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冬來蘆葦白 秋盡菊花黃
第三十二回冬來蘆葦白秋盡菊花黃
一
獵人福地被神眷河分為東西兩部分,東邊屬於亞蘭諾恩,森林茂密,西邊屬於派拉達,坐落著許多村莊,農民在河流縱橫的三角洲圍起許多阡陌之地,從事種植養殖。
自從去歲年底派拉達與亞蘭諾恩在艾丁港簽署了停戰協議,雙方在此一地區的領土紛爭告一段落,精靈庭在神眷河東岸沿河築起許多要塞,將原先設立在獵人福地的行省稍稍後撤至森林腹地,弱化了原獵人福地的行政職能,避免邊民之間過渡頻繁的交流。經過一年多的整治,邊境漸漸安寧。
相比之下派拉達在獵人福地西岸的措施就不那麼奏效了。
挑起獵人福地領土紛爭的始作俑者是派拉達難民,他們或是被貴族奪去土地的農民,或是潛逃的奴隸,本是不甘心被欺壓而逃難至此,只要能安居樂業,本也不會理會什麼領土主權問題,精靈庭顯然忽略了可能由此引發的邊境問題,由於哈拉斯處理不當,派拉達人口在西岸越聚越多。人口的聚集在終結日之後的新世界未必是一件壞事,哈拉斯也只看到有利的一面,但派拉達貴族卻從中看到了新的侵略機會。
派拉達延續著騎士王國引以為傲的騎士制度,這種制度在舊世界的獅鷲心王朝達至顛峰。騎士雖也有世襲的成分,但更多的新騎士卻必須依靠戰爭和掠奪來獲得提升,包括爵位和榮銜的獲得。貴族們利用這些名銜誘惑可以輕易地組織一場無須適當理由的侵略戰爭。
派拉達的貴族並不會放過那些逃難的農民,特別是那些逃跑的奴隸,他們一面派遣賞金獵人從事抓捕、襲擾和挑釁工作,一面組織大批騎士隨時準備征討。
農民和奴隸為了自保,採取種種措施與貴族勢力作鬥爭,而唯一合法的鬥爭方式就是組成各種行會,一方面將利益相關的人們組織到一起,一方面也可以利用王國偽善的法律制度爭取一些合法權益。畢竟在貴族體系中也有一些同情者,何況派拉達還有一個可與貴族勢力分庭抗禮的教會組織。許多教徒常年與平民生活在一起,情感上更接近平民。
歷山德雖然是貴族後裔,長期服役軍中,生活接近平民,而且他父母更是一生過著徹頭徹尾的平民生活,因此他十分同情平民,一向採取鼓勵農民的政策。這一直遭到貴族勢力的反對,立國初期的那場「真刃之戰」實質上反應了貴族勢力對他懷柔政策的不滿。但獵人福地的情況要複雜得多,沒有適當的組織方式在邊境之爭中無法獲得利益。歷山德迫於貴族勢力的壓力,將獵人福地交由倫瑟羅斯城領主德馬斯侯爵代管,那時的獵人福地並無明確疆域,也未獲得亞蘭諾恩的認可,還不便於設立獨立的行省。
德馬斯侯爵是獅鷲心國王格里馮哈特的表親,「真刃之戰」中是歷山德的盟友,他對獅鷲心的血統十分重視,當然不會幫助沃特恩這個冒牌貨。德馬斯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在獵人福地的紛爭中心思用盡,一方面軟硬兼施,加強對農民和奴隸的控制,另一方面又不斷挑起與亞蘭諾恩邊民的磨擦。亞蘭諾恩格於形勢,無奈放棄了河西地區這個爛攤子,接下來德馬斯的好運也就到頭了。沒有了亞蘭諾恩這個外部壓力,德馬斯與平民勢力很快便水火不容,農民暴動此起彼伏,德馬斯頓時焦頭爛額。
光明之手自從海上敗在艾丁手下,便著重在獵人福地一帶發展。他們本來在這裡就有相當基礎,此時的形勢對他們來說更是如魚得水,勢力迅速壯大。
在光明之手的打擊下,德馬斯很快便撐不住了,不但完全失去了對獵人福地的控制,甚至連原先的領地旁觀者城堡也告陷落。德馬斯不得不向歷山德求援。
歷山德審時度勢,認為該是中央軍出手的時候了,不能任由光明之手壯大。但歷山德也有一件為難事,征討獵人福地並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手下並無合適將領能夠勝任,因為獵人福地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內陸地區,其間水網密布,河流縱橫,湖泊島嶼星羅棋布,這種地形對那些旱鴨子騎士來說到處都是墳墓,戰馬派不上用場,騎士無騎,不能稱之為騎士;重裝盔甲也無用武之地,落水之後解甲已難。而光明之手長期海上作戰,水戰能力雖不敵艾丁公爵與精靈庭的專業海軍,對付派拉達騎士卻綽綽有餘。
歷山德向神庭求助,神庭薦出斯爾維亞。
斯爾維亞就學於神庭長老阿達姆斯已有一年,正躊躇滿志之時受命出征,自然欣然領命。
斯爾維亞早在舊世界就是一位名聲很大的女海盜,是埃拉西亞光復功臣克里斯蒂安的老對手,在阻擊凱瑟琳省親歸航的戰鬥中被女王招安,加入了埃拉西亞軍隊,光復之戰中立下汗馬功勞。末日之戰中服役於海軍的斯爾維亞僥倖逃出生天,海上流浪多年,在艾丁港始被神庭ㄢ。
斯爾維亞在艾丁港時就從光明之手的一些朋友那裡了解到獵人福地的許多情況,在派利頓的一年多時間裡對獵人福地的情形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對她來說,沒有了亞蘭諾恩這個外部因素處理起來較有頭緒,難點倒在於如何說服派拉達朝廷和貴族接納她的主張。無論是農民武裝還是光明之手,他們的首要目的在於生存,覬覦王權的人畢竟是極少數,而且這些人由於種種因數也不敢公然張揚自己的政治野心,因此懷柔和招安是恰當的方式,當然也必須輔以必要的武力,沒有人會向弱勢的一方投降。這個想法得到了導師阿達姆斯的贊同,更堅定了她的信**。歷山德比較容易接受這種觀點,實施這一主張主要阻力來自於貴族勢力,特別是德馬斯侯爵,這些人頭豬腦的傢伙雖然弱智,卻有著盲目的自尊心,很難被說服。
經過慎密思考,斯爾維亞還是想到了一個說服德馬斯的好方法。一來德馬斯剛剛經歷失敗,有些底氣不足,二來中央軍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水戰準備才能投入戰鬥,斯爾維亞想到一個緩兵之計,先派使者深入叛軍之中,表達朝廷招安意願,同時撤消敵對軍事行動,給予一個寬鬆的和談環境。
這的確是一個一石三鳥的好辦法,德馬斯相信叛軍在獲得喘息機會的同時必然會有一個勢力重組的過程,內訌會消耗一部分實力,那時軍隊訓練完畢,正好展開進攻。斯爾維亞卻還有另一層用意,就是叛軍內部紛爭結束后,如果主降派控制局面,正好趁好便收,招安了事,那時德馬斯也難有措辭;如果主戰派得勢,便只有放手發動攻擊,也落個心安理得。
斯爾維亞的計策果然在叛軍中激起層層漣漪。
二
山高月小,風平浪靜。綿羊島畔的羊犄角下的這片湖水更加靜謐。掩映著月光山影,湖面上徜漾著一葉扁舟。
秋色已深,綿羊島畔老蘆似雪,舟上望去,月光下綿羊島像一隻溫順的綿羊,安靜地匍匐著潔白的身軀。
因海姆依舵靜坐,手中擎著滿斟的酒杯。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杯中酒,杯中明月紋絲不動。
此刻因海姆的心情也正如天上明月,本是一片純潔,照耀在湖面和杯中,卻折射出無數幻影。
他的面前另有一盞滿盈的酒杯,對面卻無一人。
往常這時候因海姆常與索薩一起對飲湖中,雖意興瀾跚卻並不寂寞,而此刻不僅身邊空蕩蕩的,心裡也是空蕩蕩的。年屆六旬的他心中很少會如此寂寞空虛。
風雨一生,兩世為人。自幼秉承師傅和父親的教誨,刻苦鑽研,從上古捲軸中雖沒學得什麼駭世魔法,卻深受古老思想的啟發,建立起人生信仰,但照化弄人,不僅父輩為此奮鬥一生,終落得無奈下場,而眼下這宿命眼看便要降臨到自己身上。
他的智慧遠較斯爾維亞為高,斯爾維亞的招安之計因海姆洞若觀火。但因海姆也非常了解自己的陣營,它的致命弱點正在於此。
義軍陣營中總是混雜著多種勢力,主要是沒落貴族、自由民和奴隸。奴隸的戰鬥性要強烈些,他們沒有退路,貴族絕不會赦免奴隸,更不會將他們解放為自由民。自由民的反抗則是源於切身的仇恨,一旦原因消失,最易妥協。沒落貴族的成分最為複雜,他們中不乏一些投機分子,有時比敵人更危險,當然也有一些比較覺悟的,是義軍的核心力量,但他們有時不易與投機分子區分開來。而那些堅定分子中也會滋生一些極端情緒。過去這些極端情緒曾經是鑄成毀滅的根源。
因海姆分不清自己屬於哪一類,父親並沒有羅列他的家譜,父親是個有著崇高理想的人,並不同於世俗的見識,因海姆深受影響,從不曾探尋自己的身世,但他卻很清楚索薩屬於哪一類。
索薩是一個榮譽感極強的舊騎士,一個正直的人。他並不同情奴隸,認為奴隸都是俘虜的後裔,只能是被統治階級,當然是人道的統治,而對自由民,應該給予公平對待,不應歧視和欺壓。至於貴族或沒落貴族,則必須通過自身的努力來實現榮譽和地位,世襲的東西必然是腐朽的東西。因此如果索薩還活著,斯爾維亞的招安之計就成了兩人之間的離間之計。索薩會是一個主降派,會是一個主張爭取更多公平待遇的投降派。也許對於索薩來說,這不是投降,而是鬥爭勝利。
雖然會立場不同,因海姆倒希望索薩仍在,辯論一番或大吵一架都無所謂,總勝過眼下滿腹心思無人說。
早在舊世界的恩洛斯大陸,曾經有一個轟轟烈烈的羊鳴教運動,因海姆的導師是創教者之一。因海姆在飛龍沙漠的羊鳴教基地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正值盛年學藝有成,他躊躇滿志地登上了返回埃拉西亞的航船,希望能在埃拉西亞將羊鳴教這個古老思想發揚光大。他的航程與凱瑟琳的歸航時間上不相上下,他同樣不知道在埃拉西亞大陸上正發生的事情。
戰火紛飛,魔獸橫行,埃拉西亞已成鬼域。
因海姆匆匆返回位於紅侏儒領地石頭城下的家鄉,這裡正處於魔獸和鬼族的控制之下。父親已在抵抗侵略的戰鬥中陣亡,只留下一張眼神憂鬱的畫像守護著空空蕩蕩的家,已成鬼屋。
因海姆欲哭無淚。生靈塗炭,如何去推行眾生平等的政治主張?
凱瑟琳的光復之戰打響了,由於政治信仰嚴重對立,因海姆無法說服自己加入到王國的軍隊中,可他也不能在這時候離開家鄉,重回恩洛斯。他還不知道,在他離開恩洛斯不久,羊鳴教就已陷入分裂,少數羊鳴教首腦為了獲得上古流傳的能力,不惜勾結甜水鎮惡魔,導致教中分裂,更招致正統勢力和神聖力量的嚴厲打擊,很快便奄奄一息。
因海姆來到埃裏海岸,在這裡開始傳教,一面組織義軍打擊侵略者。他的傳教活動已很難像羊鳴教在恩洛斯一樣轟轟烈烈了,一方面大陸正陷於戰亂之中,羊鳴教的政治主張並無市場,另一方面這裡的人們對曾經盛極一時的太陽教和拜月教的失敗還記憶猶新。那些有始無終、似是而非的政治主張和宗教信仰已很難引起共鳴。何況因海姆很快便知曉了海那邊的情況,恩洛斯那些走火入魔的羊鳴教首腦顯然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竟不惜以集體毀滅為代價、來實現自由平等的政治信仰。
「終結日」毀滅了舊世界,卻復活了因海姆心中的古老思想。他已明白過於理想的世界也過於脆弱,完全沒有生存能力,但完美的理想必須常留心間,它會給生命帶來熱情和希望。
現在因海姆再次遭遇困境,光明之手面臨分裂。
實質上光明之手真正面臨困境並非源於招安,招安之計只是恰好擊中其空虛部位而已。
光明之手本是一個強大而完整的組織,首腦阿畢斯是一位偉大的聖騎士,他在終結日後來到新世界,比歷山德立國更早就在派拉達地區建立起光明之手這個教會組織,他希望建立一個神權至上的神聖王國,依靠神聖力量建立社會秩序,實現公正與平等。這與因海姆的政治信仰不謀而合,因海姆主動投身到他的事業中來,在教會中坐第三把交椅。
最初幾年光明之手勢力發展很快,在派拉達地區建立起許多騎士城堡,堪與來自埃拉西亞的舊騎士勢力分庭抗禮。
隨後發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對光明之手造成致命打擊。
阿畢斯的神聖力量來源於一隻上古流傳的鐵手套及其中指上的光明之戒,它代表了光明和力量,是阿畢斯信**的源泉。但是不久光明之戒就被傳奇英雄伊萬-阿勒泰奪走,阿畢斯的信心受到沉重打擊,從此萎靡不振,常年閉關自省,教會事務交由二號人物霍華德打理。這是一個只有因海姆和極少數首腦人物才知道的秘密。
歷山德立國后,光明之手為了與之爭競,暗中支持向歷山德挑戰王位的沃特恩爵士。隨著沃特恩身份敗露,「真刃之戰」以歷山德的徹底勝利而告結束,光明之手的一些領主紛紛轉向名正言順的派拉達王國,光明之手的活動被迫轉入地下,組織陷入低潮。
霍華德之所以支持沃特恩是被他的虛假身份所欺騙,希望能通過支持沃特恩而獲得封賞,霍華德是混進義軍的投機分子,信**缺乏堅定性,或者根本沒有信**。
現在斯爾維亞的招安之計只是一張空頭支票,未必獲得朝廷許可,但霍華德也不願放棄這個大好機會,多次招集高層會議,給予積極響應。
雖然許多中下層將領表達了強烈反對的意願,並且希望因海姆出來主持局面,因海姆相信對付離間計的最好方法乃是靜觀其變。這種貓捉老鼠的局面不會持續太久,必將真相大白。到時候歷山德果然採取招安立場,那也只好說人各有志,各行其是便了,現在就分裂或內訌絕非上策。當然,因海姆難以採取恰當立場的真正原因是組織中已沒有一位像阿畢斯那樣具有足夠威望的領導者。
羊鳴咩咩,其聲也弱,其鳴也哀。平民和奴隸爭取自由平等的道路註定充滿艱辛。也許騎士制度更對士族的胃口,特別是那些有著強烈個人野心的人,甚至連索薩這樣正直的人也不能立場堅定地與平民站在一起。難道自己真的錯了?究竟錯在哪裡?這個**頭在因海姆腦中一閃而過,信**從未動搖過,此刻他心中感到一絲蒼涼。
三
湖面漣漪蕩漾,幾條浪里白條躍出水面,月光下銀光閃爍。
地處南疆,雖沒有冬季,但這樣的深秋季節,魚兒也很少會躍出水面,也沒有一絲微風。因海姆心中一動,忽聽得「忽啦啦」一陣水響,水底竄出數條黑影,各一身黑色水靠,蒙頭蒙面,月光下恰如幾隻體型碩大的娃娃魚。
「娃娃魚」左手水刺,右手機弩,甫出水面,便不約而同地向因海姆射出弩箭。弩箭破風之聲呼嘯而至。
因海姆長身而立,杯中酒一飲而盡,綿羊披風如雄鷹振翅,將駑箭拍落水中。
「娃娃魚」駑箭無功卻並不著急,各自躬腰縮背、半潛水中,只露出半個脊背和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
因海姆略一環顧,前後左右共四隻「娃娃魚」,顯然只是打前哨的,就情形看,陷阱大約布在岸上,主角尚未登場。
因海姆早有準備,敵人也未免太迫不急待了。他隻身隱居綿羊島只有教中極少數人知道,既然出手,必已有了萬無一失的伎倆。如此看來如不能盡殲來敵須脫不得身,後患不除,彼此都難安身,而這機會只在水上。敵人雖然兇惡,畢竟比較愚蠢,企圖在水上圍攻,顯然對因海姆知之不深。
「娃娃魚」本來只想打草驚蛇,將因海姆驚到岸上,誰料他識破計謀,並不急於上岸,此刻半個脊背露在水面,漸漸覺得寒冷,只得潛入水中,只露個頭顱在外。深秋的湖水也不溫暖,不得不小心活動四肢,以免僵硬。因海姆卻自在得多,綿羊披風足夠溫暖,面前還有一壺好酒。
約莫半柱香的工夫,蘆葦盪里幾聲哨響,竄出幾隻小船,船上滿是蒙頭蒙面的殺手。
小船將因海姆一葉扁舟圍在中央,因海姆略已猜到對手身份,此時便先行喝破,沖對方首領朗聲道:「格蘭首領,光明之手與你們是友非敵,生意怎麼做到朋友身上來了?」
來的這一伙人正是殺手盟的賞金獵人,因海姆原與他們打過交道。賞金獵人雖然認錢不認人,但對於其它組織中人也不敢輕易下手,因海姆肚內雪亮,來個明知故問。
格蘭是殺手盟一位年輕後進,沒想到因海姆這樣的人物對她這個小角色也甚關注,竟然一眼認出,冷笑道:「我們沒有朋友,你在我眼裡就是十萬賞金。識相就束手就擒,留你全屍,不然動起手來,兄弟們七手八腳,就不好說了。」
因海姆笑道:「不是八千么?怎麼變成十萬了?到底年輕些,弄錯賞格生意就賠大了。」光明之手所有首腦人物都是朝廷懸賞捉拿的要犯,賞格大小在派拉達各行政廳有案可查,因海姆的賞格定在八千,顯然低了些,還不夠喪葬費呢,沒有人願意做這賠本買賣,因海姆便是招搖過市,捕快衙吏們也不會貪這賞金,但朝廷一言九鼎,豈能隨意更改賞格。既然有人出價十萬,當然另有其人了。因海姆早已心知,此時卻不免感到蒼涼,便放聲大笑起來。
格蘭一愕,都說言多必失,怎麼一開口就入了套?怒道:「休逞口舌,放箭!」
駑箭齊射,因海姆冷哼一聲,綿羊披風籠罩上一層暗紅色光芒,急速飛轉,將駑箭盡數遮落,只聽得船上箭手「哎喲」聲此起彼落,已有數人跌落水中。
格蘭暗叫邪門,卻不知因海姆已施展出「報償」魔法,將部分傷害反擊到射箭者身上,殺手們能力不同,少數能力弱或缺乏警惕性的便吃了苦頭。
「報償」魔法只能作用於近身肉搏,本是生命魔法中對付敵人以眾暴寡很有效的一招,而因海姆不僅擅長生命魔法,早年更在上古捲軸中學得一些黑暗系魔法,略知黑暗系「同生共死」魔法的奧秘。「同生共死」較之「報償」高明許多,不論近程、遠程,或者魔法攻擊,都能將傷害完整映射到始作俑者身上,其威力更在秩序系「痛苦之鏡」之上。因海姆雖不會「同生共死」法術,借鑒其心法,「報償」魔法已能及遠,常人自不能窺其竅要。
格蘭不甚精通魔法,雖知因海姆魔法能力出眾,卻不知竟如此邪門,心雖憂慮,心道你魔法雖然厲害,但此刻赤手空拳,只怕在劫難逃!她卻不知,因海姆以牧師能力涉獵僧侶的職業,擅能空手入白刃,故雖身無利器,卻傲然不懼。
格蘭正欲出擊,卻聽得湖面傳來嘹亮歌聲:
「秋風起,菊花黃;大雁飛,王道昌...」
眾人暗吃一驚,齊都納悶,卻見不遠處湖面上一葉輕舟飛快掠過,正朝這邊駛來。
格蘭暗驚,聽來人口吻倒像公門中人,因海姆雖是朝廷叛逆,可自己一夥也不是光明正大的職業,暗殺勾當被人撞破終究不妥,不由躊躇。公門中人一向膽小怕事,卻不知這人寅夜行船作何勾當。因海姆偵察能力較格蘭好些,已知來人先已察覺這邊毆鬥仍出聲高歌,顯見有恃無恐,眼下格蘭一夥終是小可,這一位卻不可小視。因海姆經驗老到,觀顏察色,知道格蘭也不識來人底細,笑道:「我說你這單買賣賠大了,賞金沒拿到卻被人拿下領賞。識相就快滾吧,再遲就走不了啦。」
格蘭終究臉嫩,吃不得激將,冷哼一聲,沖著來人喝道:「光明之手在此辦事,識相的滾遠些,不然一起做了!」
月光下小船如離弦之箭,很快來到近前,搖擼之人甚是魁梧,頭帶鷹盔,身披鷹王披風,面目無法看清。聽格蘭如是說,喝道:「朗朗乾坤,王道蒼蒼,你們私下鬥毆,就不怕王法嗎?我不理會你們的勾當,即被撞見,快快散去,如若不然,一刀一個,管殺不管埋。」
格蘭愕然,她雖知來者不善,必有些斤兩,卻沒想到他竟說些莫明其妙的話,倒像在消遣自己,難道是因海姆的同夥?因海姆老謀深算,略作思量,已知來人並非公門中人,倒像一個落草為寇的草頭王,但這一帶流寇雖多,卻沒聽過這號人物。笑道:「我等並非鬥毆,不過是光明之手一點家務事。不消耽誤閣下行程,請便吧。」
來人略一端詳,已知大概,見因海姆顯已落單,卻甚磊落倜儻,暗生敬佩,道:「明月在天,正好把酒賦歌,家務事便留到青天白日去做吧。如此良宵如此夜,須煞不得風景。兀那女人,快滾吧,莫耽誤我與這位老哥敘話。」
格蘭氣苦,她自出道以來雖沒多大名頭,乃是組織中一直將她視為秘密武器,故意不加張揚,這次事關重大,早作周密安排,卻接連失算,此刻見因海姆和眼前這人渾沒將自己放在眼裡,暗生殺氣,冷哼道:「臭男人,夠囂張!你找死!」
格蘭細劍虛劈,人劍合一,急向來人刺去。下屬都很默契,挽駑急射,先來個火力壓制。
來人右手挽擼,此時便伸出左手,月光下寒光閃閃,原來手上扣著一付鋼爪,只見他並不挪步,喝聲:「賊婆娘,真倔!」鋼爪一揮,將駑箭盡數擊落。
格蘭劍到人到,細劍刺在那人爪上。那人並不稍避,屈指鎖住細劍,稍一屈肘,揮拳擊在格蘭肩頭,喝聲:「下去!」格蘭立足未穩,避無可避,撲通跌落水中。
一隻「娃娃魚」急忙泅過來,將格蘭水中撈起,悄聲道:「隊長,點子硬,閃吧。」
格蘭又氣又冷,牙齒打顫不已,恨聲道:「撤!」
數只小船和「娃娃魚」一道,飛快消失在蘆葦盪里。
四
因海姆細細打量來人,見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格鬥能力非同小可,格蘭竟非一合之將,實平生僅見,卻推詳不出他的身份,更難得古道熱腸,愛打報不平,甚覺投緣,便道:「這位兄弟,英雄了得,不知如何稱呼?」
來人道:「我乃布雷德,老哥怎麼稱呼?」
因海姆啞然,心道獵人福地怎會有不認識我的人?不過也難怪,他這般本領自己也不識,大約剛從別處來的,便道:「老朽因海姆,兄弟是從外地來的吧。」
來人正是布雷德。
布雷德神志不清地跟隨哥哥洛斯逃上獅鷲崖,眼見哥哥被縛,自己被官兵按得不能動彈,情急之下猛咬敵人一口,被惱羞成怒的官兵扔下懸崖,卻被一座巨大獅鷲巢穴接個正著,摔得昏厥,卻未便死。咪咪糊糊中醒來,不甚記得發生何事,腹中飢腸轆轆,餓得難受。可巢穴甚高,上下兩難。神志本就不清,此時一急,眼淚倏然而落,哭哭啼啼地又昏厥一回。風吹日晒,直到日薄西山,方昏昏沉沉地醒來。此時譏餓難耐,獅鷲巢里亂抓亂摸,不論何物放到嘴裡咀嚼一陣,不抵餓時又大哭幾聲。也是命不該絕,忽然摸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猛咬一口,卻是一塊早已風乾的肉乾。布雷德喜極而泣,一面嗚咽,一面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肉乾雖不甚大,其實堅硬厚實,十分抵餓,略覺得半飽,方安心又睡一陣。是夜好夢,不僅夢見哥哥洛斯,甚至連不甚記得的父母親也夢得清清楚楚。更夢見許多前塵往事,似幻似真。早晨一覺醒來,神志豁然清朗。
被他吞下肚的正是末代獅鷲王之心。
布雷德此時雖身處絕境,卻熱血澎湃,遍體精力四射,略想到定是獅鷲心的作用,對失魂落魄這斷時間裡種種遭遇已瞭然於心,獅鷲心王朝千年歷史與光榮更在腦海中一幕幕閃現。布雷德長嘆一聲,方明白自己果系獅鷲心後裔,如今已獲得真實之獅鷲心力量。
布雷德定下心來,認真檢視獅鷲巢穴,果然發現幾件兒時便已熟悉的獅鷲護具,一隻連肩帶背的獅鷲王之盔,恰似一隻栩栩如生的皇家獅鷲,一件獅鷲披風,完全獅鷲翎織就,色澤華麗莊嚴,一付連腕獅鷲鋼爪,精光四射,鋒利異常,還有一面金光燦爛的獅鷲王護心鏡。布雷德鐵匠手藝得到巴諦摩真傳,仔細端詳諸物,暗贊獅鷲心王國的工藝水平實不同凡響,一定是巴諦摩級別的上師作品。這些雖是獅鷲王護具,布雷德穿戴起來卻像是特地為他度身定做的一般,渾然一體。布雷德本就聰慧過人,頓時醒悟這付行頭不僅具有極強實戰作用,更是訓練皇家獅鷲的無上密寶。如今派拉達王國已失去獅鷲傳承,而亞蘭諾恩雖然能夠豢養獅鷲,卻如何能夠訓練出這等人鷲合一的皇家獅鷲,獅鷲心的秘密正在這裡。
得獅鷲鋼爪之助,更有獅鷲心力量,布雷德上下這等懸崖已不費難,信手攀上山崖,哥哥的屍體早已不在。布雷德對著十字架曲膝叩頭,拜了數拜,擦乾眼淚,徑下山去。此時心潮澎湃,一要替哥哥報仇雪恨,二要舉兵起事,誓要恢復獅鷲心昔日光榮。
布雷德下了獅鷲崖,正準備去艾丁港,半路正趕上因海姆遇襲。他在艾丁港呆了一年多,對光明之手並非一無所知,雖沒有見過因海姆,卻早知其名,道:「原來是光明之手三當家的,我曾聽過你的名字。難道那伙蒙面人也是你們自己人么?」自己人蒙面何用?布雷德有些納悶。
因海姆嘆道:「家醜不可外揚。這些人是賞金獵人,專做獵頭勾當,卻不是本教中人。不過他們這次行動卻是受教中對頭收買,此事不提也罷。兄弟半夜趕路,有什麼要緊事吧。獵人福地龍蛇混雜,兄弟獨自一人,也該謹慎些。」他知布雷德豪氣十足,此刻一見如故,不得不提醒一句。
布雷德笑道:「不錯,獨自一人勢單力薄,確該謹慎些。不過老哥既知教中有對頭,為何落單在外呢?」
因海姆道:「此地是我根本,別人不識究竟,其實難奈我何。聽老弟言語,豪氣干雲,何處立寨?」
布雷德心中一動,道:「實不相瞞,我本江湖散人,近日得知原系獅鷲心後裔,身負家國重任,不敢怠慢,此去艾丁港,正想招集三五同志,便要舉事。老哥在光明之手位高權重,到時還望援手,彼此呼應,可成大業。」
因海姆暗自矯舌,這布雷德何止豪氣,這身王者霸氣遠逾自己年輕之時,便教主阿畢斯也有所不如。當年光明之手全盛之時,因海姆曾勸阿畢斯儘早立國,阿畢斯稍一猶豫,竟成泡影。似布雷德這般,初生牛犢不怕虎,實有王者不可或缺的勇氣。因海姆道:「老弟豪邁,直言無欺。但歷山德自擊破沃特恩虛偽,獲得獅鷲心之真實之劍,已成為名正言順的獅鷲心繼承人。閣下此時直稱獅鷲心後裔,不僅附和者寡,更易成為眾矢之的。老弟熟思之。」
布雷德道:「歷山德或者獅鷲心旁枝,並無獅鷲心,此事我深知之。待我舉事之時,便知端的,那時獅鷲心舊部何去何從,悉聽自便。我原不指望他們應聲歸附,若無建樹,何人輕信?」
因海姆暗自點頭,道:「歷山德頗有賢名,深受屬下擁戴,更得到神庭支持,挑戰其王位,恐非易事。」
布雷德冷冷道:「若如此說,光明之手何故與他作對?何不歸附?」
因海姆哈哈大笑:「光明之手並不覬覦他的王位,不過是要為窮苦人爭個公道。歷山德雖善,但國中贓官污吏橫行,欺壓民眾,光明之手豈能坐視?」
布雷德道:「似你等這般作為,比如隔靴搔癢,談何作為?歷山德徒有賢名,其實昏聵。綱紀不舉,姦邪橫行,匪盜四起,至令民不聊生。爾等趁火打劫,徒惹兵禍,卻有何益?」
因海姆啞然,光明之手團結平民,解放奴隸,雖沒給他們帶來多少好處,卻也不是趁火打劫。何況推究起來,光明之手的建立更在歷山德立國之前。不過若接受了朝廷招安,就等於出賣了義軍的集體利益,比趁火打劫的強盜更不如。因海姆略一沉思,道:「實不相瞞,目前教中分歧,實源於歷山德對我教實行招安,給予教眾合法地位,首領們尚能獲得一官半職。教中因此出現歧義。依閣下高見,若接受招安,算不算歸於王道呢?」
布雷德道:「歷山德果然淺見。招安叛軍,有如誨盜,足證綱紀不舉。你們若是受了招安,也無異與虎謀皮。這等貓捉耗子的伎倆,一個是揚湯止沸,一個是飲鳩止渴,禍亂之源,與事無補,更增民眾疾苦。」
因海姆道:「依閣下高見,該當如何?」
布雷德笑道:「我不理你們的勾當。總之此地忿亂,於我有益,正好趁亂取之,較為容易。」
因海姆一生混跡江湖,言行嚴謹,深恐取禍,乍聞布雷德快人快語,嘻噓不已。道:「以閣下雄才大略,果若取了天下,有何良策造福蒼生?」
布雷德道:「行王道,明綱紀,一視同仁。」
因海姆暗暗點頭,道:「歷山德雖非獅鷲心嫡系,所倡行的也是獅鷲心舊制。而且據我所知,獅鷲心舊制也頗多弊端。早在埃拉西亞時期,王國體系森嚴,勢力頗大,但領主間征戰不休,異族之間的戰爭更是愈演愈烈,終至世界毀滅。可見王道乃一家一姓之說,往往有失公允,終不能服天下。」
布雷德道:「非也。王道非一家一姓之綱紀,乃天下之定規。譬如時令,秋行秋令,何事不公?」
秋行秋令,令行天下,天下皆秋,難說不公,至於有人宮室裘馬,有人襤縷衣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光明之手毀人宮室,奪人衣衫,劫富而不能濟貧,難道真的有悖天理嗎?因海姆暗自喟嘆,悄悄拿定主意。
此時已是後半夜,秋風乍起,因海姆情不自禁地打個寒顫。省起面前壺酒,笑道:「你我這般站著敘談,莫辜負了壺中好酒。便請過船,對飲一杯如何?」
布雷德也覺寒冷,道:「甚好!」磨了半天嘴皮子,也該潤潤喉了。
對飲數杯,兩人都覺舒暢。因海姆道:「老弟此去艾丁港,聯絡故舊,不知可有眉目?須知朋友易得,知音難求。若無三、五知己,王圖霸業,談何容易。」
布雷德微微頷首,道:「實不相瞞,我本浪人,居無定所,非但無甚知己,便朋友也沒一個。確有些懊惱。」
因海姆道:「你我一見如故,有些話更不相瞞,便說與老弟斟酌。」
布雷德道:「請指教。」
因海姆淺嘬一口酒,道:「新世界不過十數年,百業待興,此正建功立業之良機。雖有若干王國,皆草創未久,難說有甚根基。但良機易失,稍縱即逝。似老弟這般白手起家,雖年輕有為,終難免貽誤時機。目下卻有一線良機,正在我教之中,不知老弟可有意於本教?」
布雷德神色稍斂,拱手道:「老哥有以教我!」
因海姆頷首道:「我教目前陷入分裂危機,此節老弟知之。所以如此,皆因教主阿畢斯年事已高,久不視事。我與教主相知甚深,知教主所以姑息老二,皆因教中缺乏年青才俊。似老弟這等人材,若能加入我教,必能有所作為。如能一統本教,進可以成王道,退亦可江湖笑傲。老弟以為如何?」
布雷德道:「貴教甚有根基,似我這般身份,進階甚難。老哥有何良策?」
因海姆道:「這一節老弟勿須憂慮,一則目前本教面臨難局,正有為之時,二則本教之所以十餘年來無甚作為,皆因教中另有一樁天大秘密。那便是教主賴以立教舉事的一件神器被五聖者之一的阿勒泰奪走。這件聖器便是光明之戒,教主的魔法能力多半源於此戒。老弟若能取回此戒,必得教主信賴,那時地位自然在我等之上。教主年事已高,不久必然遜位。老弟循此進階,不僅解救本教,亦可望速成大業。」
布雷德道:「但不知光明之戒有何異能,現今流落何處?」
因海姆道:「光明之戒能力我亦不知,我入教不久此戒便已失去。據我推斷,此戒來自舊世界,即稱光明,必然包含光明魔法能力。光明魔法和黑暗魔法並稱為舊世界至高無上的兩大密法,新世界已無人知。」
布雷德道:「我略有些記憶。舊世界以布拉卡達光明魔法和迪雅黑暗魔法為一時之最。瑪格納斯以光明魔法能力雄據塞萊斯特,稱為天國。但我有一事不明,若光明魔法果然高明,瑪格納斯何以敗在依梅利婭手下?」
因海姆道:「這一節已非秘密,瑪格納斯在終結日身受據創,為索里爾所救,自來到新世界,將息了好些時日方才恢復,光明魔法能力已蕩然無存。而且據說過去有幸習得光明魔法的一些法師,在新世界也難復舊觀。這些都是細節,若能取得光明之戒,或者便能參詳出其中奧秘。」
布雷德暗暗點頭,道:「不知光明之戒今在何處?五聖者我僅略有耳聞,以為傳說,竟真有此事。」
因海姆道:「五聖者在終結日後不久,與魔界之神海格里斯決戰於多芬雪島,此後皆不知所終。光明之戒必然失落在島上。此乃神器,唯有緣者得之。」
布雷德道:「好,就這麼說,若不能取得光明之戒,與空言何異,亦無面目相擾。若能夠,便與老哥相會。」
因海姆道:「這卻不然,若終不能取得光明之戒,此乃天意,仍望相聚,只是多費些手腳罷了。」
布雷德抱拳稱謝,便要辭行,因海姆從袖中取出一卷捲軸,道:「此捲軸名叫『凌波微步』,來自舊世界,該魔法今已失傳,此物可以彌補不足。展開來可以水上行走,與陸地無異。不過法力只能維持一個時辰,此節切記。」
因海姆乍遇偷襲之所以有恃無恐,全仗此物,布雷德如何不知,忙道:「此乃老哥護身之物,糜足珍貴,兄弟我怎生消受!」
因海姆喟嘆道:「兄弟,吾今年邁,朽矣!生死何足道哉。此去多芬雪島,頗多水路,迫切時正需用它。盼兄弟吉人天相,終能取得光明之戒,解救蒼生,吾願足矣!」
布雷德心知不能推辭,他曾海上遇難,本也忌諱水上,便伸手接過,道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