防分散撤出。開始,鬼子一看剛才還壓著他們打的隊伍突然後撤很不理解,害怕又是什麼新花樣,直到指揮官一陣狂喊,輕重機槍才開火了。炮連和後撤的各連機槍雖然也在掩護,但火力壓不住敵人,後撤的隊伍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這個時候鬼子如果再用炮火攻擊,加上步兵衝鋒,形勢將非常危急!
就在我方戰場形勢遭遇危機的時候,突然槍聲喊聲大作,有幾支隊伍從鬼子左前方沖了過來,連長營長都高興地喊道:好呀,咱們的援軍到了!弟兄們打反擊呀!卧倒在地上的兵士們起來又沖了回來。鬼子的陣勢又亂了,重機槍也不叫了,三支隊伍混戰在一起。
一直觀察的兩個參謀仔細一看說:不對呀,這衣服咋是灰藍色,不是我們這個土潢色呀?淡團長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八路軍來了!
八路軍一隊接一隊,漫山遍野,殺聲震天,個個勇猛無比,一下子衝到鬼子中間,槍擊刀挑,兩三個對一個。三個團的兵士們士氣大振,把鬼子打得屁滾尿流,鬼哭狼嚎,全線敗退。這支半途而廢的鬼子進剿聯隊,在被堵在外面鬼子榴彈炮的掩護下連滾帶爬地逃了回去。
事後,龍旅長派參謀長專程到八路軍的駐地拜訪了部隊領導,對八路軍主動協助打退日本鬼子進犯的舉動深表感謝,希望今後兩軍之間多加合作。八路軍陳司令說:我們是友軍嘛,你們堅決打鬼子的精神很讓我們敬佩!現在,消滅日本侵略者是中華民族的大事,是每個中國人責無旁貸的重任,今後我們兩軍可以相互支持,相互協作,共同為消滅日本鬼子盡心儘力,請代問你們龍旅長好!有時間請他來做客。
參謀長表示一定把陳司令的好意帶給龍旅長。
後來陳司令一行專程過來看望了龍旅長,兩方在一起議定了互不進犯領地,互不製造摩擦,互相提供方便,共同對付日本鬼子,有事相互打招呼的幾項條款。後來他們在相處的很長時間裡,也確實做到了這幾點。
這次戰鬥結束之後,由於打死鬼子五百二十多人,繳獲鬼子各種武器裝備六百多件,自己陣亡三百六十多人,武器裝備無大損失的戰績,熊震師長在酒會上對龍旅長大加讚賞,稱他遭遇突然襲擊臨陣不亂,指揮調度有方,為新一師打出了威風。併當場向龍旅長獎勵一萬大洋。
幾個月後,熊師長在一次只有幾位旅長參加家庭便宴上,兩瓶拐子老窖酒喝乾之後,師長帶著酒勁兒說道:各位跟我情同手足,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雖說老蔣不待見咱們,可憑著咱們手裡的槍杆子,憑著各位的文韜武略用兵才能,在這一帶咱們獨立為王。日本人不敢惹咱們,八路軍也奈何我們不得。可是,把我們改編來改編去的,名頭換來換去,軍餉槍彈補給卻有一時無一時的,眼看著別人吃肉,咱只能吃點殘湯剩羹,背後沒有靠山咱心裡不踏實呀!大家說是不是?
大家附和著說:是呀,是呀。
師長又說:你們在下面帶兵打仗,出生入死,我心裡疼呀,沒有槍彈補給,沒有軍餉發下去,時間長了,你們作難不說,軍心也不穩哪!說著竟然落下淚來。
大家見師長動了情都很感動,紛紛舉杯說:師座體貼我們,我們一定竭盡全力為師座賣命,你怎麼說,我們怎麼干!
師長見大家這樣說,也擺出誓同生死的老大哥樣子,舉起杯來一飲而盡說:為了咱們出生入死的弟兄,我一定給大家找一條好出路!大家也都幹了自己的酒杯。
過了幾天,熊師長單獨約見龍旅長,在一起推心置腹談得很晚,最後才說:有個事情我對誰都沒說,今天想聽聽你的意見。
龍旅長說:師座有話請說。
這時師長的五姨太推門進來滿面笑容地給二人茶碗里續上水,輕聲問師長:宜方,都這麼晚了,龍旅長可能都餓了,我讓人給你們準備些夜宵吧?
師長向她擺擺手說:好,好,把門關起來,不要打擾。看著她出門才繼續說:由於這個事情關係重大,我頭一個先跟你商量。
看著師長說話藏頭露尾的樣子,龍定海旅長感覺到此次談話內容非同小可,一定是和隊伍的前途有關。他一面裝作認真的樣子,一面在腦子裡急速地分析判斷:要開拔?打大仗?人事變動?與自己有關?
師長點著了一根雪茄吸了一口,看著龍旅長慢慢地說:定海,咱們在一起有七八年了吧,你的隊伍是咱們師里實力和戰鬥力最強的,從團長到旅長也是我一手把你提上來的,我看中你是個難得的人才,也看中你的義氣和忠心。之所以要和你商量一個關乎咱們隊伍命運的大事,也因為你是我最信賴的人。
龍旅長點點頭沒有說話,可他的心裡似乎有一些沉重的預感。
師長說:最近,平常不管我們的第一戰區長官命令我們開到豫北一線,迎戰從豫東過來的一支日本軍隊。日本人,上次你的隊伍跟他們也交過手了,裝備精良,作戰能力強,讓我們頂上去等於去送死,我才不會幹這種傻事!八路軍方面兩次找我,要我以民族大義為重,和他們一起打鬼子。我知道他們的心思,是想一步一步收編我們,這當然是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現在,還有一個方面的開出條件,就是接受整編,給槍給錢,維持一方治安。
熊震師長說完拿起面巾輕輕地擦了擦嘴角,瞟了龍定海一眼。龍旅長聽著就明白師長的意思了,憑印象搜索了一遍幾個有實力的大頭目,感覺他們都還不具備把熊宜方納入自己麾下的能力。他不解地問:就不知道這個給槍給錢的主兒,是個什麼樣的背景?
熊震見龍定海問到了要害,沉吟了半天才說:這是南京方面的。
龍定海還是沒搞明白:老蔣不是跑到重慶去了,南京還有誰呀?
熊震笑著說:南京又成立了新政府了,你還不知道?
龍定海恍然大悟:噢,師座說的是汪精衛呀!這不是要跟日本人合作了嗎?
熊震說:跟日本人合作那是汪精衛的事情,咱們管不了,我們只是隸屬於他管轄,這樣,我們既不跟日本人對抗,也不同老蔣衝突,唯一的敵人就是的八路軍和新四軍。
龍旅長聽了半天沒有吭氣,他從師長說話的口氣中能聽出來他的選擇傾向了。他渾身燥熱,心潮起伏,反覆在斟酌著詞句,考慮怎樣來表明自己的意見。他喝了一口茶,慢慢說:師座,你向來都是觀大局,處大事的人,定海一直是把你當作父輩來尊重的,對你做出的決定我從不含糊,堅定不移地執行。然而,這一次,為了軍餉和裝備,竟要與日本人化敵為友,甚至為他們做事,我怎麼想這事都做不得!日本人正在強佔我土地,屠殺我人民,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怎麼能和他們合作?這是做漢奸呀!這是千人唾萬人罵的事情!師座肯定是讓人給迷惑了,這步路千萬可走不得!
熊震被龍定海說得臉上紅白不定,半晌說不出話來,端起茶杯把茶水都潑在了腿上。他鎮定了一下,忍住氣輕聲說道:定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這只是個權宜之計,我們並不是要當漢奸,我只想讓我們這個隊伍能存活下去。這一萬多人,每天要吃要喝,冬夏要換裝,消耗要補給,月月要關餉,我得四處去籌措呀!咱不是老蔣的嫡系,打仗把你推到最前面,給錢補給把你排在最後面,別人吃肉咱喝湯不說,時時刻刻還有把你縮編和去掉番號的可能。兄弟,你不在我的位子上,你管上這一攤兒,就知道我這個師長有多難了。
龍旅長能理解師長的難處,但還是不能接受被南京方面整編的思路,他沒有說話,他在思考。熊震見他不吭氣,認為自己一番道理打動了定海,就接著說:一下子改換門庭放在誰都馬上接受不了,定海,你放心,這一切都由我出面,挨罵受氣背壞名由我一個人撐著,我想,這一步棋是個險招兒,但對咱們隊伍來說是個好事,不管誰是爹娘咱先吃飽養壯了再說!我認為這事兒天塌不下來,萬一就是天塌下來,有我頂著,沒有你們的責任!
定海還是沒說話,他非常痛苦,對於這個多年尊敬的老上司的一番說道,他不能反駁,但也不能依從,因為軍人的服從和從心裡的尊重,使他不能這樣做。然而,在這個大是大非面前,他絕不可能違背良心去和自己民族的敵人同流合污。小時候,父親給自己兄弟三個講岳飛、講文天祥、講鄭成功、講義和團,在講到外族入侵造成的國破家亡,百姓苦難時慷慨激昂,義憤填膺,而對英雄的崇敬,對賣國賊的鄙視的神情他至今還歷歷在目。因此,他絕不能贊同師長的做法,他寧可為了自己的民族去同侵略者作殊死的戰鬥,甚至捐軀疆場,也決不會為了一點軍餉而出賣祖國,為虎作倀!想到這裡,他心裡豁然開朗,準備理直氣壯地勸一下師長。
熊震以為定海想通了,他用手制止了要說話的龍旅長,靠近他一步,推心置腹地說:我都安排好了,整編以後,把你報請提為副師長兼旅長,作戰訓練的事情由你來安排,我主要在上面活動,要錢要裝備,把咱們師武裝成一流的正規的國家隊伍。到那個時候我們就不受誰的窩囊氣了。熊震說得手舞足蹈,躊躇滿志,似乎那邊答應的那個金燦燦的中將軍銜已經掛在脖子兩邊了。
就在熊震師長準備給龍旅長進一步說明整編的方案時,龍定海站了起來,他略帶歉意地對熊震師長說:師座,我明白你的意思,看來整編方案已經木已成舟了,不過,作為一個你的下屬,作為一個受過你大恩大德的人,我還想勸一下師座,任何出賣國家利益,與人民為敵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師座千萬不能幹這種上對不起祖宗,下愧對後代遭萬世唾罵的事情!請師座三思而行。
他向師長敬了一個禮,拿起手套說:天晚了,我回去了。轉身準備出門。只聽見身後師長冷冷地說:就不回去了吧,來人,帶龍旅長去休息!
四個馬弁進來站在龍旅長兩邊,一個恭敬地說:龍旅長,請!
龍定海知道自己被軟禁了。
龍定海旅的參謀長半夜從旅長警衛連長偷派回來的人報告中得知,龍旅長被師長留下,他的槍被收走了。參謀長並不知道隊伍要被整編的事情,但人被留下,槍被收走,肯定說明龍旅長與師長之間發生了大事情。他不敢怠慢,立即通知三位團長,三位營長前來商量。他們剛坐定,師參謀長帶著一個營的隊伍趕到旅部。師參謀長招呼大家坐下,宣布說:正好大家都在,我說明一下,龍旅長要陪同師座去會見政府大員,這幾天可能暫時回不來,本旅的事情暫時由兄弟我代管,希望各位同仁支持!明天一早,咱們這裡見面,現在請大家回去休息吧。
龍旅長被軟禁的第二天,一團淡團長深夜潛入龍旅長的房間。兩人見面后沒有寒暄,淡團長直接問道:為什麼事情?
龍旅長說:要把我們整編,準備當漢奸二鬼子,我堅決不同意。
淡團長問:怎麼打算?現在要不要出去?
龍旅長說:現在不能出去,明天晚上這個時候帶一個連來,控制並說服師長讓他收回成命!
淡團長說:知道了。轉身從窗戶出去,消失在黑夜中。
淡團長走後不久,房門開了,燈也亮了,熊師長的五姨太走了進來。看著一身睡衣的龍旅長,她大大方方地坐下來說:不好意思,打擾龍旅長休息了,宜方讓我來勸勸你。她回頭對護衛的兩個衛士說:你們出去吧,我單獨同龍旅長談談。
今天白天熊師長同龍旅長又談了兩次,他們各執己見,誰也沒有說服誰,定海連師長擺下的家宴都沒有吃,轉身回到自己的房子。他沒想到,師座能把自己的五姨太派來當說客,而且是三更半夜的時候。
五姨太倒是很隨便,她說:龍旅長呀,你是個英雄式的人物,可就是太死板,不靈活,師長是好意,給你們找一個又有錢又穩妥的靠山,咋就不開竅呢?
龍旅長從她進門就很反感,心想,師長也不能如此下作,用自己太太施美人計來征服我,他看錯人了,我龍定海豈是一個女人所能收買得了的。聽著五姨太說話,他一言不發。
五姨太又坐近了一點問:龍旅長真要堅定不移打鬼子?
龍旅長看著她依然不出聲。
五姨太聲音親切地問:龍旅長,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你大概還不知道,幾年前,我還是北平燕京大學的學生,我還在街上遊行演講,抵制焚燒日貨,高喊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呢!你以為我願意你們整編成皇協軍,幫著日本人打中國人?我也勸過他多次,他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龍旅長冷冷地問:那你來是什麼意思?
五姨太輕聲說:你們倆晚上的談話我都聽見了,我對你言談中表現出的一個錚錚鐵骨的中國人氣概深表欽佩。中國要都是熊震那樣的軟骨頭就完了。今晚我冒險來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龍旅長問:什麼消息?
五姨太壓低聲音說:明天一早,他們要把你轉移到信陽去,你可早作思想準備。
龍旅長一愣,這個消息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一直認為五姨太是師長派來當說客的,也兼有試探他的意思。現在她突然說出這個消息,真還弄不清這個五姨太是人是鬼了。定海決定冒一下險。他湊近五姨太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五姨太問:幫什麼忙?
定海輕輕說:幫我給一個朋友送個紙條。一定要找個可靠機靈的人去。
五姨太說:這你放心,不會誤你的事兒。
定海在一張小紙上寫了四個字:突變速動
五姨太沒有看,仔細把紙疊好,纏夾在一個發卡上問:到哪裡,交給誰?
定海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的旅,一團,團長。現在快去!
聰明的五姨太站起來大聲說:龍旅長,你好好考慮考慮,師長的話你一定要聽,常言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辜負了師長的一片好心。說完就走了出去。
龍旅長熄了燈,在黑暗中焦急地等待著,禍福隨時可能降臨。一個時辰過去,五更時分,他憑藉感覺,知道有一群人的腳步聲從遠而近,他急忙穿好衣服皮靴,靠著窗戶邊在諦聽。時間不長窗戶輕輕被推開了,一個人跳了進來,從身形看就是淡團長。定海叫了一聲:世雄。
淡團長馬上轉過來對龍定海說:旅長,你的手令來得很及時。我現在帶了一個加強營過來,參謀長帶三個連看住師長的警衛營。加強連我帶進來,已經命令一個排長帶人去把師長請過來,其餘的在外圍警戒。現在請你到師長客廳,下面的戲你來唱吧。
龍定海走進客廳,師長坐在他平時固定的長桌上首,背後站著一個排自己旅的部下。往常部下見到他都會一齊立正,今天一個個無動於衷且神色嚴峻。因為在這種特殊氣氛中要跟師長對話,他來不及探究他們的反常,命令道:你們都先出去吧!結果沒有一個人行動。
龍定海有些惱怒地訓斥道:我命令你們出去,為什麼站在這裡不動?
士兵里一個答道:龍旅長,我們在這裡要保衛熊師長的安全!
士兵里嘰嘰喳喳說起來:熊師長為了我們有吃有穿有新式裝備要整編,你為什麼不同意?
你們當官的每天有吃有喝,我們現在連雜糧都吃不飽了。
整編以後我們可以進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總比在這山溝里強!
師長是好人哪,你的旅長還是師長提上來的,可不能忘恩負義呀!
我們要整編,我們願意跟著師長走!
聽到裡頭亂糟糟地說話聲,淡團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急忙跑了進來,士兵們看見自己的頂頭上司進來,都不做聲了。
龍旅長本想利用這個較為強硬的形式迫使師長收回成命,接受第一戰區的命令,迎戰東來的日本鬼子。沒想到前去看管迎接師長的自己的部下,就在這短短的一會兒時間,接受了師長的蠱惑說教,公開站到自己的反面。龍定海立即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如果應對處理得不好,很快會在整個隊伍中引起連鎖反應。
他待大家平靜下來,先對師長說:師座,打擾你了,不得已採取這個形式,目的還是想和你好好談談。
師長冷著臉一言不發。
龍定海抬起身,恢復了以往的神態,鎮定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後說:既然大家要保護師長的安全,既然大家對我龍定海不願意接受整編有意見,那麼好,今天咱們當面鑼對面鼓,把這個事情說清楚。我的兩把槍都讓師長收走了,你們個個手裡都有槍。如果你們感覺我說得不對,不在理,你們可以開槍當場打死我!如果我說得有道理,你們再退出去,我和師長單獨再談咱們隊伍的前途問題。
淡團長手裡緊握著手槍,緊張地注視著這一排人的動靜。
龍旅長緩緩地說:近一年來,我們隊伍始終在河南湖北一帶轉悠。由於不能得到正常補給,大家生活很差,經常吃粗糧,有時候還不能管飽。一兩個月才能見一次肉。上次我們跟鬼子幹了一仗,才給大家發了一點鬼子的罐頭和香煙。作為旅長,我感覺很對不住大家。
龍旅長頓了一下繼續說:不過,條件再艱苦,我們仍然是國家的軍隊,保衛國家保衛民眾是我們軍人的職責。現在,日本人已經佔領了我們一半的國土,而且繼續在向前推進,一路殺人放火,實行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而我們遊盪在這大山裡頭就是為了躲避與日本軍隊的正面衝突!老百姓問我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養你們是幹什麼用的?我無言以對。
龍旅長有些激動,他平靜了一下接著說:大家希望整編,希望過上像中央軍一樣的生活,這是沒錯的。然而,是誰來整編我們?不是中央軍,而是南京的汪精衛!經過他整編以後,我們就變成了跟著鬼子一起殺人放火,欺負老百姓的二鬼子,皇協軍了。
下面騷動起來,不少人竊竊私語。淡團長喊道:不要講話,聽旅長說!
龍旅長停了一下說:我們都看過戲,有人還看過或聽過書,自古到今,奸臣和漢奸是最可恨的,他們幫著敵人侵害國家,禍害民眾,能起到敵人起不到的壞作用!人們提起他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剝他們的皮,要知道,一人當漢奸,全家都抬不起頭啊,為什麼?漢奸是我們中間出現的劣種敗類,是可恥的東西,是死了以後不能見祖宗的東西!大家說,我們能去當漢奸,當走狗,當賣國賊嗎?
下面不少人喊著:堅決不當漢奸!當漢奸就是當走狗,就是賣國賊!
看到大家的反應,龍旅長也很激動,他接著說:咱們師長可能是受了壞人的矇騙,急於給大家找一條改善處境的路子,想帶著大家接受整編,然而卻忘記了,這是飲鴆止渴的自我毀滅行為。我是堅決反對整編的,我們絕不能跟殺我同胞,侵佔我國土的日本鬼子同流合污。更不能穿上他們的衣服,拿上他們的武器去糟踐自己的父老鄉親!
龍旅長說到這兒義正詞嚴地說:我願意接受第一戰區的命令,開上前線打日本鬼子,直到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我的話完了,如果你們有人還要整編,那麼就請向我開槍吧,我死而無悔!
一排的兵士羞愧地底下了頭。
坐在長桌頂端的熊震師長看到剛才被他已經勸化準備反水的兵士又被龍定海說得倒戈過來,認為大勢已去。他偷偷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槍,悄悄把子彈推上膛,就在他猛地從桌下把槍準備拿起來的時候,站在他後面的幾個兵士發現了,其中一個連忙用步槍橫過來卡在熊師長的脖子上,熊師長猛一扣扳機,子彈打到地板又彈起來,把一塊寫著「護國保民」鏡框的玻璃打碎了。由於大家都注意突然的槍響和子彈的動向,卡著師長脖子的那個兵士一直緊卡不松,待大家回過神來再看師長的時候,熊師長口邊已經流出鮮血,氣絕身亡。
龍旅長一面命令人盛殮熊師長,一面命令自己的參謀長讓隊伍向師部集結,處於緊急狀態。然後請師參謀長、另兩個旅長和炮團、騎兵團、工兵團、警衛團等團長一起前來議事。五姨太也參加了會議。
會議由師參謀長主持,他簡單說了一下情況。
龍旅長首先為熊師長的死主動承擔責任,接著,他陳述了熊師長要接受南京政府整編,將隊伍歸屬為協助日本鬼子在中國進行統治的皇協軍的情況。這一點,五姨太不僅予以確認,而且還出具了不少來往的書信和熊師長的日記。龍旅長公開表明態度,他堅決反對南京政府對隊伍整編,並明確提出願意率領自己的隊伍上前線打鬼子。
師參謀長是熊師長的心腹,整編這個事情最早就是由他引進的。熊師長一死他先是一驚,后是一喜。他認為這支隊伍現在可以由他來操控了。他認定龍定海是作成這件事情的最大障礙,利用其他人尚不明確內幕的機會先把他除掉,並藉此樹立自己威望。因此,在龍旅長講完之後,他不等別人說話,急不可耐地說:整編不整編,是上峰考慮決定的事情,作為軍人天職就是服從!龍旅長非但不支持師座的決策,反而鼓動兵士鬧事,趁機殺死師長,這是嘩變!這樣的人還能留在隊伍裡頭,來人哪,先把龍定海綁起來!
會議室里裡外外擔任警衛的都是淡團長的人,淡團長不說話沒有人會聽師參謀長的。這時,五姨太站起來說:參謀長,處理事情要看前因後果,整編隊伍的結果明擺是要歸降日本人,這是稍有良知的人都所不齒的。龍旅長據理力爭,避免陷我軍於不義,你不彰表也就是了,怎麼能給他扣上嘩變的帽子?嘩變是什麼?嘩變就是隊伍眾人的叛變,現在的隊伍變了嗎?大家都在這兒,還沒有說上三句話你就綁人,還分不分青紅皂白?
師參謀長譏諷地說:我說五姨太,你丈夫讓人打死了,你不找仇人算賬,怎麼還替仇人說話呀?你和龍旅長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
五姨太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我是個女流之輩尚知道禮義廉恥,不給日本人當走狗,而你一個大男人卻整天和日本人勾勾搭搭,這次整編就是你反覆攛掇師長跟日本人接觸的!日本人不是給你已經許了一個副師長了嘛!
聽了兩個人的對話,另外兩個旅長坐不住了,蔡旅長說:參謀長,我現在還沒弄清楚其中的是非曲直,不過,這整編本來就是正邪兩重天的事兒,我們不聽你們之間的狗扯羊皮。現在商量大事要緊!
馬旅長說:就是,師長不在了,我們現在要決定接受哪裡指揮的問題,不要動不動就抓人。抓人是軍法處的事情,一個旅長不是你說抓就抓的。
兩個旅長的話把師參謀長給鎮住了,他尷尬地笑笑說:是啊,是啊,現在我們商量,我們到底是跟重慶方面聯繫還是跟南京方面聯繫。現在的問題是,重慶方面只讓我們上前線,不給軍餉不給裝備,我們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呀!南京方面答應,先給大洋十萬,補充軍需裝備,就地待命,等候收編。大家看,我們怎麼辦?
下面立刻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就在大家莫衷一是的時候,機要員一聲報告送進來一份電報,她看了一下會場,直接把電報送給了五姨太。五姨太接過電報,高興地站起來念道:新一師:你部今晨發生的情況已知。以龍定海旅長為首的有國家責任感的軍人們,在大是大非面前,不懼暴力,敢於抗爭,捍衛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特給予讚揚。
命令:
新一師師長暫由龍定海代理。
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
附:戰區特派員今天到達新一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