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暗魂蕭起
仍在這條煙寒水冷的小河邊,仍然坐在這塊斑孔石上,紫凌煙的俏臉蛋已漾不出歡笑,只有謝古楓仍是一派悠閑自若,生像天塌下來也驚不著他。用肩頭碰了謝青楓一下,紫凌煙優心仲仲的追:「你倒是說話呀!青楓。」謝青楓笑了笑:「說什麼呢?」哼了一聲,紫凌煙哎道:「幫我想個解決問題的法子呀,那一伙人不肯罷休,越查越緊,越搜越近,他們再要追究下去,事情遲早會泄底……謝青楓道:「泄底又怎樣?」紫凌煙氣呼呼的道:「說得輕鬆,露底又怎麼樣?露底我就沒命了,你以為他們會饒得了我?」謝青楓拿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頂,安詳的道:「要你的命還得問問我這一關過得過不得,北斗七星會的夥計們宰別人我不管,待沖著你下刀,小媚,怕不能輕易如願!」紫凌煙嘆著氣道:「事情若是鬧到那步田地,就算整個破裂了,姑不論我們能否抗拒得於那六號人王,風聲傳揚出去對我也不好,青楓,這叫吃裡扒外,背諾毀信礙…」謝青楓笑道:「你這麼顧首顧尾,怕三怕四,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哪來如此周全齊美的事!」擰著眉心,紫凌煙搖頭道:「所以要請你幫我出個計較,青楓,撕破臉鬧窩裡反,不是辦法!」謝青楓道:「你爹呢?情形還好吧?」
紫凌煙唇角一撇:「組合里早派人去他住的地方搜過了,一幢磚瓦屋,明暗三間房子,半口活人不見,連些金銀細軟也都留置沒帶,你看他逃得多麼狼狽法?」謝青楓道:「你爹不是還有個女人姘著么?」
白了謝青楓一眼,紫凌煙道:
「你問我,我問誰了這麼多年不曾來往,誰知道那個野女人死到哪兒去啦?謝青楓聳著肩道:「難道也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什麼的?」紫凌煙沒好氣的道:「又來了,我爹向來只顧他自己,尤其到了性命交關的辰光,更是六親不認,他要逃命,絕對橫得下心來管自走人,就算他另有兒有女,也如同身外之物,總之,他住的地方根本沒有人!」謝青楓道:「死亡的威脅是極為驚心動魄的,從令尊的身上,我們又得到了一次見證!」輕捶了謝青楓一記,紫凌煙惱火的道:「喂,你是有完沒完?我爹逃了就算,視在我的問題可嚴重了啦,你倒是替我想個法子呀,真是一個頭兩個大!」默然半晌之後,謝青楓始道:「小媚,你那六個阿哥,都是從什麼方向來追查這件事?」紫凌煙道:「他們的路子可多了,先是就你的外貌、形態、武功路數來查究你的身份,另外著人去迫話,當晚原該值班的人為什麼沒有值班,從而由你混充進去?其中你們是否早有勾結情事?另一方面,他們甚至去盤詢我爹的公門關係、家庭淵源。人面交往等等細微末節,青楓,形勢不大佳妙,每當想起這檔子麻煩,我就不免心驚肉跳……」謝青楓緩緩的,極用心的道:「那天晚上我曾經改裝易容,且未亮兵器,動手過招亦盡量不便我慣常的把式,他們想找我出來,不很容易,就算認出是我,這伙子人王也不曉我們之間的關係,牽扯不上你,至於當晚值班的人原本便只有兩個、我是冒充受捕頭吳雄的差遣,扣準時辰,借口查班混進去的,那兩個傢伙怕我攪局,又不敢明說,當時場面還僵得很呢!所以達一層上,他們根本查不出名堂來。紫凌煙道:「但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同樣這麼天衣無縫呢?」謝青楓握住紫凌煙的一雙柔夷,平靜的道:「你的手好冷,小媚。」紫凌煙著急的道:「不要膩了,青楓,人家等著聽你說話。」謝青楓的雙掌合攏,輕輕的道:「你爹的公門關係、人面交往,都不見得有什麼端倪可尋,但如果他們查究你爹的家庭淵源而且查得非常徹底細密的話,就有可能追溯出令堂和你的這一段過往來;小媚,我們只能寄望事情已過去十六年,十六年是段相當漫長的時間,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或許一切已遙遠得無可查證了。」紫凌煙不由臉色泛白,微微抖索著道:「這樣的寄望,青楓,你不覺得不切實際,而且太過危險嗎y謝青楓頓首道:「不錯,所以我十分擔心。」紫凌煙狠狠的道:「把話給我說明白?」謝青楓凝重的道:「小媚,如果他們夠仔細、夠徹底,比如同我一樣他們就會招出根底來,因為事情的發生,總有源頭。總有根由,打比說,行動計劃是怎麼泄漏出去的?從哪裡泄漏的可能性最大?誰會這麼急切賣力的搭救常遇安,而且接應得如此巧妙準確?再以地緣條件、隸籍所在細加推敲,小媚,隱藏暗處的那人就呼之欲出了!」大冷的天,紫凌煙竟己額上沁汗,她呻吟般道:「青楓,你的意思是……他們終究能揪我出來?」謝青楓道:「可能性頗大,小媚,那些人並不傻,不比我們聰明,至少也不此我們傻!」紫凌煙喃喃的道:「或許你先時說得對…十六年了,十六年是段漫長的歲月,世事變遷,物換星移,他們…他們不一定能循線追溯得到我的過去……。」
謝青楓低呼一聲:
「小媚,我了解你這時的心境,但凡事切莫都從好處想,也該向最壞的地方打算。」猛一摔頭,紫凌煙又在著惱:「至少他們現在還沒有查到什麼,這幾天,我非常注意他們的言談舉止,甚至一個眼色,一個形容上的變化都不放過,而我自己也照樣參與此事的工作,一切仍舊如常,我看不出他們有任何對我懷疑的跡向。青楓,會不會是我的心裡有鬼,而過度敏感了?」謝青楓深沉的道:「當一個殺手群要對付某一個人,如果這個人又是他們自己夥伴的話,他們應該做得聲色不露,裡外無痕才算正道,行家對行家,且是有關生死之事,經常在表面上是難顯端倪的,小媚,就說你吧,他們如何能在皮相間觀察得出你內心的意謀?」紫凌煙煩躁的道:「好像你說得又很有理,青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謝青楓道:「別這麼焦急,事情總會有法子的,至少,有一種形勢對我們有利,我們已經察覺到危機存在,而且很慎重仔細的在研究對策,小媚,你來我我,還算來的早,這證明一項事實,他們可能懷疑到你,但卻尚未肯定,否則,今天你就絕對出不來了。」紫凌煙有些六神無主的道:「一輩子也不曾這麼煩亂過,好青楓,到底要怎麼做才叫周全允當?你就行行好,替找下個決斷吧,再繼續下去,我不挺馬腳也非露不可了!」像是早就有了「決斷」,謝青楓目光陰寒,聲音竟是如此冷酷:「小媚,『北斗七星會』的成員一共是七個人,六男一女,乾的是殺人勾當,奪金營生,真正合吃著一碗血淋淋的刀頭飯,你們之間,僅有捻股立業的搭檔關係,並無情感道義上的結合,這種連縱,最是寡絕無情,攪在上起,早晚落個斷頭橫屍,一座土墳,滿月衰草飛甚至連半滴眼淚也賺不到,所以,結論是立決立斷,隨時準備周他仍拚命,不管好歹,一了百了。」
不禁打了個冷趕,紫凌煙吶吶的道:「這樣硬幹……成嗎?」
謝青楓冷肅的道:
「除非你甘心認命則罷,還是照我的法子做比較好,小媚,你要我出主意,這就是了,記住,不該猶豫的事若是猶豫,付出的代價乃是相當巨大的!」
默默沉思了好一陣,紫凌煙終於一咬牙道:「好,青楓我聽你的,就照你的法子辦!」
緊握著紫凌煙的兩手,謝青楓懇切的道:「小媚,這才是我日常慣見的小媚,果決、冷靜、不慌亂、有毅力,干你這一行,原該具有這些基本條件,像剛剛那樣,不免令我懷疑,多少年來,你是怎麼混過來的了!」紫凌姻嫣然道:「所謂事不關己,關已則亂嘛,青楓,你也不用說風涼話來調侃我……」謝青楓淡淡笑笑:「肺腑之言,怎謂調侃?你回去準備著,好生防範,假設我的判斷不錯,要出事,就在這幾天,若沒有事,亦就不會再有事了。」紫凌煙忙道:「如果僥倖十一他們沒追出我來;青楓,就不必窩裡反了吧?」謝青楓嘆著氣道:「設若如此,當然可以暫且相安無事,但你容身在這樣一個充滿血腥酷厲又毫無人性溫暖的環境里,終究亦非長久之計,小媚,天下有許多許多殺手,你們不是最後的一群你明白我的意思?」紫凌煙頗有感觸的點著頭:「我想,我明白……」謝古楓緩緩的道:「不,小媚你可能只明白其中一部份,而不明白全部,人間世,在各個角落裡都蘊藏著苦難與不幸、危險與殺機,或者那是個賣瘋狗肉的老頭子,一個對人生見解偏激,神智錯亂的女人;或者是一匹突然脫韁發狂的怒馬,也可能是一間迷漫濃煙的炕房,生老病死,諸般怨恨邪惡;而雪亮的鋼刀快劍,都具有同一效果,分別只在有形與無形罷了。小媚,現在你明白了么?」覺得身上出奇的寒冷,紫凌用力貼緊謝青,聲調都有些走音了:「大概明白了吧……青楓,活得好無趣礙…」謝青楓輕聲道:「人生也有它美好亮麗的一面,小媚,得要看你從什麼角度、站在什麼立場去看它,不過,在『北斗七星會』里,恐怕你難以察覺……」紫凌煙好半晌沒話,后,她是一激靈,凄惶惶的道:「我得走了,但青楓,萬一發生間題,要怎麼通知你,和你聯絡?」謝青不慌忙的從衫內腰帶上取出一隻六孔竹哨,哨子只有三寸長,筆管粗細得那麼一小截,他遞給紫凌煙,微笑著道:「我會一直守侯在你們老窯附近,通到危險,你就吹這隻哨子,然後,就是我的事了,你不用管我以什麼方式來援救你,但請相信我,我絕對盡心儘力,而且,就在你身邊!」激動的擁抱著謝青楓,紫凌煙身子微微顫抖,禁不住哽咽起來:「不止在我身邊…,青楓,你還在我心裡,永遠都在我心裡……」冷清的河面上,忽然有一團團的漣漪擴散,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孤伶伶的掠著河水飛過,大寒天里,形單影隻,越顯那等空茫無奈。
紫凌煙凝視著鳥兒化為一點,十分傷感的呢喃著:「我覺得……我好像這隻鳥,天地蒼茫,竟有無處容身之感……」謝青楓道:「既然心裡有我,就不該覺得孤單無助,小媚,放寬心,一切我來擔待!」萬般不願的離開謝青楓懷抱、紫凌煙站起身來,依依難捨的道:「辰光不早,青楓,我真得走了……」謝青楓的笑容顯得牽強僵凝,他霍然起立道:「你向東邊走,我往西邊去,小媚,然後我們結成個圓,在圓心裡相會;不必回頭,因為面朝面碰上比來回張望來得實際。」於是,兩個人分向而行,雙方背影逐漸遠去,果然都沒有回頭,謝青楓說得對,依依回首盼顧,怎此得面朝面的再會?小河河面上,仍然煙生水寒,兩岸的衰草,也像更瑟縮了,天色尚未近晚,山野林間,幕藹又已沉沉,彷彿漫漫霧氣,又若一片輕紗籠罩,陰冷潮濕中,另泛著一股看不見的肅煞之氣。
在這裡,似乎隨時隨刻,都有這麼一種令人感到悶滯的壓力存在,那情景亦都不變,總是迷濛得看不清人的心、人的性。一切都似隔在恍惚之後…
紫凌煙回來的時候,出乎她意外的,是二哥曹又難早在路口等著了。
拋鏈下馬,紫凌煙任是心如小鹿亂撞,表面上卻仍沉得住氣,她隨手將韁繩繞在手指,如平常那樣嘻笑不拘。
「原來是二哥,大冷的天,二哥不在屋裡烤火納福,卻跑來外面吹風受凍,怕是這幾天閑慌了吧?要不要妹子陪你玩兒局牙骨牌?」曹又難望了紫凌煙一眼,寬大的黃臉膛上不露丁點表情,他冷漠的道:「我是來等你的,七妹,老大已問過你幾十遍了,如今情勢不好,你反倒朝外跑得勤!」紫凌煙笑遭:「橫豎沒有事,閑著也是閑著,不到外面我樂子散散心,還莫夠悶氣的。」頓了鎮,她揚起眉梢問:「老大這麼急著找我幹嘛?可是前些日那樁公案有了什麼新發現?」曹又難生硬的道:「不錯,我等在這望快有兩個時辰。就是奉了老大之命,專侯著你傳達這個消息。」
心腔子猛然收縮,紫凌煙反倒倩笑如花:「真有這麼急切法兒?還勞駕二哥頂著滿山寒氣到路口來等?其實我早一步知道,晚一步知道都不要緊,凡事有你們幾位老哥拿主意,都是一等一的高招,該怎麼辦還錯得了?」曹又難的眼神冷沉幽蘧,實在看不出他肚皮內有什麼玄機,招招手,他道:「我們走吧,七妹!」紫凌煙牽著坐騎,剛想循著山路往台地小紅樓的方向走,曹又難已搶前一步,橫攔在馬頭之前,他伸手朝著左邊那條小徑一指,漠然道耳:「從這裡去。」
紫凌姻臉上的肌肉剎時僵硬了,但又立刻恢復如常,她故意裝出於副訝異之態:「這望是去哪兒?二哥,我們為什麼不直接何去?」曹又難似是早已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也等著她有此一問,順水順流的道:「在家裡不好行事,老大特地找了個窩,大夥都在等著我們商議正辦,到了地頭,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有此一舉了,七妹,這邊走。」家裡為什麼不好行事?行什麼事?山林之中凄風寒霧,卻偏偏挑在那種不適宜的地方商議「正辦」,又是為了什麼理由?這樁樁不同尋常的舉止,再加上曹又難守侯路口的離奇行為,駱孤帆焦切的催詢,種種般般串連起來,便凝結成了一片巨大的、不祥的陰影,陰影罩上紫凌煙的心頭,隱隱中,她已經有了東窗事發的預感。
儘管明知事情不妙,她仍然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形態反應,表面上絲毫不露痕迹,曹又難走在前面,她牽馬跟在後頭,兩個人都沉默著,她特別把腳步放輕放柔,表示自己的底氣十足,心境照舊開懷鬆快。
大約走出了里許路,前面疏林子里已露出一角殘缺的槽脊來,紫凌煙曉得那是一座破落的山神廟,住在山上這麼些年,她只來過此地一次,算是相當陌生,莫非北斗七星會的成員們便選擇在山神廟裡商議「正辦」。
曹又難頭也不回的朝前走,腳步移動的方向,果然正是林間那座山神廟!一隻烏鴉突兀從林梢飛起。振翼斜掠而去,都種刺耳的「哇」「哇」叫聲,好一陣子還回蕩不散,讓人聽在耳申,越發覺得兆頭不佳了。於是,山神廟到了,這是廣座不大的廟字,相當破舊,幾呈半坍的狀況了。
廟門是啟開的,因為根本已經沒有廟門,前殿中深幽暗黑,陰沉詭異,如果在半夜三更來到這裡,還真說不準能遇上鬼呢!曹又難往頹塌斑駁的石階邊一站,朝廟裡伸伸手:「七妹,先請!」
隨手拋掉韁繩,紫凌煙大大方方的拾階而上,待她劇剛進入落葉灰沙及鳥鼠糞便遍佈於地的前殿里,四盞氣死風燈如斯響般像變戲法一樣齊齊燃亮,暈黃的燈光搖晃著,反映在殘傾的神壇上,流轉於壇后缺了半片腦袋的泥塑山神像上,也炫花了卓立周圍的五張人臉。不錯,正是「北斗七星會」其他的五位仁兄駱孤帆、胡雙月、沙人貴、公孫玉峰。以及山大彪。
氣氛很凝重,不,不止很凝重,簡直就是僵寒、是森嚴、是冷酷,迎著五個人十道如刃銳利的眼神,紫凌煙幾乎連呼吸都窒噎住了。曹又難緩步跟入,背負著手走到門側,看他是隨意閑立,其實他站立的位置,正好是攔截出人的關口如果有人企圖逃逸的話。
紫凌煙自己也知道臉上強扮的笑顏有些生硬了,她卻盡量在笑:「幾位老哥都在這裡呀?有累各位久候,實在不好意思,只因我不曉得會臨時有事,才溜出去逛了一圈。」五個人都沒有說話,包括曹又難,也好像忽然間變啞了。
紫凌煙故做迷茫狀,她茫然巡顧,放輕了音調道:「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勁了看各位老哥的神情,像是發生了大災禍……」駱孤帆一聲不響,只朝公孫玉峰點點頭,這位「北斗七星會」的智囊人物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定定的望著紫凌姻,似是要洞穿紫凌煙的心底隱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