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番外:後傳(一)第二更
一
再美好的愛情也有結束的那一天,所謂的恆久遠、永流傳,都是在別人的口中筆下,但夜深人靜時,擁有過失去了的那個愛情當事人,才是最寂寞寥落的。
隆慶三十一年,大唐明宗陛下病逝於大明宮,終年六十三歲。
太子李准登基為新帝,是為孝宗。
孝宗皇帝登基,尊其母鄒氏為太后,原貴妃沈氏為貴太妃,同居興慶宮;而賢太妃凌氏、德太妃高氏,則隨親子就藩,離京而去。
封太子妃王氏為皇后,原東宮諸人各有封號,並宣布同其父行止,守心孝三年,再行採選。
三年後,採選剛完,東北傳來戰報:有南疆餘孽逃入東北,與極北苦寒之地的契丹族相勾結,隱隱有進犯之勢,請朝廷早作準備。
孝宗大驚,急令戶部兵部大理寺並中書門下一起商議對策。
對策不曾商議完,八百里加急已經傳進了京:幽州刺史鄒婓戰死,幽州陷落。
朝野震驚。
……
鄒太后和沈太妃坐在興慶宮裡發愁。
沈太妃想安慰安慰鄒太后——當然是關於鄒婓的死,不過鄒太后卻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樣傷感難過:「大將難免戰前死。老人家一輩子都扔在了幽州,臨了不樂意回來,那也由得他。這樣馬革裹屍,至少沒有遺憾。」
嘆口氣,鄒太后喃喃:「現在是幽州陷落的問題……大唐多少年沒被人家攻破過邊防城池了?那可是跟咱們有血海深仇的南疆餘孽和東北胡人——我擔心那邊的老百姓受不了……」
沈太妃想想就煩亂,皺起了眉頭髮牢騷:「這群畜生怎麼早在先帝那一朝不敢來?這個時候打大郎一個措手不及。」
鄒太后冷笑一聲:「早?三四年前你阿爺還舞得動刀槍,裘家英國公也還沒有病倒!既然是南疆餘孽,自然是知道他們二人的厲害,不打聽得他們倆都倒下了,便借他們個天做膽,也不敢出來哼半個字!」
孝宗也是這樣想,所以立即飛馬給西南傳信,令自己的表兄裘烈,不必入京,直接去東北,接掌大軍。京師這邊,則將集結的大軍交給了沈家跟著沈邁打過十年南疆的沈成——這是老二,老大沈戈在孝宗一繼位便接掌了羽衛。
沈成如今四十多歲,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聞訊帶了沈家的兒郎,又點起了京城裡的幾家宗室小郎和舊將們的後輩,名副其實點了一隊「少爺軍」,悉數打散編入各營,號令一聲:「保家衛國!」便轟轟然開赴疆場。
這其中,就有當年瑞王重孫恕郎的兒子和祿王家霍郎本人。
李霍比孝宗大著六歲,卻是孝宗的伴讀,跟孝宗一起長大,兩個人的情誼非比尋常。但李霍跟孝宗說得清楚明白:「陛下去不了,別人去那是別人去,就我這個人去,卻是替你去看的。回來你想知道什麼,我給你講什麼——尤其是別人不肯給你講的,我都告訴你。」
孝宗聽了這話,二話不說,點頭答應。
祿王為這個,專門跑去興慶宮跟鄒太后哭:「我最疼這一個,家裡最出息的也就這一個,真沒了,可讓我怎麼活啊?」
鄒太后就瞪他:「你再算計我一個試試看?」
祿王鼻涕眼淚:「什麼就算計?!那是我親兒子!」
鄒太后哼了一聲,道:「霍郎不是都有仨兒子了么?你說罷,大的肯定已經封了世子了,底下那倆要什麼爵位吧?!」
祿王自己掏帕子擦鼻涕,小聲嘀咕:「怎麼也得跟他們哥哥差不多著……」
尹線娘在旁邊,氣得一腳狠狠跺在祿王的條案前,咬牙道:「祿王爺,您怎麼不幹脆給一家子把爵位都要了?是不是覺得先帝爺去了,太後娘娘的手段就不好意思放開來使了?」
祿王臉色一白。看看笑眯眯的鄒太后,身子一抖,稀稀拉拉的白鬍子一翹,一拍桌子:「倆郡公!不二價!」
開國郡公,正二品,爵位裡頭僅次於國公,按說,應該是親王的不承嗣的兒子才能封。
可祿王本人也就是個郡王……
鄒太後會意一笑,道:「漫天要價啊。不如這樣,祿王,我讓大郎封你為親王,這樣一來,可就不僅霍郎家的兩個,就連你們家其他的那些小小郎們,也有個出身了,你看如何?」
祿王心裡快速地計算了一番,胖胖的臉上笑容浮現,站了起來,躬身施禮:「成交!」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有人通傳:「回稟太後娘娘,陛下採選所納新妃徐美人,有要事請見太后。」
……
祿王走了,總不能大喇喇地見皇帝侄兒的妾室吧?
鄒太后覺得很莫名,這回採選的人不少,不過封的位份都低,美人已經是最高的了,所以她們其實沒有權力自己直接來求見太后——這是個甚麼人,怎麼這樣不懂規矩?
但其實來見她的徐美人很懂規矩。
規規矩矩地行禮,規規矩矩地低頭說話,只是,哪裡,有些彆扭……
尹線娘上上下下地在打量這位美人,總覺得她的感覺好生熟悉,回頭擰著眉看鄒太后,忽然臉色一變,咬緊了牙,死死地盯著徐美人,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恐懼。
鄒太后也覺得哪裡不對,但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和煦地令:「坐吧。來,賜茶。」
宮人上了清茶。
這是當年從達王府里悄悄流出來的飲茶的方式,唯有宮裡偶爾能見到。煦王私下裡告訴過妻子,這是當年溫王教給達王的。
而岳氏,則悄悄地將所有與溫王相關的事情,都告訴了當時的鄒皇后。
鄒皇后一開始不以為意,但等到人上了年紀,對一些花草茶不再有心情擺弄時,反而對這種清茶開始熱衷起來——至於煎茶,鄒皇后一直就不喜歡。
徐美人恭恭敬敬地坐了,瞥了一眼茶盞,眼神一變,亮了起來,微微笑了,情不自禁地問:「這茶有趣,太後娘娘是從哪裡聽說來的這樣飲茶?」
鄒太后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偏頭去看尹線娘,卻發現了尹線娘的懼色,再一看,她的手腳都在微微地抖。
鄒太后忽然想起了溫王的來歷——
溫王,不是現在的人,至少,不是正常的人,他不是重生之人,他是另一種擁有奇怪來歷的人……
鄒太后的笑容溫和,面色不變:「徐美人年幼,大約不知道,當年國朝有過一位溫郡王,生而知之——這是他當年留下來的法子。徐美人也喜歡?」
徐美人垂下眼眸,輕聲道:「婢妾聽說過一些,不過知之不詳。婢妾今日來,是另有一事想要請太后的示下。」
徐美人的姿態,無懈可擊。
鄒太后卻發現她的雙手僵硬地放在雙膝之上,並不是尋常婦人們的習慣——大家都是雙手交疊於小腹之前,若是坐著,會拱手臍前,籠在袖中。
鄒太后心中肯定了三分,便又微微笑了:「但說無妨。」
徐美人似乎有些驚喜,便有些沉不住氣,大膽地抬起頭來看著鄒太后,眸中甚至露了一絲犀利出來:「婢妾生下來就對兵書戰策極其有興趣,小時候更是把咱們大唐所有的戰例都看過一遍,生平最希望的事情就是上戰場殺敵。現在大唐有了戰事,正是婢妾施展的機會——我想出自己的一份力!請太後娘娘批准,呃,望太後娘娘俯允!」
鄒太后眨了眨眼,忽然問:「請問,什麼是撲街的穿?」
徐美人隨口答道:「就是給主角當了陪襯的穿越者,一般來說穿越都自帶主角光環,不過有些……」
徐美人忽然噎住,臉色一變。
這邊鄒太后已經手指唰地揮出,直指徐美人那張蒼白的臉,厲聲喝道:「立即撲殺此妖!」
尹線娘在鄒太后問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話的時候已經想明白了,早已狠狠地盯住徐美人蓄勢待發,待鄒太后格殺令一下,隨身匕首已經狠狠揮出,直奔徐美人的頸項!
徐美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急中生智,顧不得形象,落地一滾,先躲開了尹線娘這一擊,方嘶聲大叫:「我願效勞,娘娘饒命!」
鄒太后聽著她這聲線忽然粗了許多,眉間的煞氣更重,喝令:「拿下!我要燒死她!」
徐美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惶急地顫聲道:「我能解大唐現在的危局!只要你饒我性命,我願意盡全力!」
鄒太后這才微微抬了抬手。
尹線娘的匕首准准地停在了徐美人的脖子旁邊,紋絲不動。
……
鄒太后看著神情緩下來眼珠兒就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的徐美人,冷笑一聲:「線娘,賜葯。」
尹線娘二話不說,抖手一枚藥丸丟進了徐美人來不及合上的嘴裡,抄起茶盞灌了一口水,一捏她鼻子,龍眼核一樣大的藥丸便被徐美人咽了下去。
這應該不是含笑半步癲,這是特么的三屍腦神丸!
徐美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鄒太后冷冷地看著她,森然道:「說吧,你的來歷。」
徐美人這才有些後知後覺地忽略掉鄒太后的問話,反問道:「太後娘娘為什麼斷定我是妖孽,還要立即取我的性命?」
鄒太后的眼神冷漠疏離:「哀家從來不信『生而知之』四個字。但有這樣人,必定即刻讓他死。」
徐美人的神色多少有些怪異:「溫王就是這樣死的?」
鄒太后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向尹線娘,搖了搖頭:「只怕是同一個來歷的人,留不得。」
尹線娘點頭,匕首又擎了起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徐美人的臉色立即又變了,這一回乖順極了,連忙竹筒倒豆子:「如果溫王和我是一個世界來的,那他活成那樣就是咎由自取了。我絕對沒有替他報仇的意思!而且,我有求於太後娘娘,一定會乖乖地聽太後娘娘的話,儘力維護大唐的安寧局面!這一點請你們放心,我是個愛好和平的人!」
尹線娘拿著匕首,面上猶豫:「有求於太后?是什麼事?」
徐美人的神情悻悻:「你們聽得出來我的聲音不對頭吧?」
尹線娘愣了愣,看著她,偏著頭,試探:「我聽著,你應該是個男子……」
徐美人的神情更加怪異,一副倒霉到家的樣子:「我是魂穿,就是靈魂穿越——好了你們不用懂這個,你們只要知道,我雖然是女人的身體,內芯卻是個男的……真tm嗶了狗了……」
尹線娘的眼中恐懼再現,咬著牙低喝了一聲:「妖孽!」
鄒太后卻只是皺了皺眉:「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想要哀家做什麼?」
徐美人精神微微一振,聲音也略有急促:「我聽皇上,呃,聖人和皇后說話,好像說南疆跑去東北的那個餘孽,是個巫!我能不能……」
鄒太后冷淡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卻把她後頭的話瞪了回去。
尹線娘此刻忽然岔開了話題:「你是什麼時候過來大唐的?是不是奪舍?徐美人本人呢?!」
奪舍是修真類的名詞誒,這個老宮女怎麼知道?
徐美人有些驚詫,仔細地看向尹線娘。
尹線娘瞪她:「看什麼看?修道的話本多得是,全天下都知道!」
徐美人伸手撓了撓額角,神情沮喪道:「徐美人的哥哥簡直就是個畜生,我來的時候徐美人已經被折磨死了,所以,我不算奪舍,只算是借屍還魂。」
尹線娘下意識地追問:「那她哥哥……」
徐美人翻了個白眼,痞里痞氣地翹了個二郎腿:「自然是沒過多久就意外墜崖了——唔,當然,死要見屍,我不會給他什麼被摔成肉醬看不出來臉然後再來找我復仇之類的機會的。」
鄒太后沉沉頷首,冷道:「這種人,的確死得好。」
徐美人嘴角一翹:「當然,還有我們家那幾位知情的人……」
鄒太后和尹線娘只覺得心底背後均是微微一涼。
徐美人微微昂了昂頭:「他們恰好去了幽州,所以城破之日,我全家都葬於戰火了。如今婢妾就是因這家仇,所以來請求太后,准許婢妾隨軍出征!」
鄒太后眼中殺氣頓時一盛:「我知道你是徐州人,相隔千里,你怎麼知道幽州何時會破城!?」
徐美人唇角一勾,微微搖頭:「請恕我要賣個關子——這個是我跟太后您討價還價的砝碼,我要是說了,對您來說,只怕就沒用了——所以,太後娘娘肯不肯跟我做這筆交易?拿一個巫師,換大唐邊關安定?」
鄒太后的腮上似笑非笑:「徐美人,你好像忘了,你剛剛吃了一丸藥?」
徐美人的臉上頓時一僵。
鄒太后搖了搖手指,然後搖了搖頭:「不要耍花樣,我會把緩解的葯讓人帶給裘烈,而想要根治的葯,卻在我的手裡。」看著徐美人閃動的眸色,鄒太后好整以暇:「我知道,你們這類人,聰明,見識廣,鬼點子多。可是,你莫要忘了,只要在大唐的國土上,我想殺你,易如反掌——一句不祥之人、妖孽附身,足夠天下人對你敬而遠之、側目以視。」
尹線娘的匕首忽然冰冰涼地在徐美人的臉上拍了拍:「所以你最好乖乖聽話,好好地打了勝仗,再好好地跟著阿烈回來,然後,咱們再談。」
……
徐美人沮喪地離開了興慶宮。
這家的太后怎麼會這樣乾脆利落?怎麼會這樣什麼都不怕?怎麼會這樣心狠手辣厚顏無恥?
當然,她選擇性地遺忘了自己是怎樣癱在地上大叫饒命的。
只是——
那個穿過來的撲街溫王,是姐姐么?
姐姐當然突然間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爸媽流幹了眼淚,甚至因此離婚。而自己從記事起開始尋找,一直也沒有找到。
既然自己能夠穿越而來,難保姐姐不也是穿越過來了。
不是說溫王生而知之么?
那是不是姐姐穿來的?
可是——清茶飲法為什麼沒有張揚於世?外頭不是說溫王最後是被死士救走不知所蹤么?後來不是有過好幾回的義軍都用溫王當旗幟么?可是每次招撫也好也罷,到最後都說不是溫王。難道姐姐真的就那樣一走了之,竟然沒有圖謀東山再起?姐姐寫了三四年的宮斗小說,難道還鬥不過當年一個廢后不成?或者,那根本不是姐姐,而是另一個傻瓜老鄉?!
——大唐的皇后們到底有多牛?竟然連穿越者都不怕?
想起剛才鄒太后的鎮定自若的神情,甚至連她身邊的老宮女都只是微微瑟縮了一下子而已。
她們早已遭遇過溫王,所以對穿越者沒有那種看到真正的妖怪時的恐懼心理。
如果是這樣,自己該如何拿回解藥,如何擒拿住那個巫師,迫使他給自己換一個男子的身體,並且逃脫大唐的追捕呢?
徐美人坐在安車上低頭沉思。
哦哦,還有剛才那位老宮女尹線娘給自己下的另一道命令:隨軍在外,須得女扮男裝。
這年頭,女扮男裝似乎一點兒也不稀奇啊。
也對,自己不是在大明宮也看到了很多著男裝圓領長袍的宮女么?
看來,唐朝的女人們,真的活得夠張揚的!
——前世自己學的是個鬼文學史專科,可真心沒有什麼別的特長啊。而且,似乎大唐在前一任來之前已經有過一些變化,否則,不會到了今天還能這樣強盛,且——沒有導致煌煌大唐隕落的藩鎮割據現象!
只是,那一位穿過來的是不是個女人啊?酒也沒釀,傢具也沒改,連茶都只是多了許多花草茶的種類而已……
徐美人胡思亂想著回了大明宮。
孝宗已經接到了興慶宮的通知:您新納的一個美人要隨軍出征,請您什麼都不要管,尤其是不要跟這位美人接觸。
孝宗不太高興,因為這個理由無法跟皇后交代。想了想,索性告訴皇后:「我也鬧不明白怎麼回事。而且阿娘不讓我見這個人。你去興慶宮問問?」
皇后想了半天,搖頭:「第一我很怕阿娘,尤其是怕那位尹姑姑;第二既然阿娘這麼說了,那這個人必定是不妥,卻又能用在這場仗上,那就是軍國大政,我是後宮我不幹政;第三,阿娘拿定的主意和不想說的話,什麼時候改過?自討沒趣這種事我是不做的。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孝宗被噎得直翻白眼:「真是跟阿娘一樣的性子,我說當年怎麼一見了你阿娘就拍板給我娶了來呢!」
轉回頭,孝宗私下裡找了霍郎商量:「這個女人必定是有問題的,太后說要讓她跟去,你覺得呢?」
誰知一提到是太后的主意,霍郎跟皇后一模一樣的反應:「那就去唄。太後娘娘的話什麼時候落過空?再說了,就算有些風險,難道她老人家的話,你還敢駁回不成?」
孝宗乾瞪眼,不甘心地又想讓沈成進宮,霍郎攔住了:「沈家有膽子跟太後娘娘說一個不字么?當年沈老爺子硬朗的時候,見著太後娘娘還繞著走呢,現在老爺子都躺在床上了,貴太妃又一向是唯太后之命是從——我勸你還是不要去捅這個馬蜂窩。」
孝宗泄了氣,只得作罷。
所以徐美人莫名其妙地在大明宮裡自己發了兩天呆,興慶宮送來了啟程的通知、幾身男裝以及一個隨身「服侍」她的小內侍。
小內侍抬抬頭,笑眯眯的,雙手籠在袖子里,尖細的聲音說道:「奴婢姓羅,是武公公的小徒弟,是太後娘娘的人,身上的功夫是尹姑姑教的,與這次的行軍副總管沈成將軍甚是熟稔。太後娘娘有話,旁的事兒都不歸奴婢管,奴婢只管跟著您。萬一有什麼不對頭,奴婢直接請您去下頭找溫王殿下就是了。」
徐美人聽著這裸的威脅,苦笑一聲,問:「羅公公大名是那兩個字?」
小內侍仍舊笑眯眯的:「奴婢在師兄弟里行十六,所以大家都叫奴婢羅十六。」
徐美人挑眉點頭,微微笑,眼中得意之色一閃而過:「我改男裝,就換個男子名,我叫徐知誥。」
羅十六自然是不懂其中玄機的,不過,還是笑眯眯地點點頭:「您知道了什麼,當然應該告訴咱們一聲兒。這個名字好。」
——南唐開國皇帝李昪,原名:徐知誥。
……
裘烈的速度比大軍要快。
他是只帶了十幾個當年跟著征討南疆的老兵就輕騎出發了。一路上換馬不換人,幾乎每天都會把久遠不動用的驛馬跑死,實在乏累急眼了,才草草找個地方睡上幾個時辰,然後就再次跨馬出發。
這樣急,一來是軍情如火,幾乎一輩子在軍營渡過的裘烈深知其中利害,自然是不會怠慢;二來是他家阿爺裘鏑一聽幽州失陷就急了,六十的人了直接從床上蹦了起來,鬧著也要跟去,為了安撫自家阿爺,裘烈便保證一路馬不停蹄前去救援,保證不讓胡人佔了便宜去;三來畢竟是自己等人當年征南漏網的餘孽搞出來的事情,自己也有這個責任去善後;第四么,就是——閑了這麼多年,終於又有仗打了,裘烈的兩個膀子天天在馬上都癢得慌!
大軍還沒到太原,剛到潞州,裘烈追了上來。
沈成親自走馬去迎,三里地外接到了裘烈,忙命先換馬、喝水,然後低聲快速地將軍情說了一下:「契丹把幽州屠戮一空,然後,燒了……當年鄒刺史的底子打得紮實,各地的軍馬抵抗還算有力,他們的速度慢了下來,現在瀛洲,看著情形動向,下一步應該是要打冀州了——按說應該打定州、恆州,直奔長安才對。我總覺得,似乎那個南疆餘孽就是在等咱們倆似的。另外,」
沈成看了一眼周圍的兵丁,聲音壓得更低了三分:「太後娘娘令一個內宮婦人扮了男裝跟了來,還特意命了人監視——太原人,現在叫徐知誥。太後娘娘說,今次如是勝負難分,可聽此人一言。」
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錦囊遞給裘烈:「讓你貼身藏著,大戰落定,立即依計行事,不得有誤。」
裘烈皺了皺眉:「什麼人這樣神神秘秘的?」
沈成再看了一眼四周,擰過身來,從牙縫裡擠出來四個字:「酷肖溫王……」
裘烈大驚,連多日的疲累都忘了,瞪圓了眼睛看沈成。
……
其實裘烈比沈成矮著一輩兒,但當年征南,裘烈雖然年輕,卻比沈成表現得出色得多,加上又是裘太后的親戚,所以,不論是軍功、事後的封賞,還是後來的出戰機會,裘烈都比沈成多得多。
但這樣一來,也造就了裘烈稍稍有些自傲的性情。
這種性情,最怕勝負。
勝則驕,敗則餒。
裘烈心裡很興奮,很想打仗,所以壓根不肯進太原,也不肯見那位徐知誥,也不管自己行軍大總管的身份,帶了一隊先鋒軍,直插邢州,迎頭到了冀州境內,遭遇契丹騎兵。
一陣下來,裘烈損失了大半軍馬,自己也狼狽地逃了回去——還幸虧沈成聽了徐知誥的建議,派了人去接應裘烈。
裘烈老實了,乖乖地按部就班,大軍行進到了儀州,前方便是太原。
……
大軍在平城駐紮了下來,先跟當地的陸家老宅見了禮,打了招呼,然後派人去通知太原府的長官,大軍要進太原,讓他們來接。
太原府的人來得飛快,是府中的少尹:「府尹大人正在籌措糧草,請大總管和副總管入城一敘。」
裘烈剛要答應,急急闖進中軍的徐知誥大步走過來,口中道:「太原還遠,大軍不能群龍無首。若是你們府尹連這個空兒都沒有,那說明真是在用心任事了——我們不去,讓他來!一個府尹而已,架子大上天了!」
徐知誥前恭后倨的言辭把太原府的少尹都說傻眼了。
沈成卻想起了鄒太后的叮囑,頓時懶懶洋洋起來,斜眼看那少尹:「大總管在南疆待了半輩子,一直都跟那邊少根筋的山民們打交道,耿直樸實。某卻不然。南疆也打過,京城也混過。神策軍羽林衛,那麼多兵油子,也沒敢跟某呲過牙。出了京,我這個貴太妃的親堂兄沒有那個理由還來受你們的氣,還得我巴巴地去拜見你們府尹。至於我們這位徐先生,那是我帳下一等一的謀士,乃是我專程從京城請來的。你看看你們府尹的脾性如何,好脾氣的就回前頭那句,若是脾性也暴躁,就把後頭那句奉上。他愛來不來——我打幽州也是打,打太原也是打,無所謂啊……」
少尹擦了把汗,急急忙忙地去了。
還算平靜的沈成和變了顏色的裘烈都只是看著徐知誥不語。
徐知誥也擦了把汗,一屁股坐倒,方心有餘悸地搖搖頭:「你們倆還真放心。雲州、代州、朔州,多多少少都是當年突厥的地盤,太原是他們的緊鄰,怎麼可能沒有什麼交通?鄒家那一位是太后的親大伯,能讓人這樣輕易地破城,殺身成仁,沒跑兒是裡應外合。只不過咱們得到的消息少,所以不清楚罷了。」搖搖頭,深深呼吸,方道:「你們等著看,如果這位府尹還肯輕騎前來,那應該還算安全,若是來便來了,還穿著甲帶著兵,那我勸你們不如當場拿下,審一審再說。」
裘烈想起來她不過是個女扮男裝的內宮婦人,看著她的坐姿說話,心下無比怪異起來。
沈成的臉色也多少有些不自然,卻片刻就轉了嚴肅:「你是說有人勾結契丹,意欲起兵謀反?」
徐知誥有些想翻白眼:「拜託!突厥契丹這些游牧民族,多少年的習性都是搶一筆就跑,但這一次竟然攻城略地,你不覺得不對勁兒么?何況,南疆那邊是被你們徹徹底底地拉網蕩平,那意味著這一位漏網了的南疆餘孽,他們全家、全族、甚至九族,都被你們喀嚓了。那是多麼大的血海深仇啊?別說你們倆,他必定是恨不得把當年的正副主將也就是你們兩家子一起殺個精光才對。」
「想做到這一點,必定是要顛覆大唐的江山啊。大唐強盛三百多年,突厥契丹都算個什麼玩意兒,就憑他們?哪怕有幾萬騎兵,也踏不平咱大唐啊!那咋辦?除了勾結個漢人內奸,許給他幫他把大唐打下來讓他當皇帝,之外,你倒是替他想想,還有啥好招兒?」
裘烈和沈成的臉色都變了。
沈成的心裡,更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些東西,就在這樣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扮男裝的人嘴裡弔兒郎當地說了出來。可這些東西,連中樞議論的時候,都不曾想到,只覺得是南北的蠻夷胡人勾結,想要給大唐的邊防搗些亂罷了!
這個徐知誥,那種輕鬆意態,那種洒脫自如,那種鎮定從容——真的很像傳說中的溫王!
裘烈咬了咬牙,把自己想要信服的心思狠狠地壓了下去,只是淡漠地表示:「知道了。」
徐知誥被淡漠的裘烈和神色怪異的沈成趕了出去。
但中軍剩的對坐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在心裡轉著一個念頭:難怪太後娘娘一定要令人寸步不離地監視此人!太妖孽了!若不能用之,勢必殺之!
……
太原府尹忙不迭地來了。
穿著甲胄,打著哈哈,冒充粗人武將,鏗鏘地一路走進來,長揖到地:「某太原府尹,石敬瑭,見過二位大總管!」
徐知誥隱在窗邊,先看到外頭的旌旗招展,接著看到太原府尹精光四射的雙眼和一身從頭到腳的甲胄,最後待聽到他自報家門竟然真的是叫做「石敬瑭」時,眼一眯,偏頭告訴身邊的羅十六:「這個人,你若不肯殺,我現在就自己去殺,殺不了他,大唐早晚完蛋!」
羅十六還是笑眯眯的,一挑八字眉,輕聲道:「喲嗬!威脅我啊?太後娘娘說了,大唐的天塌了都不與我相干,我只要緊緊地跟著先生你就好!」
徐知誥氣得跺腳,額上汗下來了,一咬牙,撩衣就要往裡闖。
羅十六一把抓住她,笑道:「急什麼?!」
示意她往裡頭看。
徐知誥連忙轉頭。
裘烈正拿著一盞酒遞給石敬瑭:「聽說石府尹的妻弟一直在幽州經商,這次幽州城全城覆滅,石府尹還請節哀啊……」
石敬瑭的後背僵直了一瞬,接著就黯然道:「我倒是還好,只是拙荊難過得很,最近……」
懶懶坐在一邊的沈成冷笑一聲,截口道:「最近又打了七八副頭面,緊鑼密鼓地準備聘閨女呢!」
石敬瑭臉色一變,手一頓,就往懷裡摸!
裘烈的酒盞早就掉在了地上,噹啷一聲,手中卻不知何時變出來一把匕首,唰地揮出,正正刺在石敬瑭的手腕上!
石敬瑭啊呀一聲,已經被帳下埋伏的刀斧手一擁而上,摁在地上捆了起來。
徐知誥鬆了一口氣。
耳邊卻傳來羅十六笑眯眯的聲氣:「這石敬瑭倒是拿下了,可太原城呢?」
徐知誥一撇嘴,低聲嘟囔:「法子多了去了!扣下他的隨身侍從,換批人,頂盔摜甲,誰都看不出來。然後找個人貼身跟著,匕首頂在腰后;或者找個面目相似的扮成那個模樣,只說在中軍吃醉了,送回去拿了兵符就好——或者也拿一丸我吃過的葯給他吃了不就得了?」
羅十六的笑聲悶悶的。
徐知誥不耐煩地一揮手:「大軍圍了太原城,大張旗鼓地告訴城中人他是契丹內奸,令少尹拿下作亂人等,讓他暫代府尹之職,許他立即向朝廷奏報請正式封賞。多簡單的事兒?!」
羅十六看著她,有些感慨:「要說,妖孽就是懂得多。」
徐知誥乾瞪眼。
……
石敬瑭哭求饒命,又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一支軍馬就能把契丹誑回老家,云云。
被允許旁聽審訊的徐知誥聽他已經把契丹軍隊的虛實說完,便不耐煩起來,見石敬瑭還是這樣唧唧歪歪個沒完,隨手抄了一把刀走過去,狠狠地送進了他的心口,再拔了出來:「漢奸賣-國︶賊,廢話恁多!」
裘烈一驚,連忙斷喝:「此人還有用!」
徐知誥回頭瞥他一眼:「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也不能用!他只要活著一天,咱們就對不起幽州城裡死去的成千上萬的軍民,對不起駐守幽州一輩子的鄒刺史,也對不起大唐的黎民百姓奉養咱們的米面糧油!」冷冷地看著瞪著眼睛氣絕了的石敬瑭,徐知誥扔下手中的刀,伸手抻了帕子擦血,轉身往回走,哼道:「或者,讓他活著戴罪立功,你去跟太後娘娘交代?」
裘烈立即啞巴了。
鄒家大郎無論如何都守了幽州幾十年,石敬瑭這種勾結契丹的內奸,必定會處心積慮地害死他,才能真正動搖大唐的東北邊防。所以,不用多說,鄒大郎必是死在他的設計之下。
這是鄒太后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家!
放了他?!讓他幫忙打契丹?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久不動腦子,都生鏽了?!
小內侍羅十六站在一邊,垂眉順目,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沈成卻走了過去,伸臂搭了羅十六的肩,笑道:「羅公公,咱們先給鄒公討石敬瑭這個利息,接下來再去跟契丹人算總賬,如何?」
羅十六就像是一下子活了過來,笑容可掬:「沈將軍英豪。咱家必會上稟太後娘娘,大軍一到平城,先識破了石敬瑭這個姦細,審問之後,立即處以極刑,以慰鄒公在天之靈。」
沈成聽他這樣說,長出了一口氣,大喜:「公公痛快!咱們去吃一杯?」
羅十六搖搖頭,看向徐知誥:「咱家有差事在身,回了京再領沈將軍的好意。」
徐知誥此刻的臉色卻有些蒼白,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沈將軍,徐某想跟羅公公一起討杯酒吃,不知可否?」
沈成詫異,卻也點頭應下,伸手肅客,先讓二人出了屋子。轉頭看著裘烈,嘆了口氣:「阿烈,你得自己想想了。咱們接下來,只怕要打上好幾年仗呢!」
然後出了門。
——徐知誥正在牆角扶著牆嘔吐。
羅十六在一邊抱著肘看。
沈成眨眨眼:「怎麼了這是?」
羅十六聳肩:「說是頭一回親手殺人,殺完了才想起來。」
沈成看著徐知誥的眼神頓時戲謔起來:嗯,不是妖,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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