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早上,下起了雨。
南寧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下過雨的天空,是毛麗最喜歡的,彷彿洗過一樣。毛麗最喜歡的就是南寧的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藍寶石,亮得晃眼,陽光下的一切都是明媚的,那成片成片的樹蔭綠得要滴出水來,在內陸城市,這個季節應該滿地都是落葉了吧,但是南寧依然綠意盎然,彷彿還停留在春天。
這樣的好天氣本來應該心情舒暢,毛麗卻心情低落,昨夜與容若誠跳的那一曲舞現在只怕在社裡傳得沸沸揚揚了,她心煩意亂,加上有點感冒,索性早上跟白賢德請了假沒上班。以往請假,白賢德總是不情不願嘀嘀咕咕,要念叨半天,但這次出乎意料的爽快。「身體不舒服就在家休息,活兒反正是干不完的,養好身體再說。」瞧瞧,這還是白賢德不?可是接下來又來一句,「要不要老容去看看你?」
「愛人,你還嫌我不夠鬧心是吧?」
「鬧啥心啊,多好的事,連馬大姐今早上班的時候都說你們是天生的一對,我觀察了,老容今兒走路都像是在雲上飄,臉上也煥發著春天般的光彩……」
毛麗嚷了起來,「你再說,我就跟你絕交!」
「哎喲,這我沒意見,咱倆直接散了吧,你趕緊去投奔老容溫暖的懷抱。」
「……」
毛麗只能直接掛掉電話。
她真是恨透了自己,昨晚明知馬春梅是在激她,她還是沉不住氣請老容跳舞,她怎麼這麼笨呢,明擺著的圈套她還往裡鑽。這下好了,緋聞就不再是緋聞了,她真不敢想她回社裡上班,那幫傢伙會怎麼取笑她。
兩天很快過去了,毛麗的感冒不但沒好轉反而有加重的趨勢,高燒不退,通宵咳嗽,去醫院一查才知是病毒性流感,得入院。在醫院住了兩天出來,還沒緩過勁呢,白賢德打電話通知她去社裡報到,說是來了新副總編,叫朱庸,過兩天就要正式上任,容若誠則接替了許茂清的位置,昔日的容副總編成了現在的容總編,跟社長平級了。
「新副總編?」毛麗一時反應不過來。
「沒錯!」白賢德在電話里哇哇大叫,「很有型呃!還是個博士后!不得了不得了,滿腹文才,出口成章……」
毛麗知道白賢德的底子,街上死了只老鼠都要大呼小叫的主,她對這個很有型的新副總編頗不以為然,「比許帥還有型?」
「你見了就知道!以後我們不能再叫許總編了,得叫許總許老闆了,你不知道吧,許帥在民族大道開了家超豪華的俱樂部,還在青秀山附近和別人合夥開發了一個新樓盤,都快封頂了我們才知道,乖乖,那樓盤起價就是七千多……」
毛麗住院的第二天,許茂清曾到醫院看望過她,果然無官一身輕,卸下重重包袱的許帥更加風流倜儻,穿了件米色休閑西裝,玉樹臨風地往病房一站,那個氣質那個風度,絕對不輸小梁,給毛麗扎針的護士眼睛都看直了,一針紮下去,讓毛麗連聲慘叫。難怪一直就有人說許茂清是女人殺手,毛麗知道,沒有了官職的束縛,許帥更加為所欲為,她跟白賢德開玩笑說:「完了,南寧城內不知道又有多少良家女子要被咱們許帥禍害了。」
「那是,那是,許帥自己也說了,女人絕對是他此生最大的牽絆,他未來的寶貴時間只會做兩件事,做生意和擺脫女人。」
「唉,禍害!真是個禍害!」毛麗小姐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別害了。
朱庸就任新副總編的時候,毛麗剛在火車站接到老媽。老媽得知毛麗住院,心急如焚地趕到南寧來,逮住毛麗就罵道:「你個死丫頭,寧可住院也不回家!」好像毛麗住院是為了不回家似的。毛麗解釋說只是一般感冒,在醫院住了兩天就回來了,沒什麼問題,她媽不信,還揚言要去找社裡領導理論,說社裡把她閨女當牲口使了,累到住院……這是哪跟哪啊?
翌日毛麗去社裡上班,見到超級有型的朱庸副總編,她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果然是「有型」,那體積,那身板,可以抵她嬌弱的身軀三個都有多。原來白賢德所說的「有型」竟然就是指他體積龐大。當時是在一編室,朱庸親自過來跟毛麗打招呼,先是熱情地握手,然後眯起一雙極具智慧的眼睛,嘖嘖贊道:「早就聽老許說我們社有個絕代佳人,今日得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哪裡,哪裡……」毛麗難得有謙虛的時候。朱庸肥碩的大手板堪稱熊掌,拍拍毛麗的肩膀說:「我看過你之前做的選題,很不錯,值得重用!」
隨後,毛麗去副總編室彙報手頭上的工作,昔日副總編位置上現在坐著的是朱庸,龐大的身軀,陌生的面孔,讓毛麗頗有些不習慣。
「怎麼,不習慣吧?」朱庸笑眯眯的,笑裡藏刀,一眼就看穿了毛麗的心思,「沒關係,你們以後會慢慢習慣的。」說著拿出一大沓材料,翻看著說:「這兩天我仔細看了一下容總編跟我交接的工作,發現有一個選題很不錯,但是沒做下去,我剛問過老容,他說你知道。」
「啥選題?」毛麗心裡直打鼓。
「張番,他有部稿子投到了我們社,我看了,很不錯。但是我剛剛跟作者聯繫了,他說已經答應簽給別的出版社了。」
毛麗一聽張番的名字就抽風,這廝可把她害苦了!若不是他告狀,老容就不會讓她寫思想彙報,結果一連串的跟頭,害她和老容鬧出緋聞……毛麗沒想到現在居然又聽到了這個名字,心裡那個恨,可是不容她恨,朱庸接下來的話差點讓她斷氣,「現在我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去趟上海,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你必須給我把張番的稿子要回來,要不回來,你也不要回來了,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惜一切代價!我不管過程,我只要結果!」
「可是……」
「不要跟我講『可是』,在我面前永遠不要說這兩個字,你毛麗更不應該講。」朱庸果然是朱庸,收拾毛麗就跟收拾他桌上的文件一樣。雖然毛麗小姐一度讓上任副總編容若誠頭疼,但是朱庸就不吃老容那套,說一不二,決不嬌寵手下,還規定了期限,「給你個時間,兩周內拿回稿件,時間應該是很寬裕的吧?」
天哪,還很寬裕……
毛麗不知道是怎麼走出副總編室的,只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摸索著回一編室,栽倒在會客沙發上直啍啍。
沒辦法,新官上任三把火,朱庸可不是容若誠,毛麗乖乖地收拾東西當天下午就趕回北海,準備從北海飛上海。她本來要直接去上海,她媽不依,說是還有東西要毛麗帶到上海去。想想都費勁,朱庸只給她兩周的時間,這一繞道多浪費時間啊。浪費時間還好說,關鍵是老媽一路上嘴巴就沒歇,兩個小時的車程,毛麗就裝了兩個小時的聾子和啞巴。
很不幸,到了北海被告知航班取消,說是有颱風。這下完了,等颱風過去起碼得明天,毛麗心想照這麼耽擱下去,她就是把張番當饅頭啃了也未必拿得回書稿。都怪老媽,為了讓她捎上一罈子泡菜,徹底打亂了她的行程。這泡菜不用說,肯定是給老爸捎的,老爸是開飯店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什麼山珍海味吃不到,他會吃這腌蘿蔔腌豆角腌白菜腌辣椒?
毛麗跟老媽嘀咕,「媽,您給爸做泡菜也不怕黃伯伯有意見?」
「這你就不知道吧,這泡菜還是你黃伯伯幫著我腌的呢。」老太太一說這事居然還很得意,對黃伯伯忠厚的人品讚不絕口,當時娘兒倆是在廚房裡說話,老媽邊切菜邊說,「你爸前陣子打電話過來,說就想吃我腌的泡菜,你黃伯伯知道了,第二天起早就去市場買了個最好的罈子,洗啊切啊曬的,都是你黃伯伯弄的……」
毛麗詫異不已,也感動得不行,「黃伯伯人真好!」
「可不是,這老頭子話是不多,人木了點,可是心眼好啊,你看這麼多年我有事沒事會罵他嗎?他沒啥讓我罵的……」
「可您幹嗎老罵我?」
「那是你該罵!」老媽刀一拍,臉就拉下來了,「你說你從小到大,哪件事讓我省心了,都二十五六的人了,還沒個著落……」
又來了!毛麗見勢不妙,抱起門口的那壇泡菜就往外走,「我去找個大盒子裝上,否則怕上不了飛機。」
「咋會上不了飛機呢?」她媽一聽這話就急了。
毛麗說:「現在安檢可嚴了,只要是液體都不能隨身帶,萬一不行只能託運。」
她媽扔下菜刀就去找紙盒,急得跟什麼似的,念叨著說:「那怎麼得了,那怎麼得了,不隨身帶,要讓別人偷了呢。」
毛麗啞然失笑,覺得她這老媽真是可愛,飛機上誰會沒事偷老太太的泡菜啊……
謝天謝地,北海只是這次颱風的邊緣城市,沒有太大的影響。但風勢還是很強,漁船被禁止出海,黃伯伯在家也沒閑著,跟毛麗她媽一起把那壇泡菜裝箱打包,為了避免被打碎,她媽塞了很多泡沫和廢報紙在箱子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又用繩子捆得結結實實,她媽這才鬆了口氣。
毛麗看著那個超大的「粽子」,愁眉苦臉,「媽,您捆成這樣,就是飛機掉下來也不會碎的。」話一出口就挨了她媽一栗暴,「呸呸呸,怎麼說話的呢……你,你這臭丫頭,看我不割了你的舌頭!話都不知道講,你書讀哪去了?」
毛麗她媽一向迷信,毛麗出言不慎,可急壞了老太太,晚飯都沒吃就上廟裡燒香去了,毛麗覺得老媽真是神經過敏。
一向木納的黃伯伯倒說了句公道話:「你們做孩子的,不知道大人的心。」
晚飯是黃伯伯弄的,虎子扒了幾口就上同學家做作業去了,就剩了父女倆坐在院子里喝酒。黃伯伯一輩子忠厚老實,也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抽點劣質煙,喝點小酒,喝酒也不要什麼菜,一碟花生米就讓他很享受了。毛麗和黃伯伯關係一向處得不錯,有什麼話也只跟黃伯伯說,跟老媽說,大多時候是討罵。但是黃伯伯卻跟毛麗說:「你媽這人嘴笨不愛說中聽的話,可是心裡不知道有多惦記你們,每個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廟裡燒香,還不是擔心你們……」
「我們有什麼好擔心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還當我們是孩子呢。」毛麗總是不理解老媽怎麼那麼喜歡念叨。
黃伯伯說:「在大人眼裡,你們就是活到四五十歲,都還是孩子。」
毛麗剛要回句什麼,一口二鍋頭下去,燒得她直吐舌頭,火辣辣的,從舌根一直燒下去,那個沖,毛麗大呼過癮,端起杯子又要黃伯伯斟滿了,一口灌下去。
「哇,刺激!」毛麗覺得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黃伯伯很高興,難得有人陪他喝酒,連忙又到廚房炒了兩個下酒菜,父女倆越喝越過癮,沒多久一瓶二鍋頭就喝了一大半。黃伯伯顯然喝多了,他雖然好酒但是酒量還比不上毛麗,喝下最後一杯就到了底,搖晃著摸進屋睡覺去了。毛麗一個人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飲,颱風顯然已經在周邊城市登陸,風嘩啦啦攪得葡萄架直晃,小桌也被吹得連連往後挪。毛麗仰望烏雲滾滾的天,明明沒有星星,卻覺眼前一片星光璀璨,她知道大約是醉了。
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越醉越清醒,毛麗就屬於這種人。她喝完整瓶二鍋頭的時候,雖然眼前不停地晃,頭暈目眩,可是腦子裡卻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在幹嗎,也知道自己想幹嗎。她忽然很想去那個地方,大片的紅樹林,月光下的海灘……她摸索著走出院子,步子踉踉蹌蹌,心裡還在想,老媽去燒香了怎麼還沒回來。這時她發現自己已走到了街上,風太大,眼睛里進了沙,很痛,一揉就是滿眼的淚。她什麼都看不清,腳還發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
一輛計程車停在了她身邊。
司機大哥在按喇叭,似乎想趕在颱風來之前做最後一筆生意。
毛麗搖搖晃晃地拉開車門,一頭就栽了進去。她雖然喝高了,心裡還是很清楚的,司機問她要去哪裡,她報出地名就昏昏睡去。好像才眯了一小會兒,就聽到司機在叫她,說到了。毛麗隨便掏了把零錢給他,一開門差點滾到地上。
她覺得難受極了,胃裡跟翻江倒海一般,估計是路上顛的。她記得她蹲在路邊吐得天昏地暗,吐完後幾乎無法站穩,她努力辨別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到了樹林外的輔道。好在輔道有路燈,掩映在樹林中的小樓也依稀透出燈光,她還能勉強搖晃著往前走。
林蔭道的樹被吹得向一邊倒,正倒向毛麗,影影綽綽,凄厲嘶吼,像是千軍萬馬呼嘯著朝她踏來,要將她碎屍萬段似的。毛麗害怕極了,嗚咽著朝著透出燈光的小樓靠近,跌跌撞撞,最後終於摸到了鐵門,門柱上的牌子依稀可辨,上面刻著「海天苑」。鐵門是關著的,她進不去。憑著記憶她居然還摸到了門鈴,一邊按一邊哭喊:「見飛,開門!見飛,我回來了,你快開門……」
不久后感覺有人在抱她,還有溫熱的水珠滴落在她臉上。
毛麗努力睜了睜眼睛,看不清,只覺眼前一片模糊。但是她仍然認出了他的輪廓,隔得那麼近,溫暖的氣息撲在她臉上,恍若隔世。
她抖抖地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手心觸到了濕濕的淚痕……是夢嗎?她在心裡問自己。不管了,就算是夢也讓她短暫地依偎他一下吧,她太累太累了,需要一個懷抱。這懷抱如此熟悉,讓她想起三年前的那個黃昏,她從手術台上下來的時候,他也是這般緊緊抱著她,他從來沒有那樣抱過她,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就像她已經死去,他失去了他所珍愛的一個世界。那一刻他哭得多傷心啊,都說男人不流淚,可是他的眼淚從來就很多,經常在她面前淚濕眼眶,有時候真像個孩子。
而人總是在失去后才會念及對方的好,當他三年來拒不與她見面,不給她任何音信,無論是她的懺悔還是想念他都置之不理,毛麗這才意識到她失去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世界。她開始發瘋地想念他們的過去,記憶中的他永遠如陽光般溫暖和煦,常在她鬱悶的時候帶給她驚喜,好像這世上就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他,其實大多數時候他並不知道她要什麼,但是他從來都給她這世上一切最好的東西。他容忍著她的壞脾氣,原諒她一切荒唐無理的語言攻擊和蠻橫行為,他有時也會生氣,可是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是到海邊散步,默默抽根煙再回來……他這樣多的好被一點點在毛麗的懺悔中無限地放大,她這才明白她錯過了多麼好的一個人,如今這樣好的他再也不屬於她,是她親手毀了這一切,她想她此生大約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現在,她怎麼又會躺在他懷裡哭呢?
到底是夢還是現實啊,溫暖的懷抱一如往昔,清晰得不似在夢境。頭太暈了,毛麗拼盡最後的力氣還是沒能看清眼前的他,只覺他的臉越來越遠,最後她離開了他的懷抱,她好像被放到了床上。那麼,只能是夢境了……可是她陷入昏睡前分明聽到了一個冷靜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天亮前你必須離開這裡。」
耳畔有輕微的風聲,還有小鳥清脆的鳴叫,就棲在窗外的枝頭。
「起來吃點東西吧,餓著肚子睡覺可不好。」趙成俊坐在床邊,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陽,伸手揉了揉毛麗亂蓬蓬的頭髮,又拍拍她的臉,「你最近可瘦多了。」
毛麗茫然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你該不會醉了一宿就不認得我了吧?」趙成俊「呵呵」地笑出了聲。
毛麗覺得頭還是有些暈,渾身疲乏無力,彷彿還遊離在某個疲憊的夢境。她打量四周,認出是在海天苑二樓的卧室,她怎麼會睡在這?
趙成俊把她從一大堆白枕中挖出來,「起來,不要再賴床!」
他將她拉起來,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她,笑道:「下次喝酒記得叫我陪,這樣你醉了的時候起碼身邊也有個人,不然被別人撿走了可划不來。」
她終於笑了,可是那笑卻比哭還凄涼。
「謝謝你,每次都給你添麻煩。」她已經清醒了很多,因為他起身拉開了落地窗帘,正對著露台,可以望見遠處的一線碧海。有些微涼的風吹過來,帶著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已經是深秋,上海那邊估計要穿毛衣了。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衣服,並沒有別的意思,卻被趙成俊看在眼裡,他戲謔道:「放心,我沒有趁人之危的習慣。因為醉酒的女人是分不清對象的,你搞不清跟誰做,我會覺得很冤。」
她的臉頰微燙,腦中仍是一片昏昏沉沉,但伶牙俐齒的本性未改,「你也放心,我不會在醉酒的時候非禮你的,我自認酒品還不錯。」
「這個我倒是不介意。」趙成俊笑出了聲。
「你不介意我介意,如果我非禮過你,我會負責。」
「是嗎,早知道昨晚就應該生米煮成熟飯!可惜啊可惜,如果下次還有這樣的機會……」
「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毛麗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足走向浴室。她穿了件粉色的針織連身裙,睡了一晚有些皺,但更顯出她極致的慵懶的美,尤其是那頭烏亮蓬亂的頭髮,雞窩似的,但被她隨手一抓,用發箍在頭上綰成一個髻,便露出她雪白優美的後頸,非常撩人。趙成俊忽然間有些心浮氣躁,他自認見過的美女不少,大多是精緻得無可挑剔,但他還真沒見過像她這樣不修邊幅卻美得驚心的女人。
毛麗先到浴室旁邊的更衣室找衣服,雖然房子租出去了,但她還是保留了自己獨立的衣櫥,因為衣服太多,她在南寧的公寓又小,實在沒地方放置。
她很快取出一件天藍色的裙子,對著鏡子比畫,嘴裡也不歇停,「嚴格地來說,我還算是睡在我自己的床上。」說著指了指那張雕花大床,「這是我的床!」
「那我很榮幸,能睡在你的床上。」
毛麗瞪他一眼,砰的一聲關上浴室的門,好像還不放心,又打開門伸出頭說:「你——出去。」
趙成俊揚揚眉,舉起手做投降狀,「OK。」
下樓擺好早餐,趙成俊正準備去沙發看報紙的時候,毛麗已經翩翩如仙地下來了。他詫異不已,以他對女人的了解,洗澡、抹護膚乳、化妝、梳頭、噴香水等繁瑣的程序做下來,一般沒個把小時是出不了門的,這丫頭居然不到半個小時就搞定了。
「這麼快就好了?」他上下打量收拾得清新靚麗的毛麗。
毛麗嗯了一聲,也不客氣,徑直走到餐桌旁伸手就抓了一塊三明治啃。昨晚喝酒後吐空了,她早已餓得頭髮暈,洗完澡腳發軟差點一頭栽到馬桶里。
「別跟我說,這早餐是你弄的。」她幾口啃完三明治,又幾口吞了個煎蛋。趙成俊看著她的吃相,大笑道:「當然是我弄的,不過你餓了多久啊,小心別把盤子吃進去。」
「啥,你還會弄早餐?」毛麗滿嘴的火腿和煎蛋,嘖嘖讚歎,「現在的男人真是越來越極品了,長得極品就算了,還出得廳堂下得廚房。」
「你,要不要考慮下?」趙成俊順水推舟。
毛麗就知道他會這麼說,利嘴兒可不饒人,「謝了,你這種價值連城的極品,我可消受不起。」
「你當我是花瓶呢。」趙成俊的反應也很快,毛麗哈哈地笑起來,他伸手敲了下她的頭,「不許亂說,我不是花瓶!」但他是那麼的憐愛她,她冰雪聰明,反應神速,絕對不是那種胸大無腦的白痴美人。見她風捲殘雲似的掃光了盤中的食物,忙又問:「要不要再來個煎蛋?」
毛麗自住院起就被她媽當豬似的餵了大半個月,胃口大開,自然連連應允,「嗯,煎得焦一點,我不喜歡七分熟的,極品男人應該可以煎出極品的雞蛋!」
「那你呢,你會做什麼?」趙成俊在廚房裡問她。
「我會吃雞蛋!」
「臭丫頭!」
毛麗填了點東西到肚子里,精神恢復了不少,打量四周,發現房子被收拾得很乾凈,光亮可鑒的烏木地板簡直可以照見人,極品男人果然就是不一樣,儀錶堂堂,屋子也是纖塵不染。餐桌是正對著客廳的露台的,毛麗睜大了眼睛,她看到屋外海灘上好像站了個人,背對著海天苑,因為隔得遠,感覺只是個小黑點在海邊緩緩移動,整個海灘就那麼一個點,所以即便很小,也很顯眼。
趙成俊很快就煎好雞蛋端到她面前,「趁熱吃吧。」
毛麗無動於衷,眯著眼睛眺望海灘那個移動的「黑點」,海天一線間,就他一個人迎風而立,在想什麼呢?背影孤獨,感覺好像很悲傷……
趙成俊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臉色瞬即變得陰冷,他伸手托著她的下顎,轉過她的臉,讓她的眼睛對著他,「看著我!我都這麼極品了,還吸引不了你嗎?」
毛麗佯裝皺起眉頭,「你的臉好醜哦,原來所謂的極品是不能近看的。」趙成俊又在她額頭敲了一下,站到她旁邊,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快吃,我還趕時間呢。」
毛麗說:「我也趕時間,我要去上海。」
「這麼巧?我也是去上海!」趙成俊面露驚喜,顯得有些激動。這不是裝的,他確實不知道毛麗要去上海。可是毛麗愁眉苦臉道:「現在買不買得到機票啊,颱風影響了航班。」
「沒關係,我幫你買。」趙成俊說著就掏出手機打電話,說的既非中文也非英文,竟是一口馬來西亞語,毛麗聽不懂,但是那種熟悉的語調像是針似的,不經意地在她心上扎了那麼一下。她不由得惶然,心中卻是一片模糊,只怔怔地瞧著趙成俊。
「已經訂了,下午三點四十的飛機。」趙成俊很快就打完電話,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但是他發現毛麗的神情有些恍惚,煎蛋也不吃了,起身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趙成俊果斷地走過去將沙發邊的落地窗帘拉上,挨著她坐下,扶住她的肩膀問:「怎麼了?跟我這個極品男人同行,沒有理由不高興啊。」
他故意逗她,轉移她的注意力。但她還是發現不對勁,嘀咕道:「幹嗎拉上窗帘?大白天的,也不怕傳緋聞。」
趙成俊戲謔道:「唔,這正是我的期望!」
而毛麗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打火機,可能是被她坐到了屁股下,她拿出來的。是S.T.Dupont的牌子,她認得。幽暗的金屬銀光,似曾相識……
「給我。」趙成俊笑著朝她伸出手。那笑看不出端倪,好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個笑容。他一邊笑,一邊自然地從茶几上的煙盒中掏出一根煙,再從毛麗的手上拿過打火機點上。點燃后,順手就把打火機放進褲袋,又抬起腕錶看了看,對毛麗說:「嗯,時間差不多了,你先回去收拾東西,一點多我去接你。」
毛麗點點頭,起身朝門口走。像想起什麼,又問他:「對了,昨晚我睡在這,我家人有沒有找過來?」
「沒有,但是你母親打過電話來,打你的手機,我幫你接了,告訴她你喝醉了酒暫時在這住一晚。」
毛麗眼皮一翻,心想這下完了,一夜不歸就算了,還是個男人接電話,老太太不念叨死才怪。她沒精打采地出了門,一抬頭,滿園的蔬菜瓜果被昨夜的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尤其是西紅柿,掉了一地。她媽要是看了,非心疼死不可。再望向海灘時,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隱約的腳印在海浪的沖刷下漸漸蹤跡難尋……
「看什麼?」趙成俊盯著她。
「我剛才好像看到有人在海邊走,像是要尋短見的樣子。」
「哦,又是一個斷腸人。」趙成俊笑著望向海邊。
毛麗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也笑了,「沒看出來,你還有點古典情懷,我以為你只知道道瓊斯呢。」
趙成俊抗議,「第一,我不是假洋鬼子;第二,我不僅知道道瓊斯,我知道的事情還很多……」
「你知道的事再多我也不感興趣!」毛麗走向林蔭道斑駁的日影中,又朝他擺擺手,「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我送你。」趙成俊由衷地喜歡她這伶俐的模樣。
毛麗搖頭,指了指前面的海景大道:「算了吧,我到路邊打個車,很方便的。你要是送我過去,被我媽抓到了可……」
「扒我的皮?」
「嗯,還要抽你的筋!」
出乎意料,毛麗她媽並沒有追問什麼,大概是忙過了頭。
老太太在院子里洗呀切的,忙得不亦樂乎,像是又在做泡菜。這老媽也真是的,才包的大「粽子」還在家擱著呢,她又做泡菜。但毛麗做賊心虛,沒事也不敢去招惹老媽,只說了聲「媽,我回來了」,就輕手輕腳地進屋去收拾東西。
「我這眼神真是不好使了。」毛麗她媽停住手裡的活,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並沒有聽到毛麗說什麼。
毛麗隨口問:「怎麼了?」
「我早上起來晾衣服,好像……好像看到見飛了,就在那邊巷子口,等我追過去的時候,那影子一晃就不見了……」
「……」
有風輕輕地吹過,四下里突然安靜下來。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漏下來,一格一格映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上,向南的窗下種著大株芭蕉與月季,紅的粉的花朵簇擁著搖曳生姿的芭蕉,甚是嫵媚。而此時,院中飛過幾隻蜻蜓,無聲無息,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頗引人遐思。
毛麗呆立在原處,目光望在那月季花上,但見層層疊疊的花冠似朵朵紅雲,隨風輕搖,飄然欲飛。她想起小時候,最喜歡聞月季香,數它的花瓣。有的時候,也會興奮地採摘幾朵粉色的花在手裡把玩,玩起「數花瓣,猜愛情」的遊戲,但總會被花莖上的刺扎到手。長大后漸漸知道,愛情是猜不來的,這世上最難猜的就是愛情,當你以為自己正愛著的時候,其實愛情離你很遠,當你以為愛情很遠的時候,其實愛情就在你身邊,不斷重逢,又不斷錯過,即便是碰上對的人,但如果不是在對的時間,還是沒辦法相守。
她的眼睛迅速地潮濕起來。
不,不,她不能哭!如果她一哭,那麼一切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了。她已經下定決心割捨這一切,既然今生註定無緣,那她還希冀什麼?可是,可是,她從來不知道要忍住眼睛里多餘的水分有這麼難。她不敢開口,不敢閉眼,不敢有任何動作,只怕那麼一絲小小的振動,就會讓淚水決堤湧出!
「毛毛,你怎麼了?」她媽本來是蹲著切黃瓜的,看到毛麗在搖晃連忙站起來。
毛麗木頭似的杵著沒有動,四周太靜,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聽著似乎很平穩,平穩得有些可怕,彷彿是漫堤的洪水,只是慢慢地溢出來,你根本不知道它會什麼時候潰堤,一瀉千里。她咬著唇,那麼凄厲絕望地看著母親,眼淚在她眼中顫動,她的聲音也在不爭氣地發顫,「媽,我們都忘了他吧。」
說著轉身邁上台階想進屋,才抬起腳就絆了一下,跌倒在石階上,她媽連忙放下菜刀奔過來扶住她,「毛毛……」
「沒事,媽,我沒事。」毛麗一直保持著半跪著的姿態,雙手撐地低垂著頭,身子越發顫抖得厲害,「媽,以後不要再提這個名字,他已經跟我們家沒有任何關係了,忘了他!」
說完頭也不回地邁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