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六章 沒有遇見你
自打流桑來后,楚玉的心情終於漸漸紓解,如同過了很長的隆冬,如今終於窺得些許細微春光。
人的心其實是有很強大韌性彈性的,只要有一息未死,一念未絕,就能慢慢地活過來。
但這並不代表,楚玉就因此忘記了容止。
她永遠都不會忘懷,她曾經愛過,離開過,惱怒過,但是卻從未真正憎恨的人,縱然容止死了,也是她心中永遠閃耀著光輝的寶石。
她過去愛著,現在愛著,將來也會繼續愛著這個人,她現在願意承認,即便生命不再,有的東西,是可以永恆的。
流桑留下來,給家中增添了不少活力,楚玉終究也沒趕他走,但看他模樣,也約莫明白了些什麼,再不提其他,只用他的方式給楚玉解悶。
這一日,楚玉忽然聽見門口的方向,傳來流桑的高聲喝罵:「你來做什麼?你還好意思來?給我滾!」
緊接著伴隨著一陣兵器交戈之聲,期間還夾雜著流桑的喝罵。
楚玉有些吃驚,流桑平時也是挺好說話的孩子啊,怎地會這麼破口大罵?正好桓遠就在附近,楚玉便請他去看看怎麼回事。
沒過一會桓遠帶著複雜的神情走回來,道:「天如鏡在門口,說要見你。」
楚玉愣了愣。
桓遠神情擔憂地望著她。遲疑道:「你,見不見他?」與流桑不同,桓遠並沒有一見到天如鏡便發怒趕人,對於這個人,他認為楚玉更有決斷處置地權力。
楚玉忽然一笑,道:「自然要見。為何不見?你讓人傳話給流桑,讓他把人帶到客廳等著,你順便去請觀滄海來,我去換件衣裳。」
推著輪椅慢慢回到自家卧室,因為她行動不便。所以在這座宅子里,一切門檻都是不存在的,階梯都用緩和的斜坡取代,就是怕她一不小心給絆著摔著。
關上卧室門,楚玉先自行換了衣衫,接著才從枕頭下取出一隻木匣。打開蓋子,銀白色的手環光澤流轉,楚玉低頭冷笑一下,蓋上蓋子,放在椅子邊,又慢慢地轉動輪椅出去。
客廳里流桑和桓遠已經在等著,前者臉上還有些不忿之色,楚玉沖他們點頭一笑。接著便轉向站在客廳中央的三人。
居中的是天如鏡,他兩側站著他兩個師兄。方才與流桑動兵器地便應該是他們。
楚玉和天如鏡看到對方時,彼此都是一怔。
天如鏡還是那副衣衫乾淨裝束整齊的模樣,但是他整個人好像瘦了一大圈,臉上彷彿一點肉都瞧不見,紫色衣袍如同掛在架子上。空蕩蕩地撐不起來。而天如鏡看見楚玉竟然是坐著輪椅來的。形銷骨立的面容上浮現詫色,站在他身旁的。越捷飛忍不住開口問:「你地腿?」他與楚玉畢竟曾主從一場,雖然他最終還是聽命於師門的,可相處那些日子,要說他對楚玉全無恩義,那是騙人的。
正如干林不忍心地救下劉子業,那時越捷飛也曾好幾次想來洛陽暗示楚玉小心些,卻被馮亭及時發覺阻止。
楚玉微笑道:「凍傷了,托你鏡師弟的福呢。」她眼波溫柔,聲音和藹,但說出的話卻帶著冷厲尖銳的譏諷,每一聲都直刺天如鏡地心臟。
天如鏡不安地抿了抿蒼白的嘴唇,低聲道:「對不住……」
楚玉也沒多看他,只讓桓遠將她推到主座旁,扶她坐上去,順手她又把盒子拿在手上,道:「你來我這兒,是問我要那手環的吧?」
她也懶得多說廢話,直接幫他開門見山。
天如鏡卻恍若未聞,只彷彿失神一般望著楚玉,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楚玉眼中寫滿了對他的嫌惡,就連偶爾不得不對著他說話,也彷彿看著什麼骯髒醜惡的東西。
楚玉不耐煩地重複說一遍,道:「但這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你若是想要,總得付出一點代價。」
天如鏡輕飄飄地笑了起來,道:「我並不是來要手環的。」
楚玉訝然道:「你說什麼?」她聽錯了么?
她冷然地,毫不留情地道:「不是來要手環的,那你巴巴地來我這兒做什麼?討罵么?」
越捷飛有些不平,禁不住插嘴道:「你嘴上便不能饒人么?鏡師弟也是身份使然,才會做出那些事來,他心中知道對你不住,一病病了一冬,稍稍好轉些便讓我來尋你。」雖然對楚玉有恩義,但看楚玉這麼嘲諷天如鏡,他還是要回護自己地師弟,「他此番前來,是……是……」
他好像要說出什麼,天如鏡急忙打斷他,道:「師兄,你答應我的。」
楚玉瞥了越捷飛一眼,微微慘笑道:「他是身份使然,天命驅使,難道就因為這樣,我便不能恨他?他有他地使命,可誰來還我容止?」她恨天如鏡,在容止之前,從未那樣強烈地喜歡過一個人,而在此之前,她也從未有過像這樣清楚而明晰的恨意。
越捷飛登時啞然。
再度轉向楚玉,天如鏡面上泛起一絲艱難,他緩緩道:「我不是來索回手環的,這手環,你不是一直想要麼?我需要找一個繼承人,正好你知道許多,通曉其中知識,做繼承人是再適合不過。」
楚玉這回是真的給驚著了,她狐疑地打量天如鏡:「你在打什麼鬼主意?」不會是想用這種蹩腳的借口把手環給騙回去吧?
天如鏡苦澀地笑了笑道:「你若不信。可讓我服下毒藥,解藥拿在你手上,容不得我弄鬼。」
楚玉猶豫一下,還是同意了天如鏡地提議,畢竟她現在固然能把天如鏡千刀萬剮又如何?她地容止永遠回不來了,此外假如天如鏡肯自願服毒那是再好不過。也省得她讓觀滄海動手。
轉頭問觀滄海要了他比較厲害的一種毒藥,毒發時間為一刻鐘,倘若一刻鐘內天如鏡不能如他所言地做到,沒有解藥,便會毒發身亡。
楚玉甚至有點希望天如鏡是來拚死拿回手環的。乾脆毒死他好了。
但讓她驚訝的是,天如鏡竟然完全沒搗鬼,他很快速地讓她貢獻出一點細胞,手環記住她地dna,接著轉移許可權,不過是半盞茶的功夫。便完成了一切。
手環沒一會兒便套在了楚玉的手腕上,冰涼沉重的觸感讓楚玉有一種彷彿被什麼給鎖住的感覺,楚玉嘗試著發動一下手環地防禦功能,幽藍的光罩頓時籠罩在她身體周圍,這下子她才終於確信天如鏡不是誆騙她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便宜她?
皺了皺眉,她剛要說什麼,卻見天如鏡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道:「如今我總算能卸下職責,今後便交給你了。」他好像終於解脫了一般。整個人都顯得輕鬆不少。
楚玉負氣冷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拿著手環便會聽你的話去維護歷史?我若是偏要逆你的意改朝換代,現在你可奈何不了我。」
她一邊說,一邊從觀滄海手中接過來解藥,朝天如鏡遞過去。
畢竟天如鏡遵守了承諾,她也沒必要一下子毒死他。一想起容止。楚玉便又覺得,就這麼毒死他太客氣了。
可她畢竟不是一個惡毒的人。雖然有心讓天如鏡品嘗生死不如地味道,卻不知具體該如何實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天如鏡卻沒接那解藥,只露出一個飄忽的笑容,道:「你知不知道,每一個朝代,都有一個數,稱之為勢,假如這世上情形與天書所載不符,勢便會發生偏差,而一旦勢發生偏差過大,手環主人也會跟隨著身死。」
換而言之,其實每一代的繼承人,維護歷史,並不僅僅是維護著所謂天命,還存在著一絲自保生命的意圖。
假如歷史發生不可逆轉的偏差,那麼手環主人也會跟隨著死去。
楚玉一怔,手好像被蛇咬傷一般彈起來,她驚駭地望著套在自己手腕上的銀色金屬環,那物體不僅僅是套住了她的手腕,也套住了她的生命。楚玉又驚又怒,下意識反手扇了天如鏡一巴掌。她本以為天如鏡意在取回手環,卻沒料到他在最後地時候,還擺了她這麼一道!
天如鏡的臉被這一下打偏至一旁,但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慢慢地又轉過頭來,固執又倔強地道:「所有可能影響勢地人,容止我要殺死,你,我要鎖起來。」
楚玉想也不想,立即用力把銀色金屬環從手腕上往下擼,冷笑道:「我不會也學你轉移給別人么?」他會玩這一招,難道她不會?
天如鏡眼神空落落地,他蒼白臉上印著明晰的指印,嘴角卻流淌出烏血來:「你知道不知道,原本擁有手環,但又放棄許可權的人會怎麼樣?」他的目光逐漸空洞,聲音也越來越慢,「會失去所有的記憶,變成一個傻子。」
這情形與容止那時地許可權轉移又有所不同,容止那時是借用,時間不超過一個小時,只要在此期間內不做什麼,便不會有太大影響,而楚玉現在,則是將她地生命和這手環牽繫在了一起。
楚玉原本滿腔怒火,可是見他這副模樣,卻禁不住怔住,天如鏡眼下的模樣,分明是毒發癥狀,可現在距離天如鏡服毒還沒到一刻鐘……她忍不住回頭看觀滄海,後者亦是有些茫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天如鏡強撐著最後地意識,緩慢道:「我來此之前,便沒打算活著離開,早已自行先服了毒藥,我一生的價值如今已然用盡,來此完成我最後的使命,便是我死的時候。」
楚玉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憎恨的人,卻搶在她動手之前,自行踏上死路。
「我……」天如鏡的目光渙散,言語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我求仁得仁……死又何妨……這是我的……道……我不後悔……可是……可是……沒有遇見你……便好了。」
假如沒有遇見她,他還會那般冰心無塵,不為任何俗世的情愁所困擾,那樣他便可以堅定不移地朝著目標前行,不會這樣掙扎地愛恨不能。
他的身軀無力地在她面前跪下,如同一具傷痕纍纍的可悲玩偶,一直在牢籠之中起舞,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他瘦削的身體倒在地上,很快地便沒了呼吸。
只不過眨眼功夫,天如鏡便在楚玉面前死去,他憔悴的臉容上掛著解脫的微笑。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眸底彷彿還印著生前最後看到的那個人影。
楚玉的腦海一片空白,她沒料到天如鏡竟然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如此地決絕,這變化快得讓她幾乎反應不過來,原本她胸中滿腔的恨意,可是眼下卻皆盡化作茫然。
她隱約知道天如鏡為什麼會尋死,那是她從前不願深思的問題,如今更沒有必要深思,人一旦死去,愛和恨都無關緊要,不管多少往事都只能隨風而去。
過了一會兒,楚玉下意識地望向與天如鏡同來的越捷飛,後者神情雖然悲傷,卻並不激動,顯然他早已知道天如鏡的決定,此番前來,就是來看著他死的。
越捷飛走上前來,彎腰小心地抱起天如鏡的屍體,轉向楚玉,道:「公主,阿鏡已經用命還給你,這樣可足夠?他其實一直對你……算了,不提也罷。」
楚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越捷飛也沒再說話,他抱著天如鏡逐漸冷去的身軀,轉過身,慢慢地朝外走去,干林隨後跟上,這兩人,都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補充說明下上章的標題,,取自金庸一部小說的一句話「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歡」,說的是楚玉,不是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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