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冊》第一章(16)
我害怕接電話。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麻!我始終也沒有弄清楚是誰把單位的電話告訴村人的。我曾經懷疑過「油菜」。我在心裡無數次地大罵吳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兒住了一晚么?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可我也知道,這與「油菜」沒有多大關係。自分別後,「油菜」從未找過我+激情小說。我想,我大約成了無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們惟一能抓住的東西……他們一旦有了困難,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個「官人」的庇護。可我不是官員。
有一段時間,我試著想當一當「狐狸」。我很想當「狐狸」。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視自己,可我禁不住還是想當「狐狸」。每當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我就拿捏好腔調,對著電話撇一串北京話說:喂,你哪裡?誰?找誰?……噢,找姓吳的是么?什麼,口天吳,他不在呀,不在。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這就難說了……喂,找誰?王,這裡沒有姓王的。胡?沒有。沒有這個人。打錯了,你打錯了。這是機關!……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誰是兔子?你?噢,你找……丟?誰丟東西了?找派出所去,亂彈琴。噢,找姓吳的,口天吳,吳志鵬是吧?好象…有、是有這麼個人。可他走了。是啊,是。走了,調走了……調哪單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試著想流氓一下,我對著電話說:喂,我是誰?我是國務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我調你一萬噸小麥。你誰呀?……我是你大爺!
沒有人願意活在愧疚之中,每當我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我心裡的淚就下來了。我看見了無邊的田野,我看見了家鄉的牲口棚,我看見倒沫的老牛正在瞪著眼罵我呢:吳志鵬,你吃人奶拉豬屎,驢糞蛋外面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電話,就象是躲瘟疫一樣。流氓很好,流氓很輕鬆。你只要不把自己當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來了,心一墨,我就跳出來了。有那麼幾次,我也來點惡作劇。每每有電話鈴響起,凡是找我的,我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我堅決不說人話,不說中國話,我給他來嘰哩咕嚕:first,second,third,forth……聽著那二百裡外的聲音,就象是跟「土地爺」說話。滿嘴跑舌頭,作的是假揖,燒的是空香。在鄉村,只有土地爺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聲喊我接電話,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後就後悔了。那個電話是老姑父打來的,我不敢推辭。老姑父在電話里說,丟,出事了。我一聽,頓時心驚肉跳!我壯著膽子問,出什麼事了?老姑父說,你六嬸,也就是印家女人,還記得吧,你吃過她的奶。她孫女,三歲,去年掉河裡淹死了。我噢了一聲,竟然不敢大聲回話……老姑父說,你聽見了么?我說電話里有雜音,聽著呢,我聽著呢。老姑父說,好在她兒媳婦又懷孕了,就是坤生他兩口,偷偷託人讓縣醫院查了,還是「龍鳳胎」。不管怎麼說,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裡鬆了口氣……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又在電話里說,這會兒他們正往省城趕呢……頓時,我的心又提起來了。我聲音都變了,開始顫抖,說:怎、怎麼了?老姑父說:難產。醫生說,得剖腹……丟啊,你給找個好點的醫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給生下來。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著頭皮說:行啊,行。
我心裡說,我又得托關係了。我找誰呢?可我還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時候,我覺得我臉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個賣「臉」的,村裡人派我賣「臉」來了……當我四處求告,上下託人,終於把孕婦送進病房的時候,我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我覺得,我終於給村裡人辦了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