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刀尖
過得栗末江,一路上少有抵抗,不數日前軍就入了天門嶺。四月的遼東清晨,輕風拂過仍帶著絲絲涼意,一片飛葉剛剛飄落在泥濘的山路上,即被悄然而至的馬蹄、人腳踏得支離破碎。
這隊行色匆匆卻又悄無聲息的人馬正是王建、瘐黔弻所領的前軍。上自王建、信成國起,下至行軍兵士皆對著天門嶺不肖一顧,連栗末江都輕易飛越,想來此地也應沒有埋伏,何況有「天兵」襄助,還有什麼可懼?礙于軍令,瘐黔弻雖滿心不願涉險,但也難排眾議,無可奈何,只好憑著副先鋒官的身份勉強建議隱蔽行跡、秘密行軍,過了前面的羅通山再紮營等待後面大軍的到來。這個羅通山乃因本朝名將羅通掃北曾駐紮於此而得名,山中卧虎頂雄關漫道,刀尖峰直插雲霄,正是易守難攻之處。
剛入羅通山穀道原本兩側低緩的山勢豁然變得愈發險峻,山坡上鬱郁茵茵的參天巨樹遮擋了陽光的侵襲,山風吹過帶起嘩嘩響聲彷彿敵人的叫囂一錘一錘地擊打著王建等人的心胸,大片大片的樹蔭連成一線看不到盡頭,把五人并行的山路襯得如同羊腸小道一般細長。
止住大軍,幾人緊急商議起來。王建謹慎地問道:「此地端的險要,是否哥哥所說的刀尖峰?」
「正是這裡。」
「哥哥可有妙計助我?」
瘐黔弻沒有急於回話,沖著依舊面容輕鬆的問道:「信軍師可是已有計策了?」
「嘿嘿,妙計稱不上,辦法倒有一個。」一路行來信成國少有表現的機會,因此刻意整整衣領,微笑道:「將軍可分前隊為數股,間隔著分幾次過去探查,如此或可無礙。」
王建可不敢偏信信成國一人,看到瘐黔弻讚許的點頭示意才吩咐照辦,剛要派人帶隊即被身邊的轄刺哥冷不防的拉扯拽了個趔趄,是以薄怒道:「轄大哥快些鬆手,耽誤了軍事,小弟可要拿你治罪。」
轄刺哥沒有在意,大嘴一咧,豪爽地笑道:「老弟不要著急嘛,哥哥也是有事稟告嗎。老弟,你看這次探路可否就由我們奚人代勞?」這個粗人說的真摯,明知對面危險,萬一真有埋伏,可是有去無回的絕路。任由王建幾人怎樣的好意相勸,依然沒有讓步,拉下臉道:「將軍,聯軍征戰渤海,我們奚人憑空得了天大的好處,然而出戰至今我奚人卻寸功未立,如何報答安東大都督的隆義啊。奚族兒郎個個是不畏死的英雄,將軍就不要謙讓啦,就看我怎樣給您拿下這處鳥林吧。」
人家肺腑之言都掏出來說了,王建幾人也不好再勸,只說一切小心,一有異端務必要儘快退回來啊,也不知道轄刺哥聽沒聽進去,抽出身後的一對大號板斧,喝道:「嘿,諸位兄弟就等看好吧。」轉身奔了出去。
前軍中有奚兵八千人,轄刺哥僅調了三千人出動,分作六組依次前行,待其親自壓陣的最後一隊安然穿過這段險路時,王建、瘐黔弻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才重新活躍起來,但也不敢放鬆警惕,率著餘下大隊人馬跟著上路。
眼看前面的隊伍快要走出了樹林,王建才開玩笑道:「看來我等太過小心了,高估了渤海人!」好像特意反駁他的笑話不當,身邊的一個士兵「啊」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抹去了剛有的好心情。接踵而來的是兩邊山上不斷射來的箭雨,頃刻就到了眼前,一下子哀嚎聲頓起。虧得瘐黔弻謹慎,安排隨行的輕騎兵排在兩側,擋去了大部箭矢。
在下面被動堅持只有挨打等死的份兒,瘐黔弻深知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危急時也顧不了許多了,命令王建道:「小主人,你領大軍只管向前沖,出了這片樹林再分兵回來接應!」轉身又對後面的一隊兵士喊道:「弟兄們,隨我沖啊!」冒著迎頭而來的箭雨,帶人率先向東坡沖了上去。王建緩過神兒來,自領部眾直向前面衝去。
對面等待的轄刺哥一見大軍突然遇襲,心中大驚,不等王建帶兵到來,呼喊著向西面殺去。
瘐黔弻帶人沖入樹林后,向著對面的弓箭來處強行前進。與敵人短兵相接時,瘐黔弻越打越驚奇,此處埋伏的渤海兵人數不多,且個個面色蒼白,揮刀拼殺時有氣無力,卻都悍不畏死,往往拼著挨了一刀也要拉上對方一同上路,難道他們就是來送死的么?
心裡困惑,思路飛轉,瘐黔弻趕緊喝道:「後退後退,擲斧子。」
這邊安東士兵打的熱火朝天,對面回援的奚人也殺的甚是慘烈。奚人雖也是戰士,可與安東士兵不同,穿的多是皮衣皮甲,防禦力不高,剛從側面衝到半山腰,就被上面的一陣箭矢射倒了數十名士兵。氣得轄刺哥哇呀呀怪叫不斷,憑著一股野性第一個衝到了敵人面前,大斧掄得風車一般,片刻就放倒了十多名渤海兵。後面的部眾緊跟而上,與對方打起了肉搏戰。渤海弱兵怎能是這幫蠻人的對手,沒幾下就被打散,到後來幾乎成了奚人單方面的屠殺。
「刺哥!」一聲驚呼后殺的性起的轄刺哥被人狠狠的撞了出去,才扭頭要看個究竟,又被一蓬熱血噴的滿頭滿臉,模糊了視線。
轄刺哥一摸臉上鮮血,剛要破口開罵,卻被面前的景象嚇得號啕大哭:「小王子!」就在不遠處,一個右臂齊肩斷去的青年和一個渤海兵面對面的跪著,兩個身體僅靠青年手中握著的鋼刀維持,此時刀身就嵌在那渤海人的前胸。轄刺哥上去一腳把那人踢倒,手起斧落直砍的不成人形,才想起邊上已癱倒的青年。
轄刺哥丟了斧子,撕裂內襯的布衣,胡亂地給那人包紮,口中安慰道:「小王子挺住啊,一會就好。」半身已被鮮血浸透的青年已經痛的臉色發青,卻頂著滿頭大汗,強撐笑臉回勸道:「呵,刺哥不著急,沒事的,沒事……」說著沒事卻暈了過去。
啊、啊、啊,轄刺哥急得連連仰天號叫,喊來兩個附近的奚人,命他們速速把那王子送到山下救治,吩咐完畢,繼而拿起武器,瞪著猩紅的眼睛暴喝道:「兄弟們,給我殺,這些雜碎一個不留,都給我殺了,為小王子報仇啊!」一斧子就把面前的一個渤海兵自上而下劈作兩片。
待這幫憤怒的獅子放下手中武器時,遍地儘是渤海人的殘肢斷臂,難尋一具完整屍首。與此同時,對面的瘐黔弻也帶人押著唯一的俘虜下山會合了。
「俘虜在哪裡?」一個血人拎著斧子向王建揮舞著問道。
「轄大哥先放下武器可好?」王建勸道:「這名俘虜可不能輕易殺了,信軍師還有話要問他呢。倒是大哥可否先解釋一下郎哥王子怎會在這裡?他不是應該在中軍聽令么?」
一提到王子,轄刺哥又是痛哭,又是悔恨,「小王子是在進山前追上來的,我原本勸他不聽號令,私自行動可是犯了軍法的,無奈王子聽不進去啊,我想既然大軍要在中京城下會合,也不差這幾日,就沒有繼續堅持,誰料到竟在此遇難啊。」這個王子不是別人,正是去諸忠凱的弟弟去諸郎哥,乃是現今奚王去諸歧藏最疼愛的末子,一向被奚王帶在身邊,這次出征,考慮到他身份尊貴,被安排在中軍做了隨軍參將的虛職。這下出了事兒,不說他咎由自取,就是王建、信成國幾人也要受池魚之災,擔著制軍不嚴的責任,心裡不爽,但面上的卻又不好表露出來,說了不少安慰的話。
經此一戰,幸得瘐黔弻臨危不亂,從容調度,僅損失六百多人,殲敵兩千餘。有此深刻教訓,王建、信成國不再妄自驕縱,對瘐黔弻心悅誠服,就下面的安排徵詢他的意思道:「將軍認為下面應該怎樣行動呢?」
「過了刀尖峰就是東牟山,再向前就是渤海中京,照今天渤海人的偷襲看,前面或許還有埋伏,我軍應減速緩行,為後面的大軍掃清障礙。」瘐黔弻一面分析,一面又提出疑問:「今日的戰鬥,渤海人少且弱,卻十分頑強,沒有退卻的意思,為了擒下這個活口,還傷了兩名將士才把他擊暈。按理說就憑他們這股鬥志,若有五千人在此,我軍必定損失慘重,可惜偏偏只有兩千弱兵,不知道敵人是何人督戰,到底有什麼算計呢?」聰明如信成國也是不明就裡,沉默了半天才建議道:「何不問過那個渤海人?」
對著被按到地上的俘虜,王建揮刀嚇唬道:「說,你叫什麼名字?」瘐黔弻連忙制止,這人雖淚流滿面,但腰板挺得筆直,一看就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萬一撞上刀鋒自殺,還能找誰問話?是以按下王建手中的刀子,平和的問道:「這位兄弟如何稱呼?可否回答本人幾個問題。若兄弟言語屬實,放你回去亦無不可。」
那人不知道是否明白瘐黔弻說的意思,回答的倒很乾脆;「老子圖魯,沒什麼好說的,快快給老子一刀,送我上路。」
信成國疑問:「恩?他人求活,你尋死?這是為何?」
「廢話!老子全家都被你們害死了,獨活有個屁用。」
王建罵道:「放屁!我軍軍法嚴謹,怎會殺你親人,分明是含血噴人。」
圖魯也不示弱,針鋒相對地吼道:「誰說是你們親手殺的了?你們為何在山上不把老子殺了。555……可憐我老父老母就要人頭落地啦。」
瘐黔弻的猜想確實沒錯,這幫渤海人就是來送死的。此處負責偷襲的是從顯德府強行調來的兩千五百兵丁,分作東西兩批在山上已經埋伏了五天,各有一名都尉統領。據圖魯說,現在在顯德府內督戰的是渤海王子大諲譔,這個計策也是他定的。為強迫他們效死力,臨行前已經把他們的父子親人扣下,命令他們要麼止住聯軍前進,要麼全部為國捐軀,若有一個作戰不力或逃命的回去,這兩千多戶都要被滿門抄斬,那兩名都尉就是被派來監督的。
「剛才打掃戰場,未見還有活口啊。」
「那狗都尉就藏身後面樹上,根本沒參與戰鬥,你們上哪裡找去?現在怕是早逃得不見蹤影了。閑話少說,老子知道的都說了,快送老子歸西!」
圖魯說話雖然粗魯,但眾人敬重他是條漢子,沒有遂他願,整頓之後第二天押著他一同繼續上路了。不想人若尋死,其志禰堅,沒過兩天就趁著看守不嚴撞死在路旁的大石上。
此後行軍一路謹慎,每有險要地形都是瘐黔弻親自帶人查探,確定沒有敵人後才招呼大部隊前進,但彷彿是渤海人主動放棄了天門嶺,之後出羅通山,過東牟山皆是風平浪靜,再沒遇到抵抗,大軍還在渤海王室的墓群瞻仰了一番,過河后第八日就列陣於中京顯德府城下。
又過三四日,三軍會師城外,重智所率的五萬生力軍也已趕到。去諸郎哥負傷致殘的事第一時間內報到了中軍,帥帳內頓時炸了營。去諸忠凱看到被人抬進來的弟弟,焦急地奔前兩步,摸著光禿的左肩,淚水不禁地滑落臉頰,哭著埋怨道:「弟弟你真是好渾啊,讓我怎麼向伯父交待啊!」
面白如紙的去諸郎哥洒脫地說:「哥哥擔心什麼,這次是我偷跑出來的,怪不得別人。你不常說咱奚族男兒熱血報蒼天么,哥哥應該為我高興啊。」他面上佯裝出來的淺笑夾雜著痛苦的顫抖,「哥哥,我求你點事兒。」
「何事?哥哥一定為你辦到!」
「你的手能不能鬆開啦?!抓的我好痛啊。」
「啊,啊,對,對。」去諸忠凱這才注意到緊攥手中的竟是弟弟的肩頭,連忙撒手,轉而借著介紹身邊一同探望的眾人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弟弟,這兩位是安東大都督和小公子。」
「見過二位大人。」
去諸郎哥說著要掙紮起來見禮,被我揮手制止了,「小王子不用起身,身體要緊,待我為你打下對面的城池作養傷之地。」
接著去諸忠凱把在場諸人一一介紹給弟弟,大家自是少不了幾句安慰的話,郎哥躺在病榻上逐個回禮,累得滿頭虛汗。忙活了半天才把他又抬了下去休養,眾人再次回到帥帳繼續論事。
凡事過了,自然要提正事,我面色一正,嚴肅說道:「記事官。前軍王建、瘐黔弻諸將各記軍功一次,將陣亡將士備錄在案,待渤海平定后另行撫恤。」記事官在旁飛快的記敘著。
「王建何在?」
「末將在。」
「此次出兵,汝為先鋒官,卻不知審時度勢,自大突進,幾陷前軍於險地,你可知罪?」
「末將知罪。」
「來人,將王建拉到帳外等候發落。」兩名親兵進來,將王建架了出去。
「轄刺哥何在?」
一個大馬猴蹦了出來,「末將在。」
「汝作戰勇猛,又救下郎哥王子,軍功最大,但知情不報,仍是要治罪,你可心服?」
「末將甘領刑罰。」沒用親兵動手,轄刺哥自覺地大步出帳,跪在王建身旁。
「去諸忠凱何在?」
「末將在。」
「此次,汝即為奚人首領,手下失蹤數日,卻不稟報,判你治下不嚴,可知罪?」
「末將認罰。」
「去諸郎哥目無法紀,擅自離隊,本該重罰,但**其作戰英勇,又身負重傷,暫先記下,等其日後傷愈再作處罰。先把王建、去諸忠凱、轄刺哥各打三十軍棍,以儆效尤。」
我這邊面色冷峻,朗聲定了賞罰,下面眾人都是屏氣聽著。趁著掃視之際,我遞給邊上的杜荀鶴一個眼色。
老滑頭聞弦即識曲意,立時明白我的意思,高呼道:「公子息怒,還請重新發落。」有人開頭,各部將官馬上隨聲附和,替王建幾人求情。
我重哼一聲道:「哼,杜軍師你是要帶頭違抗軍令了?」
「公子誤會了,在下怎敢如此。只是大戰在即,先罰大將,恐要影響士氣,還請公子三思。」
「這個……」我佯裝遲疑一下,為難道:「軍師所言不差,但行軍作戰必要賞罰有度。」
「公子可先將這三十軍棍記下,令王建三人戴罪立功,等拿下顯德府後再行發落可好?」
「也好,就依軍師所言。來呀,把王建、去諸忠凱、轄刺哥帶進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