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這兒是高級的風月場所,雖然很熱鬧,卻沒有虹口的日租界那樣亂,往來的也都是些衣冠楚楚的人物。
他一逕走向一間屋子。
他才邁進門,娘姨已陘迎了土來,滿臉堆笑道:「唐先生,這麼快就回來了。」
「阿九在不在屋裡,」「在,在,她大概也知道唐先生今天會回來,已絕推掉了兩張條子,一心一意地等看唐先生呢」唐唐烈笑了笑道:「我這次回家太匆忙,也沒有來得及給你們買些什麼,你喜歡什麼,自己去買吧,」他在布搭連里掏出了五塊大洋,塞在娘姨的手裡,換來了二連串的道謝,然後他就一腳上樓了。
桂花阿九果然一個人在屋裡用骨牌過三關,看見他進末了,忙站了起來,含笑招呼看他。唐烈把布搭連往桌子上一放,笑看道:「老九二我又去搬了本錢來了,你替我再去湊幾個搭子,這次我要好好的扳扳本,」唐烈把布褡褳一例,嘩啦啦倒出了一堆洋錢和首飾。
阿九把桌上的洋錢和首飾整理了一下,笑笑道,「唐先生了你是來討我回去的?」
因為這些首飾都是龍鳳吉祥等花飾,分明是裝扮新嫁娘的,所以她才開了這個玩笑。
但唐烈的臉上卻是一紅,搪塞看道:「阿九二你真要有心跟我,就替我到城隍廟去多燒幾柱香,保佑我大贏一場,我就用花轎討你回去,」阿九笑笑道:「唐先生了勿拿人尋開心了,傷我們這種女人,還配坐大花轎嗎?倒是這批首飾,看來像是新娘子戴的頭面,你怎麼拿來了。」
唐烈吞吞吐吐地道:「這……這是我娘給我結親用的,我回去籌錢,急切間籌不到多少,又不好意思講上次的本錢都輸掉了,只好騙我娘,我相准了一個姑娘家,需要一筆錢去討回來,所以才著到了這些。」
阿九皺皺眉頭道:「阿彌陀佛,唐先生,你怎麼能騙老太太呢,尤其是扯這種謊,以後怎麼辦。」
唐烈雙手一聲道:「沒辦法|我帶了一批錢出來做生意,總得有個交代,所以找一定要翻本回來,只要我能而回老本來。,我就討你回去,憑你這付模樣,我娘一定十分滿意的,談到人品,我們鄉下更是找不到第二個。」
他在這兒自言自語,阿九卻澆了他一盆冷水道:「唐先生,上次你帶了二千元錢來,結果卻輸得精光,這次好不容易才搬到將近一千元,就想發財了。」
唐烈笑道:「不錯,我這次絕對有把握,上次我只是來交交朋友,探探路子而已,不信你看看,人家都講上海灘遍地黃金,憑我的本事,撈一票絕非難事,」阿九嘆氣,她知道一個人若是人了迷,是怎樣也勸不醒的,她只好在旁敲側擊地道:「唐先生了我不知道你家裡的情形如何,但是我可看出來,這筆錢已經是你能周轉到的最後一筆,要是再輸了,你又該如何?」
唐烈的臉上浮起二種下愉之色,但他卻沒。有馥脾氣,只輕輕一嘆道:「阿九!不瞞你,連這筆錢也是我從別的地方借來的。我家裡是有幾個錢,但是沒有分家,鄱在我娘手裡捏看,要是再輸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外面混看,混到我娘登天,再回去分家當,我算過了。家裡的田地」起賣掉的話,我大概可以分到兩萬元。「」你倒是真會打算盤,老太太今年高壽?「」六十二,前年才做的大壽。「」才六十二,離百壽還有三十八年呢,「唐烈聳聳肩道、」不會等那麼人的,世上的人真能活到一百歲約有幾個,何況我娘身體不太好,一年有牛年是躺在床上,她能活到六十五歲生日就很好了。「阿九厭惡地道:「唐先生了像你這種做兒子的倒少有。」
唐烈笑道:「我講的是事實,她得的是癆病,已經拖上將近有十年了,怎麼好得了呢,我並不是咒她早死,但是也不能騙自己,講她一定能長命百歲。」
「既是老太太身體不好,你就該在家多盡點孝道。」
「阿九,我就是為了盡孝心才會到上海來的:我要是在家,我娘活不到半年,就會被我活活給氣死,」「怎麼,你常常跟老太太嘔氣。」。
「我怎麼會跟她嘔氣,一個月我跟她也碰不上兩次面,只是有些討厭的人,在我手裡吃了虧,不敢找我羅嗦,卻到她那兒告狀去了,但她偏偏不相信我這個做兒子的,卻去相信那些殺胚,總認為是我不對,自生一場閑氣。」
阿九也了解到唐列在家裡必然是個不安份的人,衍了他幾句,卻來到了隔壁的房裡,一個中年人正在榻上抽鴉片,旁邊有個濃抹的少婦在侍候看。
阿九進去坐在榻旁,順手替他打泡,一面低聲道:「四爺叔,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我也叫人從崇明去打聽過,姓唐的在崇明底子不錯,弟兄三個,就是他不務正業,整天打架闖禍,家裡的人才趕他出來,免得他把老娘氣死,他告訴你的都沒錯,只是他這次回去沒弄到錢,反而跟他兩個哥哥吵了一架,不知道他又從那兒弄到這筆錢的上」
「四爺叔知道他的底子就好,請示要怎麼辦?」
「目前他身上雖然不到一千元,但是只要他老娘一例,家當分下來倒還有兩三萬,所以不妨在他身上狠狠地刮幾票,幫他湊搭子好了,讓他放開手賭,錢不夠時,你帶他到弄堂口阿發那裡去,叫他寫條子借好了。」
「阿發專放印子錢,可是要人擔保才肯。」你擔保,這個赤佬碼子對女人倒是很禮貼的,他不會連累你,一定會想法子本利清償的,只要不超過兩萬元,我們遲早會收到那筆帳的,「」我們?難道阿發也是四節叔的人了「」哈哈,阿九,你也不想想,阿發若不是龍虎幫的人,敢在會樂里放印子錢,借債容易討債難,要不靠看龍虎幫撐腰,誰有本事去把那些債一文不少地討回來?「」這些事我不管,反正四爺叔怎麼吩咐我怎麼做,只有一點,擔保的事我不敢,還是四爺叔出面的好,你想,憑我的身份,三五十元的債務還擔得起,超過兩百元就沒有人會相信我了,更別講是上萬了,債還不出來,擔保人要負責的,我要是擔當得起這筆數目,我也不幹這一行了。「」嗯,嗯,有道理|這樣好了,你先擔保一筆小數目,等到胃口大時,你再領他來兄我,「阿九答應看走了。她回到隔壁,看見唐烈已經在她的床上睡看了,而且脫下的長衫上不但有破口,而且還有血跡,像是打過一場架,她倒是微微地一楞。這筆錢是上級交下來的,來源很清楚,唐烈身上的短掛上也有刀痕和血跡,證明他從刀傷、從流血的情形看,傷勢並不嚴重。但以唐烈的身手,卻不應該受傷的。發生了什麼事,唐烈沒有講,她也不敢問,除非是等兩個人上了床,關起房門來,才能躲被窩裡講悄悄話。否則,這屋裡的娘姨、小丫頭以及送茶水的聽差夥計,都有可能是龍虎幫的耳目及眼線。她只拉過一床被子,剛想把他傷處蓋上,免得被人發現,那知唐烈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將她一拉,她立不住,倒在床上,兩個人滾成了一團。唐烈親著她的耳根脖子,她卻格格地嬌笑不上。這是男女之間的打情罵俏,在長三堂子里,更是司空見慣了,守在外面廂房的娘姨還解事地替他們掩上門。他們在裡面鬼混了一陣,阿九才臉紅紅地出來,伸手扣看頸下的扣子,然後間娘姨四爺叔走了沒有?」
「還沒有,他老規矩要到五點鐘左右才離開,現在正在睡午覺,九老闆要是找他,最好等一下」「等不及,只好吵他一下了:「她來到隔屋,那個中年人都沒有睡。阿九笑看道:
「四爺叔,你沒有在睡覺?」
「怎麼睡得看,你們在隔壁又笑又鬧,又把床搖得像地震,我才閉上眼就被你們吵醒了。」
阿九紅了臉道。:「活該,誰叫你自己不老實,要跑到此地來聽壁卻的。」
「好,好,是我自找的,你過來又有何事?」
阿九用手指看隔壁,放低聲音道:「他今天來時到過虹口,好像是跟東洋赤佬打起來了,他還砍傷了幾個人。」
「啊,虹口是東洋人的佔領區,那邊都是一批高麗的浪人在跑抬腳,他怎麼會惹上的,有沒有受傷?」
「聽他講是先找上了三隻手幫的麻煩,追進了一家叫萬芳館的煙館,結果打了起來,他傷了人家七八個,自己也受了一點輕傷,只在背上被拉了一條小口子。」
「啊|這個癟三倒還真有本事,既惹上了三隻手幫,又惹了東洋赤佬,不過他一個人能衝出萬芳館,跑出虹口,倒真有兩下子,你告訴他,在此地沒有關係,」「我可不敢告訴他大多,只講這邊是英租界,東洋人不敢過來生事,但他告訴我,他不能一天到晚窩在這裡,為了行動方便,他托我買一根傢伙,」中年人沉思片刻才道:「你去找阿發弄給他好了,這傢伙身上還有兩三萬的油水,我們總要保護他一下。」
桂花阿九姐的香閨中又擺下了一某賭局,這次又吊進一個新的洋盤,是青島來的一個皮貨商人。
他除了開一家大皮貨行外,還兼任德國洋行的買辦,那就是時下所謂總代理兼業務經理的混合體,也是外國公司與本地人之間的掮客和連絡人,他的名字叫魯道夫。
姓魯是不錯,道夫是後來改的,為的是有德國味兒,而青島則是德國人的勢力範圍。
這個山東佬錢多,好賭又好色,到了上海,自然是會樂星的常客。
唐烈的運氣不錯,因為有一隻更大的肥羊,他由被宰的對象轉變為操刀者,這一晚頗有斬獲。
魯道夫輸了四千多,唐烈一個人贏了兩千多,是最大的贏家。
因為他跟捕房裡的英國幫辦有點交情,龍虎幫的郎中不便參與,參加賭的人都是規矩的生意人。
錢被唐烈贏去了,龍虎幫很高興也很放心,因為這些錢遲早都會流入龍虎幫手中來的。
魯道夫第一天推的是牌九,輸得很不甘心,約定第二天大大的賭一下,要賭洋玩意兒撲克。
唐烈對賭是樣樣皆通,一口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阿九又到了隔壁,跟那個叫四節叔的人荏低聲談話。
他沉重地告訴阿九姐道:「阿九,姓唐的沒對你講實話,他帶來的這筆錢是用搶來的,而非借約二」「什麼?搶來的?四節叔,你不是講他是鄉下的士財主嗎?家裡頭很殷實,總不會去作強盜吧,」「一點不錯,他回家是準備再籌錢的」可是一到家,他的老娘就病發了,他根本不敢開口,還是向他大嫂借了二十元錢回上海來,結果在渡船上,碰上一家綢緞行的帳房先生替東家的大小姐送嫁來……「阿九低呼了一聲:「作孽上作孽,他就搶了人家的,今早報上講那個帳房先生跳黃浦江自殺了,」四節叔搖搖頭道。:「那倒不是他直接下手的,是三隻手阿炳的手下兄弟下的手,他追到虹口,黑吃黑樅人家手裡搶了過來。」
「三隻手阿炳又是什麼人?」
「是虹口一帶的岳相人,手底下有三四十個小兄弟,大部份都是三隻手跟外白渡橋頭拋頂宮的小癟三,木名叫黃炳山,根本不算號人物,不過最近他搭上了日本的線,有一批東洋赤佬做後台。唐烈還真有種,他一個人追造萬芳館,砍傷了阿炳和兩個人,也打傷了幾個高麗浪人,搶走了那筆錢。」
阿九嗯了一聲道:「姓唐的倒還很有良心,他今天早上還叫人送了五百元錢到申報,托報館轉捐給那個帳房先生的家裡,作為慰問金。」
四爺叔哼了一聲道:「他是靠了那筆錢,昨天夜裡撈了一筆,今天落得大方,人是他害死的!」
「四爺叔,這倒不能這麼講,錢是人家偷走的,那個帳房先生是在船靠碼頭時跳海的,他只是從另一批人手中把錢搶過來而已,那個帳房的死跟他沒有關係。」
「好了,不去管他了,人是不是被他害跳海的跟我們沒有關係,問題是阿炳他們打聽到人落腳在我們這兒,由東洋人出面要我們把人交出去上」「啊,我昨天不是代他問四節叔買枝槍嗎?四爺叔答應了,大概他自己心裡有數,四爺叔怎麼講呢?」
「我們當然不在乎阿炳那幫人,可是東洋赤佬出來講話很是討厭,弄得我很傷腦筋。」
「有什麼好傷腦筋的,赤佬只能管虹口一帶,此地是英國租界,東洋人總不敢撈到這邊來,再者,龍虎幫也不能向三隻手低頭,不理他們算了。」
四爺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忙用茶送下肚去,不讓有一絲煙霧逸出來。
他慢慢地又道:「我當然不怕他們,只不過為了一個人,跟日本人鬧翻了很不合算,尤其是我們這邊的白貨來源,都是靠虹口那邊供應,他們要是一斷……」。
「四爺叔,要是把人從英國租界上交出去,龍虎幫可塌不起這個台,再者,這個姓唐的身上,還有兩三萬元大洋油水,放掉了太可惜。至於跟日木人的交易,諒他們也不敢斷,我們這邊是個大戶頭,他們捨不得放棄,真要敢不批貨給我們,了不起多出一點木錢,搭進別的線,可是東洋赤佬,一個月就要少做幾萬元生意,他們肯嗎?」
四爺叔連連點頭,笑看道:「不錯,不錯,老九,真沒想到你十個女人家,也能看得這廣清楚,好,你告訴姓唐的一聲,叫他放心留在此地好了,在龍虎幫保護之下。他可以篤定泰山,只是你要看牢點,別讓他跑出去了」「這兩天不會」有個凱子在這兒,他也捨不得走,四爺叔,那個魯道夫倒是道好菜,可是你為什麼不派個人下來呢?錢都叫別人撈去了。
「」魯道夫跟德國人的關係密切,跟巡捕房的幾個高級督察幫辦也有交情,我的人不能下去「否則他會通過英國人,叫我們把輸的全賠出來,只有用規規矩矩的對手跟他賭。吸光他的血也沒話好講。」
「萬一叫他撈回去了,又怎麼辦?」
「不會,你放心,那個姓唐的賭得很精,跟我手下那幾個郎中比雖然不夠,吃吃魯道夫卻夠了,還有另外那些搭配的賭家,全在英國租界上做大生意,陪看輸幾個也輸得起,贏了,我們也有把握再弄過來。」
「幾個大老闆當然沒問題,我是怕那個姓唐的,撈足了拔腿就跑,我可拉不住他。」
沒關係,他只要有意思想跨出英租界,我就會暗中通知虹口那沒把他堵回來,叫他乖乖地留下,只要他留在此地,就不怕他贏得多,遲早都得吐出來的。「阿九微微一笑:「反正我只是傳消息,聽候四爺叔的命令做事,四爺叔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
四爺叔捏捏她的腿笑道:「老九!多給他上點洋勁,把他吊牢,只要他不脫出我們的掌握,不管他身上放出多少血,都准你分一成!」
阿九怔了怔道:「四節叔,你講的話當真?」
「當然是真的,連他在魯道夫身上撈來的都可以計算在內,只要不是我這裡貼出去的,都有你的一成。」
阿九喜孜孜的扳看指頭去算自己的應得數,而四爺叔的手卻在她的大腿上摸索看,眼中閃看狡猾的光。
他許出一個極為優厚的條件,但心中卻在暗笑看,可憐的女人,錢只是在她們那兒溫一溫熱而已,遲早還是會流到龍虎幫的庫里去的,在龍虎幫的控制下,人只有無條件地替他們實命、賺錢,從沒有人能帶錢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