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兆俊(6)
五
1959年3月初,我被兩個省公安廳來的警察,帶離了夾邊溝,到蘭州為「十年建設成就展覽」作畫。完了還得再回來。但這一年期間,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已經面臨關閉。無「家」可歸的我,被送到了另一個農場--靖遠夾河灘勞改農場。
1961年夏天,甘肅省勞改局從紅山根磚瓦窯抽調了一批人,到我們農場來協
助夏收。其中有一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叫劉文漢。以前是解放軍,到朝鮮打過仗,受過傷,立過功,轉業到公安廳。五七年響應黨的號召,大鳴大放,批評肅反運動是「打虎的鞭子打在羊身上」。因此被劃為右派,送到夾邊溝勞改。從他那兒,我知道安兆俊已經死了。他說,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那個天天死人的當兒,領導上還要再搞一個分場,把一千多人送到高台縣明水鄉開荒。夾邊溝這邊,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勞動量翻了一番,配給的口糧,卻少了將近一半。原先規定一天十二市兩,這會兒只有七市兩了。實際上吃到的,還不夠這個數,那還幹什麼活!幹部們也不管事了,秋作物還沒有收上場,都由著你躺在炕上。掩埋組的人天天拉著板車大院里轉一圈,哪個號子里死了人,拉出來放在門邊,他們就撿走了,後來板車不濟事了,改用了大馬車。
我問他安兆俊在哪裡,明水還是夾邊溝?他說在夾邊溝。要是在明水,死得更快。他說,那傢伙迂得很,已經不行了,還要天天擦臉梳頭。蘸一點兒杯子里喝的開水,就這麼擦。分飯的時候別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還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管是什麼湯湯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樣。別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門外邊地上鋪一塊東西,背靠牆坐著看天。有時候還要唱點兒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唱的什麼。他就是這麼坐著死的。
我問他人埋在哪裡,他說埋什麼!誰還有力氣挖坑!拉出去,丟在野地里就是了。蘭新鐵路遠著哩,望都望不見,列車上來來往往的乘客,都聞到一陣一陣的惡臭,弄不清哪裡來的。事情暴露后,中央說這是甘肅省委的錯誤,派了一個工作組來處理。從六○年十二月起,開始搶救和遣返工作。那時候,據工作組的統計,場本部、明水分場和新添墩分場三處加起來總共不到一千一百人了。遣返也不容易,不少人已經無家可歸,不少人被開除公職,沒個單位收留。打那時候起,到六一年十月撤銷農場,又拖了一年。聽說這一年中,又死了不少人。究竟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六
二十年後,1978年,右派被「平反」,恢複名譽,恢復工作,叫做「歸隊」。我趕上了這趟順風車,到蘭州大學哲學系教書。一到蘭州,就去了一趟第四初中,尋訪安的妻子劉蓉。她已在1956年改嫁,帶著兩個孩子,不知去向。聽說她在1962年曾去尋找安兆俊,到酒泉才知道,連農場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