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去矣逝矣 一鈧離恨
天狼冷剛,大漠屠手庫司,多髯客畢力等金雕盟三環首要,率領著所有金雕盟所屬轉回綏境拐子湖去了,其中包括那位蒙古武士哈察,而紫心雕仇浩,狂鷹彭馬及楚雲的兩大護衛,他們卻乘著這次機會,偕楚雲夫妻到一個他們仰望已久之處——東海回魂島!
他們要憑弔老盟主在人世問最後起居生活的地方,他們要在那最接近老盟主魂魄之處使自己的心靈超過空間與其呼喚,他們要聞嗅那令人追憶的氣息,要摟抱那虛無的懷念,因為人馬大多,不能一次全去,所以,只有兩位年紀最大的老人隨往——仇浩與彭馬,二人的年事已高,此次回去拐子湖,不知還有沒有機緣再臨中原,所以讓他們二人先去,其餘的金雕豪士們誰也個個殷盼,卻只有以後再行了,他們年輕,以後。日子正長著呢。
路上,楚雲曾巧遇到正率眾迴轉故居重整基業的魯境白獅門老掌門人魏百豪,以及老人那可愛的孫兒,一切都沒有變遷,只是老人臉上皺紋更多了,他的愛孫更活潑了,說不盡的感激在老人顫抖的摯語中,說不盡的親切,在那可愛的孩子擁抱下,楚雲抱歉的告訴老人他所沒有前往探視的原因,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楚雲已替老人徹底的擊潰了兩河之霸——灰旗隊與莽狼會,他已間接的為老人立下了重整家門的基礎,老人不止一次的邀請他前往故居盤桓,並告訴楚雲,枯道凝霜一本道人已往華山絕頂修真——在一本道人獲悉楚雲打敗灰旗、莽狼之後,楚雲十分懷念這位古怪而仁慈的道長,他相信,他們會再見的,在老人的熱淚紛灑中,在那可愛的孩子稚真的恭依之情下,楚雲答應將在下次返回中原時到魯邊探視他們,於是,在戀戀不捨中別了。
當天狼冷剛等人率眾與楚雲等分開之後,五嶽一劍與銀青雙龍向氏昆仲一直送楚雲等人到了一處我們都十分熟悉的地方——海邊的全福村,然後,殷殷約了後會之期,這三位武林中響噹噹的大豪亦離去了,望著三條鐵騎消逝於塵煙晦迷之中,狐偃羅漢感嘆的道:「兄弟,班兄與向氏昆仲可真是不可多得的性情中人,這三位朋友俺們可是交定了。」
楚雲有些傷感的點點頭,他指著左邊那條黃土驛道,緩緩的道:「老兄,還記得我們在這裡初見之情么?卻好似宛在昨日。」
大羅漢怔怔的凝望著那條通路,用手指著:
「嗯,俺躺在那邊,兄弟,你剛從全福村走出來,土頭土臉的滿身血腥味,俺就開始唱俺那首『羅漢之歌』,然後,咱們相識了,俺卻自心眼裡喜歡你,然後,呵呵,金鉤銀鞭兩個老小子來了,還有半面美男皮昌,大家都在想對付那座翠佛,啊,還有一個人,是了,還一個半途殺出的程咬金……」
黎嬙輕淬了一聲,粉面兒嫣紅欲滴,楚雲笑著瞥了黎嬙一眼,輕聲道:「小嬙,幸虧你半路上殺了出來,否則我們又怎麼相識呢?」
仍然穿著男裝的小翠亦哧哧笑道:「那就是小姐了,為了那座翠佛,小姐還被老爺數說了一頓呢。」
狐偃羅漢忙拍著馬屁道:「說得是啊,大洪山是富商巨賈,大筆買賣,哪像俺這麼小本經營,可憐兮兮嘛,黎丫頭……不,弟妹未免也太狠了。」
黎嬙柳眉兒倒豎,不依的道:「喂,嚴大哥,我家又不是強盜窩,像你這麼一說,成了什麼樣子了?」
紫心雕仇浩與狂鷹彭馬那在一旁笑了起來,大羅漢料不到一拍拍到馬蹄上,他尷尬的瞧向黎嬙與小翠,趕忙打著哈哈道:「晤,呵呵,俺只是打個譬喻,打個譬喻,沒有別的意思在內,呵呵,嘿嘿,你們別冤枉好人……」
紫心雕仇浩這時轉向楚雲,低聲道:「盟主,秋日風大,吾等還是早些啟程為是。」
楚雲向狐偃羅漢笑了笑,道:「那皮艇闊幅不小,大約乘坐得下五六人,我們共有八人,謹慎操駛,兩三天內也可到了。」
說著,他又向周遭留戀的看了一眼,大羅漢嘻嘻笑道:「別再看了,咱們當時在此初遇,你是一個,俺也是一個,呵呵,今天呢?卻俱是成雙成對了……」
黎嬙粉臉兒一紅,狠狠地白了狐偃羅漢一眼,小翠更是羞不自勝,暗地裡用力擰了大羅漢一把。
狐偃羅漢咬著牙,苦著臉,在被擰的地方拚命揉,楚雲裝著沒有看見,指著前面漁村中的一幢房屋,沉聲道:「我們到那裡去暫停一刻,但是,不能進屋逗留。」
紫心雕仇浩想了一下,道:「盟主自回魂島返來之時,在此漁村上岸,那家人家,一定是當時盟主存放皮舟之處了,但是,又為何不能迸屋逗留呢?」
楚雲沉毅的面孔上,掠過一抹奇異而迷惘的光彩,他低低的道:「因為,因為那家人太熱情,太淳樸,況且,我們也要趕路……」
楚雲說這凡句話時,語聲里攙雜著一般難以言喻的追憶情感,彷彿在想著一段美麗而已成過去的往事,或者,這往事只如芸花一現,只在心田裡曾經萌芽而又淹沒,但是,總也值得在過去的今日悄悄咀嚼。
黎嬙敏感的瞧著丈夫,美麗的風目里泛著猜疑的波光,嗯,這妮子已極快的想到另一方面去了。
另一方面,是的,楚雲在這時,因為舊地重臨,不期而然的想起這村裡的那家漁人懇切而熱烈的照拂,告別前的依依難捨,還有,還有那雙含蘊著明顯期冀與愛慕的黑亮眸子,嗯,黑妞。
他在唇角漾起一抹微笑,忽然,又驚黨的愉偷瞥了黎嬙一眼,使得楚雲好似被尖針刺了一下,黎嬙那冷澈的目光正靜靜的注視著他,而且,楚雲覺得,黎嬙這樣看他已看了很久了。
楚雲有些臉孔發熱,訥訥的道:「小嬙,你有話對我說么?」
黎嬙平靜卻又尖銳的道:「我在想,雲,你現在一定感到很甜蜜,是么?」
楚雲尷尬的一笑,坦誠的道:「你別想差了,我只是偶而回憶到那家薛姓漁人深厚的情誼,還有,他們家那位大姑娘送我走時看著我的表情。」
黎嬙酸溜溜的撇了一下小嘴,道:「她很美,是么?」
楚雲開朗的道:「生得不錯,但及不上你,小嬙,我只是觸景生情,回憶一下往昔的一些小情趣,決沒有想到別的,否則,我會不告訴你么?」
黎嬙感到好受了一些,但仍嘟著嘴道:「反正呀,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哼!你給我老實點……」
狐偃羅漢嘻開嘴回首看了小翠一眼,小翠報以狠狠一瞪,紫心雕與狂鷹離開各人數尺之外,裝作不知的笑攏煙波瀚海,楚雲迅速捏了妻子的小手一下,策馬奔去,邊道:「該走了,海上風光,會更明麗誘人的……」
於是,一行八騎,轉人村前小道,不多一刻,已來到那幢房舍不遠,這幢屋宇,和四周星羅棋布的漁家房屋比較起來,可算是最大的一處,屋前,曬著幾面魚網,有數只小舟倒擱著,大約是在修理,這時正值下午,漁人們出海尚未歸來,所以整個村子都是靜悄悄的,只有三數頑童,幾頭老狗,在沙灘上追逐嘻耍,發現了楚雲等六人,孩子們俱都停了下來,睜著一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向他們驚奇的打量著……
楚雲緩緩下馬,望著新漆的黑色門扉,兩邊貼著的紅色喜聯,心時明白了幾成,他回首向黎嬙一笑,輕輕叩門——
半晌,「呀」的一聲,開開了,一雙驚異的眼睛,怔怔的瞧著他,於是,這雙眼睛在辨明了眼前站立的人以後,已隨著一聲驚喜過度的喊叫而潤濕起來,是的,那稍黑而卻姣好的面孔,那健美的身段,那略嫌鮮艷的花布夾祆,那長長蓄留的辮子,這應門者,正是黑妞!這時的情景,又與楚雲自回魂島歸來后首次叩開這扇門時的情形多麼相似啊!
楚雲躬身一揖,沉和的笑道:「姑娘大約不識得在下了?老伯與令尊堂等人可好?」
黑妞有些激動的噙著兩眶熱淚,嘴角抽搐的望著楚雲,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語聲卻仍然顫抖的道:「楚……叔叔,你……你怎麼才來?」
楚雲輕輕拍拍黑妞的肩頭,故意豪放的笑道:「也不晚呀,難得你這妮子還認識叔叔,這些日子來,你也越發出落得標緻,怎麼,不請叔叔進去坐呀?」
黑妞驚悟地往旁一讓,卻在身子一偏的時候,望見了騎在馬上的黎嬙等六人,黎嬙眨著那雙美麗的鳳目,儀態嫣然的向黑妞微笑示意。
黑妞面上的表情剎時變得十分蒼白,她不自然的道:「那幾位也請進來坐啊,楚叔叔。」
楚雲輕輕的道:「不了,我們就要走的,那第一匹馬上的人,是在下的妻子,其他各位,俱是在下的摯友……」
黑妞聽到「妻子」二字,兩顆淚珠已順頰而落,她凄迷的道:「果然,楚叔叔,你已成親了……我……我也在前日由村裡陳家下了聘……楚叔叔……不,楚非,你為何要匆匆離去?為何又遲遲而來?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單純的是個漁人,我也知道,那倉促相聚,你也不會記著我的,但是,你便一些兒也看不出么?」
楚雲十分窘迫,他臉孔紅紅的,喃喃的道:「黑妞,你只是個孩子,我們……我們聚合短暫,你還不了解我,我們是不相襯的……」
黑妞蒙著臉,嗚咽著道:「我想了多少日子,但我失望了,到了今天,我……我……天啊……」
說著,她已哭著奔向屋內,卻險些與正扶杖出來的薛老爹撞個滿懷,老人望著黑妮直奔人。內的背影,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又有些迷惑的行向門口,他揉了揉老眼,待看清了是楚雲的時候,已高興得一把將楚雲抱住,欣喜若狂的道:「好,好,楚哥兒,你可來了!呵呵,這日子來,可想煞老夫全家了,我老頭子早就看你不似個打漁的出身,現在果然證實老夫之言不差,楚哥兒,你留了那麼些珍貴的寶物給老夫全家,這可怎麼擔待得起呵……這些日子來你可好么?呵呵,看你的身體多結實……」
楚雲一直等著老人流水似的歇了口氣,才扶著老人笑道:「老丈你好,大全哥與祥生部好吧?大全嫂子也都好吧?在下早就想來,只是沒有時間,嗯,聽說黑妞要出閣了?」
老人一切都沒有變,只是臉上的皺絞更多,更深了,他嘻呵呵的道:「是啊,你來得正好,剛剛趕上吃二丫頭的喜酒,再過五天就過門了哩,陳家那孩子挺好,能幹活,又老實,將來大妞兒嫁了過去,吃不了虧的,呵呵呵……」
這時,老人的兒媳——薛大全的渾家也移著一隻小腳走了出來,一見楚雲,已驚喜的道:「唉呀,我道是誰,原來是楚叔,啊,真是稀客,爹,怎麼不往裡請?楚叔叔還有朋友待在外面哩……」
老人連道糊塗,又顫巍巍的行到外面,紫心雕仇浩等人急忙下馬,由楚云為老人一一引見了,不等老人再度讓客,楚雲已忙道:「老爹,在下等這就要離開,上次存放在老爹府上之物,尚請賜回,那是一艘小皮舟……」
老人一顆白髮蒼蒼的腦袋搖得似撥浪鼓一般道:「這如何使得?多日不見來了就要走?連茶也不喝一杯,飯也不吃一頓,況且,大全祥生都還沒有回來,大妞兒又要出閣,怎麼說也得住上十天,老頭子我還招待得起,再說,哥兒你的……你的夫人,對了,夫人,她還是初來乍見,總也要與大妞兒親熱親熱啊。」
楚雲真摯的道:「老爹,在下實在想與老爹全家多作盤桓,但是急事在身,不克分暇,以後日子正長,在下一定會專程來謁,不到老爹你討厭了決不離開……」
老人執意不肯,薛大全的渾家亦幫著挽留,楚雲說得唇乾舌爛,費盡了力氣,老人才在萬般失望之下勉強點了頭,但仍逼著楚雲許下一個來期,直到楚雲答允了,他才有著喜色,帶著快刀三郎季鎧,煞君子盛陽二人入內搬取皮舟。
楚雲一直沒有進屋,他怕再看見黑妞那張含意的面龐,那淚盈盈的眸子,這是一種負擔,一種心靈,精神與情感揉合起來的負擔,或者你不想去承當,可是,這卻由不得自己,因為,對方已將她的那些夢與愛交給你了。
等老人伴著快刀三郎與煞君子出來,二人肩扛著那外表摺疊得整齊的皮舟,皮舟保管得很好,上面毫無灰塵,顏色明凈,可見是時常被拂拭過的。
楚雲一再謝了老人與薛氏,他悵然向屋內望了一眼,低聲道:「老爹,大妞的名字叫什麼?」
老人的眼圈有點紅紅的,他蒼啞的道:「大妞兒叫薛美娘,這是她爹給取的,剛才,丫頭哭得厲害,老夫想,她也一定不願見你現在就走啊……」
楚雲無奈的嘆了口氣,自長衫內取出一個玉盒,正要交給老人,卻發覺老人正怔呵呵的向他看著,楚雲尚未說話,老人已若有所思的道:「楚哥兒……你現在這打份,真俊得緊……你……唉,老頭子我忽然想起大妞兒平時是如何巴望你,念道你,現在,我想到了一點這丫頭是為什麼,你們年齡原就相若……但是事到如今……唉……可惜……都怪這丫頭福份太薄……」
楚雲急忙將手中玉盒塞到老人懷中,真誠的道:「老爹。這些,算是在下送給大姑娘的賀禮,區區之物,萬乞笑納,老爹,緣份乃屬天定,人力勉強不來的,在下去了,請代問候大全哥,祥生侄子好……」
老人含著淚接下了,邊哽咽的道:「楚哥兒,你真叫楚非?」
楚雲忙道:「不,在下真名叫楚雲,老爹,請原諒當時相瞞之罪,因為那時在下有難言之隱,出此下策實非得已……」
老人又依依的道:「那麼,楚雲哥兒,你可一定要再來啊,與你的夫人一起,大全祥生見你不著,他們回來會怪我老頭子留客不堅的……」
楚雲頷首允諾,向老人及薛氏拜別,一行八人又翻身上馬,臨行時,老人熱淚縱橫,薛氏亦炫然欲涕,終於,楚雲咬著牙一揮手,抖韁而去。
行出數丈,楚雲忍不住回首再望,卻看見在老人與薛氏身後,黑妞正倚門而位,她一面哭著,邊向楚雲搖手,這情景,與當年她送楚雲離開的時候是一樣的,只是,世事多變,今天,卻與往昔迥異了,有著凄涼,有著唏噓,或者,也有著往事的夢的殘痕。
楚雲揮揮手,策騎奔去,他要將這段堪可留戀的遺情拋在身後,因為他不能,也不願對這方面再有抱撼,這原因很簡單,有了黎嬙,楚雲即擁有了一切,他已很滿足。
當一行八騎來到楚雲當初登岸的那片小叢林前,黎嬙己含有深意的道:「雲,方才,那位薛姑娘真令人感動,他們全家人又都是那麼好,假如沒有一付鐵石心腸,只怕誰也摔不下,丟不開,而且,薛姑娘又長得很美……」
楚雲強顏一笑道:「我沒有鐵石心腸,但我知道我不會在這男女之情上再受因擾,因為,我有了你,真的,小嬙,我有了你,再也容不下他人了……」
黎嬙哼了一聲,道:「只怕你嘴裡是這樣說,心裡去想到另一端上去了。」
楚雲勒住坐騎,轉過頭來凝視黎嬙,平靜的道:「小嬙,你與我是夫妻,你該知道我不會對另外一個女孩子發生情感,就像我明白你只愛著我一個人一樣……」
黎嬙默然了,眼圈兒卻有些紅紅的,楚雲吁了口氣,低切聲道:「小嬙,天下之大,我只有你,你只有我,你……你再折磨我,我就跳海了……」
狐偃羅漢等人這時已下了馬,由紫心雕仇浩指揮快刀三郎及煞君子二人,退下皮舟外的厚布套子,小心翼翼的將皮舟展開,狂鷹彭馬又自鞍囊內取出一個早已預備好的軟皮鼓風來,接在皮舟的輸氣口上,一上一下的將空氣灌人皮舟之內。
乘著各人正在忙碌,大羅漢行到黎嬙身旁,低沉的道:「弟妹,你放心好了,楚夥計不會對那妞兒有意的,否則他會這麼死心塌地的愛你?別生氣,假如楚夥計膽敢稍有異念,俺第一個找他拚命……」
黎嬙可憐生生的拭了一下限角,怯怯的道:「我知道他不會,他剛才還說我再逼他,他就跳海……」
大羅漢豁然笑道:「別理他,這小子是嚇唬你,他若能撇得下你,早就活不到如今了……」
楚雲露齒一笑,道:「小嬙,嚴大哥說得對,這世上若沒有你,我又焉能獨存?」
黎嬙不禁破涕一笑,呻道:「厚臉皮……」
紫心雕仇浩已將一切食物飲水搬上皮舟,這艘乳羊皮特製的小舟,這時正張開了帆,伸展著那精巧透明的四片水晶翼,靜靜的停在沙灘上,看去輕便而利落,有著一股乘風欲去的味道。
楚雲扶著黎嬙下了馬,向仇浩道:「副盟主,坐騎便散置此林之內,它們訓練有素,不會亂跑的,這林中有雜草為食,此處閑人其少,待吾等返回,即可策騎歸去。」
仇浩頷首稱善,令快刀三郎季鎧將八乘坐騎趕入林中,由狐偃羅漢及煞君子盛陽合力將羊皮舟抬至水面之上,楚雲指揮各人慢慢上船,於是,待大家坐定后,輕巧的小舟亦緩緩離岸盪出。
碧波萬頃,一望無涯,海面上波平浪靜,澄澈柔和,藍色的海水與藍色的長空連成一片,像煞一個碩大無朋的弧蓋,幾抹白雲橫浮空中,淡淡的,悠悠的,令人心曠神怡,心胸為爽,塵念滌空,煩囂一凈。
黎嬙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望著四周輕波千重,海鷗數點,不由興奮的道:「啊!真美極了,我整年看見的都是深山峻岭,絕壁陡切,就是看見海,也只是遙遙一瞥就過去了,想不到我現在已如此接近的親近它,更已浮在水波之上了……」
小翠急忙為黎嬙披上一件淺藍色的披風,狐偃羅漢側坐在右弦,雙手抓得緊緊的,面色蒼白,正襟危坐,一點也不敢稍動。
楚雲親自掌舵,悠閑的舉著酒囊慢慢啜飲,這艘皮舟在他熟練而巧妙的操縱之下,帆面滿了風,速度漸行漸快。
帆的兩邊,快刀三郎與煞君子分側而坐,楚雲將皮舟輕巧的轉了一個大「之」字形,安適的道:「季鎧,盛陽,你們二人在拐子湖住了許多年,湖中操舟之術想必甚佳,你們看我這半路出家,無師自通的掌舵手法可稱上乘么?」
這兩大護衛相視一笑,季鎧道:「回稟盟主,湖上操舟與海上掌舵全然不同,湖水平靜無波,乃屬淡水,浮力較小,海上風雲變幻無定,波浪洶湧,浮力較大,其用力,使勁,轉折各般技巧都大不一樣。」
坐在船首的紫心雕仇浩與狂鷹彭馬正談笑,聞言回首笑道:「盟主的掌舵手法十分高妙,光看這風帆用力的程度及轉向的平穩已可揣測一般了。」
楚雲連連不敢,黎嬙已湊近了他,低柔的道:「雲,我想不到你在水上也有兩手呢……」
楚雲抿唇一笑,正待答話,大羅漢已嚷了起來:
「唉唉,俺不去了,這搖搖晃晃的滋味真使人提心弔膽的,像在半天空一樣線毫著不上力,這可叫俺又回想起大洪山那兩界橋上的享受了……
大羅漢說到這裡,卻忽在令楚雲想起一件事來,他忙道:「對了,老兄,你在青衫奚樵父子離開之際,跟在後面與白心山莊莊主諸葛圖說些什麼?我看你指手畫腳的,好像還十分帶勁……」
狐偃羅漢打一個乾嘔,苦著臉道:「俺向那老小子解釋與三戟絕魂拼戰的那檔子事,這老小子口風尚硬,俺便告訴他,俺已幫他奪回了玉獅球,已算對得起人了,若他膽敢再向俺們找碴,奚瑜便是最好的榜樣,諸葛老小子一直沉著臉沒有說話,快到橋邊了,他才狠了心說些什麼山高水長,後會有期的場面話,哼,俺看他也罷了……」
楚雲笑了笑,道:「還有那花刀洪引,大約現在正急得暈頭漲腦的到狐偃山去找咱們解他的穴道呢。」
大羅漢齜了齜牙,說:「叫這傢伙急一急也好,等到過了限期他還不死,這小子就知道上了大當,白白擔了一年的心了……」
說到這裡,狐偃羅漢又若有所思的道:「唉,想來想去,伙汁,俺實在沾了你不少光彩,不說諸葛老兒忍下那口冤氣全是為了含糊你的關係,就說大洪山下對俺的那份客氣,還不是全看在夥計你的份上,老實說,若不是俺有了你這麼一個好兄弟,只怕大洪山不會與俺消解大柳坪的那段梁子呢。」
楚雲搖搖頭,真誠的道:「老兄,別這樣說,你我原就不分,又能說誰沾了誰的光彩呢?別忘了大洪山之事原本由我引起,自該由我化解,而且,小嬙也不會任它擴大的。」
黎嬙銀鈴似的笑道:「喲,嚴大哥今兒個怎麼客套起來了?莫不是大海的曠怡使你衷懷盡訴?大哥喲,我勸你還是坐得安適一點,別那麼拘拘束束的,還要兩三天才到得了呢,雲哥的掌舵手藝好,你又怕些什麼嘛?膽子比我還小!」
狐偃羅漢轉頭向小翠於笑了一下,皺著眉道:「小妮子別吵,到了水上,俺不和你抬扛……」
於是,舟行又加快了,帆鼓得漲綳綳的,遠處,可以看見漁船點點,正向全福村的方向歸去,薛家那兩個朗爽的漢子,也該在那些漁船上吧?
太陽西斜了,暮雲重疊,配紅的晚霞染紅了大海,星辰閃爍了,萬萬千千,眨呀眨的像是一顆顆黑天鵝絨上的明鑽,風吹著,這些景緻真美,尤其在海上,在楚雲低沉的訴說著回魂島上一些如夢的回憶里……
在這小小的皮舟上,載了八個人,是夠得上擁擠了,不過,憑著楚雲的豐富天候知識,他選擇了這深秋里最平靜的時間啟行,是而他們沒有受到大海憤恕時的顛簸及辛苦,在楚雲的熟練技巧下,皮舟,就像情人的甜吻一樣輕柔的航駛著。
海上的風光是美麗的,與莽莽的草原,峻拔的山嶺,渺渺的大漠,都有著一股截然迥異的韻味,假如你愛它,你就會爽朗多了。
日月星辰在移換著,波紋在蕩漾著,風拂著,水柔著,這是些奇異的平和的日子,尤其是在容易衝動發怒的大海上。
於是,望見回魂島了,在他們出發后第四個日子的清晨。
回魂島依然屹立無恙,四周邊緣的波濤仍舊飄涌激蕩,島像一個寂寞的孩子,但是,它卻似在向楚雲熱切的呼喚著。
在那裡居留了幾近三年,這島上的一切,楚雲是太熟悉了,他知道哪裡有暗礁,哪裡有漩渦,哪裡水流平靜,哪裡可以泊舟,更明白什麼角度代表生,什麼位置象徵死,於是,他聚精會神的操縱著皮舟,像操縱著他自己的命運一樣,在七隻大睜的眼睛中,在各人屏寂的呼吸里,有驚無險的,巧妙的靠上了陸地,皮舟顛簸了幾下,卻已安適的吻著了一堆礁石后柔軟的沙灘,像一個久別故地的遊子吻著故鄉的泥土一樣,這地方,正是楚雲當年離去之處,那時,他只有孤伶伶的一人,而現在,他卻已帶來了千百顆心。
上了岸,大家合力將皮舟抬了上來,妥善安置在一處隱秘之所,在楚雲率領下,朝那地下石室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紫心雕仇浩及狂鷹彭馬等人,極為仔細與依戀的瞧視著每一個地方,無論是一塊石,一株草,一片沙,或者一方平岩,都能引起他們大多的追思及回憶,這所狹長的島嶼,雖然他們是初次到來,卻宛如已經極為熟悉,彷彿己與他們的老盟主息息相聞,心靈相通了。
紫心雕仇浩嘆息著,狂鷹彭馬感傷著。一路默默無語,黎嬙卻湊近了楚雲,悄然道:「雲,這海島好荒涼,怎麼岩石都是黑色的呢?看起來真嚇人,在晚上,一幢幢的矗立著,假如再起了雷雨風暴,不是更令人心驚膽顫嗎?」
楚雲淡淡一笑,道:「而我,卻在這裡一個人待了將近三年之久。」
黎嬙嚇得伸伸舌頭,又深情的道:「雲,假如那時我也在這裡陪著你,你就不會那樣寂寞了……」
楚雲望望周遭,輕輕的道:「可惜那時你不在這裡,要不,這島上的日子將會愉快得多……」
眼前,那方聳立的黑石己可看見,久違了,它依然雄昂的挺立不移,楚雲望見了那方巨大的黑岩,目眶已有些微微濕潤起來,他轉過頭道:「到了,前面那黑色巨岩之下,便是秘室所在之處。」
狐偃羅漢左瞧右看,嚷道:「夥計,你養的那些山羊呢?怎麼一一隻也看不見?」
忽然——
紫心雕仇浩面色變了一下,他急步走到楚雲面前,低促的道:「盟主,你看那黑石之前的空隙於沙上有著足跡!」
楚雲急忙了瞧去,果然,那片小小的積沙上面印著幾個人類的腳印,迅速的,他又向四周觀察,於是,他發現了幾片纏扯在幾株雜樹上,類似長衫的布條,狂鷹彭馬則指著丟棄在一塊黑岩隱蔽處的數堆殘靡內臟,狐偃羅漢躍身向前略一探視,又反縱而回,低沉的道:「是山羊的殘骸,尚有毛皮附著!」
楚雲極快的向側方搜視,口中冷厲的道,「搜!」
快刀三郎季鎧彎刀「錚」然拔出,在朝陽下閃起一溜寒芒,隨著他的身形撲向右方,與手握尖錘的煞君子盛陽成為一個相反的角度,在黑岩上跳躍著包抄而上。
狂鷹彭馬大袖一展,已騰身飛到眼前的聳立巨石之頂,向四周探察起來,狐偃羅漢則奔閃各處,向每一處岩縫石后搜視。
黎嬙有些擔心的道:「或者,雲,只是些海里遭遇風暴而逃生到此島的漁人……」
楚雲冷冷一哂,道:「但願如此,可是,近月以來,東海俱是風平浪靜,天候告訴我,這些日子不可能有著風暴。」
黎嬙想了下,尚沒有說話,狂鷹彭馬已大聲叫道:「發現了,有兩個人,正在季鎧與盛陽追擒下逃向這邊,他們還在島后築了一問簡陋的草蓬……近了……咦?」
隨著這個「咦」字,狂鷹彭馬似乎一怔,語聲驟而中斷,楚雲驚異的抬頭望去,在這剎那之間,他腦中已突然閃過一個不敢置信的意念。
紫心雕仇浩冷靜的看著楚雲,又望望岩頂的彭馬,忽然沉穩的道:「彭堂主,可是一男一女?」
狂鷹彭馬俯下頭來望著楚雲,模樣兒極為古怪,像是奇怪,又像是不相信,這時,黎嬙也有些恐怖的想到了一點,她微微顫抖的道:「不會是……不會是蕭韻婷吧?不,沒有這麼巧……」
楚雲冷漠的卓立不動,像一尊石塑魔像,於是,在這緊張的剎那,又似永恆的剎那,兩條人影,已踉蹌不穩,狼狽萬分的轉過巨岩逃了過來!
只要一眼,只要一眼楚雲已經看出,他全身急速的抽搐了幾下,任憑那兩個人已經不像個人的形狀,但楚雲依舊認得出這兩張刻骨銘心的面孔——白羽公子與蕭韻婷!
這簡直是不可置信的巧合,這簡直是冥冥中的復仇之神在惡意的安排,因果的報應啊,善惡的得償啊。
白羽公子那原來俊逸的面孔,眼前卻宛如厲鬼,滿臉都是累累疤痕,斑斑點點,長條形的,圓形的,撕裂的,翻卷的疤痕,有的成為烏紫,有的仍是鮮血,他的左目只剩下一個深黑的空洞,目眶四周已經潰爛癧癧瘰瘰,血膿盈溢,再襯著身上破爛的衣衫,那木納的神情,真與一個乞丐中的乞丐一樣,惡鬼中的惡鬼相似!
蕭韻婷亦是全身污穢邋遢不堪,面色焦黃,目光黯淡,眉心的十字疤痕紅嫩如烙,破碎的衣裳成絮成縷,精神恍惚而衰頹,像在地獄里受盡了苦刑的冤魂,像一個飽經滄桑苦難的瘋婦!
當他們兩人一腳高一腳低,踉蹌不穩的逃了過來,當二人的目光甫始與楚雲那冷酷如劍的眼神相觸時,二人已彷彿驟遭雷殛一般呆在當地,全身簌簌不停的顫抖,眼睛發直,大張著嘴,似死囚望見了斷頭台,那驚恐的強烈,神志的凄惶,已達至極點!
瞬息間,一切情形都已明朗化,大家猜測對了,不幸的對了,空氣剎時已凝凍在這須臾,沉重得令人難以喘息。
黎嬙怔怔的望著眼前的兩人,悄悄的又瞥了焚雲一眼,而這一眼,已令她終生不能忘懷,那是如何痛苦的一張臉,如何怨恨的一張臉,如何悲憤的一張臉啊!
紫心雕仇浩默立無語,自后追來的快刀三郎與煞君子盛陽亦惑於眼前的氣氛,肅立著不也有所舉止,狂鷹彭馬仍舊挺立岩端,滿臉惋惜之色。
這時,狐偃羅漢已匆匆趕來,他正要開口叫嚷,一眼看到目前的情景,已連忙將話咽了回去,悄悄蹩到小翠身旁。
楚雲深沉得宛如一汛潭水,冷酷得像是索魂的使者,地獄的劊子手,他毫無表情的凝視著前面的兩個人,目光如冰,如錐,如火,如焰,有無與倫比的仇恨,有難以言喻的毒厲,更有不可比擬的肅穆。
緩緩的,緩緩的,蕭韻婷跪了下去,白羽公子邵玉亦跪了下去,二人那已失去原來光輝的面孔上,透露著乞求,哀懇,驚恐,痛苦,這些揉合在一起,便綜匯成一片令人見之垂淚的可憐神色。
良久……
良久……
楚雲的語聲像是自九幽之深,冷漠殘酷得不帶一絲人間氣息:
「復仇之神在狂笑了,你們聽見么?黃泉之路已在開啟,你們看見么?那濕土,那冷骨,那白骨,那磷火。會隨著時光埋沒你們的醜惡無恥,因果報應的網已張向你們,上天送你們到我的劍下,用你們的血洗凈我的仇恨……」
蕭韻婷忽然哭了,哭得像在位血,她哀憐的懇求:
「楚雲……夫君,你饒了我們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已得到報應,你看看我們,你折磨我們己夠了,報復我們己夠了,現在,我們還像個人嗎?邵玉……他……他已神智恍惚,痴癲迷混了,楚雲,你就把我當作一條狗吧,你多少也會念著一些住昔的夫妻情份啊,楚雲,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饒了我們,等來生變牛為馬,我也會報答你,楚雲,我錯了,你可憐可憐我們,讓我們留在這狐島上,給我們殘生去懺悔,楚雲……我求求你……楚雲……」
白羽公子邵玉亦斷續的,含糊不清的,甚至有些痴獃的跟著念:
「我是一條狗……你也念在夫妻情份……求求你,饒了我們……可憐可憐我們,來生變牛為馬……我也會報答你……」
楚雲面孔上的肌肉在痙攣,他的手顫抖著去拔劍——這凄厲的一刻即將到臨,所有的人都不忍卒睹的轉過身去。
蕭韻婷在地上叩著頭,咚咚作響,片刻間,她的額角已是鮮血淋漓,白羽公子邵玉更是如搗蒜般將頭顱在岩石上撞,血與泥混在一起:染在他醜惡而痴獃的面孔上,看去可怖而可憫。
忽地——
黎嬙緊緊抱住楚雲,淚盈盈的,語聲哀切:
「雲,饒了他們吧,他們生不如死,活著也不會有希望,雲,別這麼狠,看在我的份上饒了他們,我只求你這一次,雲,你的仇已報了,上天給他們的懲罰已經夠了,雲,我只求你這一次,爹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你的雙手染上大多血腥的……」
楚雲冷冷的看著黎嬙,喃喃的道:「不,我要報仇,你不該阻我,小嬙,你不該阻我……」
黎嬙哭了,她淚痕斑斑的道:「雲,這已經很夠了,他們這麼悲慘,你應該饒恕他們了,假如他們還有一點尊嚴,還有一點做人的成份,他們不會這麼可憐的懇求你,雲,你的本性是善良的,我知道,你有一顆仁慈的心,你不是饒恕過你很多的敵人么?雲,我也求你,你饒了他們吧
狐偃羅漢猶豫了良久,也走了上來,沉重的道:「老弟,眼前的兩人,幾乎令俺不敢相信那就是昔日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白羽公子邵玉,更不敢相信那女人曾經是風姿俏麗的你的前妻,邵玉己成痴癲,老弟你又何苦定要殺他?他已是一個毫無感覺意識的人了,至於你的前妻,落得如此下場,一切成空,正是報應,這仇恨,也大可到此為止了,有時,報仇雪恥,卻不一定非要用殺戮來代表不可,老弟,連黎丫頭也這麼求你,你就依了她吧……」
楚雲面孔上的神色急劇的變化著,他移目注視紫心雕仇浩及狂鷹彭馬,仇浩垂目無語,彭馬卻頷首示意,於是——
楚雲的心在絞痛,情感與理智在交戰,仇恨與寬恕在推拒,良久,良久,終於,他長長的,像是哭泣般的嘆息了一聲,語聲沙啞而孱弱的道:「你們起來……」
黎嬙興奮而欣喜欲狂的抱住楚雲,顧不得眼前有那麼多人,當眾就在丈夫的面頰上親了一下,狐偃羅漢亦緊握楚雲雙手,激動得臉紅脖子粗。
紫心雕仇浩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沉和的道:「盟主,你是超人,老盟主選得對,在三十年前,他老人家彷彿已經了解你了。」
這時,蕭韻婷扶著邵玉——像一個乞婦扶著年老力衰的殘廢丈夫一樣,來到楚雲身前,她流著淚道:「謝謝你,謝謝你,我到死也感激你,我後悔我當初錯了,我後悔自己毀了自己的終生幸福……」
白羽公子邵玉獨目迷惘的睜著,也跟著喃喃的道:「……謝謝你……我到死也感激你……我後悔我當初錯了……毀了自己的終生幸福……」
酸澀的,艱辛的,蕭韻婷又轉向黎嬙:
「我永遠感謝你,小姐……我祝福你與楚雲能早日成親,他是個難得的好丈夫……希望你們能相偕白頭,永不會離……」
黎嬙嬌羞而又憐憫的紅著臉道:「我們……我們已經成親了,你……你可以稱我楚夫人……」
蕭韻婷長長的「啊」了一聲,神情極端的落寞而惆悵,空虛極了,像是驟然間失去了一切,是的,這「楚夫人」的稱呼,原本應該屬於她的啊,但是,現在呢?已成為不可奢望的過去了,她已真真確確的失去了一切——除了那形同白痴的邵玉。
紫心雕命令快刀三郎及煞君子二人,將皮舟上的食物除了各人必須的以外完全搬下來贈送給蕭韻婷與邵玉,楚雲不願再看到這兩個人,他默默偕狐偃羅漢行到一塊岩石之側,目光冷悠悠的凝注著浩瀚的海洋。
狐偃羅漢回頭看了看正站在那邊,以憐惜的眼神瞧著蕭韻婷的黎嬙,而小翠,卻在忙著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衣物拿出一大部份來送給她。
嘆了口氣,大羅漢低沉道:「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在離開山區以後,一定倉忙的逃向海上,以為離開陸地便安全了,哪裡知道卻又鬼差神使的飄流到這個島上——這原先令你承受痛苦的地方。」
楚雲神色深沉,淡漠的道:「這正是天意,上天不叫他們死在陸地,不叫他們死在海里,讓他們逃過我的利劍,逃過回魂島周遭的暗礁漩渦,為的是讓我再看看他們,再目睹一次他們的報應……」
他的眼帘低垂下去,又緩緩道:「或者,也要我寬恕他們……世事是很奇妙的,當昔年那個雷雨之夜,我身負重創墜海,自以為必死無疑,卻被一條怪異而至今不知其名的八角形金色怪魚所救,那怪魚犧牲自己而拯救了我,不管它是否自願,它總是救了我,今天,這兩人也是必死無疑,卻又在多種因素之下使我饒了他們,相同的,我總是饒了他們,而不管這是否出諸本心……」
黎嬙已悄悄走了過來,她依在楚雲肩旁,低柔的道:「她們已經走了,回到她那自搭的草篷里去了……臨走前,蕭韻婷還一再回頭看你,雲,你……你不會怪我多事吧?請你原諒我違背了你的心意……」
楚雲將妻子一摟,平靜的道:「我不怪你,說不定你方才的做法正合了我的心意,現在,走,讓我們到石室中去。」
紫心雕仇浩呵呵大笑,向仍在岩頂的狂鷹彭馬招呼道:「彭堂主,快請下來,吾等這就開始移去阻洞之石,準備瞻仰老盟主的故居之地了!」
快刀三郎季鎧與煞君子盛陽這時已將各種物品送到那邊那所可憐的草篷中,又急切的趕了回來,於是,在楚雲的指揮下,眾人齊心合力,將巨岩下洞前的障礙及掩蔽物完全掃除一空,懷著虔誠而敬仰的心情,他們即將入內了……」
皮舟揚帆離開了回魂島,像一隻悠揚的海燕,那麼輕悄而平靜,帶走了回憶,帶走了追念,帶走了索系,擱在島上的,是仇恨與寬恕。
在島上的參差岩石后,有一雙凄迷的淚眼,凝注著皮舟遠去,冉冉的,淡淡的,終於隱沒在雲天深處,消逝在海平線上,去了,一切都去了。時光悠長,有著歡樂的笑紋,也有著悲哀的淚痕,有著欣悅的期冀,也有著失望的追悔,但不論是哪一端,它都待自己去找尋,不論是哪一種,也在永恆的日子裡歸向虛無。
在回歸木的指引中,在星辰的閃眨下,在風帆的膨漲里,皮帆破浪直前,載著歡笑,也載著惆悵,當與來的日子相等,楚雲等人又回到了陸地——那綿瓦的高山原野。
於是,鐵騎如飛,蹄音揚雷,他們歸心似箭的直指綏境,那裡,有明媚澄澈的拐子湖,有含黛的倩影山,更有無數顆期待的赤心。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日月不止不息的輪轉,路,一大段一大段的拋在後面,山,一座一座的移逝,河流寬了又狹了,狹了又逝了,馬幾淌著汗,奔得急,人們笑得多,盼得切,都在想回家啊,不論是人還是馬兒。
已望見無垠的金沙浩渺了,楚雲帶上了他那象徵沙漠之主,金雕之王的「喉羅指環」,戴上了他那閃耀著金雕振翼的護腕,敝開了長衫,展露了胸前烈陽標誌,他撫摸著陽芒的絲絡,透過衣衫,他彷彿覺得刺在胸前的龍紋也在顫動欲飛。
黎嬙新奇的望著這一切,她炫於沙漠的情調,烈陽的色彩,那帶有幾分流牧風光的粗獷氣息,於是,在翻過一個沙丘后,他們望見了,接近了,接近了那片波如緞帶的湛藍水色,望見了那座青翠而靈秀的山巒,那隱隱的玲瓏樓閣,那雲霧中的廣寒宮殿,那飄逸,那美妙……
「啊……」黎嬙睜大了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驚異得恍如在夢中仙境,她歡叫著:
「雲,這就是拐子湖?這就是我們的家?多美啊,我寧願在這裡和你過一輩子,不,十輩子!」
楚雲滿足而興奮的笑了,狐偃羅漢也張著小眼,大開著口,喃喃自語:
「乖乖,這是一處什麼地方?無憂之土?」
楚雲轉首向紫心雕仇浩及狂鷹彭馬會心的點頭,愉快的道:「願我們能團聚一生,終老於此,願拐子湖欣欣向榮,願我留在大洪山的半卷太陽掌法能與我們的金日光芒相映輝,我答應教育大洪山的一些遺孤子弟,我更期望金雕盟的繼續者發揚光大,為了拐子湖的鐘靈,為了安慰開拓者的英魂!」
於是,陽光之下,在綠湖之濱,在山麓之宮,在沙堆后,在柳蔭里,無數的黑衣金雕豪士歡呼著舉手奔來,他們胸前的金陽閃閃生輝,他們的面孔散發著喜悅的神采,更後面,還有些老人婦孺,看哪,在前面奔得最急的,嗯,那不是三環環主么?那不是凌霄堂的三鷹么?那不是五方黑鷲么?那不是劍鈴子么?哈,那傻大個子不是哈察么?還有多少人啊,八大爺,黑白雙駝……
楚雲豪放的笑了,他命令他的兩大護衛——快刀三郎季鎧及煞君子盛陽,展開他們重獲頌賜的太陽衫,然後,伸出強而有力的臂膀摟著黎嬙纖腰,率眾縱馬迎上,在奔駛中,楚雲低柔的在愛妻耳旁細語:
「小嬙,我愛,你說得對,我們在此過十輩子,或者,百輩子……」
紫心雕笑著,彭馬笑著,季鎧笑著,盛陽笑著,狐偃羅漢鼓足了膽子,一把握緊了小翠的手,嘴唇蠕動了半晌,臉紅氣喘,終於咬咬牙,鼓著眼,似吼似喝的揭開了他的心聲。
「可恨哪,你這小沒有心肝,沒良心哪,就看不出俺心慌,意亂,想你想得狂啊!……」
楚雲摟著黎嬙,在熱切的歡呼中遠去,金雕盟的豪士們又簇擁著每一個歸來者,簇擁著狐偃羅漢與小翠,在喜慶的笑聲里,在「羅漢之歌」的餘音裊繞下,行向那雲霧飄渺的廣寒之宮。(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