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第426章 番外:牟燕娘傳(六)
十七
在驪山的日子不算短。
裘太后對於京城裡的後續事宜一概不想知道。
桑九也秉承著余姑姑一貫照顧裘太后的宗旨,不是天大的事兒,就不拿來煩她。
直到二月十五,鄒齊上摺子讓親侄女給自己的侄女婿採選納妾,然後被他們家這位皇后寶座剛坐穩沒一個月的侄女急詔入宮,然後迎面就扇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這個消息被緊急傳了過來。
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這個彎兒該怎麼轉圜。
鄒皇后氣得在清寧宮哭了一整宿,說什麼都不肯吃飯。
明宗苦苦地安慰,指天發誓絕不再採選,那也沒用,抵不住被親人背後捅刀子的難過。
鄒家老侯爺差點兒打斷小兒子的腿,可又沒法子這個時候正大光明地站出來說:「我們家孫女就是妒婦了就不讓皇帝採選了怎麼地吧?!」
大傢伙兒都不知道該咋辦。
尹線娘鬼主意多,一下子想起了裘太后,當年先帝別說採選,去臨幸一下貴妃娘娘她都能醋五年,鄒皇后這才到了哪兒?
趕緊偷偷地告訴了孫德福,孫德福一拍大腿:「對啊!」然後飛馬把消息傳進了驪山。
消息沒有直接給桑九,因為怕她攔著不告訴太后。
還是尹線娘的主意:消息送到了牟燕娘手裡。
牟燕娘拿著紙條莫名其妙,知道不該找桑九商量,可又不好意思去找沈英妃,「只得」去尋陶谷:「你看看,怎麼會讓我告訴太后這種事情的?」
陶谷不以為意:「你想得多。孫公公誰找不到?既然找你去說,自然是因為你最合適。你瞎想瞎商量的,弄不好反倒壞事。」然後又說:「咱們當大夫的,心裡沒有他們那麼多彎彎繞,左右他們不會害咱們,你就照做罷。」
不會害咱們?
咱們……
牟燕娘的臉上像火一樣燒起來,惱羞地站起來就走:「誰跟你咱們?!」
陶谷茫然,不知道自己又是那句話說錯了,下意識地先道歉:「啊,那個,我又錯了……」
牟燕娘早就逃也似地跑了。
陶谷看看她的背影,嘆口氣,咕噥一聲:「喜怒無常。」然後又低頭看自己的醫書,研究方子去了。
牟燕娘把事情告訴了裘太后,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乾脆就直接把孫德福的傳信呈給裘太后,直截了當:「說是讓我跟您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合適,反正跟您說了就是了。」
裘太后卻早已看出來牟燕娘和陶谷之間又彆扭又融洽的不對勁兒來,知道這是尹線娘這個小侍女在幫牟燕娘的忙,可惜這個醫獃子壓根沒會過意來,不由得好笑,便嘆口氣,道:「我知道了。你把這個交給來人,讓他們送回大明宮,萬事皆休。」
牟燕娘好奇地看著裘太后從身邊的匣子里珍而重之地拿了一卷銘黃-色的捲軸出來,摩挲半天,放回匣子,鎖好,雙手遞給自己。
牟燕娘連忙雙手捧了過來,再淡定也難掩好奇:「太後娘娘,這是什麼?」
裘太后的眼神飄遠:「是先帝遺詔。」
牟燕娘頓時覺得手中的匣子重若千鈞。
趕緊轉身去鄭重地交給了傳信的人,千叮嚀萬囑咐:「若是這個匣子有一丁點兒閃失,別說你一個,就是全天下你這一姓的人,都填不平太後娘娘的怒火。」
傳信人臉色發白地連夜回去了。
二月十八,明宗宣布了先帝遺詔中的一條:「凡我嫡脈子孫,若有不願納妾者,婦人輩等不得以孝道相強。無嗣,宗正寺主持過繼可也。」
鄒皇后終於平了氣,然後投桃報李,勸了明宗,把這封遺詔的其他內容只是抄錄封存,以待不時之需。然後原來的昭宗親手寫就的遺詔原本,卻又令人送回了驪山,還令牟燕娘轉交裘太后:「完璧歸趙。」
裘太后拿到那個昭宗去后就不曾離身的匣子,手顫流淚,抱著便嗚嗚地哭起來。
牟燕娘已經聽說了遺詔的內容,不由得十分羨慕裘太后和昭宗的感情,見她哭,也就不勸了,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老天公平,兒子不爭氣,好歹有個好丈夫。」轉身也就出了門。
裘太后倒是被這句話勸回來一半,暗地裡為達王寶王傷情的狀態,好了不少。
而牟燕娘倒是被遺詔和自己這番感慨弄得沉默了下去。
到了晚間給裘太后施針時,卻自己愣神愣忘了,獃獃地坐在房裡看孤燈。
陶谷滿驪山找她,一頭汗,少見的冷厲:「快著,太后等半天了!今夜有針的,怎麼能忘了這個?!」
牟燕娘眉一豎:「你敢罵我?!」
陶谷的怒火頓時熄了一半,無奈地跺腳:「我罵算什麼,你再不去,我怕太后罵你,那可就不是罵兩句就能解決的了!你辛苦半輩子,要為這麼點子事兒把夢想都毀了嗎?」
牟燕娘撅起了嘴,氣鼓鼓地跑去給裘太後行針。
裘太后那邊倒是沒什麼,早一些遲一些而已。但見牟燕娘這個來遲了的反而一臉氣惱的樣子,不由得好笑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沒發你脾氣,你倒發起我的脾氣來了?」
牟燕娘撅著的嘴說什麼都平不下去:「沒發您的脾氣,發別人的脾氣呢。」
裘太后心中一動,笑呵呵地問:「怎麼回事?說給我聽聽?」
牟燕娘便把陶谷的話說了,氣道:「什麼空兒就輪著他來管著我了?」
裘太后哈哈大笑,不小心震動了針,疼了一下,哎呦一聲。
陶谷立時在外頭大聲道:「太后不要笑。針移了位就失了效用了。牟司醫,行針時不要亂說話,不知道么?!」
牟燕娘這才知道他不放心,竟然親身在外頭守著,把所有的話都聽見了,不由得臉上羞得紅起來,咬著唇不吭聲。
裘太后悄聲笑道:「瞅瞅,何止是管你,連我都沒放過了。你們倆啊,歡喜冤家!」
歡喜冤家……
歡喜冤家?!
牟燕娘的臉頓時又一次像火一樣燒起來!
裘太后這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了么?!
裘太后看著她的臉,知道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微微笑了笑,低聲道:「傻丫頭,喜歡就去說啊。那種獃頭鵝,你不說他一輩子不知道!」
牟燕娘羞得死死地低著頭,就差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但裘太后的話她卻聽了進去。
又想起賢妃臨死說自己的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喜歡過什麼人……
牟燕娘在房裡深呼吸半個時辰,跺腳,握拳,站起來,大步流星走到陶谷門前,敲門:「陶谷。」
陶谷正在配藥,手上還沾著葯末子就出來了:「牟司醫?」
牟燕娘抬頭看著他。
陶谷的面目仍舊顯得那樣平庸無奇。
可是,眉宇之間,一片謙謙君子的溫潤,以及對著自己時才有的一二分不安,和關心。
牟燕娘深吸一口氣,毅然開口:「你在配什麼葯?」
……
十八
到了晚上,牟燕娘悄悄地把自己白天出的糗告訴裘太后,懊惱:「娘娘,我怎麼就說不出口呢?」
裘太后笑得眼睛都眯起來,給她加油:「多去幾次就好了。不然,一下子你說出來,倒嚇死他了。」
牟燕娘想想,覺得有道理,就又心安理得了。
陶谷這邊卻莫名其妙。
好好地跑來問我配什麼葯作甚麼?同行相忌不知道么?我正在配的萬一是我們陶家的祖傳秘方,你這樣問豈不是有窺伺的嫌疑?
何況,問完了就問完了,我也答了,幹嘛二話不說轉身又走了?還走得飛快?還臉紅成了一片——還走了沒幾步就自己跺腳罵娘……
陶谷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牟司醫是不是也中了甚麼毒?不會是那種致精神錯亂的毒吧?一直都聽說她是全清寧宮最鎮定淡漠的一個,怎麼從我在興慶宮見著她時,就特別容易激動呢?
——莫不是真中了甚麼奇毒?!
陶谷想到這裡,無論如何都坐不住了,在屋裡轉了三圈,就拔腳直奔牟燕娘的屋子。誰知這個時候牟燕娘正在裘太后那裡說悄悄話,陶谷急得直跺腳。便乍著膽子去敲她隔壁流光的門:「請教姑姑。」
流光陪著沈英妃玩了一整天,累得直想撞牆,這會兒正在床上犯眯瞪,被一敲門,幾乎要暴起殺人,沒好氣地開了門,喝道:「有屁快放!」
陶谷嚇一跳,連忙搖手:「沒事了沒事了。」轉身嚇跑了。
流光咣當一聲甩上門,恨恨地上床繼續睡覺。
陶谷一道煙兒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累得呼哧呼哧的,卻聽見耳邊仙樂一般的聲音疑惑地響起:「你做什麼跑這樣快?」
陶谷猛地抬頭,卻見牟燕娘神閑氣定地站在自己門前,歪著頭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自己,顧不得解釋,略平了氣息,就去拉她的手:「牟司醫,我給你聽聽脈。」
牟燕娘見他不由分說來拉自己的手,頓時羞紅了臉,一把打掉他的手,怒道:「你做什麼這樣動手動腳的?」
陶谷見她誤會,自家的臉也紅了,想了想,還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我聽人說,牟司醫一向鎮定,但見牟司醫最近的情緒起伏越來越大,言行奇怪,喜怒無常,所以懷疑,是不是有甚麼人給牟司醫下了毒。牟司醫不要誤會,快讓我看看脈。」
牟燕娘見他急得臉都紅了,心裡好笑起來,竟真的伸了腕子給他:「你就這裡聽吧。」
陶谷鄭重地深深呼吸,手指搭上牟燕娘細白的皓腕,微微閉起了雙眼。
牟燕娘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心裡越發想要笑話他是個獃子,漫不經心地問:「陶谷,你成親沒有?」
陶谷隨口回答:「尚未。」
牟燕娘:「哦,定親了沒?」
陶谷心中一動,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尚未。」
牟燕娘:「那你有心上人沒?」
陶谷睜開了眼,看著眼前的牟燕娘,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自己手指下,她的脈搏越跳越快,不是什麼浮沉長短,也不是滑空洪散,是——
自己能聽出來,她的身體很健康,她也很有活力,她只是有些心火不穩,她在問自己的親事……
她在問自己有沒有心上人……
她的面貌清秀,中人之姿,可她的眼睛就像是天上最亮的星星,她的笑容很少,但她看著自己的時候,自己會明顯得感覺得到她很想對著自己笑……
聽說,她一直都沒有合適的嫁娶對象……
陶谷咽了一口口水,一向呆板的臉上,越來越紅:「以前沒有……」
牟燕娘倏然撤回了自己的手腕,本來微紅的臉上一片蒼白:「現在有了?!」
陶谷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又誤會了,心下惶急,伸手死死地抓住了牟燕娘的腕子:「你怎麼這樣急躁?!我又還沒說完!」
牟燕娘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萬分委屈,紅了眼圈兒,用力地去掙:「你抓著我手腕做什麼?」
陶谷急中生智:「脈還沒聽完!」
牟燕娘呃了一聲,一呆。
陶谷趁機快速道:「我是讓人去牟府找你爹娘提親,還是直接去跟太後娘娘請旨賜婚?!」
牟燕娘這才反應過來剛才他說的以前沒有心上人,是指現在開始緊張自己——
一腳踹過去,口中羞罵道:「登徒子!」
陶谷啊地一聲大叫,抱著小腿蹲了下去。
牟燕娘轉身想跑,想想話得說清楚,便又扎住腳,轉身道:「我回宮自己去跟皇後娘娘說。你先少胡說八道的。」
陶谷疼得站不起來,但還是忙不迭點頭:「我知道。」
牟燕娘抿抿嘴,沒忍住,笑得如春曉花開。
……
十九
牟家聽說牟燕娘要嫁給陶家長房長子,頓時喜氣洋洋起來。
陶家啊,葯膳陶家,滿京城的杏林誰不知道,鄒皇后和明宗身邊最信任的兩位尚藥局的醫生,第一個是奉御王全安,第二個就是侍御醫陶品(外號陶一罐)。
何況,就陶家與裘大將軍府上四十多年的良好關係,誰不知道陶家是京城杏林的大粗腿之一?!
抱上這條腿,還怕日後不能吃香的喝辣的?!
牟二郎和二夫人頓時又抖了起來,跑去跟大房耀武揚威:「到底還是指望著我們家的燕娘。」
大房看著他們倆笑:「只是不知道燕娘真的騰出手來,是報你們倆的恩,還是報你們倆的仇?!」
二夫人想起牟燕娘小時候挨自己的那些打,身子這回真心抖起來了。
牟二郎卻不以為意:「好歹我是她爹。」
大房像看傻子一樣:「可你氣死了她娘。」
牟二郎才不相信大房,親自搖搖晃晃地找上了陶家的門:「好歹我這個老丈人得來相相姑爺啊!」
陶家莫名其妙:「不是說牟司醫的婚事是皇後娘娘做主么?你來相看,是能退親呢?還是能給嫁妝?」
牟二郎正要發脾氣,醫痴陶谷出來了,先禮貌地行禮問好,然後直言不諱:「燕娘說,讓我以後不要跟你們家來往,否則她就不嫁給我了。您以後別再來了。否則我就得簽和離書。」
牟二郎惱羞成怒,但眼珠兒一轉,又笑了起來:「好啊,那你出多少錢吧?你出夠了數兒,我以後都不來聒噪你們,否則,我天天來,你們能怎麼樣了我?」
陶谷眨眨眼:「燕娘說,我敢給你一文錢,她就稟報皇後娘娘,封了牟家和陶家的藥鋪,奪了我堂弟的御醫。」
牟二郎氣得幾乎想要揮拳打過去。
陶谷跳起來跑到門口,躲在門後頭,露了個頭又道:「燕娘說,你要是敢耍無賴,讓我立即去報有司衙門,她招呼都打好了,您進去這輩子就都別想出來了。」
陶家的人看著自家小大郎一口一個「燕娘說」,個個笑得打跌。還是長輩們趕緊圓了個場,說了一句:「我們也都管不了的。一應事情,甚至以後住的地方,都是皇後娘娘單獨給他們開的府邸,我們連看都沒的看呢——那地兒門前就站著倆羽衛,說是沈將軍借給牟司醫鎮宅的……」
牟二郎聽得他們把自己的最後一絲妄想也打破了,只好垂頭喪氣灰溜溜地走了。
消息傳進清寧宮,已經有了身孕的鄒皇后笑得岔了氣:「啊喲!啊喲!真不知道,咱們這位陶姑爺有這樣風趣呢!」
牟燕娘在旁邊,根本聽不到這個,卻緊緊地盯著鄒皇后的肚子皺眉:「娘娘,我不想生孩子怎麼辦?」
鄒皇后笑眯眯地看著她:「先帝遺詔說得好:無嗣,過繼可也!」
牟燕娘沒來由想起來溫王,趕緊搖頭:「我生,我生,我自己生!」
陶一罐聽了尹線娘賣給自己的這個人情,大喜過望,跑步回家通知大伯:「大堂嫂親口說要自己生孩子!」
……
翌年元宵,鄒后誕大皇子。
二月二十二,尚藥局司醫牟燕娘嫁與太醫署博士陶谷,鄒皇后親往祝賀,明宗御賜如意。
牟家規規矩矩地上陶家拜訪。陶家油鹽不進,就是不肯給他們好處,因頭只有一句話:「燕娘說,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如果誰敢把這三家往一起攪合,她就和離。」
牟家自此一蹶不振。
……
再一年,牟燕娘誕龍鳳雙胎,陶家大喜。
……
好日子啊,就這樣,慢慢過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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