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第418章 番外:尹線娘(二)
進了掖庭,原先清寧宮的掌宮大宮女花期先提出來不幹了,然後就是桑九接手整個院子。
桑九看著尹線娘的樣子,歪歪頭:「你以前做什麼的?」
尹線娘還是那樣低著頭,說話卻簡單利落:「掃院子。」
桑九挑了挑眉,笑道:「如今咱們人少,掃院子倒是個活兒,可若是就你一個人掃,似乎又重了些。你還會什麼?我調個內侍跟你分擔,你卻也得換著手做些別的。」
尹線娘立即搖頭:「我什麼都不會。這個院子我自己能掃。而且,一天可以掃兩遍。」
桑九大訝:「兩,兩遍?!這院子可還有後院兒呢!」
尹線娘想了想,說了一句:「桑姐姐,謝謝你,不過我力氣大,沒問題的。」
桑九隻好呵呵地笑,答應了下來:「那我就不派你別的差事了。」
從此,尹線娘只管掃院子。
可是沒幾天,鄒充儀就誑了沈刀來給四個內侍教拳了。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沈刀架子一拉開,裝作路過的尹線娘就眼前一亮!
這套拳法本來是刀法!
而且,是很暴烈的刀法!
很有些像那位叔叔用過的軍中的刀法!
尹線娘忍了好些日子,終於忍不住了。
見獵心喜啊!
偷偷看幾眼就好,反正不是在武館,不會有人說自己偷師的。
而且,自己一個小宮女,好奇,看看而已,不會怎樣的。
尹線娘拚命給自己打氣,然後,看了第一次就想看第二回,看了第二回第三天就還想看,看著看著——就被抓了現行。
鄒充儀卻記得她:「你是叫尹線娘對不對?」
尹線娘有一絲難得的激動:「娘娘記得我的名字?」
鄒充儀笑了:「你天天掃那麼大個院子,一個人掃,還上午下午各掃一遍。我想不記得也難啊!這麼個勤快的好孩子,我聽桑九說是天生力氣大,現在看來果然不是。瞧瞧這虎口的老繭,這必是練過的呢。」
沈刀在一邊抱著胳膊看熱鬧,下巴一抬:「光說不練假把式。來,我瞧瞧你那學得比他們都快的!」
尹線娘知道這是自己這一生中最大的一個機會來臨了。
微微閉眼,靜心,凝神,氣沉丹田。
尹線娘前所未有地認真地打這一套拳。
近戰十三式。
這其實是沈家的家傳刀法。
然後被沈邁改了改,當做拳法教給了沈刀他們四個。
沈刀他們在軍中,又簡化了大半,教給了一些一起打過仗的同袍兄弟。
而尹線娘入宮前,恰好就是跟著這樣的一個人,學了半年。
所以其實,尹線娘是學過簡化版的,今天遇到了升級版。
沈刀越看越驚奇,最後高興地收下了尹線娘,而且,用的是內門拜師的禮節。
四內侍又妒又羨。
桑九看著尹線娘,眼中奇異一閃。
尹線娘心知肚明,泰然自若。
……
從此,掃院子的活計雖然沒有交卸出去,卻被鄒充儀親口下令改成一天一次,其他的時間,讓尹線娘好好學拳。
尹線娘高興極了。
真沒想到,在掖庭冷宮,還能有軍中的百戰將軍專門來教人拳腳!
沈刀尤其疼惜這個女弟子,好吃好喝沒命似的偷著往尹線娘手裡塞:「你們吃的那些東西不長力氣。你又正長身體,必須要吃好的。打拳最耗心神,你不吃好些,怎麼能學得過那三個蠢貨——快裝起來,讓他們瞧見我的臉往哪兒擱?!」
尹線娘最後也習慣了,沈刀給,她就笑嘻嘻地收著。然後回去虛心向桑九求教,再蹩腳的針線,也能縫出來衣衫襪子。鞋子暫時做不了,先拜託桑九,過後半年,鞋子也能做了。
沈刀樂得嘴合不攏眼睜不開,每次都拿著衣衫鞋襪跟幾個老兄弟得瑟:「瞅瞅,瞅瞅,大家都收徒弟,我這徒弟比你們誰的徒弟都強上幾萬倍!」
沈劍心思最密,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了一句:「這個姑娘的確好,反正她在掖庭也沒啥事兒,讓她跟我們一人來一套。」
沈槍沈戟立馬起鬨:「就是就是!一人一套,不帶偏心的!」
沈刀「啊呸」一聲,破口大罵:「臭美死你們!門兒都沒有!老子的徒弟,一應事兒都是老子教著老子罩著,一個院子也沒人敢惹她。你們這群王*八*蛋給過她甚麼好處了?還敢支使到她頭上?老子警告你們,誰要是敢私自去找我徒弟的茬兒,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沈劍抱著肘,歪著嘴看他,嗤笑一聲,抬抬下巴:「行了行了,知道你是表演給你徒弟看的——回頭!」
沈刀呃地一聲噎住,脖子跟落枕一樣,僵硬得轉過頭去一看,羽衛處所大門口,尹線娘一邊擺弄著一枝柳條,一邊笑眯眯地聽著樂,見他回頭,大大方方地沖他招手:「師父,娘娘說,明兒是中元節,幽隱設宴,大家一起樂呵;師父好歹算半個幽隱的人了,請師父一起去。」
沈劍的眉梢一挑:「耶?!怎麼沒我們的事兒啊?不請我們么?就算不請我們,也不請我們將軍么?」
尹線娘倒是沈刀的風格,一點兒不讓,張嘴就頂:「請你們?你們是誰啊?請沈將軍?他敢去么?!」
沈刀雙手叉腰,哈哈仰天大笑。
這回沈槍沈戟勾肩搭背地一起看沈劍的笑話,也怪笑連連。
沈劍悻悻地摸摸鼻子,嘴硬道:「我就不跟你個小娘子一般見識了……認真計較起來,我好歹算你師叔……」
尹線娘白眼一翻,且了一聲,手裡的柳枝一扔,雙手拍道:「啊喲!我拜師也拜了兩年了,到今日才知道還有師叔。不知道師叔你給過我這個師侄甚麼見面禮、壓歲錢啊?今日聽得有衣衫有宴席就跑出來給我當師叔了,真是一張紙畫個鼻子,你好大的臉面!」
沈門四將頓時被這噼里啪啦的一堆驚得呆住了。
沈槍不由得轉頭看著沈刀豎起了大拇指:「老刀,撈著了啊!」
沈戟也笑著去拍沈刀的肩膀:「老刀,有你的啊!這樣的小娘子,別說徒弟了,婆姨都當得!」
沈刀老臉通紅,一聲斷喝:「住口!」
尹線娘的殺人眼光頓時橫了過去,狠狠地剜了沈戟一眼,咬牙道:「師父,你不是這個人的殺父仇人吧?這個當兒,若是羽衛姓沈的跟幽隱的人傳出了一丁點兒不妥,別說當事人了,就是沈家和鄒家,也得跟著滅了滿門!」
沈槍回手狠狠一拳搗在沈戟肚子上,小意笑著跟尹線娘賠不是:「嘴賤,嘴賤!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嘴賤!」
沈劍在一邊,又幸災樂禍起來。
尹線娘掙足了面子,小臉兒一揚,小手兒往後背一背,蹦蹦跳跳地走了。
一俟尹線娘的背影消失,沈劍沈槍沈戟三個人連眼神兒都不用對,一把摁住沈刀,一陣拳打腳踢:「讓你個龜孫子得瑟!」「娘的有了媳婦就不要兄弟了!」「ri!讓你狂!」
沈刀緊緊地護住自己的頭臉:「別打臉別打臉,明兒晚上還得去吃飯呢……」
這一句話一說,三個人更加惱怒,下手更狠了三分。
待沈邁進門兒時,恰恰看到四個心腹打成一團——嗯?不對,是三個圍著一個群毆,而那一個都不敢還手……
沈邁挑了挑眉,看來沈刀又幹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兒了……
看著若無其事要進屋的沈邁,沈劍忽然來了一句:「將軍,老刀說咱們所有人的徒弟,都及不上他在幽隱收的那一個!」
沈邁頭也不回,嘴裡閑閑地答:「是啊,沒說錯。你見他孝敬過老子一壇酒么?這種狗ri的徒弟,老子收的後悔了十年了!」
沈劍三個一愣,然後住了手,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沈邁臨進屋,涼涼地又加一句:「你們仨不也一樣,沒眼色的粗坯玩意兒。」
四個人都是一噎,低下頭互相看看,偷偷地嘿嘿樂。
……
中元節過了,過貴太妃來了。
幽隱一院子人被打得奄奄一息。
沈刀急得冒火。
若是尹線娘挨了打——其實她有功夫底子在身,不怕那幾棍子的——只是萬一她仗著自己有功夫,硬要去扛鄒充儀的棍子怎麼辦?!硬要出頭救人怎麼辦?
沈刀抓耳撓腮,與熱鍋上的螞蟻很是相類。
旁邊一起蹲在樹上的沈邁嘴裡叼著根柳枝兒看熱鬧。
沈刀有些咬牙切齒了:「將軍,你是打算等著她們一院子的人都死絕了再進去收屍么?!」
沈邁眼睛不離開院子,口中散漫道:「好了好了,終於拿出來了……我一直等著橫翠把聖人的香囊拿出來,若是貴太妃認了,住了手,咱們也就不用去了……看來,這老傢伙還真是瘋了,我這就去!」
沈刀大喜,跳下樹去就要往羽衛跑。
沈邁忙叫住他:「你哪兒去?」
沈刀一愣:「羽衛啊,喊人啊!」
沈邁眼珠兒一轉,忽然愁眉起來:「啊呀呀,我戎兒應該早就知道消息了,如何還不來?!」
沈刀愣愣地伸手摸頭:「大小姐怎麼會知道?離著好幾里地呢!」
沈邁樂呵呵地看著他,笑容中都是戲謔:「我早就仔細瞧過了,流光送了小語來,可現在,小語倒是在,可流光不在,線娘也不見了——這肯定是兩個小丫頭去送信兒了啊!我打賭,流光去找戎兒,線娘去了興慶宮!」
沈刀只覺得一顆心頓時放回了肚子里,站住了腳:「哦。這樣啊。那將軍,末將不去羽衛,該去做什麼?」
沈邁的笑容越發怪異:「你去看看大小姐為甚麼沒有來。順便叫些人來,一會兒跟著善後。」
沈刀又愣了愣,有些不情不願,但還是對將令謹遵無違:「是,末將這就去。」轉身趕緊跑了。
……
尹線娘拼了命地跑,終於到了長慶殿門口,先扶著膝蓋喘了一會兒,方再一提氣,朗聲道:「掖庭幽隱尹線娘,奉命求救,叩請太后賜見!」
這一聲兒,幾乎全長慶殿的人都聽見了,眾人都是一震。
內室里正在閑聊的裘太后和余姑姑聽了,頓時相顧失色:這孩子好足的底氣!
裘太后反應快,急忙高聲向外道:「快進來!」
尹線娘不顧看門人的獃滯反應,一路疾馳就跑進了大殿,衝進內室,噗通跪倒,嘴裡竹筒倒豆子一般,快速說道:「貴太妃一早帶著數十內侍拿了刑棍直撲幽隱。小婢見機快先跑了出來,發現貴太妃的人已經將幽隱團團圍住。只怕這是要打死我們娘娘的架勢了。還請余姑姑親去救人!」
裘太后失色,忙命:「小余,趕緊去!」
余姑姑已經轉身往外走,口中厲聲喝道:「備最快的馬!兩匹!」
尹線娘這才癱倒在地,還不忘了補上一句:「小婢失儀,太后恕罪……」
裘太后看著她,親切和藹:「傻丫頭,罪什麼罪?好孩子,快去救你娘娘,事情過去了,哀家親自給你漲等級!」
門外馬蹄聲已經遠遠響起,尹線娘深吸一口氣,一躍而起,轉身就跑,大聲回道:「婢子有求於太后,不要漲等級!」
話音裊裊,人已經飛身上馬,跟著余姑姑絕塵而去。
裘太后先沒有琢磨她最後的那句話,反而拍案大讚:「好丫頭,好孩子,好俊功夫!」
一旁還在侍立的宮女們都彼此相視,抿著嘴笑。
裘太后自己也笑了起來,瞪她們:「我在宮裡四十年,就沒見著一個這樣的下人。你們光會樂,但凡有一個能跟她一樣的,我立馬升你們做一等,天天賞你們好東西!」
一個膽子顯然比別人稍大些,笑容甜美,道:「太后又白許了,我們已經天天在太后眼前亂晃,天天沾您的福氣,天天得好東西了。那丫頭的功夫,沒苦功練不出來,我們都懶,才不學她呢!」
另一個見裘太后笑眯了眼,方才忽閃著大眼,湊著笑道:「雲娘姐姐慣會哄騙太后的。太后不要上當。我跟雲娘不一樣,我是還想要額外賞賜的喲!」
裘太后更加笑個不住。
——因大家都知道,既然余姑姑出馬,事情沒有不成的。所以都放鬆得很。
……
將將趕到幽隱,余姑姑和尹線娘什麼耳力,遙遙便聽見貴太妃的聲音:「快動手!」
兩個人心道要糟!
余姑姑氣場全開,提起丹田氣,高聲喝道:「誰敢再動!」
尹線娘則不管那些,眸中殺機一閃,拼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一腳踹在馬肚子上,棗紅馬一聲長嘶,箭一般騰身而起,直奔幽隱大門!
過貴太妃滿含殺氣的聲音沉聲喝道:「給我打!」
然後就是滿滿的驚呼聲。
尹線娘急了,甩蹬離鞍,竟是在馬上站了起來,單腳用力一點馬背,飛身而起,竟是直接翻過了幽隱的圍牆,如大鵬展翅般撲了進去!
而這個時候傳完了話,恰好帶著人拐過彎來的沈刀,正正地看到了尹線娘冷厲的面色、緊緊抿住的嘴唇,和雙手展開飛過圍牆的颯爽英姿!
沈刀心裡如同被狠狠撞了一下似的。
沈戟說,不當徒弟,當婆姨……
旁邊的小校看著他怪異的面色,不由得出言提醒:「沈刀將軍?」
沈刀回過神來,急忙喝道:「快走,她們需要幫手!」
尹線娘進了院子時,正好看到鄒充儀撲倒在地上,而一個內侍卻凶神惡煞般使空了刑棍,正要再次揚起手中的兇器!
尹線娘暴怒,稍嫌稚嫩的聲音尖聲嘯出,竟帶上了凄厲的感覺:「賊子!好大膽!」空中擰腰,右手握拳,右臂使勁兒一擺,全身的力氣加上空中跳下的速度,砰地一聲,一拳,狠狠地擂在了那內侍的太陽穴上!
那內侍被直接打得飛了出去!
二百來斤的身子砰地一聲狠狠地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直接便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離得近的人分明看到,不過三息之間,那內侍的眼角、鼻子、耳朵、嘴角,都慢慢地淌出血來!
竟是一拳,就打得一個人高馬大的內侍七竅流血!
只這一拳揮出,滿院皆靜。
這時,余姑姑也下了馬,進了院子,冷靜地看著過貴太妃,微微欠身拱手:「貴太妃,太後有請。」
貴太妃卻不肯理余姑姑,只顧去看尹線娘。
沈刀在門口瞧見,卻不願意尹線娘得到眾人過多的目光,便立即伸了腦袋進去,問道:「請余姑姑的示下,太后那邊等急了,命小的們來催請,順便還抬了轎輦來。貴太妃何時動身?」
而那邊尹線娘看到了沈刀輕鬆的樣子,才算真正放下了心,低頭去專心照顧鄒充儀了。
入夜,沈刀大喇喇地公然又來幽隱,然後招呼了尹線娘到院子里,伸手入懷摸了一個布包,遞過去:「軍中的金瘡葯,專治棒傷的。你給她們使使,尤其是你娘娘,得趕緊好起來,大暑熱天的,越拖越麻煩!」
尹線娘笑著接下來,福身施禮:「多謝師父。」
沈刀有些心疼地看著尹線娘,又道:「她們好得快,你也就沒那麼累。又不是鐵打的——別事事都自己來,大小姐不是留了人么?」
流光從一邊冒出來,眨著無辜的眼睛問:「這個話,分明是說我們就不是人,就能累得了?」
沈刀眼一睜瞪回去:「你又沒白天累脫了力!」
流光撇撇嘴,閃人了。
尹線娘抿著嘴笑,心下十分溫暖,點頭,聲音中有著女孩兒獨有的嬌媚:「我知道了。」頓一頓,才加了稱呼:「師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