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3)
就在那一年,我心裡有了濃烈欲動的陰暗蓄意——也許是對逃避生活與人生命運的一種道路的提前鋪設,也許是對一種個人掙扎奮鬥的提早的力量積蓄,還也許,是我對家庭和父親在今後日月命運中陷阱的無意挖掘和設置。總之,那一年,我萌生了離開家庭的念頭,萌生了過幾年我若沒有別的出路,就一定要當兵走去的念頭。
戰爭
事實上,我所產生的不是念頭,而是褊狹私慾的信念。念頭可以隨時地被人說服或自我地改變,而信念卻是只能被壓抑而不會有所變更的。讀完初中的第一個冬天,當我踏入十六周歲后,我悄沒聲息、不動聲色地報名驗兵去了。而回到家裡,迎接我的是母親漣漣的淚流和父親輕淡卻意重的幾句勸解。父親說:「連科,你再讀幾年書吧,人生在世,讀書才是根本。你命里即使有稱宰做王的運數,沒有了文化也就沒有了久遠的江山可坐哩。」這就是我的父親,他單薄、瘦高,似乎臉上永遠都是淺黃的泥土之色。他一生里不識幾字,卻在他兒女命運的途道上,從來不多說一句,不干預一手,然每每說出的隻言片語,卻都是鄉下農民用人生命運反覆實踐后得來的悟道真言。
我按照父親的指引又讀了高中,並又按照命運的安排,在高中未及畢業時,去河南新鄉水泥廠當了兩年臨時工,同我的一個叔伯哥哥一道,每天從火車站往二十裡外的水泥廠拉一千多斤重的煤車,運將近兩千斤重的河沙;以一天十六個小時的雙班勞作,在無人的山上給水泥廠運炸礦石。我把我每月少得可憐的全部所得,除了吃飯之後,悉數地寄回家裡,由父親去償還為姐姐長年治病而欠下的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的債借與情誼。現在想來,我那時的按月所寄,可能是我家裡的巨大希望,是維繫家庭生存的強大支柱,是生活之舟渡過歲月之河的一柄可靠的槳板。^H小說至少說,它極大地減輕了一家之主——我父親肩上的人生重擔和負荷。可是,在命運告訴我,我有可能讓父親的朋友批准我參軍入伍時,在我意識到我已經沒有能力考上大學,已經二十周歲,再不當兵就永無機會離開那塊苦難的土地去實現我的貪念時,我在一天夜裡突然站在了父親的床前。
我說:「爹,我要當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