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骨感的現實
(一)張陽徑直走向靠近餐廳牆邊的飯桌,這個高大男人義無反顧的神情和大大咧咧的動作並沒有妨礙到他對身後聲響的高度敏感,憑經驗判斷,那個所謂的光頭獄霸已經開始孤注一擲了,這一點從他身後驟然靜默的喧嘩和那輕微但是急促的跑動聲中就能分辨出來。
「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慨嘆不適用於監獄,因為現實情況往往都是父母家人在自由世界,沒有撫養或贍養能力的緣由不在於別人而正在於自己行動能力的失去,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樣的情況基本屬於監獄里的常態,在這個封閉狹小的神秘空間里,一個人的存在狀態是不可能與其他人的現實需求截然分開的。
在監區餐廳上方監控崗樓的觀察窗前,一個比較矮胖但不失威嚴的男人冷靜地注視著視野下方正在發生的一切,在輕微遠視的鏡片後面,一雙韓版的單眼皮拒絕眨閃,實時準備下達命令。在他的身後,一個稍顯高壯的管理人員緊張而警惕地透過瞄準器的高倍鏡頭掃視著奔跑中的光頭,黑洞洞的槍口閃爍著一縷威權的冷光。
單眼皮遠視男人很清楚此刻眼前發生的一切代表了什麼,他對觀察窗下的騷動沒有什麼擔心,甚至有點兒幸災樂禍和迫不及待。這個光頭也太囂張了,上周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這個非洲胎記男人竟然對著自己大吼大叫,雖然現場沒有第三人聽到謾罵和咆哮,但是自己已經明顯地感受到了政治處境的危險和資金安全的威脅。作為第十一監區的顯性負責人,他不能容忍一個在押犯膽敢對他頤指氣使和攻擊謾罵,不過也不能意氣用事,畢竟光頭已經掌控了第十一監區幾乎全部的在押犯,對於一些監獄產業的內部管理,尤其是兩套賬本的問題,光頭是直接經辦者之一,也是唯一一個知道監區全部內情的非自由人,在沒有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之前,暫時的忍讓和妥協是有必要的。
腦後有風!
張陽不假思索地就地彎腰,「唰」的一聲,一隻鐵制飯板從他的頭皮上面擦過,光頭那掄圓的手臂瞬間劃出了一道弧線,周圍的犯人們頓時爆發出尖聲驚呼!
來不及直起腰板,張陽索性就勢雙拳護心,上半身快速下探,在右腳支撐身體的同時迅猛地向側後方踹出左腳!——這一腳的定位相當精準,正好踹在光頭的油肚上。不過肥大的肚子具有一定程度的收納作用,抵消了張陽一半以上的力道,光頭趔趄了幾步,馬上再度上前,立劈的鐵板直取張陽的面門!
光頭不想給張陽任何的喘息機會,因為他知道這個高大的男人具有極好的搏擊能力,這從前期發生的青皮老大事件中就得到了印證,自己可不能大意了,與其生死搏鬥耗時費勁並結果難料,還不如趁此機會一擊致命來得乾淨利索。
身後就是飯桌,而飯桌正抵著牆壁,已經沒有了後退或躲避的空間,在這個時刻,躲閃騰挪都沒有了發揮的餘地,張陽毫不猶豫地將身體向後仰面倒在飯桌上,雙腳借力騰空向上架踹!
光頭沉力猛劈鐵板下來,身體由於力量的慣性趨進張陽,而後者騰空的左腳正好踹架到了他的右手手腕,右腳狠踹在光頭的胸腔!光頭的右手戛然而止並鑽心地劇痛,估計橈骨已經折斷了,但是他手中的不鏽鋼飯板卻沒有停留向張陽的面部劈去!張陽本能地擺頭,「啪」的一聲脆響!鐵板劈在三合板飯桌上,砸起的一小片木屑針刺般地打在了張陽的臉上,讓他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局面的嚴重性——管理者答應過的情況沒有發生!
很明顯,假如張陽在這個中午的打鬥中不能取得完全的勝利的話,那麼之前的一切承諾都將成為泡影,甚至有被消滅知情弱者的可能。
此時此刻,光頭左手托住右手腕大口喘氣,胸口遭到突然的打擊讓他有點兒透不過氣,不過他還是要置張陽於死地,在張陽尚未站立的時候向這個飯桌上靠著的競爭對手撲了上去!他要憑藉體重的優勢與張陽廝打,徹底撕碎這個挑戰自己地位的無知男人並警告其他有所圖謀的蠢蠢欲動者。
張陽不會總是那麼幸運,這一次他沒有躲過光頭的撲壓,也許是一種有意的承接,總之張陽和光頭從桌面扭打到了水泥地面,四周的眾多犯人沒有一個人敢於上前拉架,他們自覺地圍成一個直徑很大的圓圈,給互相掐頸揪斗的雄獅以足夠的征戰領地,並不時發出興奮的歡呼與號叫。
雖然張陽幾次想反過來把光頭按在身下,但是肥壯的光頭卻穩穩地騎坐在張陽的身上,不給他任何扭轉局勢的機會,一雙粗壯多毛的胳膊肌肉凸顯,鐵鉗般的大手死死地卡住身下待屠羔羊的脖子,光頭看到了張陽憋紅的脖子和臉孔,他的胳膊不斷加力,他力圖通過僵持階段的窒息性扼喉置對手於死地,甚至期待著張陽伸舌凸眼絕命的悲慘結局立刻就出現。
張陽的雙手有點兒徒勞地擊打著光頭的肋骨,這已經是眼前局勢下雙手自由活動空間里最為行之有效的選擇,不過對於逐漸處於上風的光頭來說,身體的軟肋遠不及被信任的前途重要,片刻的忍耐必將換來包括減刑在內的長久利益,此刻哪怕就是斷掉幾根肋骨也不能鬆手。
張陽真的有點窒息了,他的大腦尚還清醒,還在不斷提醒自己必須在三兩分鐘之內擺脫目前的膠著困境,否則小命休矣。在慌亂的揮動中,張陽的右手觸碰到了一塊冰冷光潔的物體,是的,就是剛才光頭用來劈打自己面門的鐵板。張陽毫不猶豫地攥握鐵板的邊緣,在光頭拚命掐按的當口,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掄起鐵板向光頭的左側太陽穴部位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噗」的一聲悶響過後,張陽感到了脖頸周圍的力道逐漸消失了,光頭目光獃滯地緩慢向右側倒了過去,遲緩的動作猶如一部卡通影片的特寫慢鏡頭,肥胖的身體「撲通」一聲倒伏在了張陽的身側,光頭的頭上不再光禿,除了腦後依舊清晰的非洲版圖,一塊不鏽鋼飯板鑲嵌在他的左側顱骨,深入寸許,在充分抒發了被壓迫者憤怒情緒的同時,再次證明了人在危急時刻的力量是不可想象的這一真理。
周圍的看客們徹底震驚了,他們原本激蕩的情緒和刺激的觀感瞬間如同倒地光頭流淌出來的血液般黏滯並凝固,意外的事件最後變成了事件的意外,這個結局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空間和智商範疇,在多次目睹了光頭肆傷虐殺挑戰者的精彩表演之後,他們已經習慣了光頭在勝出之際爆發的炫耀性吶喊和警告性的肢體語言表達,目前的局面著實讓他們呆若木雞和噤若寒蟬,只要思維不是真的停滯了的囚犯都能夠明確意識到:一個全新的囚所內部格局開始形成了。
(二)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當一件事情如同預料到的那樣發生時,更多產生的情感要素不是對於結局的接納性認可,而是一種淡淡的憂傷。
前妻對我的情感出軌表現出了不以為意式的豁達,這讓我感到相當的困惑和不自然,就像一個因為淘氣而打碎花瓶的孩子,沒有受到母親的責罵反倒會感到失望般的委屈,甚至是一場痛快的哭泣。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在卧室的床頭燈下展開信箋,我對文字本身的懷舊渴望遠不及對未來漸次清晰的前景感到憧憬。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對卓雲的情感到底是應該歸入感情範疇還是歸入愛情,我也不知道我對她的一切感覺是來自於信仰般的直覺還是理性分析的結果,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教父哲學的權威奧古斯丁說過,如果你不理解,信仰會使你理解。信仰在先,理解在後,所以你不要以為理解便於信仰,而是信仰便於理解。儘管後來愛留根納在《自然區分論》里試圖否定奧古斯丁的說法,但是前者的論斷已經深深植根於我的內心,我隱約感到我對卓雲的情感是源於本能而非物質化的理性判斷。
所謂的來信其實就是一張裝在信封里的紙條,文字簡潔明快但內容雲遮霧繞,我實在是不明白憑藉這幾行鋼筆字,前妻是如何能夠得以判斷出卓雲和我有著不為人知的情感故事,女人的直覺真的就那麼準確嗎?
「雲飛:只要存在心靈之間的維繫,相隔萬里也無非近在咫尺。原來認定的風暴大概只是暴風的外圍影響,平靜過後的蒙古草原即將迎來更大的颶風肆虐。
我想在惡劣天氣到來之前能夠在你當時取得鑰匙的地點收到你送回來的suv,我猜想作出這個決定大概不會耗費你一百年的時間吧,所以不見不散哦!zy」
卓雲名字的這個「zy」簡寫也太刺眼了,前妻早已聽說過卓雲的名字,這是一個不能迴避的辭彙,而她竟然在字條上此地無銀地鬼畫符一個簡寫,什麼意思嗎?唯恐天下不亂?
夜深了,前妻在女兒的房間里休息,客廳的水晶吊燈依然透射出璀璨的銀白色光芒。
我知道現在不是和她深入交流的最佳時機,我先要理清混亂的思緒,我必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面對一個什麼樣的局面,自己的選擇會對個人和家庭產生何種影響,在我沒有作出最後的抉擇之前,一切都有轉機,而一旦選擇了方向,必然要破壞現有的格局,而我心裡很清楚,破鏡不能重圓,其他事情也一樣,此刻的慎重就是對多方負責的一個舉動。
現在的我是一位大學老師,雖然已經不再教授歷史而專門講述比較文學方向,不過畢竟文史不分家,自己所從事的工作還是和學生、書籍、教育和文化打交道,尤其在業餘時間裡還是可以不受干擾地繼續從事鮮卑歷史研究,當然這是一個業餘愛好,與工作也沒有什麼矛盾。由於有著相對可以養家糊口的工資收入,我可以安心地做一點兒自己願意做的事情,而妻子也可以和我朝夕相處,我讀書,她看雜誌,互不干擾,孩子的日常輔導也不成問題。我們目前所經歷的生活就是穩定而平淡的正常人的生活,事業、家庭與後代的良性互動,沒有嚴重的衝突或抵觸,是個大家都很羨慕的小康生活的範例。
而我假如選擇了再次北上蒙東地區的話,眼前的一切立刻就會成為泡影:與妻子徹底分開是必然的了,她不可能無限期地等待並縱容我那沒有意義的瞎折騰;大學早就基本杜絕了停薪留職,因為有太多的高學歷人才正在覬覦高校教師的職位和飯碗,一旦辭職,以後就不可能再次回到校園中了,三尺講台與自己的訣別可不是一件能夠輕易作出的選擇;女兒的教育是個大事,現在學校越來越依賴和家庭組建互補型的教育模式,家長在子女教育問題中的地位日益凸顯,也從側面說明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我若離去,教育女兒的重擔就會完全落在前妻的肩上,而她在企業里的工作已經足夠辛苦了,推卸家庭責任的做法是我一向鄙夷和反對的,可是眼下面對的選項里就有這樣一個條款需要認真對待。
上述問題只是我所面對抉擇的一個方面,另外一個方面恰好與此相反。
假如我就這麼繼續在學校待下去,所謂的事業也無非就是有一個相對穩定的工作和工資,學術前景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了,因為我們學校不太喜歡給一個沒有站隊的老師爭取位子的傳統,講師職稱可能會伴我一生,雖然說學術水平未必與職稱完全對等,但是工資待遇等現實的問題還是與學術頭銜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一個教授或副教授的頭銜,你還怎麼好意思在大學里長期工作下去,無形的壓力會導致自己形成無形的壓抑,有些心理素質差的人就會罹患抑鬱症。拋開工作不談,前妻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她不僅在工作上要強,在生活或其他領域裡也是不甘人後,她尤其看不慣我的未老先衰式的淡定和消極,在她的眼裡,站隊與奉承是一個職業人士必備的職業素養之一,不可或缺也不必當真,要在真真假假中把握一個度。我不贊成前妻的看法,但是也不想和她無休止地爭執下去,因為事實證明她的觀點是正確的,也正在為大多數老師所採用,我沒有必要裝純潔或清高,生活本質上就是為寡廉鮮恥和熙攘庸碌者服務的,過於脫離生活的真實狀態就必然被真實的生活所拋棄。這就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條路,我要麼按照前妻和他人的思路生活,這樣可以得到一些本來應該屬於我的資格和待遇,夫妻之間也可以維繫一段比較和諧的關係,要麼我遵照自己內心的想法特立獨行下去,與世界為敵不可怕,家庭的溫馨和幸福就會蕩然無存,那麼畢生追求的東西到底有什麼現實的意義呢?可是不按照自己的願望走,那麼自己與行屍走肉還有什麼區別?
糾結,相當糾結。
在理想與現實中行走,沒有一條可以折中的坦途。等待我的似乎只有機敏和圓滑,除此之外就是峭壁懸崖,個人的粉身碎骨還在其次,辛苦組建的家庭也就不復存在了。難道在現實的強大威力面前,我只有按照大多數人正在行走的方向繼續前行嗎?
在錯誤的道路上,停止就是進步。
(三)塞外小鎮查干浩特的南面十幾公里處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寬處大概有七八米,窄處目測估計只有兩米多,從金闕山西北方向一路逶迤而來,在小鎮南面的荒灘草地之間蜿蜒了三四個寬闊的河灣之後戀戀不捨地繼續向東南草甸日夜流淌而去,這條河屬於烏力吉木仁河的一脈支流,平緩且清澈。
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轎車行駛在草原深處的牧馬道,已經被馬群踐踏出來的倒伏草莖的路才是真正的「馬路」,這是一條適合四蹄動物行進的路線,對於四輪驅動的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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