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第423章 番外:牟燕娘傳(三)
牟一指興奮地在屋裡走來走去,直搓手:「這小子是葯膳陶家的。陶家你知道么?就那個一直給宮裡煮葯膳的人家。個頂個兒都是廚房裡的高手。啊啊,這小子是他們這一輩兒的嫡長子。可惜了,大概十年前,攤上了一件倒霉的事兒,從此閉門不出了——」
牟燕娘忍不住向天翻了個白眼,閉門不出,十年前攤上事兒,這位仁兄今年貴庚啊他?!
牟一指看著她的樣子就笑了,走到她跟前做了下來,放緩了聲音,溫和地說:「我們家燕娘是個醫痴。這個人呢,也是個醫痴——你別急,你拿著的這裡頭沒寫他碰見的事兒。我知道,我告訴你。」
「那年裘大將軍第一次征南疆,未竟全功。回來后,不僅他負了傷,很多的將士也都受了些莫名其妙的傷。我那時候已經在尚藥局了,便也跟著一起去給他們治傷。這一搭手我才知道,那不是傷,是毒。整個京城都慌起來。陶家就是那個時候小露崢嶸。葯膳葯膳,一則是養身,二則是辯毒。當時辯毒一項,陶家認第二,沒人敢說自己第一。而陶家這一代,最出色的,就是這一位小大郎。」
「這一位當時年方弱冠,風頭在京城裡健得呀,一時無兩。等到這一波的傷患治過去,他就聲名大噪了。想來,必是南疆那邊過來報復的人也發現了這一點,後來特意設了個圈套給他。」
「一家子的內宅,號稱自己多年不育,非要他去看自己的飲食,說自己必是中了奇毒。這一位沒有防備,既然人家託人情托到了自己眼前,沒有不去的道理。就傻乎乎地去了。結果,他左看右看沒看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又看那婦人妖媚入骨、膚滑面嫩,問年紀偏又四十往上了,便知道必有蹊蹺。只好請問婦人是否用了什麼不該用的藥物之類。那婦人立時放聲大哭,一口咬定陶家小大郎言語輕薄,看不出來病還敢胡說八道什麼的。旁邊的僕婦們眾口一詞,小大郎百口莫辯。」
「待到回到陶府,又有那居心叵測的來問,這可能是什麼藥物。小大郎不以為意,隨口說,這種葯在青-樓妓寨里多見得很,絕了婦人的生育,卻能令婦人維持青春貌美。這一句話就闖了禍,對方拿著這句話,真的去了青-樓把那種葯拿來,各種生理反應一試,截然不同。小大郎的名聲頓時一落千丈。」
「事情過了兩個月,陶家的名聲跌到了谷底。這時候,還是裘大將軍為人厚道,看著小大郎曾經治好了那麼多將士的份兒上,挺身而出,令人平息了物議,又提醒了小大郎一句:是不是南疆那邊的報復?小大郎恍然大悟,急急地去仔細研究,才發現果然是南疆那邊的毒。只是毒物如何配、如何下、如何解,卻一概不知。」
「從此,這位陶家的小大郎絕跡杏林。萬人皆說他是因那次『誤診』失了顏面,被京城杏林聯手逐出。其實我們這些人都知道。這是陶家小大郎在閉關了!他肯定是在專門研究南疆及各地的毒物!」
「不過,也因了這件事,他的婚事一直懸而未決。後來倒是有人想要跟他結親,但給了個條件是不要再去碰那些蠍子蜈蚣等毒物,一怕嚇著小娘,二怕將來傷著孩子。小大郎一口回絕,只說了一句話:我這輩子跟這些害人的東西打交道了,想進我家門就進,不想進就走。」
牟一指說到這裡總算告一段落,然後自己去倒了碗水喝了,捋捋鬍子,笑呵呵地續道:「這人應該整比你大十歲。現在還把自己關在房裡天天研究那些東西。要說,我們家燕娘雖然膽子大,可估計對那些東西也都敬而遠之的。所以,祖父今天是特意想來問一問,燕娘願不願意嫁給他?」
誰知道,牟燕娘想了想,搖了搖頭:「不願意。」
牟一指一愣:「為什麼?」
牟燕娘莞爾:「這人現在必定跟我一樣,一心都在他手裡的葯上,我呢,恰好一心都在我手裡的葯上。殊途同歸。按說我們應該很是有些默契,我相信若是兩個人到了一起也能過好日子。可是祖父,他一個人不等於他一家人啊。他是長房長孫,這一輩裡頭估計到現在還是最出色的一個。他家裡人便說出大天來,也是想要找個能照顧他飲食起居的小娘子,找個能給他生孩子養孩子的女人當媳婦的。」
「祖父,您仔細看看,您家燕娘是那種女子么?」
牟燕娘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定定地看著牟一指,認真地問。
牟一指苦下了臉:「不是。」
牟燕娘抿嘴一笑,推了老頭兒一把:「祖父,我想好了,我這輩子都要行醫,濟世救人。若是有人容我這樣做,我就嫁,沒人容我這麼做,我就一輩子不嫁——」
牟一指剛要開口,就被牟燕娘從枕頭下頭翻出來的一縷頭髮嚇住了:「你這是,這是……」
牟燕娘一笑:「斷髮明志。若是家裡人有異議,那就讓他們等著給我收屍好了。咱們一拍兩散!」
牟一指乾咳了半天,長嘆一聲,搖搖頭,佝僂著腰走了。
牟燕娘看著祖父的背影,眼中又是一陣酸澀。
低頭看向牟一指沒有拿走的那張簡簡單單的履歷,那上頭用了稍大一些的字體,寫了一個名字:陶谷。
牟燕娘看著那個名字,有些出神,低低地念:「陶谷,陶谷么……」
……
牟一指的年紀越來越大了。
尚藥局漸漸地有人開始稱呼他為「牟老」。
牟燕娘看著為一個家嘔心瀝血的祖父,心裡越來越心疼,越來越焦急。
不能這樣熬著啊。
為什麼不告老?為什麼不辭官?
牟燕娘轉過頭去看家裡面的爺娘叔伯,心裡頭莫名湧上來的,都是恨意。
一群吸血的蠹蟲!
一群無情無義、不忠不孝的渣滓!
牟一指是牟家唯一的活招牌了。
牟燕娘的叔伯父親,沒有一個的醫術能在京城叫得響,甚至比牟燕娘自己都差得多。
有這樣的老子,牟燕娘的兄弟妹妹們,就更加沒有一個能夠替牟一指分擔一二了。
牟燕娘咬了咬牙,挺身而上,主動給牟一指當起了助手。
爺孫倆的醫術一脈相承,牟燕娘又聰明,牟一指又沒有藏私,所以一個病患到了眼前,一旦確診,該用什麼葯,用幾分,用多久,牟燕娘一清二楚,壓根不用牟一指再一一叮囑指點。
爺孫倆的默契和效率漸漸地在京城裡傳開。
而牟家二房的心思也越來越活,二夫人悄悄來找牟燕娘,就差跪下,只求她:「嫁給我家侄兒吧!保證不攔著你行醫!或者,你招贅他進來都行!只要把你的醫術留給你弟弟……」
牟燕娘冷冷地看著她:「然後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借著我的手,剪除掉大伯一家子,或者乾脆在祖父過身後自立一宗,讓我來幹活兒做事,你們坐地收錢?!」
二夫人給她道破心機,面紅耳赤,但是仍舊敢端著母親的架子撒潑:「你的就是我的!如果你以後不嫁人,你給這個家做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你別忘了,大唐律例在那裡寫著呢,你翻不了天!」
大唐律,子女之財歸於父母。
牟燕娘的眸色越發陰寒,轉過身去,冷冷道:「你這話,等祖父死了再說吧。否則,不要怪我攛掇著祖父把你們都逐出去,把我過繼給大伯!」
一句話幾乎要把二夫人說得跳起來掐死她。
但終究顧忌著牟一指,只好叫罵了幾句「沒良心的小妖精、白眼狼」便走了。
這種事情,如何能逃得過牟一指的耳目?
牟一指開始琢磨:要不,讓孫女自立門戶?立個女戶,自己照拂著,又有這樣一身出眾的醫術,不怕以後沒飯吃——大唐的醫女少,民間的醫女格外地少。若是有個女大夫,各家的女眷們看病也方便得多。看看如今牟燕娘有多忙就知道了。
謀之於牟燕娘。
牟燕娘當然又驚又喜,點頭不迭。
只可惜,這種事情,到底還是要律法上的父母點頭。
牟二郎聽了二夫人挑唆,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緣由又說不明白,顛來倒去只那麼幾句:「真讓她立了女戶,外人要怎麼看待我這個父親我媳婦那個繼母呢?何況,孩子們以後來往也不方便。再說了,她立了女戶,不一樣要我們照看?反而那時候掙來的錢倒都不用交給家裡了……」
牟一指被這個鑽到錢眼裡的兒子氣得半死,一頓棍子打了出去。
可牟燕娘自立女戶的事兒,也就這樣黃了。
一拖二拖,就拖到了興慶七年。
這一年,牟燕娘已經三十歲。
而牟一指,已年過古稀。
……
牟一指從清寧宮回來,滿臉都是惶恐和汗水。
大冬天的,牟燕娘急忙迎了上去,先遞了汗巾子擦汗,然後才捧了熱茶讓牟一指歇氣:「祖父不要急,不要慌。」
頓一會兒,等老爺子喘勻了氣,才問:「出了什麼事兒么?怎麼您的臉色這樣難看?」
牟一指低聲把鄒惠妃中了奇毒的事情說了出來。
牟燕娘第一個就想起了陶家,忙道:「不是說陶司醫也跟著伺候惠妃娘娘的么?就算他不行,還有他們家大堂兄啊!」
牟一指苦笑:「老人去世,他們合家子回鄉奔喪去了。華山腳下,大雪封路,陶家的人,容易回不來啊!」
牟燕娘也皺起了眉頭:「就沒有別的法子再拖一拖了么?」
牟一指疲憊地搖頭:「只怕是難。我這回是在惠妃面前立了軍令狀的,回家來就是為了好好翻一翻醫書藥典,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可想。」
牟燕娘立即反對:「不行!您最近的心火盛,合該好好安枕幾日,養一養心。如果再這樣著急上火地查東西,我怕您會生一場大病!」
牟一指慈愛地拍拍牟燕娘的腦袋,笑了笑:「你祖父也是醫生,自己有數。何況,裘太后和鄒娘娘都把這一胎托給了我,信任若此,你祖父卻辜負了。這一輩子,我還是頭一遭失信於人呢!」說著,老大夫已經站了起來,走向自己的書房。
牟燕娘咬著嘴唇站了半天,才一跺腳:攔不住,就拼了命幫忙去吧!
下午,一個小內侍來了,說是找牟一指要幾丸兒葯。牟家的人自然趕緊狗顛兒著送了進來。
待見到了牟一指,小內侍又咋咋呼呼起來:「喲,老爺子你這兒好東西不少啊,我得細看看。」
牟家的人聽了這話,還以為這是來打抽豐的,身子一僵,接著趕緊的又都跑了——還是留給老爺子自己出錢吧!
等他們都走了,小內侍看牟燕娘在一邊幫忙整理文書,微微一笑,問道:「敢情這位就是牟老的那位長孫女了吧?」
牟一指揉一揉額角,疲憊得不行:「是。小武公公來此何干?」
油滑的小武低頭叉手:「我師父令我來跟著牟老,萬一您有甚麼差遣,家裡有人攔著,或者是外頭有人攔著,我能隨時拿著師父的手令去辦。」
牟一指鬆了口氣,點頭道:「我知道了。小武公公機警,沒當著我那一家子孽障說出來意,很是少了些麻煩啊。」
小武微微一笑:「我們在宮裡這種人遇到的特別多,所以我應付起來才不吃力。牟老不用招呼我,有事吩咐就是。端茶倒水是我的本分差事,我做起來很順手的。」
牟一指搖搖頭:「小武公公只怕呆不久。」
小武笑著一歪頭,向著窗外大聲道:「牟老啊,您就收下我這個外門弟子吧?!尚藥局的奉御親自求情,還求不來您點個頭啊?反正我從今兒起就不走了!您不答應,我就耗在您這兒了!我看誰敢不讓我待,我告訴我干爺,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牟燕娘聽著這一串子,忍不住地皺眉。
牟一指卻失笑起來,點點頭:「是個好法子。」
就這樣,小武留了下來,不僅端茶倒水,就連偶爾看牟一指晃頭揉眼,都會毫不猶豫地走過去,幫著老爺子拿肩、按摩太陽和眉眶之類的。雖然在牟燕娘眼睛里,這就是個門外漢的瞎揉,但對牟一指來說,卻是難得的閉目休息時間。
終於,牟家的人發覺了不對勁,大房先來了,直截了當:「您這又是為了給哪個貴人治病耗心神呢吧?別管她們了!尚藥局有奉御,太醫署有掌院,沒了一個貴人,還有其他的貴人。您可是我們家的主心骨,萬一您要是為這麼點子事兒熬出個好歹來,我們跟誰哭去?」
小武不等牟一指發脾氣,就插口:「喲喲,這是蠱惑著老御醫玩忽職守呢?到時候上頭降罪下來,橫不是你頂著對吧?你哪位啊?我必得知道知道,以後有功夫,咱們好好聊聊。」
大房嚇得一溜煙兒走了。
二房來了,仗著是牟燕娘的爹娘,指桑罵槐:「瞎管閑事!這是你的份內么?份內做好了就夠了。做得多了那叫僭越!」
牟燕娘臉色一沉,挺身跟他們吵:「我照顧祖父怎麼就是閑事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份內,我和祖父都在做自己的份內事。反倒是你們,身為兒子兒媳,給沒給祖父端過一盞茶一碗飯,沒揉過一次肩、捶過一次腿,你們自己份內的都管不好,少在這節骨眼上跑來瞎管我的閑事!」
二房當著小武,被罵得也灰溜溜地跑了。
三房四房來打親情牌,哭得嗚嗚咽咽的。
牟燕娘手頭正忙得不行,手眼都不夠用,格外不耐煩,一句:「祖父還沒死呢,出去哭祖母去!」把兩房的人都轟了出去。
牟老夫人都死了七八年了,除了年節,幾個不孝的子女幾乎都想不起她來。
小武看著牟燕娘嘖嘖稱奇,轉頭跟專心看書的牟一指打岔,笑道:「牟老,您這衣缽傳得好!燕娘姐姐跟我們娘娘的性子一樣,要強剛烈,果然是巾幗英雄!」
牟一指卻被他這句話打動了心腸,抬起頭來看著孫女,一臉的不舍與憐憫。
牟燕娘被這眼神看得害怕,撲上去哭了:「祖父,您別瞎想,我哪兒都不去,我一輩子守著您!」
牟一指慈愛地拍她:「別搗亂,祖父查書呢!」成功地岔開了牟燕娘的注意力。
小武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可能捅了什麼漏子,趕緊閉口不言了。
三天三夜。
牟一指到底還是什麼都沒查到,整個人又氣又急,終於熬不住,油盡燈枯,一口血噴了地上,暈了過去。
牟燕娘當時就急瘋了,抱著牟一指當著小武的面便上了針灸。
小武嚇得跳起來,急忙跑去找尚藥局的人來。
診斷的結果,卻是回天乏術,只能熬了尚藥局的人蔘給牟一指吊命。
牟燕娘哭得死過去。
牟一指則顧不上安撫她,趕緊趁著這一口氣還在,顫顫巍巍地留下了遺書,令牟燕娘:「你,親手交給,惠妃娘娘……」
撒手,西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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