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年代》第一章(8)
你回過身看她。她躺在床上,得意地晃一晃她的腳掌,就像她正蹺著腿說出了一個新的謎題。
父親。她能把父親藏在哪裡?你們都明白那是最後一次角力了。你盯著她良久,想看到那沉落在眼睛里的眼睛,如落到濁水深處的玻璃珠。唉,母親你如此處心積慮。她把搜索的範圍擴大,指引你到圖書館去找。你有點不能相信母親會說出「圖書館」這個詞。她說你得先找到這城裡最古老的圖書館,它就在這城中某個隱蔽的角落。
「他那時整天窩在那裡,一邊翻資料,一邊寫書。」
「寫什麼書?」
「不知道。」母親閉上眼,似乎在回憶,又像在絞盡腦汁要好好撒一個謊,「他說是一本很了不起的、偉大的書。」
「他是作家?」你覺得「作家」這個詞很彆扭,要把它說出口了你才感覺這像一種根本不存在的職業,也可能是因為它很像被淘汰了的過時的書面語。正如「父親」一詞,只有說出來了才發覺是個禁忌。
母親當時沒有回答。你也就沒有追問。#小說你必須小心翼翼地保護這脆弱得像蛛絲一樣的談興。她極容易敗興,卻很容易滿足;喜歡撩人,卻似乎害怕被纏住。她要走便走了,你記得她最後只打了一個飽嗝,回饋這世界一室咖喱羊肉的味道。
她已達成夙願。人生漫長,能在飽足而無求,甚至有點得意的一刻死去。像她平日睡覺一樣,雙眼不全闔上,彷彿她於戲謔后偷窺你的反應。嘿,我死了,怎麼樣?你為此表現得十分平靜,乃徐徐回身,繼續埋首把當天的作業做完。傍晚時細叔從外面帶回了晚飯。你停筆聆聽。樓下有人推開鐵閘門,拉上。腳步聲十分可靠,由淺而深。你在心裡計算,大概四十三步,他就會來到301號房門前了。叩叩。
細叔這點讓你很欣賞,他懂得敲門聲隱含的某種得體的距離。母親向來是不敲門的,偶爾她敲門也只是為了模仿細叔去混淆你的知覺。這把戲自然騙不過你,她不曉得在兩下叩門聲之前,還有四十三響男人的腳步。即便她知道吧,那也不是她能模仿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