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第421章 番外:牟燕娘傳(一)
大唐杏林很繁茂。
從藥王孫思邈他老人家開始,加上煉丹的燒汞的畫符的算命的,各路妖魔鬼怪其實都在醫道上很有一手。
傳承二百年,到了昭宗一朝,隱隱分了不少派別,互相之間的傾軋也更加嚴重。
這種情形在尚藥局很是明顯。
牟一指的外號來得很突然。
大約是他搭脈下意識地只用一根中指而已。
後來,大家漸漸忘了他的本名,都只用「牟一指」三個字稱呼他。
牟一指的家世其實很是久遠。往上數三代,無一不行醫。
不過,都不算出名。
直到牟一指橫空出世,竟然比一家子姓牟的都精通醫道,尤擅婦兒,杏林才有了牟家這一號。
所以尚藥局把牟一指招了去。
因為宮裡頭啊,這位現今的皇帝啊,太難伺候了啊,因為他啊,他的那位新納的妃子著實地愛「生病」啊!
尚藥局頭疼得無以復加,終於實在是受不了了,從外頭一口氣徵召了三位號稱「擅婦兒」的醫生入宮,專門應付,呃,不,供奉裘家那位大娘子。
裘家大娘子有了。
第一個給她診脈的醫生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張口就說:「淑妃娘娘這胎保養得甚好……」
裘淑妃身邊的年輕女官眉眼頓時一利。
牟一指神差鬼使一般,上前一步截住話頭:「尚藥局規矩,正式通知有孕事,須得兩位以上醫生同時確診。」
那女官看了牟一指一眼,點頭招手:「那你也來看看。」
淑妃剛剛入宮一個月多一點。
牟一指心裡算計得很多。
是在外頭就有了吧?
所以聖人才這樣著急地弄進宮來,完全沒有皇家規定的各種儀制規矩……
牟一指低著頭慢慢地診脈。
裘淑妃則好奇地看著牟一指的手指:「咦?你只用一根手指的?」
牟一指被打斷了思路,但還是確定,淑妃這一胎,必是在外頭有的!
不動聲色,牟一指笑眯眯的:「是。」然後站起來站到一邊:「娘娘大喜,這一胎剛上身不久,不過,托娘娘一向身子健旺的福,所以反應不甚大。」瞥一眼旁邊席上的烤肉,又道:「不過烤肉這種東西,以後還是少吃。」
馮皇后、過貴妃以及一眾嬪妃在一旁已經聽呆了。
牟一指再不吭聲,退到了御醫一群人里,低頭,垂眸,欠身。
後來裘淑妃生了個兒子,封為寶王,是昭宗的長子。
但是昭宗並沒有因此賞賜尚藥局,反而某一日尋了個茬兒,將第一個給裘淑妃診脈的醫生遠遠地發配了邊疆。
牟一指心中忐忑,這是,昭宗不樂意讓人知道他和淑妃是先有了孩子才成的親?
他沒忐忑幾天,昭宗宣了他覲見:「你第一次給淑妃診脈,有什麼發現?」
牟一指戰戰兢兢,但他是最識時務的,牢牢記住:眼前的是皇帝,不能說瞎話。所以將心裡的猜測一股腦倒了出來:「淑妃當時已有兩個多月近三個月的身孕。微臣膽大包天,猜著大約是聖人跟娘娘早就有情,為了娘娘腹中的孩子,微臣就沒有多說。後來娘娘說『早產』,其實已經足月。所以寶王殿下甚是康健。」
昭宗聽完,揮手令他退下。
然後,沒有賞賜,沒有貶黜,牟一指在尚藥局默默無聞,一做就是十八年。
……
十八年後,煦王出生了。
牟一指憑著自己精湛的醫術,在尚藥局也漸漸有了名氣。
昭宗已經放下了當年的事情,牟一指漸漸升到了侍御醫的位置上。
兩歲多的煦王忽然哭鬧不休,余姑姑察覺不對,終於檢查出來,竟然有人將鐵蒺藜縫到了煦王的小襖里。
牟一指慌忙跑了去。
煦王哭得已經沒了力氣,奄奄一息地趴在母親的懷裡抽泣。
牟一指看著小娃娃嫩嫩的肩背上一片星星點點的血跡模糊,頓時想起家中的孫女燕娘被繼母虐待的樣子,心裡跟針扎一樣疼,十分忍不住,咬著牙低聲恨罵:「怎麼能做到這樣狠毒,難道自己就不生孩子了么?這樣一個小小的人兒,哪兒受得了這樣的折磨。」
余姑姑在一邊直挺挺地跪著,裘皇后哭得整個人都軟了。
牟一指收斂心神,把孩子從裘皇後手里接過來,仔仔細細地清理、上藥,然後把按摩穴位后睡著了的煦王交給乳娘,又叮囑了飲食忌諱,便要照常退下。
余姑姑忽然問了一句:「你是姓牟不是?」
鬍子已經花白的牟一指看著這位在裘皇後身邊一站就是二十來年的女官,心生感慨,連忙欠身:「是。」
裘皇后控制一下情緒,拭淚道:「倒是早就聽說牟御醫醫者仁心,授徒天下,今日倒是見識了。以後我這小五,就交給牟御醫了。」
牟一指心頭一顫,他不相信裘皇后真的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但當年的事,一字不提,眼觀鼻、鼻觀心:「必不負皇後娘娘所望。」
牟一指的識趣令裘皇后和余姑姑大為滿意,從那日開始,牟一指忽然成了清寧宮的常客,盛寵加身,再無黜落。
……
牟一指想起來就令他頓時滿腔怒火的孫女,就是他家的長孫女,二房先頭的兒媳留下來的唯一血脈,牟氏燕娘。
牟燕娘剛出生的時候,一家子都覺得應該是個男孩兒。
因為大房就先生了個兒子。
二房的第一胎,怎麼也該是個男娃娃才好——才好跟大房打擂台。
三房四房都躲在一旁捂著嘴邊偷笑邊看熱鬧。
不過,其實二房沒有打擂台的心思。
二房牟燕娘的父親,牟家的二郎,是個懦弱懶惰的人,壓根就沒有爭奪家產的半分念頭。
可牟一指怕二兒子太弱,以後會被大房欺負得抬不起頭來,就做主硬給娶了個大家族的嫡次女。
二郎有了丈人一家撐腰,果然硬氣了一些。
但二夫人第一胎竟然生了個女兒,這就讓二房的氣一下子泄了一半。
牟二郎聽說是個閨女,整個人都不好了,喃喃罵了半夜,也不去看媳婦,也不去看女兒,甩手去了外頭喝酒。
酩酊大醉回來,闖到二夫人的屋裡一通亂罵,差點把剛剛出生的燕娘丟到馬桶里溺死。
二夫人剛剛耗盡心力生產完,哪能受得了這個委屈,晝夜啼哭,怏怏病了下去,不到一年就撒手歸西。
牟二郎倒是無所謂。
反正自己沒有野心,丈人家也用不著多-維繫,媳婦死了自然再娶新的,女兒本來就不招他的喜歡,活著就當多了一雙筷子,死了不過多一具棺材。
牟一指氣得大病一場,但老二房裡實在不成個樣子,燕娘又得有人撫養,沒法子,胡亂又給牟二郎娶了一房續弦。
就是這一房續弦,竟成了牟一指一輩子的心病。
新二夫人很會裝假,所以在家裡的時候雖然沒甚麼大好的名聲,可畢竟也是小家碧玉的風範,溫和、善良、勤快。
但不過兩年,等她自己的孩子一出世,見是個兒子,頓時便將本性露了出來。
燕娘雖然談不上吃不飽穿不暖,但從她那裡決然得不到溫暖和笑臉卻是一定的。
小小的燕娘便自幼養成了心硬如鐵的性子。
直到燕娘六歲生辰時,也就是牟一指去給煦王看病的前兩三個月。
牟一指那天還樂樂呵呵地特意給長孫女帶回了一個小小的玉葫蘆,配了一條細細的金鏈子,當做生辰的禮物。結果,親手把鏈子戴到燕娘的脖子上時,燕娘一低頭,眼尖的牟一指立刻便看到了燕娘單薄的後背脖項下頭,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牟一指心頭頓時一顫,當場誰都沒管,喝命自家的老太婆立即把孫女帶到後頭去,仔仔細細地檢查到底是怎麼回事。
結果,進去不到十息,老太太在裡頭一聲哀嚎哭暈了過去。
牟一指心知出了大事,鐵青著臉不吭聲,結果老太太的心腹婆子出來哭著報信:「小大娘子滿身是傷,一看就是藤條打的,還有一些是針扎的、手掐的……」
牟一指暴跳如雷。
牟二郎腿軟,噗通一聲跪下,嚇得顫聲推脫:「不是我,是她,都是她乾的……」
二夫人被牟二郎一句話賣了,也沒了法子,只好硬著頭皮狡辯道:「小大娘十分不曉事,心心念念是我奪了她娘的位置,還總是變著法子欺負她弟弟,兒媳也是氣得實在是……」偷眼看見牟一指越來越陰寒的臉,趕緊改口,邊哭邊喊:「兒媳知道錯了,父親不要生氣,還請看在燕娘她弟弟的份兒上……」
一個孩子已經沒了親娘,所以被虐待至此,總不成讓另一個孩子也沒了親娘罷……
牟一指一聲長嘆,喝命:「滾!以後不許你再碰燕娘一個手指頭!回去禁足半年!」又令大房掌家的夫人:「革她一年的分例!」
大房稱意得很,自然是一字不勸。
而二夫人就更加痛恨燕娘。
……
自此,燕娘被牟一指和牟老夫人養在了身邊。
牟家的孩子都是從小就背誦醫術藥典。牟燕娘是家中最大女孩兒,下頭的妹妹大不過兩歲。所以竟然沒有人張羅著給她教女紅、教琴棋書畫,而是象徵性地照著上頭大堂兄的樣子,丟給了一部藥典,由著她先去識字看圖。
牟燕娘從四歲開始看那本藥典,整日無事,一看就是兩年,如今竟是整部藥典都滾瓜爛熟。
牟一指意外發現這個,不由得心下惻然,同時嘖嘖稱奇,趕忙向牟燕娘開放了自己的書房,所有的書、經、典,都由著燕娘的性子看。
牟燕娘既懂事,又省事,竟然不用人特意去教,只是把牟一指書房裡的書,和自家藥房里的葯,一一對應著看。到她十歲的時候,已經把牟一指書房裡所有的醫書通讀了一整遍,不要說藥房里的葯,就連牟一指私庫里的葯,都已經完全難不住她了。
牟一指老懷大慰,幾個混蛋兒子和他們教出來的混蛋孫子們竟一個都不理,只管專心致志地教導起這個長孫女來。
牟燕娘的進境十分之快,看方、抓藥,給牟一指打下手,便是碰到了刀傷槍傷、缺胳膊斷腿、滿頭滿臉血的醫患,也能定的下心神,手腳麻利地幫忙止血、打繃帶、上石膏。
牟一指心中越發覺得長孫女才是自己真正的傳人,逢人便笑著誇自家孫女,以至於同僚和同門中歲數相近、關係不錯的人都笑著挖苦他:「嘖嘖,沒的兒子孫子可誇,就專門誇這個孫女。你有本事,讓她也來尚藥局當御醫啊!」
牟一指呵呵地笑,但是低下頭看看自己越發雪白起來的鬍子,也是長嘆不已。
自己一身的醫術,偏生一家子沒有一個兒子沉穩好學,一個個都鑽在富貴錢眼裡出不來,難道就要這樣絕後了么?
轉眼牟燕娘十四了。
這個歲數的小娘子,就要考慮嫁人的事兒了。
二郎忽然熱心了起來,原本一年半載都不問問女兒死活的這位親生父親,忽然拿了親生父親的款兒來問牟燕娘的婚事:「阿爺怎麼看?是跟外頭的權貴聯姻,還是嫁到她母親家去?她母親家雖說不甚富貴,但好歹也是咱們半個同行,做葯的么。燕娘這一身的本事,想來在婆家也能吃得開……」
牟一指忽然明白了兒子在說什麼,錯愕:「兒子,她這一身的醫術可是姓牟,你就這樣大喇喇地讓她跟了別人姓,把姓牟的醫術賣給人家了不成?」
二郎不以為意:「能賣個好價錢就行!再說了,一個女兒,賠錢貨,早晚也是人家的。賣給別家,還不如賣給她母親家。」
牟一指兜頭一碗茶潑了牟二郎這個混蛋一頭一臉:「虎毒不食子!你的心,是不是被狗給吃了?!你還是不是人?!」
牟二郎灰溜溜地跑了。
二夫人卻理直氣壯地上了門:「阿爺,孩子的嫁娶是父母說了算。燕娘的婚事我們兩口兒做得了主的。」
牟一指對著她卻沒有那樣動真氣,只是冷冷地告訴她:「你敢逼著燕娘嫁個不三不四的人家,我就敢到衙門告你忤逆,把你們二房都逐出牟家。以後,你們倆,連帶你們倆的孩子,都別想再打著我的招牌在外頭說半句話!」
二夫人張口結舌,紅漲著臉也走了。
但是牟一指知道,攔得住初一,攔不住十五。好在牟燕娘還小,離及笄還有幾個月。
牟一指那半年什麼事兒都沒管,只顧忙活牟燕娘的婚事。
同僚、同窗、同行、同門。
找啊找。
找來找去,還真被牟一指找到一個合適的。
孩子十七了,前頭定的親事,對方的小娘子夭折,家裡又沒有姐妹,所以就罷了結親的意思。
孩子的爺爺是自己的同門大師哥,當年一起學醫時,彼此都熟悉,大師哥待牟一指也一直好得很。
還是師父臨死,衣缽傳了牟一指,沒給大師哥,兩個人的來往才漸漸稀少了些。
如今因為杏林中的公事,突然重新恢復了聯繫,師兄弟就又重新走動起來,親熱更勝往昔。
牟一指無意中問得對方竟然有這樣一個孫子,激動起來,忙問現在可有目標,孫媳婦要什麼標準。
大師哥躊躇一下子,便直話直說了:「你家長孫女的事兒,我倒是聽說了。我也知道你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倒是沒意見。燕娘那孩子我前兒見了,也覺得甚是喜歡。但只一件,我怕你接受不了——」
牟一指連忙說便是千百件也能接受。
大師哥笑了笑:「我家的媳婦們是不讓拋頭露面的。你看你去我家裡,我只讓你見了你師嫂,那還是因為你小時候見過的緣故。兒媳婦你可見著一個了?那是我們家祖祖輩輩的規矩——燕娘是個好孩子不假,可她這一身的醫術,你真捨得讓她一輩子埋沒在深宅後院里?你若捨得,我明兒就跟你過八字!」
牟一指頓時便愣住了,皺了眉頭,琢磨半天,不好意思地跟大師哥說:「這個我倒覺得沒什麼,醫術這東西又不會死,她自己用不了,教給兒子孫子也一樣的。但孩子的意思我卻得問個明白。不然小兩口日後鬧彆扭,不要怪我亂點鴛鴦譜呢!」
大師哥呵呵地笑,捻須點頭:「說得很是,自己用不了,還不能教給丈夫孩子么?不過,你也該問准了人家的親爹。不然,日後吵鬧的,只怕除了小小兩口,還有你們家那小兩口。」
牟一指馬上回家去問牟燕娘。
牟燕娘好歹是個女娃娃,心思細密,把祖父和對方的對話梳理了一遍,心中有了懷疑,便試探著問了牟一指一句:「祖父當年從師門承繼下來的東西,如今教給我了么?」
牟一指愣神:「教了一半了。」
牟燕娘放了心,點頭,笑道:「祖父找個機會,把這個話說給您那位大師哥,然後看他是不是推后婚期,就知道了。」
牟一指把這話在心中轉了三圈,才明白過來孫女在說什麼,不由得勃然大怒。
自己在尚藥局呆了一輩子,後宮的明爭暗鬥看得不要太多!
終日打雁,難道竟然讓雁啄了眼不成?
撩衣便去找大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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