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樓艷妓
蘇州府城門樓子下面,月前貼出了一張公文告示:
重金懸賞
通緝獨行女飛賊一名,姓名年貌不詳。
查:該女賊為一江湖獨行大盜,頗精擊技,尤擅輕功,夜行晝伏,於江寧、蘇州境內,作案累累,官兵受其害甚劇,特定重金賞格以期緝拿歸案。
通風報信成獲者:賞白銀二百兩
擒獲送官者:賞白銀五百兩
自公告日起至緝獲為止均有效,盼八方豪士,共襄義舉此布蘇州府衙共啟
江寧
X年X月X日
告示是用硃砂紅筆,寫在黃紙上,每一個字都有碗口大小,分貼在四城婁、封、盤、胥、金、閶、平、齊等八處城門告示牆上。
這是蘇州近來所發生的一件大事,莫怪乎全城的居民都驚動了,風風雨雨,為這座水秀花明的名城,帶來了一片蕭殺恐懼。
可是,當夜色來臨的時候,茶樓酒肆照常滿座,蘇子河釁,也不乏遊客,酒足飯飽之後,如果興猶未盡,還可到雜技園子里走走,那裡有道地的蘇州彈詞,還有一種本地的小調,都蠻有意思。
在東城,穿過一道環城大街,就來到了一個更綺麗的地方,這是本城的銷魂窟,尤其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這地方一定是熙熙攘攘擠滿了遊客,鮮衣彩帽,摩肩擦踵,形成了一個最熱鬧的場所。
可是這幾天,由於地方上出了一個女賊,官人查得很嚴,這地方的生意已淡得多了。
大街的西面,有一條幽靜衚衕,這個小衚衕,小得連車子都不能進,有錢的大爺,尋樂至此,都少不得要穿一穿這條小衚衕,據說本城堂子里最美的姑娘,都集中在這裡。
今天這個時候,這條小衚衕竟也顯得冷清清的,只有三兩個荷花大少,吆喝著帶馬的聲音。
走進衚衕裡面,鼻子里立刻就聞到一種脂粉的香味,在扎著紅綠燈籠的各個小彩門裡,姑娘們閑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的嗑著瓜子兒,有的弄著絲竹、琵琶,靠巷尾的「寶華班」里,那個叫「小艷」的姑娘,倚在大紅的木柱上,乾脆就唱開了,她唱的是:
「小奴家沒有客呀,兩眼出了神呀,一個人呀,手托著那個腮幫子呀,牙咬著下嘴唇呀……」
幾個毛伙,蹲在廊子兩邊,也閑得無聊,擲著點子,叮鈴當朗的響著,一個毛伙跳起來,破鑼似地道:「別唱了,再唱更沒人來啦,我說小艷姑娘,你揀點熱鬧的唱好不好,來一段『賣油郎獨佔花魁女』怎麼樣?」
那個生得白白凈凈,叫小艷的妓女,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道:「別窮嚷嚷,嫌沒客人,就該出去拉呀,你沒瞧么,咱們這窗戶上都生了銹啦!」
那個毛伙跺了一下腳,道:「這一行,我真是干不下去了,媽的,這騷賊哪兒不能去,偏偏藏在咱們蘇州,我要是抓著了她,我呀,挖出她的心肝下酒喝!」
小艷噗哧一笑道:「別吹大氣了!」
這時候門口突然走迸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手裡拿著花籃,嬌聲道:「姑娘買花吧!茉莉花,香啊!」
小艷就樂得像小馬一樣地,跳過去道:「來,我看看!」
那個破鑼嗓子的毛伙,苦笑笑,拉開了喉嚨,高聲叫道:「誰要買花呀,賣花的可是來啦!」
這一嚷嚷,立時就由樓上跑下了十幾個,鶯鶯燕燕之聲,吵成了一片。
「我買,我買!」
「喂!金虎,看著她別叫她走了,我拿錢就來!」
毛伙咧嘴笑道:「放心,她走不了!」
一時,分穿五顏六色的姑娘,都跑過來了,笑著叫著,把那個賣花的小姑娘圍得緊緊地,急得她尖叫道:「別擠!別擠!唉喲!誰踩了我的腳啦!」
老鴇子搖著芭蕉扇也由樓上走下來,見狀,大聲嚷道:「都別吵,我說小茉莉,把你的花拿過來,叫我先挑挑!」
說著她就扭著她那個胖身子,走過來,幾個毛伙慌忙站起來,就在這時,側邊的一個小門,「吱」一聲推開了。
大家禁不住一齊轉身望去,進來的是一個老頭,手裡拿著一根細竹竿,竿上挑著一塊布,背後背著一個小藥箱。
他向姑娘們一笑,然後扯開了嗓子,高叫道:「金——槍——不倒!」
才吆喝一句,就被姑娘們給攆了出去,老鴇也氣得怒罵道:「什麼東西!這老小子最不是東西。金虎,以後他再進我們的班子,就打斷他的狗腿!」
金虎笑得嘴都合不攏,這時鴇母已挑好了幾朵花,交給一個妓女道:「呶,把這幾朵花,給芷姐兒送去,叫她別老在房裡悶著,也出來溜溜腿!」
這個妓女答應了一聲,接過花就轉身跑了。
別的姑娘,有的撇嘴,有的小聲道:「這老東西眼睛里就只有一個芷姑娘,真比對她的媽還孝順!」
另一個冷笑著說:「這叫做一物降一物,你看人家芷姑娘,來到班子幾個月啦,就是不接客,這老貨對她也一點辦法沒有!」
先前說話的那個姑娘,穿著青色的小襖,留著劉海發,倒也清秀可人。
她嘆了一口氣,道:「誰叫人家命好呢,沒聽說么,人家是落難的官家千金,賣藝不賣身,人家嗓子好,又漂亮……」
才說到此,忽聽金虎吆喝道:「客來!」
姑娘們聞聲抬頭,門外來了一騎大黑馬,馬上客人已翻身下了地,他穿著一襲宮紗寶石長衫,外罩天青色的京緞小坎肩,這只是一個背影。
金虎搶上去接過了馬,哈著腰:「大相公,屋裡坐!」
這人一轉過了身子,金虎不由怔了一下,暗呼:「喝!好俊的小子!」
包括那個鴇母在內,所有的眼睛都直了。
她們真想不到,這種地方,竟會出現如此一個人物。來人是個二十四五的少年,約莫有六尺左右的身材,他那麼挺直的立著,像是一棵梧桐,金虎在他的身前,這時更顯得醜陋不堪,可說是「判若雲泥」。
白凈的麵皮上,襯著劍也似的一雙眉毛,那雙瞳子,雖帶有幾分含蓄,卻掩不住銳利的目光,他儒雅,但是魁悟,他英俊,又有些少年人的風流神采,令人望而生敬,卻又十分地想去親近他!
鴇母立時含著笑,迎出道:「喲!我說大爺,你是第一次來吧,我可是瞧著眼生,快請裡面坐吧!」
院子里的姑娘們,也都不買花了,只管用眼睛瞅著他,這個人突然地來臨,這份俊逸的儀錶,吸住了她們每人地目光,甚至於有的連招呼都忘了打了。
少年在眾目之下,那張俊臉,禁不住微微發紅,他輕輕咳了一聲,顯得有些不自在。
鴇母推開了紅漆的兩扇格花門,笑著把他讓了進來,落坐之後,又笑著道:「大爺你貴姓呀?」
少年訥訥地道:「我姓郭。」
鴇母嘻嘻一笑道:「郭少爺,我叫幾個姑娘來給你看看,我們寶華班是這地方出了名的美人窩!」
這時就有一個穿紅衣的小丫頭,端著一盤梨子,一碟瓜子走進來,向少年請了個安道:
「少爺,請用點果子吧!」
郭姓少年,微微搖頭道:「謝了!」
這時鴇母拉長了嗓子道:「綉雲、追月,你們來呀!」
少年忙搖手道:「且慢!且慢!」
紗門一開,一下子進來了四個花不溜丟的姑娘,手裡都拿著手絹,為首一個高個子大眼睛的姑娘,她叫綉雲,她後面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叫追月,模樣兒都挺不錯,只是綉雲鼻子扁一點,追月的那雙眼睛,真有點像「新月」,小得成了兩道縫!
這兩個一左一右依上來,分坐在少年左右,綉雲嘟著嘴笑道:「怎麼啦?不理人!」
追月輕輕推了他一下,方要撒嬌,沒料到,這少年,猛然雙臂一分。
他本是一個隨便的舉動,可是,兩個姑娘竟都像繡球似地滾了出去,各自發出了一聲尖叫!
鴇母嚇得臉上變色道:「大爺,怎……怎麼啦?」
少年顯得不大好意思,道:「我來此是專為拜訪這裡一位芷姑娘的,不知她在不在?」
綉雲本還想賴在地上撒嬌,聽了這句話,她就一撇嘴,道:「原來是這麼回子事呀!」
追月一面啊喲,一面站起來,向著那鴇母道:「媽呀,這是怎麼回子事呀!人家找芷姑娘,你又叫咱們出來幹嘛,差點扭了我的腰……啊喲!」
鴇母咧嘴一笑道:「我的大爺,你找芷姑娘,幹嗎不早說呀?再說也用不著使這麼大勁!」
追月還哼哼著,走到了少年面前,道:「不管,你得給我揉揉!」
少年忽地劍眉一挑,鴇母眼快,生怕激怒了這個客人,趕忙把她推了開去道:「去吧,叫你鳳妹妹給你揉去吧!」
幾個姑娘乘興而來,敗興而去。
少年微微皺眉道:「芷姑娘不在我就要走了!」
說著站起身,鴇母一笑道:「在!在!我的爺,你別急呀!」
一面說,一面就伸手來拉少年的袖子,可是當她看見少年那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時,卻禁不住又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然後她眯著一對小眼,阿諛地笑著說:「大爺你可真是好眼力呀……」
哧哧一笑,她又低聲接道:「方才那些個姑娘,要是跟芷姐兒一比,簡直是星星比太陽,不能比啦。可是,」接著她又笑了笑道:「可是價碼兒也就……」
少年微微點頭道:「這個無所謂!」
他探手自袖筒里,拿出了十兩重的一錠紋銀,笑道:「這點銀子,算是給芷姑娘買花戴的吧!」
鴇母接過,笑得合不攏嘴道:「太多了,用不了、用不了!」
說著又著實打量了少年幾眼,點頭笑道:「我看大爺也是個爽快人,我也就直說了,我們芷姑娘可是官家千金,賣藝不賣身……」
言才到此,那長身少年,突然發出一聲朗笑道:「久仰芷姑娘出污泥而不染,所以今日才特地來訪,我如果有那種骯髒的念頭,豈不是冒瀆了她!你不必關照!」
鴇母口中連道:「是、是、是!」
又彎腰訥訥地道:「可是還有一點,芷姑娘可是不隨便接客人的,如果她不願意……」
少年一笑道:「我馬上就走!」
鴇母這才笑嘻嘻地道:「大爺,可真有你的,這麼說我倒是不好意思了,請隨我上樓去吧!」
少年點了點頭,那肥胖的鴇母,招呼那個穿紅衣的小丫鬟道:「給大爺掌燈!」
三人離開了堂屋,來到了一個四合院,那脂粉香味更重了,在貼著各色窗戶紙的繡房里,傳出五顏六色的燈光,隱隱可聞調笑之聲,還有唱彈詞的,唱綳綳戲的,整個院子亂鬨哄的。
長身少年有些不大習慣地皺了皺眉,這時鴇母卻領著他又走出了這片院子,穿過了一個月亮洞門,先前所感覺的脂粉俗香,頓為一陣陣清淡的花香取而代之。
在兩排長青樹的拱奉下,是一條水磨方石的花徑,花徑兩旁,盛開著一種叫「軟枝黃蟬」的黃色大花。
少年自丫鬟手中接過了燈籠,回身照了照洞門,其上有一小方玉匾,刻著「長春館」三個梅花小篆,筆力十分挺秀。
鴇母咧著嘴笑道:「這是芷姐兒自己刻的,字也是她描上去的,上個月才裝上去!」
長身少年點了點頭,心中忖思道:「這位姑娘果然不凡!」
順著這條花道走下去,有一座茅亭,茅亭後面,是一片荒蕪的草地,草長過膝,蒼涼僻靜。
在亭子左面,又有一條小道,婉蜒地通向一處閣樓,樓前插有兩盞長燈,燈光映照著樓前的青竹和開得一片緋紅的夾竹桃,愈發顯得美雅而有詩意。
這時候,正有人在樓內吹弄著笛子,裊裊的笛音,似乎是在傾訴著什麼。鴇母嘆了一聲道:「她又在想心事了!」
說著上前推開了門,高聲喚道:「春紅,快下來,有客來了!」
長身少年這時突然有點後悔,正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聽笛聲忽止,樓上傳出了一嬌嫩的聲音道:「來啦!」
接著自樓上跑下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綠衣小姑娘,這姑娘頭上還梳著丫角,嘴角微微上彎著,帶著幾分稚氣,她下得樓來,一雙眼珠子骨骨碌碌地向著少年轉著:面上有幾分驚異。
鴇母一指少年道:「見過郭相公!」
春紅忙一拂請安道:「郭相公!」
長身少年微笑道:「這時候打擾你們主婢,太冒昧了!」
春紅笑著說:「現在才早呢,我上去請咱們姑娘去,相公你先坐坐!」
鴇母站起來道:「我也上去看看她!」
說罷就與那個叫春紅的女婢上樓去了,這時那個打燈籠的使女也已退出院外,堂室內,只剩下了少年一人。
他站起了身子,隨便踱步,見這間客廳雖不甚大,擺設卻十分精緻,一套紅木的太帥椅,上加猩猩紅緞子坐墊,西面一扇絹屏,屏上綉著八仙過海,綉工很細,似非本地刺繡。
正中粉牆上,掛著一幅中堂,畫的是竹子,兩邊一副對聯,寫的是:
好書悟后三更月
良友來時四座春
沒有上款,下款署名是「江南白芷」,心中不由一動,自然這「江南白芷」必定就是芷姑娘本人了。
誰能想到,風月場中,會有如此一個角色?
他望著這副對子,不禁有所感觸,正自醉心,忽見鴇母笑著自樓上下來,低聲道:「郭相公你真是好福氣,我們姑娘這就下來了!」
幾步跨下樓來,輕笑著又道:「大爺,我可是走了,往後瞧你的了。」
說時,一身胖肉都動了起來,開心地搖著大屁股走了。
這時那個叫「春紅」的丫鬟在梯口探出頭來,向著少年連連招手道:「郭少爺,請上樓來!還有,我們姑娘問你的大名怎麼稱呼?」
少年笑了笑,道:「我叫郭飛鴻!」
一面拾級而上,春紅一雙大眸子在他身上轉著道:「郭少爺,你住在本地?」
郭飛鴻點了點頭道:「不錯!」
登樓后,由春紅引到了一間香閣內,郭飛鴻方待落座,忽聽背後一聲輕笑道:「郭相公,勞你久等了。」
郭飛鴻不由吃了一驚,猛然轉身,只覺得眼前一亮,不知何時,背後己然俏立著長身玉面妙齡少女。
那少女生得簡直太美了,她那麼亭亭地立著,平視著,像是月下仙子一般,忽閃著一雙剪水雙瞳。
總之,她這麼突然地出現,使得郭飛鴻一陣急速的心跳,他只覺得這姑娘英極了,那眉兒,雙瞳,櫻唇,瑤鼻,無一不美,那俏麗的一雙唇角,更似風情的源頭,只消微微牽動,雙頰上便瀰漫出萬種情態!
這就是眼前的芷姑娘,她還留著漆黑的一頭秀髮,只是那麼隨便地挽著,看來卻越增韻致。
郭飛鴻微微欠身道:「豈敢、豈敢!我來得太冒失了……姑娘你不要見責才好!」
這位藝名白芷的姑娘,秋波向著他微微一轉,淺淺一笑,露出了一對梨渦兒,道:「相公快請坐!」
接著轉向著春紅道:「給這位相公倒茶!」
郭飛鴻稱謝落座,只是他那雙痴情的眸子,仍直直地望著她,望得她怪不好意思。
這位芷姑娘上身穿著一件粉色彈墨的小汗衫,下身則是一襲蔥色的八幅風裙,腳下是一對綉有蘭草的青緞子花鞋,竟然是一雙天足。
她似乎發現了對方在看她的腳,不由微微一藏,淺淺一笑道:「相公你家就住附近么?
怎會想到來這裡玩?」
郭飛鴻初來,本有幾分情怯,可是由於這位白芷姑娘的大方舉止,以及為她不俗的儀態談吐所感染,漸漸也就回復了原有的開朗。
當時聞言之下,他含笑道:「久仰姑娘風範,今日特來拜訪,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女中翹楚,好不令人欽佩!」
芷姑娘露出了細白的玉齒,瞟著他笑道:「女中翹楚,我哪裡敢當,郭相公真會說笑話!」
說到此,娥眉微垂,似乎勾起了一點輕愁,輕輕嘆了一聲,苦笑道:「相公只要不賺棄,已是感激不盡,怎當得這欽佩二字。」
郭飛鴻搖了搖頭道:「我與姑娘,雖屬初見,但覺姑娘秀質天生,風華絕世,蓮花不染污泥,更是難得,怎敢出言譏諷,姑娘萬請不要誤會才好!」
這位芷姑娘,聞言不由微微一怔,那雙澄波的眸子,含有幾分怯意地向著郭飛鴻望去,遂即輕輕點頭道:「相公這幾句話,我可是記在心裡了。」
說著話,春紅已捧著一個古瓷蓋碗走出來,芷姑娘微微一笑道:「相公請用茶。」
她說著遂自春紅手中,接過了茶碗,送向郭飛鴻面前。
郭飛鴻雙手迎接著道:「謝謝姑娘,我還不渴。」
話未完,不知怎地,只見這位玉人兒似的芷姑娘,足下蹌踉一滑,口中「唉呀」叫了聲,手中茶碗,整個地向著郭飛鴻身上飛了過去!
郭飛鴻不由為之一驚,事出突然,不及防備,只見他口中「噢」一聲,右手驀地向外一分,掌心微送,已用食中拇三指,輕輕捏住了蓋碗的底部。
同時間,他身形側轉,如同一隻燕子似地飄到了一邊!
那種姿態,看起來真是美極了!
這兩種動作,幾乎是同時施展,接碗,騰身,剎那完成,等到落地之後,再看手中那碗茶,依舊是原來的樣子,滴水未濺。
這輕快捷巧的身手,在他施展起來,絲毫不覺得勉強,竟是那麼自然如意。
芷姑娘似乎微微呆了一下,可是接著她就嫣然一笑,道:「相公,好俊的一身本事!」
郭飛鴻急切間,不自覺地施展出了一手輕功,為對方看出了秘密,臉上也顯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他也不介意,當下關心地問道:「姑娘你的手可曾燙著?」
芷姑娘望著他甜甜地笑了笑道:「如非是相公手快,我可難免要出大丑了,真是大大的失禮。相公,你可要多多包涵!」
她說著話,那雙剪水瞳子,直直地逼視過來,似乎是極力地想由郭飛鴻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對於這個人,她仍然是一個「謎!」
一場虛驚,很快的就過去了。
可是,這位風華絕世的芷姑娘,卻似乎自此而後,已失去了原有的興頭,而顯得有幾分落落寡歡。
她不時地凝視著郭飛鴻,或暗暗地發著呆。
她那一雙娥眉,時而輕輕地蹙起,可是當它情不自禁地舒展開時,卻透出一種尖銳的意志,只是這些,對方那位初涉歡場的少年,竟是沒有發現!
首次來訪,尤其是對像芷姑娘如此一個風塵奇女子來說,郭飛鴻不便多留,坐不多時,他就起身告辭了。
芷姑娘一直送他到了月亮洞門前,才依依不捨地含笑道:「相公,明天再來坐呀!」
郭飛鴻笑道:「一定!」
一揖轉身,大步向前面走去,芷姑娘遙遙地望著他那頎長的背影,露出了一絲淺笑,喃喃自語了一句,只是聲音太低,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
郭飛鴻回到了家門口,那是一座佔地極廣的宅子,門前立有一雙大石獅子,深黑色的兩扇大漆門上,掛有一雙大銅環,映著寒月閃閃放光。
這是蘇州富戶,郭老員外世昌的府第,在本城南面,離「北塔寺」很近。
郭世昌共有兩子一女,長子飛羽,早已成家立業,服官京中,女兒飛萍,尚待字閨中,不過自幼已許配了人家,過了年,也就要過門了。
說到這個次子郭飛鴻,那是老員外最傷感的一件事。他稟性聰明卻不求上進,知書達理而不求取功名,尤其令郭老尺外寒心的是,這個家對於他,竟是絲毫不值得留戀,自從郭飛鴻在十五歲走失之後,整整八年沒有音訊,一直到半年以前,才又回來了。
可是他回來以後,性格絲毫未變,似乎較諸先前更怪異了許多。
郭老頭一生氣,也就懶得再管他的事,如此郭飛鴻生活得倒也自在,只是他如海的心胸,久懷的壯志,卻愈發地掩不住了。
這個家裡,他不理任何人,除了和妹妹講幾句話,他是很難得理誰的,他獨居在一個小偏院里,院門永遠是深深地閉著,不許任何人出入。
可是時間久了,下人們卻傳出了一些聳人聽聞的話來,他們傳說這個二少爺所以獨居的原因,原來是便於練習武技。
據一個年老的家人鴻福說,在一個月明的晚上,他親眼看見二少爺在院內的修竹上飛躍著,起落間,竟有如飛鳥似地快捷。
鴻福還偷看過這位二少爺練習劍術,他後來形容說,所看見的是一片白光,而且更有聲有色地說,曾親眼看到這位二少爺用掌中劍,劈下了兩隻當空的燕子!
如此一來,這位二公子身懷絕技的傳說不脛而走,知道的人很不少。
郭飛鴻也就為此顯得更孤獨了,他很不習慣人們那種好奇驚異的目光,因而也就功了思遷之意。
夜色之中,他的馬來到了門前,郭府的兩個人燈籠,照著門前高大的登馬石,郭飛鴻翻身下了馬,他腦子裡仍在想著那個芷姑娘。
他喜歡她的風雅不俗,尤其是她那一雙明媚的眸子。
正當他要上前叩動門環,身後突起一陣輕微的足步聲,他飛快轉過身子,卻只見暗影中走出了兩個漢子。
仔細一看,他不由皺了皺眉,這兩個他認識,乃是蘇州府的三班大捕頭閃電手曹金,及其手下捕快魚鱗刀秦二風。
這兩個人,在公門中,地方上,都很吃得開,一般人也都不敢得罪,這時二人突然到來,郭飛鴻不禁有些吃驚。
為首的曹金,老遠地哈腰高聲道,「二爺回來了,我們等了老半天了!」
魚鱗刀秦二風跟著抱拳道:「二爺有事沒事?」
郭飛鴻看著二人,微微皺眉道:「二位來此有什麼事么?」
捕頭曹金,年約五旬,身子骨兒很是結實,赤紅的一張臉膛上帶有幾道皺紋,秦二風年約三旬,瘦削的臉頰上帶著一些風塵之色。
曹金聞言呵呵一笑道:「二爺,你是知道的,我們這一行,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夜我們是專為拜訪二爺才來的!」
郭飛鴻不由面色一沉,道:「莫非我作了什麼違法之事不成?」
曹金忙搖手道:「二爺你誤會了,我們來此是有所請求!」
秦二風也聳肩笑道:「二爺可真會糟蹋人,我們有多大的膽子,敢找你郭二爺的麻煩!
得啦二爺,你賞個光,由咱們作個小東,咱們三杯下肚再說好不好?」
閃電手曹金又呵呵一笑,道:「二爺你是真人不露相,我兄弟算是高攀了!」
郭飛鴻微微一笑說:「二位太抬舉了,我可不明白你們說些什麼,我還有事,二位有話請快說,不必客氣,如能幫忙我一定效力!」
閃電手曹金低笑道:「得啦,二爺你是聰明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別逗我們玩了,我給你這麼說吧.我們哥兒倆遇上了一樁難題,這件事,嘻,非得二爺你幫個小忙不可,要不然我哥兒倆就過不了關!」
秦二風搓著手,又插口道:「二爺你只要一點頭,就算救了我們哥兒倆了,說句不怕見笑的話,二爺你拔根汗毛,可也比小子我大腿還粗些!」
他們繞圈子說話,郭飛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被弄得糊裡糊塗,他顯得不耐煩地道:「你們再不說什麼事,我可走了!」
曹金忙一橫胳膊,笑道:「你可千萬別走,我們在這門口腿都站酸了!」
郭飛鴻皺眉道,「那麼到底是什麼事?快說!」
曹金乾咳了一聲,眨著眼道:「跟你直說了吧,城門樓子上那張告示,二爺你總該看見了吧?」
郭飛鴻搖了搖頭道:「什麼告示?」
曹金一怔道:「我的爺,這件事已鬧得滿城風雨。你會不知道?」
郭飛鴻一笑道:「你是說那個女飛賊?」
曹金一摸頭,嘖了一聲道:「不錯,女飛賊,這個女飛賊可害死了我們哥兒倆了,二爺,這個女飛賊可不比一般,人家可真有兩下了!」
秦二風又介面道:「兩卜於?十下子也不止呀!簡直是看著燙眼,摸著扎手,我們哥兒倆要和人家耍,不怕二爺你笑話,那可真是雞子兒碰石頭,不能不碎!」
郭飛鴻哈哈一笑道:「你們穿上官衣,自應為官家辦事,這件事找我作甚?」
二人為之一怔,曹金眯著小眼呵呵笑道:「二爺,你真會裝,你難道見死不救?」
郭飛鴻冷哼了一聲,道:「我是愛莫能助!」
秦二風急得直抓頭,道:「二爺,我知道你是一位奇俠,你老是不露鋒芒,這件事就算不為了我們哥兒兩個,為了地方上,你老能看著這個娘兒們這麼胡鬧么?昨兒晚上西城的賈胖子大掌柜的,丟了千兩銀子還不說,兩個耳朵也給割了!」
郭飛鴻冷冷一笑道:「賈胖子素來仗勢欺人,這也是該受的教訓!」
曹金一笑道:「一點不錯,西城要是數壞呀,頭一個就該數他賈胖子了,可是話又說回來,這是有王法的地方呀!得啦!二爺,你就算看在我們哥兒兩個的面子上,幫咱們這個小忙吧!」
秦二風更躬下身道:「二爺只要一伸手,這個女賊也許就嚇跑了,地方也就安靜了!」
郭飛鴻微微呆了一呆,可是他隨即冷冷一笑,道:「你們也許是看錯人了,我不過是一個讀書人……」
曹金還要再說,郭飛鴻已一抱拳道:「對不起,我實在沒有力量!」
說罷,轉身又向街上走去,曹、秦二人不由怔住了。
遠遠望著郭飛鴻的背影,奉二風嘆了一聲,道:「我們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閃電手曹金冷冷一笑道:「他會不會武功,我一試就知!」
說著他眸子向兩邊一掃,驀地大吼了一聲道:「好飛賊,看你往哪裡跑!」
口中叫著,身子驀地向一叢樹林中撲了進去,前行的郭飛鴻不由霍地一個轉身,只見他足尖微微一點,就像一支箭似地竄了過來。
身形一落,已來到那叢林前面,真可說快如電閃星馳,緊跟著他上身向前一塌,口中叱道:「曹捕頭請退,我來擒她!」
叱聲中,忽見正面大樹上微微一動,郭飛鴻身形微晃,已以「龍形乙式隨身掌」的起手式,把身子拔了起來,只是一閃,就到了樹稍上。
他口中低叱了聲:「朋友,請下去吧!」
雙掌向外一撤,一揚,掌力已發了出去,那棵大樹立時發出「嘩啦」一聲巨響,整個的樹帽像小山般翻了過去,枝葉飛濺得半天都是。這種威勢,委實足以驚人。
就在枝飛葉揚中,一條人影,「唰」地自上面直竄了下來。
郭飛鴻一聲冷笑道:「朋友,你還想走么?」
身子驀地向下一飄,便到了那人身後,雙手向前一探,用「金豹現掌」的絕技,搭在了對方肩上,方要吐力。
那人似已有些不堪負荷的「啊喲」一叫,身子向前一栽,大聲道:「二爺,可真有你的,是我呀!」
郭飛鴻驀地一呆,由語音中,他已聽出這人就是那位捕頭:閃電手曹金。
當下忙自收定身,那曹金雖未被他傷著,可是他掌上餘力,仍把他逼得蹌出了七八步,才拿樁站穩。
郭飛鴻面色一沉道:「這是怎麼回事?」
閃電手曹金回過身來,吁了一口氣道:「我的二爺,我這條老命還想多活幾年呢!」
一面說,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
這時一邊的秦二風也笑著跑了過來,一面抱拳道:「二爺這兩手絕活,我自出娘胎,還是第一次看到,高明,真是名不虛傳!」
接著又連連向著郭飛鴻打躬,道:「二爺,你要是再不賞臉,我可要給你跪下啦!」
至此,郭飛鴻才知是中了二人之計,不禁著惱,冷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曹捕頭,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說罷拂袖就走,曹金嚇得連忙趕上去,打躬作揖道:「我的爺,不這麼著,哪能逼出來你這手功夫呀,二爺,我們也求了老半天了,你真這麼狠心么?」
秦二風又過來賠笑道:「二爺,我給你跪下了!」
這回是說跪就跪,真箇的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郭飛鴻不由嘆息了一聲,道:「快起來,有事好商量,當街跪著多難看!」
秦二風嘻嘻笑道:「二爺你不答應,我寧可跪斷了腿!」
郭飛鴻生怕路人看見,不好意思,再者,他內心裡也實在對這個鬧翻了天的女飛賊動了些好奇之心,當下微微思忖了一下,也就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們就是了!」
閃電手曹金及秦二風聞言不由大喜,後者著實地向著郭飛鴻作了一揖,才站起來道:
「二爺,你真賞臉!」
曹金咧著嘴道:「二爺,你可說話要算數。走,咱們下館子去。我請客!」
郭飛鴻冷冷一笑道:「話雖如此,可是我卻也不敢說大話,那女賊既能在江寧、蘇州如此橫行,無人能予制服,我也不見得准成,我只能儘力試試!」
曹金點了點頭道:「有二爺你這句話就行了。走,咱們喝酒去!」
郭飛鴻搖頭道:「我還有事,不用客氣了。此事我一定留心,只是你們可不能對外人說,否則這件事我就抖手不管了!」
曹、秦二人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
郭飛鴻寒下臉來,道:「那麼一言為定,有事不必來這裡找我,我自會去找你們二人!」
言罷轉身自去,曹、秦二人彎腰相送,等他走遠了,那秦二風才咧著嘴道:「我的奶奶,好難請的諸葛亮!」
閃電手曹金一隻手摸著下巴,微微一笑道:「只要他答應了這件事、就不愁那女賊再能上天!看見沒有,人家那兩手,才叫做真功夫!」
說著他咳了一聲又道:「走吧,咱們去鬧他兩盅去!光愁也不是辦法!」
兩個傢伙,心定了一半,真就喝酒去了。
※※※
郭飛鴻獨自在書房沉思著,書案上點著一盞明燈,今天晚上的艷遇,使得他平靜的心湖,起了巨大的波濤。
他真沒有想到,那個墜身青樓的芷姑娘,竟然會是如此一個不凡的人物,她美得那麼自然,不像一般女子那麼做作,更不像堂子里別的姑娘,那般滿臉脂粉,滿頭珠飾,她只是那麼淡雅的輕妝,隨便的衣著,正因為如此,她才更美得脫俗,美得出塵。
想到這裡,他內心不禁起了一種如醉如痴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以往從來不曾有過的!
窗外蟲聲啾啾,窗內一燈明滅,這位多情的少年俠士,感受到一種難以排遣的空虛和寂寞!
燈光閃閃,搖曳燈花中,似乎現出芷姑娘那一張微微長圓形的粉臉,由她那沉鬱的瞳子里,似乎可以看出她那身世的不幸,她孤獨,她寂寞……這一切,似乎和自己是一樣的,似乎也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她那種憂鬱和不幸,也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去安慰她!
郭飛鴻禁不住長嘆了一聲,由這位芷姑娘,他又聯想則自己。
照說自己應該是一個幸運的人了,可是,那是不確定的,這麼大的一個家,並不能安下自己的一顆心。
十五歲離家,整整八年的時間,他想到,在天山的絕頂,恩師摘星老人是如何地造就了自己一身超人奇技,記得在叩別恩師之時,恩師曾嚴肅地對自己說:「人世上不平的事情太多了,你我的責任,也就是去人群里化不平為平,化惡為善,立定一個目標誌向,生死可以不計!」
「飛鴻你要記住,珍惜你這一身武功,好男兒志在四方,去吧!」
然後,老人家把他隨身四十餘年的那一口「寒松劍」,贈予了自己,師徒一場,也就如此地告一段落,也不知何時再能見到他老人家。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走到了書櫃前,打開了櫃門,那口寒松劍靜靜地放在木板上,杏黃色的劍穗上,扎著核桃大小的一顆孩兒紅柵瑚結子,燭光之下,閃閃地發著紅光,這是一口殺人的利刃,它銳利的鋒口,不知飲過了多少惡人的血,可是當它屬於自己之後,竟把它束之高閣,無以為用。
郭飛鴻信手拿起這口劍,止不住長眉微挑,熱血沸騰不已。
他拇指緊壓劍上啞簧,一片絲絲聲中,抽出了劍身,只覺得冷氣森森,侵膚生涼,顫抖著的劍刃,微微發出龍吟之聲。
低頭撫劍,使他幾乎已冷卻的雄心壯志又升起來了。
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太消沉了,不禁曲指在劍上當!當!彈了兩聲,顫動的劍光影里,這位身負奇技的少年俠士,慨然念道:「寶劍無羔,斯人沉醉……郭飛鴻呀,郭飛鴻,你的雄心壯志哪裡去了?」
頓了頓,他接下去喃喃地又道:「芷姑娘呀芷姑娘……似你如此的花容月貌,卻又怎會屈身在下流的風月場里?」
「嗆!」一聲,合上了劍鞘,他悲憤地念道:「我們都是懷才不遇的人……我們都是囚於樊籠之內的……」
說到此,他苦笑了笑,把劍放回櫃內。
轉過身來,他搖頭一笑,道:「怎麼又想起她來了?莫非我真的迷上了她?迷上了這個僅有一面之交的妓女!」
「不!」他又改正道:「她不是妓女,她賣藝不賣身,那鴇母不是說過,她從不接客!」
「可是她竟然破例的對自己垂青,看來她確是別具慧眼,竟能識得自己這個英雄……」
想到這裡,他那微剪的長眉,慢慢地舒展開了。
可是,他又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忖道:「我真是意亂情迷了,那種地方又豈能常去?唉……我還是走吧!遠遠地離開這裡……」
右手驀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走!」
燈光為他拍得跳了起來,他站起了身子,只覺得一腔悵惘消退不少。忽然,他耳中聽到一聲清晰的冷笑之聲,彷彿就在窗外。
郭飛鴻不由為之一驚,只見他左手向外微微一送,那扇窗戶,猛地向兩邊「呼」地一聲啟開。
冷月之下,他清楚的看見了一個人的影子。
那是一個娉婷的女人影子,她似乎有意要展露一下傑出的身法,窗門一開,她便纖腰一擰,施展「燕子鑽天」的輕功絕技,咻一聲把身子竄了起來。
這時郭飛鴻才發現她臉上,還覆著一塊黑色的面紗。
她騰身之勢極快,身形向下一落,便翩翩若一隻大鳥似的,落在了屋頂的檐角之上,並由鼻中發出了一聲冷笑。
郭飛鴻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夜行人,來到自己這個地方窺探,更沒有想到,來人是一個女子。
一個念頭,電也似的在他腦子內閃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方才曹金、秦二風托囑自己的事情,難道這個女人是……
一念及此,他朗笑了一聲道:「好賊子,今夜你可是來得去不得了!」
叱聲中,雙掌一錯,直向那蒙面少女落身的屋角之上撲去。
蒙面少女一聲輕笑,就在郭飛鴻起身的同時,嬌軀向下一塌,以「凌波步」的捷出身法,再次縱起,向著一叢花樹間落去。
郭飛鴻不由更怒,冷笑道:「好個女賊,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足尖一點樓角,這一次他提足了丹田內力,身形乍然竄起來,真好比飛鷹搏兔一般,身子向下一落,已到了蒙面少女身後。
郭飛鴻打量著夠上了步眼,口中低叱了聲:「倒下!」
右手向外一揚,駢中食二指,直逼前行少女「志堂穴」。
可是他顯然是太輕視對方了。
二指方要遞出,只聽那少女一聲輕笑道:「還差了一點!」
身子微微向前一跳,那姿勢美極了,郭飛鴻的二指果真是差著一點沒有點上。
他不由心中一動,右手向後一抽,就這剎那間,對方少女已如同風車似的,把身子又翻了出去。
郭飛鴻足尖飛點,第三次躍身審了上去,他顯然已為這個蒙面少女,把怒火激了起來。
可是這個蒙面少女,又豈是弱者。
就在郭飛鴻騰身半空的當兒,這少女猛然右足向前一踢,上身向前一塌,接著身形一轉、已擺出了一種「犀牛望月」的姿式。
同時她口中出聲嬌叱道:「打!」
這個「打」字一出口,驀地自其掌心內射出了一對光華燦爛的銀丸。
這一雙亮銀珠只一閃,便到了郭飛鴻面前,陡地向兩邊一分,分奔郭飛鴻雙肩穴道。
郭飛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有此一手,禁不住吃了一驚,隨著他吐氣開聲地叱了聲:
「去!」
就這一剎那,他已氣貫雙掌,奮力向前一推,由掌心逼出的一股內力,把迎面而來的兩隻銀丸,雙雙打得飛了出去!
蒙面少女,顯然為郭飛鴻這種超人的內功所震驚,呆了呆,旋即蓮足一頓,箭也似的又直竄了出去!
郭飛鴻冷哼了一聲,騰身就追。
皓月之下,這男女兩條身影有如星丸跳擲,幾個起落,已到了花牆的盡頭。
郭飛鴻不願對方翻出花牆,因為那麼一來,就難免要驚動宅內眾人,他猛然向前一欺身,右掌疾探,用「進步隨身掌」直向少女后肩環上切去。
少女也似被逼得急了,她本來還存著幾分戲耍的意思,這時已沒有這種雅興了。
郭飛鴻掌勢一到,她口中冷冷一笑道:「不要急,找還不想跑呢!」
說著,身子猛地一個倒仰,竟用「金鯉倒穿波」的身法,倒竄了回來。
這少女這時是真怒了,只見她身軀一落,右掌斜著向外一領,「玄鳥划沙」,五指如刃,向郭飛鴻胸前猛劃了過去!
雖然是面對面的立著,郭飛鴻仍不能看清她是什麼模樣兒,她面上掛著一襲黑紗,令人無法窺出她的廬山真面目!
郭飛鴻只覺得對方身材頗高,腰肢很細,那雙露在面紗之外的眸子尤其是黑白分明,透著智慧的光。
他實在不知道這個少女是誰,但既然她黑夜私入人宅,定必是一個賊子,也許正是那個懸賞緝拿的女賊,自己豈能放她逃走?
有念及此,他更打起了精神,要好好與她周旋一二了!
蒙面少女掌式逼到,郭飛鴻身形竟是分毫不動,容得她指尖幾乎已接觸了胸前的剎那,他才陡地向後一撤身。
少女口中「噢」了一聲,似乎已覺出了不妙。
只見她猛然擰身側閃,可是郭飛鴻的掌力已如同疾風驟浪似地推了出去!
蒙面少女足下一蹌,雙掌同時向外一推,整個身子直被震得倒飛了出去,「碰」一聲,撞在了一棵樹上,樹上的槐花,就像雨似的落了下來。
這少女一聲咳嗽,道:「你……好狠!你……」
郭飛鴻正要第二次以「鐵背弓胎」的重手法,把她降服手下,可是想到對方是一個女流,他實在有些不忍心下此毒手,再者,這少女的話,也使他微微一怔。
因為,他突然覺得這語音有點熟悉。
他不由後退了一步,道:「你是誰?」
接著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如果你再不取下面紗說出來意,郭某可就掌下無情了!」
那少女聞言之下,呆了一呆,可是她仍不屈服,一雙妙目上下地打量著郭飛鴻,胸口頻頻起伏著,顯然方才一撞之力,相當不輕!
她微微冷笑了一聲,道:「想不到蘇州地面上,還藏著如此一個厲害的人物,我……」
郭飛鴻冷冷地道:「你莫非就是那個女賊?」
少女頻頻喘著道:「想不到你竟是……我看錯你了!你」
郭飛鴻一驚,道:「你是誰?我們以前見過么?」
蒙面少女身形微微一顫,恨聲道:「我的事是不許你管的,如果你強自插手,哼!只怕日後會有人對你不利!」
郭飛鴻冷笑道:「如此說來,你確是那個女賊了?」
蒙面女微微顫抖一下,那雙大眼睛內,閃出了一些淚痕,她似乎被郭飛鴻這句話,觸動了傷懷。
只見她後退了一步,道:「郭飛鴻,今夜我不是偶然來的,我是來告訴你,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郭飛鴻朗笑了一聲道:「笑話,我豈是受人恐嚇的人?」
少女恨聲道:「你的武功雖比我強,可是你絕不能與我為敵!」
頓了頓,才又道:「言盡於此,聽不聽在你,我走了。」
說著,她身子一晃,猛地竄了出去。
郭飛鴻早已防到了她有此一著,見狀一聲狂笑,身子霍地向上一騰,已翩若驚鴻地落在了她正前方!旋即雙掌一錯,直向少女兩肋上插來。
蒙面少女雖似身負輕傷,可是卻仍然不可輕視,只見她雙腕並舉猛揮,竟用「雙桃手」
的小巧手法,把郭飛鴻來犯的雙掌逼了開去。
她顯然是有些急了,杏目圓睜道:「你……莫非還不叫我走?」
郭飛鴻冷笑道:「你既承認是那個女賊,我當然更不能放過你了!」
少女猛然迎面擊出一掌,道:「快閃開!」
隨著掌勢,她身子卻斜著向院牆上猛竄出去。
郭飛鴻哈哈一笑,身形再次騰起來,這一次身法更快了,只一閃,已先少女落身在院牆之上,同時右掌以五成內力向外一封。
蒙面女凌空的身子,吃郭飛鴻如此一逼,又復倒翻了回來,「噗」一聲,坐在了地上,她頭部重重地撞在了身後一塊假山石上,只覺得一陣昏眩,竟是再也站不起來。
郭飛鴻身子一飄,落到了少女身前。
他朗笑了一聲道:「對不起姑娘,我要瞻仰一下你的廬山真面了!」
少女猛地把身子一翻,可是她這時已沒有能力逃避這一劫難,郭飛鴻第二次探手,正要去揭她的面紗,就在這時,他耳中忽然聽到了一陣極為刺耳的怪異聲音!
郭飛鴻一聽到這種怪聲,便由不住打了一個冷戰,那聲音使得他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直立了起來。
郭飛鴻為這一陣尖細的怪聲,驚得身子後退了一步,這時,那種聲音聽得更真切了。
忽然間,他看見一個怪異的影子。
就在對面的院牆上,出現了一個怪異的影子,那尖細刺耳的怪聲音,正是發自那個怪影子。
其實說是「怪影子」是不確實的,因為那影子並沒有什麼怪異之處,只不過是一個腰背佝僂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此時此刻出現,再配上這種怪異的聲音,就顯得十分怪異恐怖了。
由於距離很遠,其間更隔著些樹葉枝椏的影子,郭飛鴻幾乎看不真切,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更不要說對方的臉相了。
不過有一點,卻可以看得很清楚。
這個人手上拿著一根細短的竹管似的東西,湊在口邊吹著,那刺耳的嗚嗚之聲,顯然正是由這東西發出。
這種怪異的吹竹聲,使得郭飛鴻感覺到一陣說不出的恐懼與心躁,地上的蒙面少女,聽到了這聲音,卻掙扎著站起來,踉蹌地向著那牆上的影子,疾速地狂奔而去!
郭飛鴻見狀吃了一驚,他豈能如此就放走了她,口中厲叱了聲:「站住!」
盛怒之下,他足尖飛點,竟然施展出輕功絕技中,一種最難練的「追風三跳」,這是一種全靠丹田真力提縱的功夫,非有極深的內功造詣,萬難施展。
郭飛鴻情急之下,生恐對方走脫,才施展出這種輕易不露的絕藝。
只見他身形狂飄而起,只一閃便趕到了少女身後。
他右手向前一探,駢中食二指,直向少女「三里穴」上猛點了過去。
這時吹竹聲,突然又起,更加尖銳,卻是一個短節,方起即止。
隨著一個極為沙啞的聲音,大聲笑道:「你是找死!」
這聲音竟比吹竹聲更可怖。
郭飛鴻不由為之一驚,同時間,他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勁力,有如排山倒海般,直向著自己身上撞了過來。
他雙掌向外一封,發出了七成功力。
可是,他的掌力,顯然無法與對方相比,他只覺得手掌一麻,心口一陣發慌,人已被彈了出去。
恍惚中,他似見一條疾快如飛的影子,自對面牆上猛撲了過來,還帶著嘶啞蒼老的低笑之聲。
這條人影只是一掠,便把那個蒙面少女抱在了懷中,郭飛鴻奮力向前一撲,卻只覺前胸氣悶,似要窒息。
可是他仍不願便宜了敵人,眼見那個佝僂的影子,正向斜刺里猛竄,整個的左面,完全暴露。
當即雙掌一合,右膝一屈,施出了一招「寒山拜佛」,霍地雙掌齊出,直向這怪客左肋擊去。
他掌力方自擊出,那怪人已似有了警覺。
只見他身子微微一晃,被郭飛鴻的掌力,逼得轉了一圈,可是借著這一轉之勢,卻如同走馬燈也似,一下來到郭飛鴻面前。
朦朧夜色中,這人用他掌中的那支竹笛,向前一點,郭飛鴻早已昏眩欲倒,怪人笛到,他哪裡還能閃躲,萬幸他身子是在搖晃之中,這笛子本是奔他「心坎穴」死穴上來的,由於他身子搖動了一下,有了些偏差,這一笛就點在了他左胸脯上。
頓時,他全身一軟,再也站立不住,撲通一聲倒了下來。
迷糊中,似乎聽得那蒙面少女尖叫了一聲:「師父饒他一命。」
同時間,他便覺得一股極大的風力,由自己面門上擦面而過,風力使得他嗆了一下,並帶得他滾向了一邊。
又聽到一個蒼老啞笑的聲音道:「便宜了你這小子!」說時聲音已到了院牆之外。
院子里蟲聲啾啾,失去了怪人與少女的蹤影,郭飛鴻雖幸未為那股風力擊中,卻也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勉強地坐起身子,只覺得眼前金星四射,百骸盡酸,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場惡夢。
他尚能依稀地記得,在千鈞一髮之際,那個蒙面少女為自己討饒的聲音:「師父,饒了他吧!」
隨後那巨大的掌力,由自己臉上擦過,顯然是怪人聽了那少女的話,對自己留了情,否則此刻自己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這裡,他又禁不住連連打著冷戰,餘悸猶存,所令他懷疑不解的是,為什麼那個蒙面女賊,竟會對自己心存厚道,她為什麼為自己討饒,這真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
他緩緩地站起來,身上總算沒受什麼傷,只不過是前胸有些覺得氣悶。
院子里,滿是殘枝敗葉。
想不到這個女賊,竟會這麼厲害,莫怪乎江寧、蘇州無人能敵了。更可怖的,是那個怪人,他到底是男是女,是什麼樣的長相,自己看都沒有看清楚,想起來不禁暗暗道了聲慚愧。
他嘆息了一聲,正要返身回房,忽然,他目光接觸到了一樣東西。一個黑忽忽發亮的東西。
那東西略呈半圓形,正落在自己身前不遠的樹下。
郭飛鴻心中有些奇怪,走過去撿了起來,細細一看,非金非玉,分量頗重。
他忙走進房中,就著燈光再次觀看,依然看不出這是一個什麼玩藝兒!
那是一塊像盾牌似的東西,黑黑的,有點像古銅,只是分量比銅要重得多,其上刻著一些凹凸不平的字跡圖案。
郭飛鴻皺了皺眉,實在記不起自己家裡曾有過這麼一樣東西,愈發的留意觀看,見這牌子上,正面刻著一個展翅引頸的大鷹,鷹腹上有一個圓圈,其上有一個突出的「令」字。
郭飛鴻不由心中一動,暗忖道:「莫非……這是一件什麼信物不成?」
想著隨手又翻到另一面,在生有骨色斑點的牌而上,有幾個字,細認之下,上面刻有八個字:
「令在人在
令失人亡」
這八個字,如非細看,不易認出,郭飛鴻不由又心中一動,如此看來,這不起眼的玩藝兒,確是一件武林幫會的信物令牌了。
他反覆地在手上看著,只覺得這牌上的飛鷹,似乎涉及江湖上一個蜚短流長的傳說,可是細想下去,卻又想不起那故事的詳細內容。
他把玩了半天,不得要領,自己既無此物,看來這件令牌必定是方才二人之一失落的了。
想到此,心中不禁又動了一下。
可是這些事情,並不能引起他的興趣,當下他就隨手把那牌子放在了桌上的筆筒之內。
第二天,他精神感到很是不振。
由於昨夜交手,使得他疲憊不堪,起床也就晚了一點。
他試了試身手,覺得骨頭還有點酸,當下推門走進書房,不由為之一怔。
原來書房內,已非昨夜情形,只見屜開書散,滿屋亂七八糟,像是為人大翻過一般。
他心中一驚,立刻打開書櫃,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口「寒松」劍,竟然未失。
只是由劍身的位置看,顯然已被動過了。
他劍眉微微一皺,再看展內的金銀也被灑散了一地,點一點數目,亦是分毫不少,那麼,這個賊是來找一件東西了。
忽然,他想到了那塊令牌,於是立時走過去,拿過筆筒,伸手人內一摸,那塊令牌竟然仍在。
也許這個地方太顯眼了,對方反而沒有注意到。
他暗暗推測,必定是那師徒二人再次轉回,他們很可能是在找這塊牌子,他們沒有找到,想必誤以為在別處失落了。他認為這個推想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這一假設屬實,那麼這塊令牌,就有相當的意義了,自己倒不可忽視它了。
有此想法,他就不敢再隨便放了,當下他小心的把牌子揣在了身上,這時想想,突然感到有些心驚。
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太大意,雖然自己是睡在內室,可是有人在書房裡如此翻箱倒櫃,自己竟是渾然不知,又豈是疲倦一詞所能自解的?
他對自己冷冷一笑,道:「好了,我們已經鬥上了,看一看鹿死誰手!」
本來這個女賊和自己並沒有什麼相干,可是如此一來,彼此都不能就此放過了。
郭飛鴻這一霎那,雄心頓起,他立下心愿,自己一定要探查出一個究竟,這個女賊是一個什麼樣人,那個吹竹的怪影子,又是誰。
他立下了決心之後,心情也就平定了不少。
晚飯後,他信步又來到了西大街,穿過十字街口,就看見那條幽暗的小衚衕,紅綠的燈光一閃閃地亮著,絲竹聲,賣唱聲,隱隱地傳過來,有一番令人陶醉的意味。
郭飛鴻不禁停下了足步,想到了寶華班子里的那位芷姑娘,禁不住有些神馳。
他想,眼下既然無事,何不去找芷姑娘聊聊天去,也許可以解除自己的煩悶。
想著,他就轉向那小衚衕走了進去,寶華班的毛伙金虎,一眼瞧見了他,老遠的就大聲叫道:「郭大爺!郭大爺!」
郭飛鴻怪不好意思的擺了擺手道:「別叫!」
金虎咧著嘴笑道:「我就猜大爺你今夜准來,果然來啦!」
郭飛鴻含笑進了門,幾個妓女正要上來招呼,可是當她們認出了來人後,卻一個個撇著嘴又走開了。
金虎咧著嘴一笑道:「大爺,你快進去吧,後院里那個姑娘可是等著您呢!」
郭飛鴻沒有理他,鴇母這時已聞訊自裡間扭著屁股走出來,道:「郭大爺來啦!」
郭飛鴻點了點頭,道:「芷姑娘在么?」
鴇母皺了皺眉道:「在是在,不過她奶娘來了,也住在樓上……大爺非找她不行么?」
郭飛鴻俊臉微紅道:「我與她談話投機,還想找她聊聊。」
鴇母賠笑道:「這自是好,只是大爺你花這麼多錢,什麼也沒有撈著……怪不好意思的!」
郭飛鴻微微一笑道:「沒關係!」
說著摸出了五兩重的一錠銀子,遞過去道:「你收下這個!」
鴇母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遂把銀子接了過去,小聲道:「大爺你可小心一點,她那個奶娘牌氣不大好,愛罵人,你不理她也就是了。」
郭飛鴻點頭笑道:「我知道。」當下就向著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