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郭彩綾想系因為目睹寇英傑掌傷馬義而大為震怒,她身子方自向下一落,即嬌叱了一聲:「打!」玉掌一沉,纖纖十指,有如一雙躍波而起的銀魚,直迎著寇英傑的來勢,向著寇英傑兩肋插來。
寇英傑立刻覺出兩股尖風,有如利刃般的向兩肋插到,他手裡雖持著刀,卻是萬萬不願向對方身上招呼。
眼前之勢休說前進,即使後退已恐不及!
彩綾憤怒中,手中更無絲毫留情,寇英傑嚇得啊了一聲,足尖方自點落牆頭,已迫不及待的一個倒仰,施出了金鯉穿波的身法,噗!反縱出三數丈外。
當真是險到了極點!只差著寸許之間,即為郭彩綾的指尖所中。
緊接著,面前人影一閃,郭彩綾已當面而立,她單手插腰,俏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嬌嗔:「怎麼,想走了?」
「姑娘,」寇英傑面色通紅的道:「我……覺得還是走了的好!」
「為什麼?」
「因為……姑娘莫非還看不出來,此處已不容我再住下去了!」
「哼!」郭彩綾冷笑著道:「寇英傑,我一直還把你當成是個君子,現在才知道我看錯了!」
寇英傑怔了一下,冷冷的道:「寇英傑鐵肩道義,此心可對天日,姑娘請出口三思!」
「我不必三思!」她睜著一雙大眼睛道:「你的用心我清楚的很,哼!怎麼,想拐寶潛逃?」
寇英傑倏地一驚,用著驚嚇的眼光打量著她,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淡淡的苦笑了一下。
郭彩綾道:「你怎麼不說話?」
寇英傑苦笑道:「姑娘也這麼說,我就不必多說了!」
「你當然不能多說!因為,我說的都是真的!」
「姑娘,你實在還不了解我。」他在說這句話時,眸子里蘊含著熱淚,他的正直和自尊忽然受到了無情的貶傷。他以無比痛苦的語氣,向著郭彩綾道:「我留下了一封信在床下,姑娘看過當知一切!總之,方才我已經說過,我既問心無愧,對姑娘的話,也就不必答辯,我走了。」說罷抱拳欲去。
不意他身子方才轉過,郭彩綾已如旋風般的來到了面前:「你不能走!」郭彩綾冷冷的道:「最起碼,你須要把那個翡翠駱駝的事交待清楚了才能走!」
「我說的句句實話!那個翡翠駱駝,確實被人拿去了,那個人自稱是……」他本來想說「是你母親」,可是忽然發覺到彩綾的臉色不對,到嘴的話忽然又吞住。
「哼!」郭彩綾身子氣得抖了一下:「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這些鬼話!」
「信不信由你。」說了這句話,他再也不看面前這個傷心人一眼,倏地閃身而出,待向牆頭上縱去。然而他身子還不曾縱起的一剎那,郭彩綾已怒叱一聲,由身後襲到:「你想走……」雙掌一抖,直向寇英傑背上抓來。
事情落到如此地步,真可謂出乎意料的糟,寇英傑雖是十二萬分的不願意與她動手,奈何勢成騎虎,想苟全亦是不可。順著彩綾推出的掌勢,他身子霍地一個倒翻:「姑娘留情!」
迎著郭彩綾的來勢,他霍地抖出雙掌,四隻手交接之下,寇英傑只覺得對方掌心裡所傳出的力道,簡直驚人,從而也就想到她對自己恨惡程度。
如果實接實架,寇英傑保不往要吃大虧,所幸他有見於先,雙掌發出的同時,身子倏地向後縱起,正是活用了郭白雲所口授十一字真訣中的那個托字,於是,形勢立刻改觀。在這個字訣的心領神會之下,寇英傑非但未為彩綾的掌力所傷,卻借著她發出的掌力,把自己翻出的身子,足足送出了六七丈外。寇英傑在空中的身子,施了一招細胸巧翻雲,陡地一個急滾,已向院牆外面墜落下去。
郭彩綾驚了一下,她實在想不出來寇英傑這一式身法是怎麼施展的,只覺得雙掌推出著力處,輕若無物,端的是一招奇妙之極,聞所未聞的身法。微微一驚,她隨即發出了一聲清叱:「寇英傑!你哪裡走?」足尖點處,如脫弦之勢般,直向院牆外縱出。
郭彩綾武功得自郭白雲親授,她資質既高,又肯勤於練功,是以造詣深湛,也許是她一向低估了寇英傑的武功,此刻乍然發覺對方竟然在自己手下脫逃,如何容得?
誰知她身子方自騰起空中的一剎那,猛可里一條人影由斜側方猛撲過來。
來者正是那個青紗遮面,白衣長發的長身女子!
帶著驚天的一聲女子嬌叱,白衣女子有如倒瀉銀河般的自空而降。
郭彩綾的身法不謂不快,這個女子顯然卻還要較她快上了許多。
這情形正同於方才郭彩綾加之於寇英傑的情景一般無二,眼前白衣女子身子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好搶先一步落在郭彩綾跟前。
白衣女子落下的身子實在是太快了,她的出手更快!隨著她快若流星的身勢,一隻衣袖已如同怒鷹分翅般的展了開來。衣袖上帶出了凌人的一股巨大力道,呼的一聲,有如席捲天際的巨大罡風。
總之,以郭彩綾那等功力之人,在這陣風力迎面加身之下,竟然難以挺受得住。
白衣女子顯然是心存厚道,僅以袖風來阻遏住對方的身勢,並不曾向郭彩綾出手狙擊,雖然這樣,郭彩綾卻絲毫也不能夠感覺到輕鬆,在對方這股巨大的袖風之下,她身子禁不住向後一個倒翻,足足飛出丈許以外,就空直落下去。
等到郭彩綾驚怒兼俱的由地上翻身站起時,才發覺到面前竟然多了一個人——那個長發矇紗的白衣女子。
郭彩綾心念著寇英傑的離開,暫時無暇與她理論,怒叱一聲:「快閃開!」足尖飛點著,起身如箭,第二次向著牆頭上落去。
她身子方自縱起了一半,倏地覺出身後急風襲項,不禁大吃一驚,不容她身子飛落牆頭,已為白衣女子的一雙瘦手搭在了肩頭之上。
郭彩綾只嚇得身上一冷,耳聽得那女子冷叱一聲道:「去!」
以彩綾的那身功力,竟然連半點折扣也不曾打,整個身子硬生生的被對方摔了過來,一如前狀的摔出丈許以外。這一次可比上一次要重得多了,在砰然一聲大震里,只跌得她眼前金星亂冒,不等她身子站起,那個白衣女子似幽靈般的輕飄,已再次來到了她面前。
彩綾怒火中燒,不容分說,右掌一拳,用百步劈空掌力一掌直向著白衣女子身上劈去。
兩者距離是如此之近,以彩綾的功力,如施之於一般人,這一掌即使不能立斃對方於掌下,也准能使對方當場重傷,然而對於面前這個白衣女子來說,顯然卻不是這麼一番情景。
掌力一擻,那女子佇立的身子卻是紋風不動,彷彿根本無此體察。
郭彩綾陡然一驚,這才想到了來人之異於常人,她身子往上一挺,怒叱一聲,右手五指用金插手法,直向對方當心扎去。
白衣女子冷笑了一聲,容得郭彩綾的五指幾乎已經挨到了胸前,她身子忽然向後一縮。
妙在這一縮!郭彩綾的五指僅僅差著半寸未曾插中。
彩綾驚心之下,這才知道面前的白衣女子大有來頭,震怒之下,決定要與對方一分雌雄,於是足下一上步,第二次沉肩,兩隻手改用切手的內盤打法,向著對方兩側切下去。她決計要使對方出醜,是以兩掌之間真力內斂,活似把利刃,直向著白衣女子兩腰間切到。
白衣女子鼻中輕輕哼了一聲,雙腕微振,一雙白皙的瘦手,已拿住了彩綾的飛脈。一出手就透著高明!郭彩綾方自想到不妙時,一雙脈門,已吃對方牢牢的拿住,須知一個習武之人,最忌諱的就是為人拿住穴道,因為一旦為人拿住了穴道脈門之後,將是一籌莫展,一任你天大的武功,也無從施展。頓時,她覺得身上一陣發麻,所幸白衣女子不曾有絲毫傷害她的意圖,其用心似乎只在給對方几分顏色而已。
是以,就在郭彩綾方存驚懼的一剎那,她已鬆開了雙手。同時,她身軀向後退開了三尺以外。
郭彩綾由於連番的經驗,始覺悟到自己與對方功力相較,判若雲泥。
她一向自負過人,出了名的要強好勝,想不到竟然在對方這個陌生女子面前,一再的遭受挫折,吃盡了苦頭,一時連驚帶懼,既忿又恨,只把一雙充滿了迷惑的眸子註定對方,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這個白衣女子,同樣的也在注視著郭彩綾。
四隻眸子極其相似,俱都是屬於黑白分明,冷靜,精細,而又善於洞悉入微的那一型態。
「孩子……」那女子停了一刻才吶吶的道:「你要跟我動手,還差得遠。」
郭彩綾冷笑一聲,嗔道:「你是誰?為什麼面罩青紗,莫非怕我看見你的本來面日?」
「你猜對了。」那個女人,用著極為冷靜的口吻慢慢的道:「我正是這個意思!」
郭彩綾呆了一下,氣不過的道:「你是誰?為什麼要幫著姓寇的跟我們作對?」說到姓寇的這三個字時,她由不住咬了一下牙齒,面上現出了一片忿怒。
「你錯了,孩子!」每當她說到孩子這兩個字時,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會情不自禁的亮一下,散發著一種慈愛的光輝。
她吶吶的道:「我並不是幫著那姓寇的,只是不願意看著他為你們所欺凌冤屈!」
「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說的是實在的,那個翡翠駱駝的確被別人拿去,他是無辜的!」
「你……」郭彩綾一驚,道:「你是誰?」
「我不會告訴你的!」
「那麼你怎樣知道那個翡翠駱駝被別人拿去了?」
「因為……」那女人嚅嚅的道:「那個人就是我!」
「是你?」郭彩綾一驚之下,由不住雙目仔細的看著她。
由於她聽到寇英傑的那番話,不禁使得她心裡起了一陣戰慄。
「不!」她大聲嚷著:「你說謊!你……」
白衣女子冷冷的道:「我生平從不說謊!那隻翡翠駱駝的確是我拿的。」說到這裡,她冷笑一聲,一隻手揣入衣內,很快的拿出一個匣子來:「你看!可是?」說時打開匣蓋,現出了裡面那個綠光瑩瑩,光華燦爛的翡翠駱駝。
郭彩綾雖然並不曾見過,可是對翡翠,她極有偏愛,眼前這個翡翠駱駝她只需看上一眼,已可斷定是真的,就在她心頭一驚的當兒,對方白衣女子已把那個匣子合起,又藏在了身上:「你可看見了?」
「看見了!」郭彩綾冷笑著道:「寇英傑為什麼要把它給你?」
「他不得不給我!」白衣女子緩緩的道:「因為當時,他被我點了穴道!」
彩綾緊緊咬了一下牙,臉上變色的道:「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孩子!」她的語氣忽然又變得溫和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郭彩綾奇異的看著她,寒聲道:「你能有多大的年歲,為什麼要這樣稱呼我?我聽不習慣!」
「我的年歲並沒有多大……」白衣女子嚅嚅道:「可是,卻是能夠生下你!」
「放肆!」話聲出口,郭彩綾身如飄風般的已襲到了她身前,一掌向對方臉上摑去。
當然,這一掌必定還是落空!
一股疾風,連同著彩綾一隻手,直由白衣女子發梢上掠了過去。
郭彩綾的身子也由於用力過猛,連帶著轉了一個圈子,可是當她轉過來時,空中的手,再次已被對方二指拿住,彩綾只覺得脈上一陣發麻,敢情又為對方拿住了穴道。
「你放開手!」彩綾厲聲的罵著:「無恥的賤人!」
賤人二字方自出口,即見面前白衣女子一雙蛾眉倏地向上一挑:「你……」左腕一抬,叭一掌,打在了郭彩綾的臉上。
這一掌雖不能說有多重,卻也不輕,郭彩綾身子一蹌,差一點摔倒地上,她發出了一聲驚叫。等她站穩之後,才覺出左頰上一陣灼熱,順著嘴角已淌出了一縷鮮血。
白衣女子微微一呆,道:「哦!」她似乎想上前去扶住她,可是卻又並沒有這麼做。呆了一下,佇立原地沒有移動。
郭彩綾也呆住了。
打從她懂事以來,這位金大王的掌上明珠,一直是打人,從來還不曾被人家打過,及長以後,更由於父親的疼愛,傳授了她一身不平凡的絕技,更是恃寵任性,由於人長得漂亮,本事高,專愛管閑事,打抱不平,加以揮金如土,因此芳蹤過處,萬民愛戴,這附近數百里內外,提起玉觀音郭大小姐的名字來,就連三歲的小孩,也不會感到陌生。
她美麗,任性,驕傲,目空一切,然而此刻,卻被一個陌生女子迎面摑了一掌,這一掌所給她的內心羞辱,遠超過她皮肉上的疼痛百倍有餘,頓時,她有如一具木人般的愣立當場動彈不得。
「孩子……」白衣女子忽然發出了冷顫的聲音說道:「你不能夠這麼罵我。起碼,我是你……」下面一個娘字,到了嘴邊,卻又吞到了肚子里。
「是我什麼?」郭彩綾含著淚的眸子,冷酷無情的注視著她:「是我什麼……你……你這個女騙子!」忽然,她蠻野的性子就象山洪一般的爆發了出來,她大聲的嚷著:「你說!
說呀!你又會是我什麼人?女騙子!你憑什麼要把我爹留下的東西奪走?還我!你還給我!」說時,她猝然翻起右腕,在嗆啷一聲龍吟里,三尺青霜已握在手中,腰一挫,身子上一步,掌中劍玉女投梭,直向白衣女子當胸扎去。
白衣女子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來地方,她身子微微顫抖著,那雙露在面紗之外的眸子顯得更深沉,更銳利。她似乎善於用她纖細的手指,眼前,就在郭彩綾的劍尖幾乎已經扎在她胸前的一剎那,她的三根春蔥似的玉指,恰於其時已經拿住了對方的劍尖。
「你……女騙子!」郭彩綾嘴裡叫著,用出全身之力,去奪掌中劍,可是一任她施出了全身之力,休想能抽動這口劍一分一毫。
「任性的丫頭!」說出這句話時,白衣女子的那雙眸子更凌厲了,隨著她手掌翻處,叭!又是一掌,打中在郭彩綾臉頰上。
郭彩綾啊的痛呼一聲,身子一蹌再次跌了出去。
這一掌較諸上一掌可要重得多了,郭彩綾再也挺立不住,身子一蹌,摔到地上,頓時覺得臉上一陣熱疼,一個巴掌形紅腫印子,即由臉上明顯的現出來了。
「你!」郭彩綾尖聲叫著,想由地上躍起來,忽然面前白衣女子伸出了一隻手,作勢向下摟了一下,即有一股沛然驚人的無形力道,充斥著彩綾四周。
那股無形力道,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緊緊壓迫著彩綾雙肩,使她無論如何也是站不起來。
「你……」郭彩綾一時痛泣出聲:「你這個女人……你憑什麼打我?你憑什麼欺侮我!」
「我不是欺侮你,我這是管教你。」
「你不配!你又不是我娘,你憑什麼管教我!你憑……什麼?」
叫著,嚷著,她低下頭嗚咽著哭泣了起來。
白衣女子緩緩的收回了那隻手,也許她是在冷笑,只是因為有那襲面紗遮著,所以一時看不出來,只見她瘦立的軀體,在微微的戰慄著:「就是因為你爹平素太放縱你,才把你慣壞了,我是代你爹管教你。」
「你不配!」彩綾一下子由地上跳起來:「你不配!」她揮著手裡的劍,作勢再要撲上來,忽然她覺出對方女子身上,放射出一種凌人的無形罡氣。這層無形氣炁,形成一個包圍的圈勢,緊緊的環繞在她身側四周。是以,
郭彩綾竟是無法能夠襲近到她的身邊。
這種功力,彩綾是知道的,當年郭白雲即練有這種護身的游罡。目前彩綾也正在學習中,只是她的造詣,自不能與眼前的女子相提並論。攻了兩次,她都未能接近那女人身邊。
「你是准?」她開始害怕了:「你到底是誰?」
「不要管我是誰。」那女子冷冷的一哂,說道:「總之,我對你沒有絲毫惡意。綾子,你的氣質太浮躁了!這也就是你爹為什麼沒有把最上乘的武功十一字真訣傳授給你的原因。」
「你……你怎麼知道……這些事?」彩綾象觸了電似的後退了一步,她的驚異更不止此:「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你……到底是誰?你是誰?」
白衣女子發出了一聲嘆息,搖了一下頭。
「說!」彩綾用手裡的劍指著她,不勝驚異的道:「你說,你為什麼不說?」
「我不能說。」白衣女子冷笑著說:「現在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的,徒增困擾,於事無益!」說到這裡,她話聲微頓,慨然的點了一下頭,又道:「我走了。」她猛然轉過身子,忽然又轉回來。
「噢,這些人,」她伸手,指了一下四周圍,郭彩綾順其手指處,不經意的看了一眼,殊不知這一眼竟使得她大吃一驚,原來目光看處,遠近的院子里站滿了人。
她似乎忘了別人的存在,目光望處,才忽然想到了二位師兄,以及十二武士,無數的庄勇,這些人顯然都站在四周。頓時,她的膽子加大了:「你們快來呀!」她大聲叫著,用手裡的劍,指著面前的白衣女子:「你們把她拿下來!」出乎意料的,話聲出口,竟然沒有一點反應。
這麼多人,居然沒有一個開口出聲,甚至於連一個會動的人都沒有。
「大師哥!」嘴裡叫著,彩綾已飛快的縱到大師兄妙手崑崙鄔大野身邊。
鄔大野身軀微微彎著,手裡緊握著四煞棍,瞪著兩隻眼睛,那副樣子象是要吃人似的。
「大師哥,你怎麼啦?」嘴裡嚷著,彩綾用力的在鄔大野身上推了一下,不想不推猶可,這一推之下,後者身軀就象是不倒翁似的搖晃了起來,那雙腳似釘在了地上那般的結實。
這一驚,使得郭彩綾出了一身冷汗。
她身軀再轉,撲縱二師兄一提金司空遠,後者也同鄔大野的樣子一般無二,一動也不動的釘在地上,手上的劍向空中舉著,他面部表情益加猙獰,剔眉,瞠目,一副痛苦模樣。
「二師哥……你怎麼了?」說著,她不禁也用力推了他一下。和鄔大野完全一個樣子,在她的手推之下,一提金司空遠的身子就跟鄔大野完全一樣的前後搖晃了起來。
郭彩綾嚇極了,她接二連三的又試了好幾個人,每人都是一樣,在她手推之下,所有的人,都象不倒翁那般的劇烈的搖晃起來。一時間,人影交晃,形成了一片令人恐怖的魅影。
她忽然明白了,敢情所有的人,都被人點了穴道——一種她生平聞所未聞過的點穴手法。而這個點向他們穴道的人……彩綾猛然轉過身來,用著奇異的眸子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白衣女子。
「是你……」
「不錯。」白衣女子吶吶的道:「給他們一點小小的教訓,以戒日後猖狂。」
郭彩綾身上打了個冷戰。
白衣女子湛湛目光在彩綾身上轉著:「小綾子,受了今天的教訓,你應該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如果你沾沾自滿於眼前的成就,你就會遭遇到意想不到的高人……」說著,她由身上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又道:「我無意傷害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只是看不慣那副張牙舞爪的樣子,這些葯你拿去給他們一人服下一粒,卻也要等上半個時辰以後才能移動!」說時信手一拋,把手裡的藥瓶丟了過去。
郭彩綾伸手接住,愣了一下。
她生平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只是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眼看著自己莊子里的人,上上下下全都被對方奇異的手法給點了穴道,心裡這口氣鬱結著,一時難以發泄,卻又是生就的急性子,忍不下來,只氣得全身一陣發抖,頓時倒地昏了過去。
白衣女子微微一驚,搖搖頭,發出了一聲輕嘆:「冤家!」她嘴裡輕輕說著,隨即上前,彎腰把她由地上抱了起來,身軀微轉,已騰身縱起,向著一座石樓撲去。
這裡的一切,似乎對於她並不陌生,甚至於就連彩綾居住的地方,她也可以斷定。
掠過了一座紫藤花架,穿過了一片畫廊,她已來到了東暖閣。
這些建築物呈現在她眼前時,她忽然定住了身子,靜靜的院子里,不見一個閑人,搖曳的燈光,由銀紅紙糊的窗框子里映出來。
夜色里,東暖閣景緻如畫,抱著彩綾,她緩緩的走到正門入樓處,那裡佇立著一對亮光閃閃的石頭獅子。獅子兩旁,聳立著兩行柏樹,夜色里,這些柏樹,高立雲天,搖曳著破碎了似的一片月光。
她驚訝的目神,在打量著這些柏樹,柏樹的陰影,啟發著她,使她忽然感觸到歲月的無情,韶華的飛逝,當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切都與記憶里的影子相吻合。
「二十年了……」她心裡反覆的念著,二十年該不是一個短暫的日子,足可以使一個人有所改變的年代,包括外表與內在。在無情的二十年漫長歲月里,都應該有所改變才是。然而,卻無損於那些深烙在心坎上的記憶,正如同埋藏在泥土下面那些久遠的化石,那是不可能再有所改變的了。
看著看著,她那雙美麗深邃的眸子里忽然滾出了兩行淚水,若非是彩綾那一聲冗長的呼息,她尚不知要感傷多久。
足尖微點,飛身縱起,有如飛雲一片那般的輕巧,已經落在閣樓外的平台上。
一個年輕的姑娘,忽然撲出來道:「小姐回來了?」象小鳥般的,她一直跑到了白衣女子的跟前。睜大了眼睛細看了一下,「呀!」嚇得她臉色突變,足下一陣子踉蹌,差一點坐倒在地。
「別怕,小姐在這裡!」白衣女子說:「你……你是誰?」說著,她一徑的抱著彩綾進入閣樓。
那個姑娘戰慄著跟著進來,她畢竟練過幾天武功,跟著彩綾走東闖西見過世面。
「你到底是誰?小姐怎麼了?」說著她已撲到了彩綾面前:「小姐!小姐!」叫著嚷著,眼淚可就象斷了線的珍珠般的落了下來。
「不要緊的!」白衣女子安詳的在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只是一時岔了氣,你去倒碗溫開水來。」說時,白衣女子抬起兩隻手,把系在臉上的那一襲面紗輕輕的摘了下來。
那個姑娘頓時看得呆住了!
「天呀!」她心裡叫著:「怎麼跟小姐長得這麼象呀?」
「你看著我幹什麼?」
「我……沒有呀!」
「你叫什麼名字?」
「叫小眉。」說著,她就勿匆站起,到了一旁茶几上倒了一碗溫開水雙手端著走過來。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會吃了你!」說時就把她手裡的茶碗接過來,道:「來,你幫著把她給扶起來!」
小眉應了一聲,把彩綾扶得坐直了。
白衣女子伸出一隻白瘦的手,輕輕在彩綾兩腮上一拿,彩綾的嘴就自動張開來,她很小心的灌下去半碗溫水,然後再把她身子平平放倒。看著她的臉,她微微搖了一下頭道:「這孩子……」
小眉嚅嚅道:「請問……你到底是誰?」
白衣女子一隻手輕輕在彩綾心口上順著,聞言她笑了笑道:「我姓成。」
小眉吶吶說道:「姓成?你到底是誰?怎麼會……」很多問題,一股腦的都岔集在她腦子裡,她還想再問下去,那個姓成的漂亮女人,已站了起來,道:「她快醒了,我也該走了。」說著,她由彩綾手裡把緊握著的一個藥瓶拿出,交給小眉道:「等她醒了以後,你把這瓶葯交給她,叫她快去解救院子里站著的那些人,在三個時辰之內,要是不把他們救活,可就來不及了!」
小眉接過葯來,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只是翻著白眼兒。
姓成的女人似乎依依難捨的依偎在彩綾床邊,深情的注視著她,漸漸的她臉上的神采變了,一種母愛的慈輝反映在她臉上,那隻薄薄的嘴唇,微微的顫蠕著,象是要吐訴一些什麼似的,她伸出的手,也抖顫得那麼厲害。二十年了,該有多少話要說?該是多麼漫長的一些無情日子?
這麼長的一些日子也都忍下去了,在面對著她親生骨肉的這一刻,她卻幾乎為之崩潰。
她深深了解到自已感情脆弱的一面,也就格外的加以克制著。此時此刻,還不是她們母女應該相認的時候,她們之間的隔膜太深了,而她的復生消息也太突然了,這一切都絕非是任性恃強的彩綾所能接受得了的。
這條路也許還長得很,歲月固然能無情的沖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卻也能建立起一份新的情誼。
母親終於忍住了這份激動的情緒,把一切的痛苦,和著淚水,吞到肚子里。
床上的郭彩綾已發出了輕微的呻吟聲,白衣女子把握這一時,倏地縱身而起,象是沖霄而起的一隻大雁,起落之間,已消逝在沉沉的夜色里。
費了老半天的時間,才把院子里烏壓壓那麼一大片人救活了。數一數人還真不少,一共二十二個,包括兩位師兄妙手崑崙鄔大野、一提金司空遠在內,這些人都象喝醉了似的那般沉重,人是都醒了,只是沒有一個能站起來走路的。
郭彩綾心裡那份沮喪簡直別提了,小眉找來了幾個壯丁,把這些人一個個的送到了床上,天已經蒙蒙的有了幾分明亮的意思。
看著彩綾憔悴的面容,小眉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難受,兩個人愕愕的坐在亭子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唉,」過了半天,小眉才嘆息了一聲道:「最近白馬山莊的風水可真不好,老王爺死了還不說,莊子里這一陣子,簡直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小姐,我看,我們還是找個風水先生來……」
彩綾嗔道:「少胡說。」她說話時的樣子大異往常,臉上沒有一點笑容,瞪著烏油油的一雙大眼睛,小眉還是真害怕,頓時就不敢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彩綾才輕嘆一聲道:「天都快亮了,你去睡覺吧!」
「小姐你呢?」
「我……我還想在這裡靜一會兒。」
小眉搖搖頭道:「你不睡覺,我也不睡覺,我還是陪著你在這裡聊天吧!」
彩綾苦笑了一下,沒說話。
「咦?」小眉象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寇相公呢?怎麼家裡鬧成這樣,他還沒有醒?」
彩綾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低下頭只管用她那一隻平窄的腳,在地上划著。「小眉,」
她吶吶的道:「你覺得寇英傑這個人怎麼樣?好不好?」
「我覺得寇相公很好!」小眉揚著臉,天真直率的道:「想想看吧,人家千里迢迢大老遠的把老王爺的靈體運回來,大爺二爺連聲謝都沒有,反而疑心人家,小姐你也是。」
彩綾苦笑了一下,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們都錯怪了他!」
小眉喜道:「真的?這麼說老王爺留下來的那個翡翠駱駝呢?」
「寇英傑沒說謊,是被人家給搶走了。」
「被誰給搶走了?」
「被……一個女人!」想起這件事,彩綾心裡就煩,她忽然站起來,走到亭子那一邊,心裡那股子彆扭勁兒可就不用提了。
「過來,小眉!你跟我到寇相公住的地方去。」
小眉直著眼道:「現在?」
彩綾沒說話,下了亭子往前就走,小眉在後面跟著。
寇英傑房子里黑著燈,彩綾在樓下仰首看了一會兒,想到了寇英傑的被迫離開,心裡忽然感覺到就象要失去了些什麼似的。她呆了一下,隨即縱身而上,落在了樓廊上,小眉在她身後也跟著縱起來,只是她的輕功差勁,身子落下來,發出了通的一聲,整個的閣樓都為之一震。
「小姐,」她附在彩綾耳邊道:「我們不能這麼進去呀,要是給別人看見……」
彩綾看了她一眼,還是沒理她,往前走了幾步,一伸手就把窗戶給推開了,同時閃身而入。小眉忙跟著縱身進去,隨手把燈給點著了。室內空空如也,哪裡有寇英傑的蹤影!
「啊!寇相公到哪兒去了?」
彩綾看了她一眼,「早就走了!」說著,她無限氣餒的在案旁坐下來。彩綾漠漠的道:
「在他床上有一封信說是留給我的,你去找找看!」
小眉馬上跑過去,只翻了一下就找著了。「有!」她驚訝著把這封信送到了彩綾手上。
伸出懶洋洋的一隻手,彩綾把這封信接了過來,只覺得厚厚的一疊,信封里鼓膨膨的,象是另外還裝著什麼。她把信封撕開一角,先向裡面睨了一眼,頓時一驚,忙撕開來,一枚晶光四射牽曳著長長銀鏈的小小晶瓶,由信封里滑了出來,墜落在地上。郭彩綾彎身拾起,頓時她神色大變,緊緊的把它抓在了掌心裡。「爹!」她驚愕的叫了一聲,隨即迫不及待的把寇英傑留下的信攤開來。
眼睛里聚集著淚水,那雙拿信的手顫抖的那麼厲害,她一口氣把信看完,忽然,她象木頭人也似的呆住了。
「寇英傑……」她嘴裡喃喃的喚著,忽然俯身在桌上泣出聲來。
小眉在一旁驚得呆住了,她悄悄的問:「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寇相公他怎……怎麼了?」
郭彩綾一下子由位子上跳起來,把小眉嚇了一跳,彩綾這時又似恢復了鎮定,象是她內心作了一個決定似的,把臉上的淚痕擦了一下,信和晶瓶都小心的收起來。
「小眉,」她淡淡的說道:「我們回去吧。」身形一閃,穿窗而出。
晨。無風。朝陽。三者勾畫出一種超然靜態的美。
靜靜的河水,毫無聲息的在沙灘上淘著,一次又一次,沙灘就象是永遠也喂不飽似的,每一次都把泛上來的浪花,吞噬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那片白白的泡沫。
泡沫在朝陽下立刻就消失了,於是浪花再捲起來,沙灘再吞下去,泡沫再消失……一遍又一遍,永遠是那麼規律而單調的循環著。
幾聲鳥的啁啾,那種長長的嘴,翠綠色羽毛的小水鳥,每捉到一條小魚,吞吃后,才會發出叫聲來。
天上的雲慢慢的在行走,不過是一種尋常,再平凡也不過的現象罷了,然而誰又會留意的去體會到這其中卻包涵著一種極不尋常,極為高深學問的永恆在裡面?
幾條金色的鯉魚,映著朝陽在竄著波兒,魚躍的姿態不盡一一,在朝陽方向,萬籟俱寂的靜態里,魚的歡躍頗是令人費解。
誰又會去思索這些問題?
這個人準是個傻子!
他——寇英傑!
在這裡,他已經盤桓了整整三天了。三天來,除了必要的一些生活瑣碎以外,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塊地方。
上面是一方蘆席,下面是一塊草墊,就象一個坐墊的老僧般,他在這裡參悟著什麼。
在沿著河岸苦行了七日之後他才在這裡下腳。並非是累了,也不是在躲避什麼,他只是覺得這塊地方不同於別處的河岸。
黃河上行的地勢偏高,下行地勢又偏低,上行多礁岩,下行又多彎曲,而眼前這塊地方,頗有折衷之勢。
這裡河道寬闊,寬得有些出乎意外,兩岸高山,似乎有意迴避著河水,順著水流的勢子,迂迴出一個直徑約近十丈的圓形水潭子。再下去卻又受山勢的影響,河道又變得很狹很窄,這塊地方顯現出天質獨厚!
澄黃的河水,只是在打著圈子,寇英傑第一天來到這裡的時候,只是覺得特別靜,適宜於自己的參悟與苦思,第二天他發覺到魚躍,第三天他沉思於魚躍。今天是第四天的開始,他仍然在思索著這個魚躍的問題。
那幅師授的武林至寶魚龍百變圖是剛剛才攤開來的,橫放在他眼前,畫中所顯示的百條金鯉,映著朝陽挺波躍流,和眼前真景倒有幾分彷彿。看完圖畫再看真景,兩相映襯比較之下,他心鼓雷鳴,感覺到一種難以體會的驚心動魄之勢。
漸漸的,他的眉心裡,不自覺的沁出了汗珠。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每當他把注意力貫注在這些金鯉躍波姿態里的時候,就會有這種雷霆萬鈞的情勢,如果再試著把目光轉向河面上真實的魚躍,兩相對照的話,那種激動的情緒更有甚之。
如此十數次印照之下,他已被迫不得不閉上了眸子。
強自定下心來,接下去,情形仍是同樣的。是以,在十數次印襯之後,他已精力交疲,不得不掩上了畫卷。
其實這段魚躍的時間是很短暫的,當旭日自東方升高一些的時候,陽光轉為強烈刺目,河水中無數金鯉已歸於寂靜。
寇英傑嗟嘆一聲,站起身來,他知道,自己又錯過了難得的一刻,而下一次魚躍之時,當如圖畫中所顯示的黃昏時分,時在申、酉之交,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可以起來活動活動了。
他的心情至為苦悶,那是因為他一直在思索著同樣的一個問題,一個極其深奧,卻又十分枯燥的問題——魚躍的問題。
在任何人看來,也許都會認為這是個不值一笑的問題,然而寇英傑卻認定其中大有學問,甚至於他認為,一旦把這個問題想通了,那圖畫中的百招金鯉躍波,也就可迎刃而解。
在沙灘上他伸展了一下久蜷的軀體,收起了畫卷,向著岸邊踱過去。
水面上交織著一片金光,晨風吹皺了河水,泛射出萬點鱗光,他不禁又想到了郭彩綾,他想到甜美的笑靨,和那雙明亮秀美的瞳子。當然,也忘不了她冷若冰霜的另一面。每當他靜下來的時候,他都會情不自禁的想到她,總會興起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很多的事情他都忘不了,現在忘不了,恐怕永遠也忘不了。
懊喪、遺憾、自卑、恨辱這麼多錯綜的情緒,每當他一想到她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一股腦的湧現了出來。
他苦笑著彎下身來,在岸邊的石縫裡,用手指夾起了一隻青蝦,剝開來生吃下去。三天以來,這些河蝦就是他最方便美味的餐點。他一連吃了十幾隻,才把空虛的胃填飽了三分—
—三分飽也就差不多了。
飢餓使人遲滯,過飽使人昏沉,人的思考力只有在三分飽的情況下,才能充分的發揮極致。各樣的感觸,也只有在這個情況下最為活潑敏銳而有生氣。
這一次他來到這裡,內心抱定了十二萬分的決心意志,如果他不能參悟出那捲魚龍百變的詭異武功絕學,他絕不生離這塊地方。
不過是三四天的時間,思考已使得他看上去憔悴多了,俊美的面頰上,布滿了沉鬱的風塵顏色,那雙歷經大漠風沙,慣以閱人的眸子,也籠罩著一層深深的迷惘,對於人、事,他早已不再那麼天真了。
在經過一連串無情的打擊之後,他的人生觀較之昔日有了極大的轉變,對於事理的分析,他不再是單刀直入,開始發覺到正面的探討,往往不如反面那麼的深入,反面有時候又不如側面那般的敏銳,而有真實性。
他把這種心得,運用在武功奧秘的探討上,頓時感覺到其味無窮,從而使他體會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句話,確實有其真理價值。
順著岸邊,通過那些高矮不一,凸凹崢嶸的亂石,來到了一處石洞。洞前涓涓的滴水,形成了一面透明的水帘子。掠身入內,即可見石洞內約三丈方圓的一塊空處,幾隻獐狗,在寇英傑身方入內時,驚吠著向外奔出。
三日夜以來,他都沉緬於魚躍的深思,以及十一字內功真訣的深奧探討里,現在一旦鬆弛下來,即感覺到無比的怠倦。
這地方是他早已勘察好的安身之處,一些隨身的衣物,都存放在這裡。
找到一處平坦乾燥的地方,攤開氈墊來,身子方一倒下,隨即沉沉的進入夢鄉。
這一覺實在睡得太長了!當他朦朧中睜開眼的時候,耳中彷彿聽見一聲尖銳的鳴聲——
那是一種禽類的鳴聲。
一個練武的人,在各方面的感觸,都要較常人敏銳得多,必須要具有一觸即變的感應力,才配得窺武功至高的堂奧。
寇英傑的確是一塊很好的練武的料子。事實上,他的武功造詣已經很高了,只是近數月來所結識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大非凡士,是以在多次鎩羽之後,才會使他興出我不如人的感覺。
其實這些人其中的每一個,都不是很輕易的能在江湖中隨便邂逅到的。
在歷次的打殺劫難里,早已培養成他超人的警覺性。是以,在眼前這聲禽鳥的鳴叫里,亦使他敏銳的起了一種特殊的自衛反應。只見他雙手本能的在地面上用力一按,身軀已車輪般的滾翻了出去,一隻其白如雪的鷺鷥鳥,正以著奇快的速度,向他進襲,卻因為寇英傑過人的機警,使它撲了個空。
這只是一個開頭而已,隨著這聲尖銳的禽鳴之後,全洞興起了一片軒然大噪,為數千百的鷺鷥鳥,霍然由洞外鼓翅而入,雪羽交翻,鳴聲震耳。
寇英傑方始驚睹到身處萬鳥叢中的一瞬,為數千百的白鷺,已向他全身上下襲到。這真是他生平最特殊的一次經歷,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跟鳥類動手。
寇英傑嘴裡驚呼了一聲,不假思索的劈出了兩掌,掌風過處,為首的十數只白鷺鳥,頓時喪生掌下,空中就象猝然炸開了十幾朵白花似的,散開的羽毛,夢境般的飄散著。
也就在這剎那間,寇英傑只覺得全身上下,十數個地方同時作痛,這些禽類的細長嘴喙,每一隻都同箭矢般的鋒利,鋼嘴力啄之下,不啻亂箭齊發,寇英傑立刻感覺到負傷的痛苦。這是一次絕無經驗可循的對手戰,略有疏忽,即可陷自身於死地。
他發出了類如瘋狂的一聲大叫,全身在地面上一個疾滾,隨著前進的勢子,手上已經抄起了地上的氈毯,就勢揮手掄出。
對於眼前這般敵人來說,這個武器確是再襯手不過了,那塊藏人手織的氈毯,經過寇英傑的內力貫注之後,不啻如一塊鐵板般沉實有力,其上所加諸勁風力道,有如一片狂飆。
整個石洞,在這股力道充斥之下,不禁發出了轟然一聲大響,無數的鷺鳥,迎合著這一股倒卷而來的旋風,有似風中白雲般的向著洞外倒卷而出,來得快去的也快,一進一出,如行雲流水,星月下雪羽交輝,一時蔚為奇觀。
寇英傑力卻眾鳥之後,自身亦頗為狼狽,大吼一聲由洞內躍身而出。隨著他躍出的身後,猶有百十隻鷺鳥窮追不捨。
這些鷺鳥匯合著先前外出的大批同類,就空盤旋,發出第二次襲擊。
這一次較諸前一次似乎要猛厲的多,由於有了前次的傷亡經驗,這些靈禽也都學會了乖巧,在千鳥齊鳴的凄厲聲中,大批鳥群,霍地散滿空間,改集體為個別,一隻只的個別進襲,暴雨點般的向著寇英傑上下四周落來。
寇英傑力貫氈毯,一經掄起,上下四方,五丈之內形成一團狂飆,自此為中心,向外擴散出大股狂風,呼呼之聲,驚天動地,地面上沙粒一經他風勢捲起,彌散出萬丈黃塵,其勢之銳猛,的確驚人已極!如此一來,對於那數千百的白鷺,立刻生出阻嚇作用。
在一陣勢衰的啁啾鳥鳴聲中,千百隻鷺鳥紛紛四避開來,一隻只無聲息的落在附近的石筍上,白花花的一大片。
寇英傑喘息著方自停手,這些鷺鳥,即作出進攻之勢,他只得不停的掄揮著。
人與鳥這般的相處了足足有半盞茶時間。
寇英傑由於在長時間的真力貫施之下,已禁不住全身汗下,他忽然覺出了不妙,聰明人竟然也會做出了傻事。即以眼前而論,寇英傑忽然發覺到自己竟然著了這群白鷺鳥的道兒,姑不論最終勝負如何,起碼眼前敵逸我勞,就體力消耗上來說,先就輸給了對方。
只是,卻已勢成騎虎,惟一可行的辦法,即是把力道放得輕鬆下來,兩隻手輪流的對換著,藉以略事休息。如此,雙方又相持了一段時候。
寇英傑不禁暗中不迭的叫苦,默念著這般相持下去,吃虧的仍是自己,正在思索著脫身的法子,驀地,他看見了一樁新奇的事兒。
約在十丈外的沙灘上,浪花正自翻吐白色的泡沫,倒不是那永恆的浪潮有什麼新奇,而是浪花衝激之下所帶來的那個人。
那個人的確是透著古怪!
激烈的浪花,在掩遮過那片有如犬齒交錯的岸礁之後,隨即為岸沙所吞沒,那個留下來的人,卻身處於犬齒交錯的石隙之間。
黑長的幾股散發,經過河水的洗刷,一股股象是怪蛇般的蜷留在他結實的膀臂之上。
天上沒有雲,只有一輪皓月,繁星密布,星月交織著一天的皓潔,卻把那個人襯托得如此清晰。他的身軀幾乎是全部赤裸著,僅僅有一塊獸皮略遮前陰后股。
那麼高的軀體,的確不多見。寇英傑的身材已經很高了,可是跟這個人一比較起來,顯然還差了許多。
這個人是在浪花一退的當兒,自岸礁之間站起來的。在第二次浪花還沒有襲過來之前,他已經踏上了岸沙。
寇英傑在目睹著這個人猝然現身的一刻,禁不住心裡怦然一驚。
也就在這個人乍然現身的同時,只聽得那群棲息在石林內的白鷺鳥,發出了一陣喧鳴之聲,紛紛鼓翅而起,一時間幕天直起,直向著來人身上襲去。
寇英傑睹狀頓時一驚,暗忖了一聲:「糟糕!」
想象中那人赤裸的身子,在這為數千百的鳥群攻擊之下,必然是慘不忍睹,其實卻是大謬不然。
根本上他就猜錯了!這為數千百的白鷺鳥,壓根兒對那個人就沒有一點敵意,非但沒有敵意,相反的看上去卻是十分友善。但聞得群鳥啁啾,雪羽蹁躚,只是在那人偉岸的身軀之上打著圈子,隨著那人舒展開來的一雙臂膊,十數只白鷺鳥,徐徐落身其上。
一時間,他頭上、肩上、身上……無數的白鷺鳥,紛紛都落了下去。看上去,對方簡直就象個鳥人,加以那些未能棲落的散鳥,鼓翅待棲,千百隻鷺鳥,銀羽生輝,就空舒翅,一時蔚為奇觀。
寇英傑不禁被眼前的這番奇景驚得呆住了!
那人似乎無睹於寇英傑的存在,只是調弄著眼前的鳥群,只見他舒展著一雙長臂,毫無拘束的飛轉著身軀,在那片起伏崢嶸的岸礁上,他偉岸的身軀時起又落,有如星丸跳躍般的起落著。環繞在他身側四周的鳥群不時的飛起,落下,雲羽繽紛,萬聲啁啾,這般景象,顯然又較諸前另有一番不同的妙趣了。
寇英傑直直的佇立一旁,他的感覺又豈止是驚愕而已?簡直是震驚了!
眼看著那人在崢嶸的岸石上,跑跳如飛,一番盡興之後,忽地又掠身河水之上,寇英傑幾乎是懷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因為那個人偉岸的身軀,在躍在河面上的一剎那,並沒有立刻沉下去,就象是冬季里,山間的那些孩子,玩耍滑冰的遊戲一樣,這個人的身子,在水面上的姿態,正是與那些孩子們一般模樣,只是看上去更要優美得多。只見他雙手平伸,身軀微彎,長發后甩著,身勢如矢,速度之快,有一瀉千里之勢。十來丈寬的河面,哪裡容得下他這般的縱橫自如,只一下,已達彼岸。
寇英傑方自瞠目驚心的當兒,卻見那怪人身子在方自一達彼岸的當兒,霍地一個倒仰之勢——這一個招式,對於寇英傑來說可不陌生。
那是一式最標準的金鯉倒竄波姿態,觀其翻仰、后竄、挺腹諸動作,簡直混然天成,脫胎於巨鯉化身。
水面上倏地炸開了一條紋路,循著那人落水的勢子,竟然未見激起一點浪花來。
那人的身子,倒扎入河心之內,轉瞬消逝不見。蹁躚於天空的大群白鷺鳥,由於猝然消失了玩友的蹤影,一時間興緻大減,在一陣互鳴之後,紛紛振翅聚集,循著河水,一路翩翩而逝。
寇英傑直到人鳥消逝甚久之後,才禁不住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天哪,」他心裡吶喊著:「是人還是水怪?」想著,他遂騰身而起,一路起落於石筍之間,向著河邊迫近。
原本他毫無懷疑的肯定那是一個人,可是這時在目睹這一切之後,他的信念動搖了:
「人不可能有這般的輕功造詣。」他腦子裡很快的把幾個認為輕功已登峰造極的人物,諸如恩師郭白雲、鐵海棠、成玉霜、沈傲霜……等串想起來,顯然這些人,都具有驚人的造詣,或許並不在眼前這個怪人之下
,然而眼前這個怪人那種混然天成的身法動作,卻是截然不同於他們四人之中任何一個人,如果這個「人」,真是一個人的話,那麼他的這一身傑出武功,顯然將是武林中前所未見過的原始身法。這個人,顯然具有類似魚一般的特性。
寇英傑自從他身子方一紮入水內之後,即全神貫注著水面上,直到現在為止,卻不見水面上有任何動靜。他算計著幾乎有半盞茶之久,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人是不可能在水底下生存的。
眺望著遠處的水面,寇英傑心裡滋生出一種說不出的遺憾與悵惘。
「他走了……」寇英傑腦子裡這麼想著,不免內心潛升起一番戚戚,如果假定他真是一個「人」的話,那麼對於這樣的一個奇人,竟然輕易的就這樣的與他失之交臂,的確是太可惜了!他心裡的懊喪,簡直非言語所能表達於萬一。
他輕輕的嘆息一聲,轉過身來。就在這時,他聽得身後嘩啦一聲水響,寇英傑倏地轉過身來。頓時,他大吃一驚,由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啊!」
水花翻處,那個人,夾著小山般的一股浪潮,河馬似的涌身而出。
隨著這人張開的雙臂,大股的水花,濺起了三數丈高下,在水花尚未落下的一瞬,這個人已躍身上岸。
寇英傑注意到隨著那人張開的手臂里,一連摔出了四條尺把的金色大鯉魚。
四條大魚一經登岸,頓時騰躍潑剌不已,那人踏著尖銳的岸礁,門神也似的已來到了寇英傑面前。寇英傑乍然一驚,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瞬息間貫注力道於兩掌之上,以備必要時的出手一搏。
那人睜著一雙烏黑油亮的眸子,直直的注視著他,足足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卻是一言不發。寇英傑的心裡,這時不自覺的算是鬆了一口氣。
經過長時間的細細觀察之後,他總算斷定出對方是一個「人」,而絕非是一個「怪」。
只是作為一個人,他的相貌,卻也太驚人了!豹頭、環眼、闊鼻、巨口。好一副堂堂威武的面容!
七尺開外的身材,看上去真象半截鐵塔般的結實,身上的肌膚,很可能由於日夕接觸大自然的關係,看上去色作古銅,月光之下油光水亮,閃閃而有光澤。
這人就外表上判來,很難看出他的年歲,一頭黑髮,想系因為過長的緣故,是以編結成數十股髮辮,每一股都約有手指般粗細,自後頸以下,披散在兩肩都是,看上去就象是數十條黑色小蛇,盤繞在他頸項之間,確是怪異十分!
雙方在互相注視一段時間之後,這個人遂即大步向著河岸上走去。
寇英傑忍不住追上一步,大聲道:「壯士留步!」
那怪人倒是聞聲即止,卻是沒有把頭回過來。
寇英傑繞向他身前正面站定,抱拳道:「荒谷野流,得睹壯士高人,真是三生有幸,尚請語開茅塞,以解在下愚頑才是!」
那人一雙眸子,滑溜溜在他身上轉著,並沒有說話,鼻子里發出很奇怪的一聲長哼,隨即舉步前行。
地上的幾條鯉魚仍在潑剌著,那人用一根細細的藤條,把幾條活魚串起來,回過頭來向寇英傑看了一眼,遂又向前行去。
寇英傑自不願失之交臂:「仁兄留步!」嘴裡喚著,他快步追上去。
那人卻不回頭,繼續大步前行。
眼前是一片起伏崢嶸的岸礁,由於長年為河水所衝激,其上滿生苔蘚,且尖銳鋒利,在上行走,極為不易,而這人赤著一雙腳,踏行其上,卻有如康庄大道,速度雖是不快,卻是極為穩健。
寇英傑注意到他行走之時,上肩一平如水,紋絲不動,只是下軀作大幅度的跨進,這種身法,顯然又是極為高明,而絕不同於一般人。
寇英傑內心存著一種亟待揭開的奧秘,緊緊隨在他身後,前行那人似乎若無其事的在前行走,寇英傑卻必須提著十二萬分的仔細與小心。
他氣提丹田,運施著輕功提縱之法,饒是如此,仍然不免十分吃力,因為那些尖銳的岩石實在太鋒利了,由於彼此間隔的距離遠近不一,著力自然不同,略一疏忽即有滑倒之慮,而且這種長時間的提氣運行,實在是一件很苦的事情。
前行了約有十丈左右,寇英傑已不禁驚出了一身虛汗,耳邊是浪潮的聲音,星光交織下的白色浪花,浪淘著眼前的岸礁,看上去,更似有說不出的陰森肅殺感覺。而前面的那人,更不知是何來何去,給人以夢幻、迷惘無窮的神秘感覺。
寇英傑先以為對方速度既是不快,定必很快就可以追上,哪裡知道並非如此。前行了不足十丈的距離,寇英傑已拉后了許多。
那人在在的顯現著他的有異常人之處,並非是有意的顯露,在他來說,也許只是最自然不過的舉動,也就在這些最自然不過的平凡動作里,才能顯現出他的超人一等。
寇英傑注意到他行走時的泰然,有如靜靜的河水溪流,外表似乎看不出他前進的速度,而內里卻奔騰著疾流激進之勢,這等身法,顯然又是高明之至了。
雙方的距離,漸漸的拉遠,寇英傑嘆息了一聲,停住了身子,他不得不知趣的打消了跟蹤對方的念頭。
前面的那個人忽然也停了下來。這時候,他原是邁開大步的勢子,就在右足跨出,左足尚還沒有跟上,整個身子懸在空中的一刻,他停了下來。
兩個人互相對看著。那人炯炯的一雙眸子里,並不曾顯現出絲毫的忿怒或是不悅,一雙冷銳的瞳子,也同寇英傑一般的含蓄著無窮的費解,抬起左手,在空中勾了一下,作出一個來的姿態,他便又繼續前行。寇英傑立時心中大喜,毫不遲疑的繼續跟上去。
這一些崢嶸的亂石,綿延下去足有數里之遙,那人固是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寇英傑卻是太苦了。
前面的那個人並不因為寇英傑跟不上而放慢腳步,仍然是保持著一定的速度。漸漸的,彼此的距離越拉越遠。等到寇英傑以十分的小心,感覺到實在不能再走了,恰恰已到了礁岸盡頭。那人手上提著魚,正自佇候著。
寇英傑鼓起餘勇,自礁石上躍向沙灘,等他站定之後,才發覺到全身上下冷汗淋漓,他足下原踏著一雙芒鞋,這時才發覺到鞋底已經貫穿了兩個大洞,反之那人的一雙赤足,卻象沒事一般。
兩人對面注視之下,寇英傑喘吁著抱拳道了一聲:「幸會。」
下面的話還不曾說出,那人已倏地騰身而起,卻向身側的懸崖上落去。
寇英傑幾乎愕住了!
既然已經來了,豈有中途折回之理?何況對方愈是這樣,愈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意,勢必要跟隨他到底,探出一個究竟才是。思念一瞬之間,眼看著那人起落的身軀,已拔上山巒,一如他方才踏礁過流的姿態,絲毫也看不出他吃力的樣子,只不過身軀微微向前傾斜著,百十丈高的斜坡,轉瞬之間已到了頂端。寇英傑略為歇息了一下,第二次提氣騰身,也把身子縱上山巒,百十丈高下的峭壁,總算也過去了。
等到他攀到頂端上時,才發覺到那人仍在候著他。那人的表情略有改變,那張看上去很嚴肅的臉上,意外的現出了一絲笑容。
耳邊上響起了淙淙的流水聲音,幾股山泉,象是衍地而行的龍蛇,在亂石之間起伏竄行著,山風由松柏樹叢里響起,借著天上的月星,這一切醞釀得那麼有趣。把這一切看在眼睛里,那個人卻又轉身走了。
順著眼前的穀道,他一直走下去,依然不顧身後的寇英傑,如此前行了數里之遙,就看見一座插天直起的高峰,寇英傑心裡方自怔了一下,只怕對方又要向峰上行去。
還好,那個人在前面忽然停了下來。
當前有一片高山上彙集下來的流水所形成的小小湖泊,那湖泊的盡頭,就在山壁上,開有一座石洞。那漢子身子輕輕縱起,如同方才在河面上滑行的模樣一般,身軀弓縮之間,已滑出十丈以外,正好來到那石穴之前,雙臂輕振,不著絲毫痕迹,已躍身在石洞當前站定。
寇英傑強提著真氣,鼓起最後餘力,以八步凌波的輕功絕技,向著水面上縱起,湖面上飄浮著許多乾枯的枝葉,他就借著這些枝葉供為踏腳之用。
那人注視著他。
寇英傑身子撲向洞前時,雙膝以下,已完全水濕,他實在一點力量也沒有,連說話的力量也沒有了,只管扶著石壁,牛也似的喘著。
那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把手中的鯉魚,取下一尾來,餘下的三條則隨手拋入湖水之內。他拿著那條魚,向著洞內步入。
寇英傑喘息了半天,才算松過一口氣來。
只見洞內忽然現出了一點燈光,站在門口,可把石洞內看得一清二楚。
那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居處,地上鋪著一塊大大的熊皮,有一個象是自己編成的草墊,那人背向著寇英傑在一邊工作,寇英傑才得以從容的打量著洞穴里的一切。
燈光是由一個白玉碗內散發出來的,可能燃燒的是松子油,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清香。
在聳聳欲熄的燈光里,這洞內的一切,可以看得極為清晰。
有兩樣東西,吸引住寇英傑的注意力——一口長劍,一件衣裳。
一口修長古雅式樣的長劍,一件金銀線參合編織而成的戰袍,這兩樣東西,都高高的懸在洞壁上。
只一眼,即可看出主人對這兩樣東西極其偏愛。
尤其是那件象是戰袍的長衣,特別是用衣架支襯著內部,生怕它弄皺了,高高的懸在壁上,乍然一見之下,幾乎象是一個人被釘在牆上一般。由這件衣服的式樣長短看起來,幾乎可以斷定必然就是眼前這個漢子所穿的衣著。
那漢子已經燃著了火,魚已經下鍋了。遂見他轉過身子來,指了一下洞內的一張石鼓,意似在讓寇英傑坐下。
寇英傑抱拳稱了聲謝謝,便坐下身來。
那漢子盤著雙腳,方在草墊上坐下,卻又站起來,只見他自壁角石架上拿起了一樣酒器,走向暗處,那裡立置著一尊石鼎,鼎蓋是一方看來甚重的石板,那漢子推開了石板,探手舀起了一杯酒來,頓時,整個石洞里洋溢起一陣芬芳的酒香。
寇英傑方自疑惑著對方是否以此待客,那漢子已持酒來到了他面前,把滿滿的一盞酒送到了他臉前。
寇英傑欠身道:「不敢當!」雙手把酒盞接過來。那酒器方一接到手裡,頓時使得他暗吃一驚。
原因是那隻用以載酒的杯盞,絕非是尋常之物,由它的重量與光澤上判來,寇英傑幾乎馬上可以認定出那是一盞純金的杯盞。金杯上還鑲配著大如貓眼的幾顆寶石,更非常見。寇英傑心內希罕,外表卻不曾現出,當時道了聲謝,隨即飲了一口。
酒質呈碧,飲在嘴裡味醇而芬,微有甜的感覺,只是性子頗烈,也不知是什麼事物所釀造成的。放下了酒杯,寇英傑十分禮貌的抱了一下拳,說道:「未曾請教過兄台貴姓——大名。」
那人手上拿起一截長枝,聆聽之下,信手在地上寫了一個朱字。
寇英傑抱拳道:「原來是朱兄。失敬,失敬!」
那人隨即用腳把地上那個朱字踐踏乾淨。
寇英傑這時燈下近看這個姓朱的,越覺其面相魁梧,眉目間英氣逼人。他的年歲,很可能已經不輕了,因為在那些黑髮的最前梢處,稀稀的可以看出一些灰白的顏色,其他大部分的顏色,還是如同漆染過一般的黑。
這個人方面大耳,臉色赤紅,前額處,有一道很深的紋路,顯示出他的前半生,必然有很深切的人生閱歷。
那人手持樹枝,在地上寫了兩個字——貴姓?
寇英傑心中一驚,暗忖道:「啊!莫非這個人是個啞巴,怎地口不言語?」一驚之後,他隨即抱拳道:「在下姓寇,寇英傑。」
那人仍在注視著他,似乎猜測著是哪三個字。
寇英傑由他手裡接過樹枝,在地上寫下了寇英傑三個字。
那人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寇英傑打量著他道:「朱兄,你怎地單身落身於此?這裡尚有親人么?」
那漢子搖了下頭,臉上十分平靜的樣子。
寇英傑心裡實在是說不出的納悶,他原有很多話想刺問對方,只是在這種情形下,勢將不能暢所欲言。
姓朱的那人,由他手裡接過樹枝來,振腕在地上寫了幾個字。他力透枝梢,石質地面上立刻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寇英傑細看下,那字跡寫的是:「此處人跡罕至,除我以外,別無居民,看你情形,莫非要圖在此久居不成?」
見那人不語,寇英傑忍不住抱拳道:「朱兄莫非不方便談吐么?」
姓朱的漢子聆聽之下,凝了一下神,未曾作答,寇英傑心裡方自後悔有此一問,突見對方驀地向著自己張開了一張大嘴。
寇英傑一眼之下,禁不住大吃一驚!原來那張嘴裡少了一根舌頭。
舌頭是有的,只是齊中折斷。斷處如同刀割,切口處乾淨利落,絲毫不見牽挂。
這一驚,使得寇英傑半天說不出話來。
姓朱的臉上似乎罩起了一片陰霾,可是那只是極為短暫的剎那,轉瞬間他臉上又恢復了從容的神態,只見他略一遲頓,隨即振腕,運動樹枝,在地上寫下幾個字:「花如解語偏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臉上浮現著一種悠然出世的神態。他的腳,用力的把地上的字又塗抹乾凈。
舌頭是生在人口之內,怎麼會無故折斷?這麼一想下去,寇英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反觀那個姓朱的偉丈夫,並不曾現出一點不自在,似乎這個創痛,對他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許對於這件事,他早已淡忘了,也許他並沒有忘記,如果是屬於後者的話,可就顯現出這個人大異常人的胸襟與抱負了。
寇英傑臉上現出了深摯的同情,也有說不出的遺憾,因為這麼一來,他與他之間,無形中已劃出了一道鴻溝。語言的障礙,自然是人與人之間感情進展的最大隔閡。
姓朱的仍然瞠目盯視著他,寇英傑忽然想到了還沒有答覆他的問題。
「哦,」他說,「是的,我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候。」
姓朱的又寫:「為什麼?」
「因為……」寇英傑冷吟了一下。
對方的眸子直直的盯著他,象是兩把鋒利的劍鋒,寇英傑忽然體會到此人直率得可愛,這原本是一項隱秘,不便對外人宣布的,可是他卻感覺到沒有隱瞞此人的必要。
頓了一下,他遂道:「我是來練功夫的!」
姓朱的點了一下頭,振動手中樹枝又寫:「與魚躍有關?」
寇英傑頓時一驚,不便說謊,於是點了點頭。
那人臉上立時帶出了一片笑容,象是很欣慰樣子。他手中的樹枝繼續在地上寫著:「我欣見武林中終於有人體會到自然野生物與上乘武功身法的不可化解,你必定會有傑出成就的!」他眸子里流露出深深的欽佩與嘉許,忽然轉過身來,向寇英傑招了一下手。寇英傑站起來,跟過去。
姓朱的一直走到鐵釜跟前,揭開蓋子來,一股魚香上撲鼻樑,原來先時煮的魚熟了。除了魚以外,釜中還混著有一些野芋、首烏之類的野生植物。
寇英傑只聞到了味道,已禁不住饞涎欲滴。朱姓漢子為他滿滿盛了一瓦缽,自己也盛了一缽,抽出了一雙筷子遞到寇英傑手裡。
寇英傑接過來,才發覺到那雙筷子,敢情大非俗物,是一雙嵌金包銀的標準牙筷。由這雙筷子又想到了那件酒器,這兩樣東西,都顯然不是尋常之物,毫無疑問的,必系出自豪門巨戶。想到這裡,他情不自禁的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高懸在石壁上的那件銀底縷金的戰袍。
「莫非這一切,與眼前這個人有著什麼關聯不成?」寇英傑心裡這麼想著,卻見姓朱的已把缽內的食物吃了個乾淨,寇英傑以為他還會再添一碗,他卻是不再吃了。倒是寇英傑飢腸轆轆,吃了一缽還嫌不夠,那人卻向他擺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再多吃。
寇英傑放下碗筷,姓朱的漢子接過來到門前去沖洗。乘著這個機會,寇英傑打量了一下這間石室,發覺到這間洞室渾然天成,洞室內側上方位置卻有一扇關閉著的小小木門,也不知通向何處,好象有一股隱隱的鼓鳴之聲擊迫著,似乎那扇木門隨時都象要被沖開來。寇英傑心中雖然好奇,到底自己來此是客,又與對方初次見面,自不便太過隨便。
姓朱的漢子又由外面轉回來,看見他仰視著那扇小木門,不禁微微一笑,露出潔白又整齊的一嘴牙齒。遂見他走向那扇門下,抬起手打開了橫插在石內的一根鐵門栓,頓時就有一股充沛無極的巨大力道,雷霆萬鈞似的向外衝出。
巨大的風力,直貫向地面,形成了一個螺絲旋般的風圈,站立在門下的那個姓朱的,正是首當其衝,在這股巨大的風力衝擊之下,只見他滿頭長發,倏地蓬散開來,全身上下頓時籠罩於疾勁的風力之內。
寇英傑站立之處,距離著那處風口,少說有兩丈以外,而且風穴側下方,尚有一方凸出的石壁正面擋著風力衝擊,饒是如此,寇英傑卻仍然體會出風力的驚人。象是萬根鋼針一齊刺扎向身體上的那般痛苦,空氣里旋盪起的氣流,更含著無比的巨大力道,迫使著寇英傑的身子一連向後退出了好幾步。
這又是他生平從來未曾體會過的經驗,在這種無形壓力的暴風圈內,寇英傑身子不停的打著轉兒,簡直不知何處可以落足。
在一陣激烈的轉動激蕩之後,忽然他發覺到右側方深入的一塊地方,也就是石室的正面,卻似風力未能波及之處,隨即縱身向那塊地方落去。
果然如此,這塊地方絲毫沒有風力的侵襲,他發覺到那襲縷金的戰袍,甚至於連衣角都不曾揚動一下,主人選擇此處懸衣,似乎正是這般用心。
寇英傑身子站定之後,耳聞目睹,兀自由不住有些心驚肉跳,漸漸的他才能定下心來,注意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以無比驚嚇的心情目睹那個姓朱的奇人。
那人直直的站立在風口垂直下方,他所當受的風力,寇英傑不難想到。
只須注意他立腳附近,石屑紛起跳濺的情形,即可以想到風勢衝擊力何等驚人。
寇英傑雖不是身受之人,可是他卻可以斷定常人在這般疾勁的風力撞擊之下,是無論如何難以生存的。而眼前這個人……
想到這裡,寇英傑內心禁不住起了一陣戰慄。姓朱的奇人,似乎正在從事一種風浴。
這種情形,在他來說,很可能已成為了一種日常慣行的習慣,是以在他臉上,幾乎看不出絲毫的痛苦表情。
整個石洞里,充斥著一股雷鳴聲音,石洞里到處濺飛著石屑。那個人的身上,在當受著這股風力衝擊之下,先是起了一片白色,由顴面、雙肩、上胸、下腹而至雙腳、足踝,整個的皮膚,都籠罩著一片奇白,看上去簡直就象是變了另一個人樣的。
然而,緊接著他身上的白色消褪了,又變成了赤紅,最後赤紅色又漸漸消褪,而變成了他身上原有的那種古銅色澤,這時,他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完成了整個風浴的過程。
只見他倏地翻起雙手,托住了那扇厚有半尺的檀木門,兩隻手力運之下,象是一堵山那般的沉重,慢慢的才將那扇木門關好,插上鐵栓。
寇英傑看得觸目驚心,他雖非是身受之人,絕難體會身受時之諸般痛楚,然而他卻可以斷定,自己萬萬無此能耐,能夠當受得住那股凌厲猛銳的透體罡風。反之,能夠當受得住這股罡風加體之人,一定是無所不能了,最起碼也必然練成了武者的至高境界,即所謂的金剛不壞之軀。
對於寇英傑來說,這是一個嶄新的觀念,他以前沒有見過,沒有聽過,然而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親目所睹,親耳所聞,不容他不信。
就在這時,他為自己內心許下了一層更高的願望,並且下定決心要達到這個境界。
姓朱的這個人,無疑激起了他的向上決心,所給他的啟發,在某一方面來說,甚至超過他的恩師郭白雲。事實上這個朱姓人那身超越凡俗的武功,猶駕臨郭恩師及那些他所認識的仕何人之上,這一點似乎毫無疑問。
他腦子裡充滿了對此人的離奇幻想,包括他的身世,從何處而來,往何處去,住在這裡又是為什麼。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關係著一件極大的隱秘,而這隱秘卻又不象是屬於傳統武林之間的事情。眼前的這個人,也不象是屬於武林中任何一個門派的。
寇英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許多。
姓朱的坐在石案邊,回過頭來向著寇英傑招了一下手,寇英傑走過來。
二人默默相對著,寇英傑忍不住問道:「朱兄,你來到這裡有多久了?」
姓朱的仰頭思索了一下,跟著伸出了兩根手指。
「兩年?」
那人搖搖頭。
寇英傑呆了一下道:「那麼是兩個月?」
那人又搖了一下頭。
寇英傑頓時一呆,不禁問道:「莫非是二十年了?」
那人才點了一下頭。
「啊!」寇英傑打量著他道:「這麼說,朱兄,你今年貴庚多少?」
那人臉上作了一副莫測高深的笑容,石桌上陳設著文房四寶,硯中墨汁未乾,拔出筆來,他在一張黃紙上寫下:「六十八」。
寇英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他簡直是難以置信,眼前這個黑髮魁昂,看似三旬左右的漢子,居然已是六十八歲的人,太荒唐、太不理解了。
姓朱的微微一哂,似乎已看出了寇英傑心中所想,隨即振筆飛書,在黃紙上寫下了:
「雅居不沾俗,故而貌不老!」
寇英傑肅立而起,恭敬的抱拳道:「這麼說,在下當以前輩視之了。朱前輩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那人拉住他搖了一下手,示意不可,寇英傑愕了一下坐下來。
姓朱的寫下道:「我最厭惡世俗客套,你我兄弟相稱,應無不可!」
寇英傑還想謙讓,卻發覺到對方眸子里閃爍著一片真摯,又似別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不容你不照著他的意願行事,他情不自禁的點了一下頭。
那人頓時面飛遄興,寫下道:「此處地交兩山回脈,深入山谷,常人罕至,山中多猛獸,人不能近!」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
那人又書寫道:「我名朱空翼,乃成祖第七子——世封寧王即是。」
寇英傑大吃一驚,倏地站起,朱空翼用力的把他按了下來,搖了一下手,紙上落筆寫道:「富貴功名如雲煙,眼前已是散淡人,復以仇恨加身,忍辱負重至今,千萬切記不為外人道及!」
在「不為外人道及」字行邊,特意的加了一行圈點。
寇英傑點頭表示知道。
這位貴為皇親的奇人,繼續在紙上落筆書寫道:「幾十年來,我七遷居處,卻未曾離開積石山,自幼即習武,四十而後,始入門徑,得窺堂奧於自覺!」
寇英傑道:「在下欽佩之至,閣下身手曠古絕今,為當今第一奇人,可稱不愧!」
朱空翼微微一笑,落筆道:「習上乘武功,貴在自覺,許多招法皆可自創,不必拘泥於故人成見,然先人之經驗,不可不重視,觀你功力,正在第二階段,宜善自把握,否則雖入門而未必得窺堂奧,至老不過白忙一場!」
寇英傑禁不住心中吃了一驚,道:「前輩所說的第二階段是什麼意思?」
朱空翼點點頭,書寫道:「這是我個人對於習武境界的一個區分,整個過程可分為四個階段!」
寇英傑抱拳道:「在下願聞其詳,不知道前輩可願賜告,以開愚頑!」
朱空翼落筆道:「習武並非人人可為,一般人所習之武,雖謂之武,其實不武,真正習武之人,天質,根骨,以及後天之力行,缺一不可……」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見其振腕如飛,所書之蠅頭小字,雖是奇草無比,卻不難辨認,筆力蒼勁,儼然有大家之風範。
朱空翼筆下並未停止,繼續書寫著道:「如是,有了天質,根骨,得能入門,三年身體力行,尚須有名師指點,始能達成第一階段;」
寇英傑點頭會意,繼續看下去,見他寫道:「這第一階段,旨在築基,基成之後,可築宏廈,第二階段在於布圖,乃是看作發展的架式,稍有偏差,即入歧途,從前有楊叔子一人,根骨質稟無一不佳,後天之勞力亦無人可及,只可惜著眼偏差,走火入魔,后雖窮三十年功力,得圓其功,終致一腿殘廢,豈不遺憾終生!」他繼續書寫下去:「所以這第二階段至為重要,關係到你今後的成就,余以為,寧遲以退而觀望,不可捷足以求速成,這一階段如能搭成正確發展圖架,未來發展不可限量,那第三個階段,即是第二階段的伸延,如達到即為天下一等強人。」
寇英傑道:「前輩說得極是,那第四階段,又是如何一種成就?」
朱空翼點了一下頭,書道:「這第四階段是武者最上乘,也是最難達到的境界,也就是余今日勉強所能達到的境界。」寫到這裡,他面頰上交織出一種悲戚,仰起頭來,長長吁了一聲。
一絲笑容代替了原有的悲戚,只有身歷其境,在無數艱難困苦中,飽嘗失敗而最後獲得成功的人,才能有這等深入的表情。
寇英傑內心立時就領受出來對方那種只能意會的心情,由衷的分享了他此時內心所能領略的快感。
「此一境界苟能登臨,入世可為武術門一代宗師,出世亦不難為不死神仙,足可與天地共參造化,魚游於水,鳥翼於空,乃是人生之真正至高境地也。」
寇英傑站起抱拳,說道:「前輩之言,使在下頓開茅塞,亦使在下更增加了向上奮發的決心。」
朱空翼運筆如飛道:「你我相見是屬有緣,今後你每日此刻來這裡,我當傳授你心性之功,你休要小看了這門功力,對你今後武術之運用發展,有不可思議之裨益。」
寇英傑不勝驚喜,抱拳一拜道:「前輩如此嘉惠在下,真不知何以為報,前輩在上,請受在下一拜。」
朱空翼身軀未動,卻由其軀體內透出一股無形的凌人氣機。
這般氣息,竟然把寇英傑的身子足足逼退了尺許以外。遂見他在紙上落筆道:「你我相見誠屬緣分,我生平最惡俗套,我雖較你大上許多,卻不願以長者自居。你可以去了,記住明日此刻再來。」
寇英傑見他說得真誠,絕無半點虛假神色,心知這類奇人最忌諱客套,再要堅持執後輩之禮,只怕自討無趣,當下只得抱拳告辭。
朱空翼放下筆,略向他點了一下頭,即起身向室內蒲團走去。
寇英傑出得洞外,內心真有說不出的興奮。這番遇合實在是太離奇,離奇得不可思議。
循著來路,踏著月色,趕回到自己居處地方,天光已然接近子時。坐在沙地上,只覺得全身筋骨疼痛不堪,兩隻腳心,更是說不出的麻軟,腳皮也磨破了。原來他來回踏足在石筍尖上跳躍行走,興頭上不覺疲累,此刻一空下來,才覺出疼痛,尤其是踏行在石尖上的那雙腳心,更是有如火炙,全身上下,也就因為雙足間興起的熱流,串連得遍體通熱。
月色下,前望著那一波浩渺的河水,波面迎以月色,泛射出點點星光。他不得不打點起精神來,囚為魚躍的時間,將要來臨了。
他不願意錯過了這一日僅得兩次觀察魚躍的機會,迎著即將透曙的天光,他把身上那捲魚龍百變圖小心展開。
當他著目於這捲圖畫上的一刻,內心禁不住大大的震動了一下,只見畫中的百條金鯉,襯托在浩瀚金波里,一條條都具生態,看上去簡直躍然紙上,彷彿較之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具形象,更具生態,更要活潑得多。
最近這幾次,每當他注視這捲圖畫的時候,他都會有這種感覺,尤其是眼前的這一瞬,他感覺到這百條金鯉那種生動的姿態,幾乎要破卷而出,點點鱗光,近著星月,給人以觸目驚心的迫目之感。他生平從未曾見過如此動人的圖畫,畫此圖的金龍老人,非但在武功上超越卓絕,甚至在繪圖方面的造詣,也足可睥睨藝林,可開一代畫匠之宗。
寇英傑打量著畫上的百條金鯉,內心澎湃著一種莫名的衝動,這種衝動感覺,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只是這一次來得特彆強烈。
他眼睛里看的好象已經不再是一捲圖畫,倒象是縱目在浩瀚的河面上,那百條金鯉也不似僅僅限於畫面上所限止的那一式動作。
在他的感覺里,魚、水百態,早已彙集一片,形成了一幅活躍真實的即景,魚的強烈感覺,已否定了固定的畫姿,而變成了活的景象。
寇英傑果是心存大智之人,這一瞬的靈性滋長,迫使他精神大振。他眼睛瞬也不瞬的打量著這張畫面,在活蹦亂跳的新鮮意識里,逐一搜索著畫上的金鯉。一百條鯉魚,各盡姿態潑剌為能事,豈止是一百種姿態?一千種,一萬種……這股鮮麗生動的畫面,早已使他眼花繚亂,只是內心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感覺,彷彿他已經將要悟出了其中的菁髓。
驀地,他內心起了一種震動,腦子裡有如鳴雷般的響起了一聲暴響,一時間,精神恍惚,血脈怒張,就在他眸子不得不離開這捲圖畫的一瞬間,他發覺那捲圖畫上現出了一道閃爍的白色銀線,這道閃爍而出的銀線,由其中一條鯉魚開始,有系統的把這一百條金鯉串成了一條。
寇英傑只覺得心頭震動益烈,簡直無力把持得住,然而他內心激動興奮的情緒,卻是難以遏止。他感覺到,這百條金鯉的微妙訣竅,自己已將把握到了,那道顯明的銀線,正是貫串這百條金鯉的一個指示。那是意識里,一種智慧結晶的湧現,只有在心靈交智的一剎那,才會滋生出來,稍縱即逝。寇英傑強力自持著心情的興奮與激動,正待順著那道畫面上所現出的銀線指示有系統的看下去,然而,那一陣內心的震動,實在是太過於厲害了。
耳鼓裡,再次響起了一聲雷鳴,他身子情不自禁的向側面歪倒了下去,圖畫上的那道銀色線條終於消失了,靈性略縱即逝,再也不復現出。
寇英傑只覺得遍體癱瘓如綿,腦子裡由千頭萬緒一下變成了空白一片,什麼思維都沒有了。他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方才那一縱即逝的靈機,那神秘的智靈,原可以指示他窺透魚龍百變的訣竅,從而指示他下手研習的方略,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的內在功力不夠,竟然坐失良機。
睡在沙灘上,他身心異常的疲憊,只覺得有說不出的心灰意懶,一切的希望似乎都破滅了。慢慢的坐起來,他再向那捲圖畫上注視過去,已經不復再象剛才那般的生動了。不知道又要過多久的時間,才會有方才那般的智靈,而智靈再湧現時,勢將遭遇到同樣的抗阻力量,自己又何能躲過?寇英傑沮喪的把這卷魚龍百變圖重新纏在腿上,他似乎萬念俱灰,懶洋洋的由沙地里站起來。
就在這一剎那,天忽然亮了,東邊天際,忽然閃出了一道紅線,也就在這一瞬間,第一尾鯉魚,由水面上潑剌躍起,緊接著千百條鯉魚同時躍起,一時間群鯉躍波,水面上彙集成一片光燦,金紅銀白的鱗甲,映著天色,反射出一江的異彩,那番景象實在美得出奇!
寇英傑的目光,不禁又被緊緊的吸住,注視下去。
自從與朱空翼邂逅交談之後,他的觀念也有所轉變,從而認識到一切的武功真髓,俱都孕育在大自然里,世間第一等的功力,也無不取之於大自然,認識了這一點,從而也就可以聯想出,那些所謂的武學大師,各派的開山鼻祖,他們所創設出來的武術招法,也都是對於大自然的某些動態心領神會的集結。
寇英傑心中不禁發出奇妙的一種想法——有一天如果他也能夠創設出幾種屬於他自己獨有的招式,那該多好?
水面上魚躍至歡,幾隻水鳥蹁躚的翱翔在水面上,不時的平飛,俯衝,掠波,躍起……
柔和的動作,卻暗含著強烈的衝激意識。
寇英傑在這些看似柔和其實激烈的動作里,忽然體會出不平凡的意義,那是一種永恆的繼續,象徵著生命的光熱和突破。
忽然他對自己的一切,又充滿了信心。
他心裡暗想道:「總有一天,我會參悟出這捲圖畫里的奧秘,必然也會領略出一套屬於我自己的武功……」內心有了這番決定,他感覺到鎮定多了。
他返回到石穴,沉思細想了一刻,總覺得一顆心忐忑難安,這一切都由於朱空翼這個人來得太突然了。
這位貴為皇裔的親王,竟然會淪失在荒蕪的山野過著類似原始人一般的生活,的確是匪夷所思,非但難近情理,簡直是荒唐怪誕!
朱空翼不可能說謊。這些,寇英傑只須要由他所用的幾件器皿,以及那襲高懸在壁的戰袍就可證實。再者,他的那種高貴風華與氣質,即使不能說話者,也在在表露無遺。
寇英傑不但相信他貴為親王,而且還斷定他必然是一個傑出而有所作為的王爺。
至於這樣的一個人,又如何會淪落到如此境遇?那可就令人深思不解了!
最使寇英傑為之謎結的是象朱空翼這樣的一個人,誰能由他嘴裡,把那根舌頭割走?這其中必然包藏著一件大的隱秘,而這件隱秘更可能關係著皇族的黑暗恩怨,細想起來,簡直是太可怕了!
朱空翼這個皇族貴裔,何以會退隱在此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地?
他是否在逃避著什麼人?或是在忍受著什麼……
總之,因為一切太微妙,太離奇,設非是其本人,外人,任何人也都難以猜透。
然而,象朱空翼此人那一身巧奪天地造化的傑出武功,在寇英傑想來,同樣的是不可思議的奇妙,同樣的是令人猜測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