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斃(3)
可是知青派飯,輪到我們家裡,卻總是要頓頓細糧白面。中午一般都是白面手擀麵條,晚間都是蔥花油燒烙餅。他們吃飯時候,我常常嘴饞得站在邊上盯著他們,翹首以待,想念著吃喝和未來如他們一樣的人生。母親覺得,我站在那兒看人家吃飯確實不好,就總是把我打發到門外的別處,去做些別的事情。時日久后,我為了不看著嘴饞,也就在知青到我家裡吃飯時,必然地躲著他們,閃到門外坐在某棵樹下,或一堆對面人家準備蓋房的石頭堆上,盯著我家大門,看個時時日日,歲月久長,忖著一個鄉村孩子的心事幼稚,直至飯後的知青從我家大門裡慢慢出來,用手絹擦著油嘴,款款地朝村裡去了,我也才可以急急地回到家裡。
每次回到家裡,都渴望知青們或男或女,在我家有吃不完的東西留下。可是,每次慌慌地撲回家裡,他們都未曾留下什麼。這讓我有些失望。不^H小說知是母親給他們做的飯食原本就少,還是因為他們年輕,正當生長時候(可我也是),有多有少,一概都能吃下。
話又說將回來,他們吃飯,也都不是白吃。每個星期,會按一頓飯兩毛錢和二兩糧票的流行價目,算好了留在我家桌上或門前的石條凳上。現在算計起來,他們留的,遠遠少於他們吃的。然而那時,他們每周留時,我母親都會推推讓讓,說留的太多太多。母親的寬善,讓我也就確實認為,他們留的錢和糧票,興許的確多了。是因為多了,母親才總是那樣熱情?還是因為多了,我們家才讓他們無論何時,都享受外公來趕集時、父親勞動累到過度之後,才有的那種慷慨闊厚的待遇,還有大姐病中,才偶爾可以吃到的細米白面?直到後來,忽然有許多被「派飯」的人家莊戶,都偷偷找到村裡幹部,說這樣地吃著細米白面,哪能行啊?說一頓兩頓,就是一月兩月,也還算可以,可這樣的久久長長,一年半年,誰家能經受起這種吃法?直到後來,一邊供著知青們的派飯,一邊又不斷地向幹部反映那個年代的——關於一種飢餓與吃的情況。又直到半年之後,那些知青們開始自己立火燒飯,村人們也才長長舒了一口暗氣,有了一種為吃幾頓白面而背上包袱的解脫。
說句實在話,上世紀80年代之初,中國文壇轟然興起的「知青文學」,把下鄉視為下獄。把一切苦難,多都直接、簡單地歸為某塊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些愚昧。這就讓我常想,知青下鄉,確實是一代人和一個民族的災難。可在知青下鄉之前,包括其間,那些土地上的人們,他們的生活、生存,他們數千年的命運,那又算不算是一種災難?說心裡話,和農民永遠無法從本根上理解城市、無法理解知青下鄉是一代人和一個民族的災難一樣,知青們和曾經是知青的作家們、詩人們、教授們,其實也都根本無法真正理解他們曾經在那土地上生活了幾年或更長一些時間的那塊土地和在那土地上活過來的千百年的人們。依實而言,在我家鄉那塊偏僻的土壤上,沒有大批的知青如黑龍江的建設兵團樣,人頭攢動地走來串往,卻斷斷續續,每個村莊,都有著知青們客人般地到達。他們和旅人一樣,在那少則數月,多則數年後,也就陸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