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震怒
清寧宮,寢殿深處,鄒皇后和鄒太夫人、鄒二夫人對坐,四個陪嫁丫鬟侍立。鄒二夫人嚶嚶地不停在哭。
鄒皇后和鄒太夫人同時抬手揉了揉額角。鄒皇后看一眼祖母,命人:「花期,陪我阿娘去偏殿歇歇,拿聖人給的好茶,太後送來的凍荔枝,細細跟她說說清寧宮最近的新鮮事兒。」
四個陪嫁中為首的,最年長也是最溫柔的花期應了一聲,忙上來扶鄒二夫人退下了。其他侍女也有眼色地默默退出,走在最後的順手掩好了殿門。
殿里只剩祖孫倆。
鄒皇后這才長出口氣,拉了祖母的手,愁眉著對鄒老夫人軟語道:「祖母,我怕這次我闖的禍事不小,又要讓祖父替我善後了。」
鄒老夫人聽了這個服軟耍賴的話,眼睛卻倏地一亮。自家這小娘,終於知道用腦子了。鄒老夫人不由得笑了出來:「不妨,只要聖人不生氣,天塌下來,你祖父也有法子!」
鄒皇后卻長長地嘆了口氣,悵然若失,輕輕搖搖頭:「祖母,聖人恐怕是會大大地生一場氣的。我以前太任性,他這次不會再擔待我了。祖母,你讓祖父放低身段,苦苦地認錯。聖人看在多年師生的份兒上,也許會冷落我一陣子,但至少不會動讓我離開清寧宮的念頭。」
鄒老夫人-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麼?皇帝想要廢后?!」
鄒皇后垂下眼帘,清冷的聲音像寒夜山泉一樣:「阮氏有孕了。」
太后姓裘,眉目鋒利,英姿颯爽,還有眾人交口稱讚的正直品行、大度性格。先帝偶幸輔國大將軍府,一眼看上這位裘飛裘老將軍的掌上明珠,驚艷不已,當場解玉佩為聘,翌日便接進宮中,封為淑妃。而這位裘氏,也著實好命,進宮不過一月,便有了身孕。宗室老人們紛紛說是坐床喜,是子孫繁盛的好徵兆,自然更是恩寵無極。不數載,元后病逝,裘淑妃當仁不讓被立為皇后。裘后誕有四子一女,按年齡分別是寶王、先敏敬太子、當今皇帝、壽寧公主和煦王。
這多年的後宮之主,如今仍舊耳聰目明。
聽余姑姑回稟完大朝上的動靜,裘太后嗤笑一聲,白了余姑姑一眼,扔下手裡的佛珠,懶懶地倚到胡床的大迎枕上,道:「怎樣?我就說她再教也上不了檯面,是不是?你還真動了慈悲心腸,傻不傻?」
余姑姑聽著鄒皇後用的這個詞兒從裘太后嘴裡說出來,怎麼都覺得詭異,嘆口氣,點頭道:「殿下總是比奴婢看人准。」頓了頓,欲言又止。
裘太后見她作怪,便狠狠橫她一眼:「說!在我跟前還裝!」
余姑姑自是忍不住笑,搖頭道:「殿下又打趣奴婢——奴婢只是覺得,皇后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似乎有點兒靈透起來的意思。也許教一教,能教出來。您看現在宮裡這份兒亂,您沒法兒管,要再沒個得力的皇后,您讓皇帝怎麼辦?」
裘太后完全沒有平日眾人面前的雍容,竟坐在胡床上伸了個懶腰,毫不在意地說:「愛怎麼辦怎麼辦!不是他自己要這份兒亂的嗎?至於鄒田田,她不是皇后的胚子,軟弱,急躁,天真,善良,這四樣兒哪樣兒都夠她在這宮裡死上八回的!我能保住她的性命,就是給皇帝幫了大忙——以雷兒的性子,現在就算鄒田田死在宮裡,他也不怕鄒家要交代了!」
余姑姑無語,微微嘆口氣,心裡不禁可憐起那個第一次說自己「慈悲心腸」的稚氣姑娘來,十七歲,真的還年輕啊!
「噹啷!」
一盞越窯青瓷茶甌被明宗狠狠地摜在地上,碎瓷四濺,有一粒甚至崩到了鄒皇后的腮上。鄒皇後站在明宗對面,叉手低頭,垂眉順目,紋絲不動。
殿中早已清場。僅余分茶的侍女丹桂,和明宗皇帝的貼身內侍、內侍和殿中兩省的總管大太監孫德福孫公公。
明宗額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遺傳自裘太后的濃眉鳳眼此刻憤怒地似乎即將雙雙立起,右手霍地揮出,食指直指鄒皇后的臉:「我本來只以為你年幼,女子柔弱,誰知道你竟然軟弱愚蠢至此!」
鄒皇后定定地站著,其實並沒有多少憤怒、懼怕、委屈或其他什麼情緒。僅僅是惘然。事情已經起了變化,自己也並沒有做出那些「妒忌」「不孝」的舉動,怎麼皇帝的怒火還是這樣盛?
鄒皇后迷茫的表情自然把心思漏了個乾淨。明宗看她這個樣子,更是恨鐵不成鋼,氣得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連旁邊伏地跪著的丹桂都聽得身子一抖。
孫德福看著皇帝震怒的樣子,覺得皇后的錯不至於此;再看看鄒皇后柔順地可憐,忍不住想幫個忙,輕悄地上前半步,勸道:「聖人,怒傷肝,您保重著些兒。皇後娘娘不懂,您教給她,下次她不就懂了嗎?」
明宗鳳眼如電,狠狠地刺了孫德福一下:「滾!什麼地方你也敢插嘴!」口氣卻下意識地軟了三分。
鄒皇後知道這時候自己要說話了,定一定神,聲音低低地開口:「聖人,臣妾委實不知道走個神就能釀出這樣大的禍;您教教臣妾,臣妾不想再給您丟臉了……」
明宗聽了這認錯服軟的話,面上先一緩,接著又更加憤怒:「你還知道這是丟我的臉!我本來以為老師能把你這個嫡長孫女教成個堅忍的女子,能幫我把這烏七八糟的後宮命婦整理整理,可你看看你自己,除了糾纏在小情小愛上,就是跟不相干的人情往來瞎較勁,你有哪一點當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我當年真是瞎了眼,以為看到的那個替母親理家的孩子能繼續長大,誰知道,你越活越回去了!」
明宗越說越氣,說出來的話也沒了章法,甚至氣得左右找東西摔砸,一眼看到了榻邊的玉如意,伸手就要去夠。
這時,忽然一隻細若白瓷的柔荑搶先覆在了如意上,明宗就一把握住了那手,一觸之下,膩如凝脂,溫如暖玉。
明宗更怒,心道皇後宮中何時出了這種狐媚惑主的賤人,一抬眼,只見丹桂那張端和的臉微微笑著對向自己:「聖人,氣大傷身。」
明宗頓時氣消了一半,「哼」了一聲,身子一歪倚在了憑几上,憤憤地看向窗子。
丹桂泰然自若,伏地奏道:「聖人明鑒,我家娘娘如今已經堅強了許多,您是九天真龍,振翅便是九萬里,娘娘飛得慢,求您等等我們娘娘,她會趕上的。」
明宗聽完,面色微霽,冷冷地瞥了鄒皇后一眼,卻吩咐孫德福道:「德福,今晚去承歡殿。」說完,霍然立起,快步出了清寧宮。
孫德福一邊急著追向皇帝,一邊回頭悄悄地對鄒皇后說:「娘娘,您是天下之母,別說讓她們等十息,就是等十個時辰,也是無妨的!驕縱驕橫都無所謂,只要您記得,您是天下最驕傲的那個人的妻子,就行!」
鄒皇后心神劇震,頓時呆住了。
丹桂自顧自地收拾著地上的碎瓷,口中低低地說:「誰家會教自家的小娘做皇后呢?頂天了,教做宗婦吧?可宗婦也要有宗婦的尊嚴,輕易不受氣不受辱,該不理會的不理會,該交給下人罰的交給下人罰。絕沒有向不相干的人道歉的道理。怠慢?怠慢是因為對方不殷勤。能讓宗婦稱上怠慢的,只有另一家宗婦!」
鄒皇后聽得額頭涔涔。
是了!是了!就是這個道理!自己每每不討太后皇帝歡心,就是這個道理自己從未想明白!這個國這個家這個後宮,是自己的!自己才是那個最應該介意這個家的生存繁衍平衡興盛的人!不用顧及別人的心情!後宮不是家族,家族有親戚,後宮沒有,後宮只有上下尊卑,除了太后皇帝,在自己面前,其他的都是「下人」!
鄒皇后只覺得又一陣眩暈襲來,晃了一晃,才站穩。抬頭看向丹桂:「你……」
丹桂畢恭畢敬行禮:「娘娘,奴婢是太后賞您的女史,諸事不聽,只管聖人來時的茶事。」
此時,被攆到殿外的眾人都緊閉著嘴簇在門口探頭探腦。而鄒皇后沒有開口,眾人誰也不敢進來,就這樣在外面遠遠看著鄒皇后和丹桂說話。
鄒皇后心思慢慢轉著,一邊緩緩坐下,一邊緊緊地看著丹桂,道:「如此,我該去結結實實地給太後殿下磕幾個頭。丹桂,今日謝你緩頰。」
丹桂安靜地將碎瓷包在手帕里,穩穩地站起,鎮定地微笑:「娘娘折煞奴婢了。娘娘今日已經表現很好,並不似往日一般哭個不停。」
鄒皇后臉上表情一僵,微微一滯:「我,很愛哭?」
丹桂看似恭敬,說起話來卻毫不留情:「是。娘娘非常愛哭,而且聖人不論說什麼,娘娘都聽不進去,只是痛哭而已。」
鄒皇后不禁窘迫萬分。怎麼會?難道自己還跟阿娘一樣,遇事就哭?
但,細細回想,似乎是的。
哪怕在進了冷宮之後,因思念明宗,兼且冤枉委屈,自己還在不時地掉淚。這種情況一直到明宗皇帝立了新后,自己才心灰意冷,似乎連哭都懶得了。
現在看來,自己惹明宗厭煩很重要的一點,原來就是愛哭。
丹桂看鄒皇后認真思忖的樣子,不由得嘴角微揚,看來姑姑沒有說錯,皇后這一回真的有長進了,值得大家幫忙了。丹桂待皇后回神,又問:「娘娘知道聖人這次最氣的是什麼?」
鄒皇后愕然,忙道:「不是我忘了自己是皇后,不必向眾人道歉么?」
丹桂微微嘆氣,兩道被修剪得彎彎的墨色眉毛輕輕一動,道:「娘娘,您動動腦子,再想。」
鄒皇后忍不住蹙起眉頭,半天方才面色漸變,喃喃道:「是因為在面對朝臣命婦時,我和聖人是一家子,所以,我示弱就意味著,他也,要示弱……」
丹桂終於一松,臉上顯出一個真摯的微笑來,欣慰地頷首:「不錯。您一定記得孫公公的話:聖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驕傲的人!」
鄒皇后忍不住撫額:「天,原來我這次是端端正正地觸到了他的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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