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霧裡乾坤
天色大亮。
嚴密包圍於「大金樓」之外的敵人們並未採取行動,情況依然平靜——卻是一種窒息般的平靜,人的胸脯宛如被什麼橫壓著,沉悶得連吸口氣都是恁般滯重……
金申無痕剛從一扇窗口后窺探下來,面色僵凝,沒有絲毫表情。
展若塵知道金申無痕在想什麼,他站在一邊,默然不出一聲。
來回蹀踱幾步,金申無痕背對著這邊,低緩的開口道:「天已經大亮了,能見度也極佳,他們為什麼仍舊按兵不動?他們到底有什麼打算?」
雖然沒有提名道姓,也沒有面對面的說話,但展若塵明白金申無痕是在問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他道:「我認為這有兩種可能,樓主。」
還是沒有轉身過來,金申無痕語聲微帶暗啞的道:「說說看。」
展若塵靜靜的道:「其一,他們發覺『大金樓』的本身建築堅固,且防守縝密,比他們原先的研判更要難攻得多,是而便須另做打算;其二,他們正在計劃某一樣行動,這項行動的效果可能較之強撲硬攻要省事且有利,總之,他們到現在尚未發動襲擊,必然有著他們利害得失上的周詳考慮。」
金申無痕道:「依你看,他們真會愚蠢到使用長期圍困的方法么?」
展若塵道:「不可能,樓主,因為他們和我們同樣明白,事情拖延下去,只有對他們不利,在他們而言,為山已至九仞,這一簣之差,是斷不甘冒險的,兵貴神速,遲則生變,對方豈會不知夜長夢多的道理!」
面朝著展若塵,金申無痕沉重的點著頭道:「如此說來,他們已是另有計較了?」
展若塵道:「不錯,對方必不會因為『大金樓』難攻便棄而不攻,這個『金家樓』僅存的最後據點,以及這據點中的一些人,全是他們勢在必得而又視做強仇大敵者,他們決不會留下這個禍源,因此,剩下的便是他們另有圖謀了;時間的延宕,只是重新計劃在準備或研議上的緩衝現象,用不了多久,形勢便會大白!」
扶了扶左眼的黑皮眼罩,阮二小心的介面道:「老夫人,我們便豁上一死,突圍出去,好歹也比耗在這裡等著挨打強!」
看也沒看阮二一眼,金申無痕冷冷的道:「『大金樓』不戰而棄,我咽不下這口氣;這裡遲早守不住,我明白,但舍要捨得有代價,不叫他們綴上幾條命,我不退,也不走!」
阮二不敢多說,唯唯諾諾站向一邊.
金申無痕神色悒鬱的道:「若塵,你看那些狼梟之屬又會出些什麼詭計?」
展若塵苦笑道:「這個範圍太廣,不易猜測,但有個原則卻是一定的——他們將要進行的計劃必然歹毒陰狠,不會給我們稍留餘步!」
沉默了片刻,金申無痕咬咬牙道:「不管他們是什麼陰謀,也不管我們能挺多久,總要給那些人最大的懲罰——我們力量之內所能辦到的報復手段俱須盡使無邊!」
展若塵嚴肅的道:「這一點請樓主放心,我們都會遵照樓主的心意去做,務求反創叛逆至最大程度!」
金申無痕喃喃的道:「血債血償……他們播種的是什麼,便要他們收穫什麼,天道是循環的,報應也該不爽……」
這樣的一個強人,一個女中豪雄,一個終生也不曾向命運及逆勢低頭的人,此時此刻,居然也談到了報應,寄望於天道的循環,由此一端,即可見她心境的沉重與傍徨,亦由此可證當前的局面又是如何的險惡了!
展若塵不禁心中感觸頗深,他振作起精神,加重語氣道:「樓主不必憂慮,勝敗不足以論英雄,更且勝敗亦不在眼前這一關.來日方長,青山留在,還怕它將來不再翠綠滿目,蓊鬱成蔭?」
唇角微微勾動——也算是聊表笑意吧——金申無痕語調里眨著凄涼韻味:「但願還會有那一天,那翠綠滿目,蓊鬱成蔭的一天……」
展若塵肯定的道:「只要我們堅定信念,全力奮發,樓主,這並不算是奢望;就如同單慎獨的叛逆行為,他所做到的程度,亦不似某些人想像中那樣艱難一樣……」
猛的打了個冷顫,金申無痕激動的遭:「你說得對,若塵,天下原來少有不可能的事——無論事情的表面是如何嚴固細密,它的內里也有著缺陷或疏漏,只在肯不肯下功夫去探究,舍不捨得豁上精力罷了。」
展若塵探沉的道:「樓主乃是『金家樓』再興的唯一希望,樓主要有決斷,有毅力,有信念,大家才提得起士氣來,設若樓主個人亦生了猶豫,趨向悲觀,則就真箇大勢已去,再不可為了,樓主肩荷重任,是匡複基業的精魂,務請樓主振作……」
點點頭,金申無痕道:「我明白……」
垂手站在一側的阮二,忽然抽了抽鼻子,神色微現迷惑的移目四察,幾乎在同時,展若塵與金申無痕也聞到了一種特異的氣息——那是一種翳悶的、渾濁的,更帶得有辛辣味道的氣息。
守在窗口後面窺望外面動靜的嚴祥,這時候也急切的向下面示警:「察告老夫人,外頭有古怪,他們由七八個人推著一口大鐵鍋,鐵鍋架在一具四方形帶著兩個輪子的鐵灶上,正向本樓四周移近……」
金申無痕道:「如此說來,不止一口鐵鍋?」
嚴祥目不轉睛的向外查視,極迅速的道:「不止一口,約莫有二十幾口鐵鍋,鍋底鐵架生著極旺的炭火,鐵鍋里冒著濃煙樣的白色霧氣,每口鍋旁都有兩個人朝鍋里灑些白色及褐色的粉末……」
金申無痕斷然下令:「射殺他們……」
緊接著她這句話,阮二反手扯動垂掛於廳門之側的警索,鐘聲急劇中,機括聲、弓弦聲立時彈震回應,「大金樓』上下的每一個窗口、氣孔、暗隙,全流射著利矢鏢箭,寒光映著旭日,閃飛如芒!
於是,外面傳來了騷動,有如喝及嚎叫的聲音,有鍋鐵倒翻的撞震,也有金鐵交擊的音響,很混亂,但混亂卻持續著。
對著窗口之外,嚴祥「嗖」、「嗖」、「嗖」一口氣射光了手上連珠弩的利矢,將弩朝身旁一摔,連腰間的角柄寬刃短刀也飛拋出去,他抹著汗大叫:「射翻了他們七八口鐵鍋,其餘的都推了過來,那些龜孫子,老早把擺鍋的位置相妥了,鐵鍋一反,人就往後跑——好,又放倒了十幾個……」
金申無痕冷靜的問:「擺鍋的位置,可占著順風吹拂過來的方向?」
嚴樣左瞄右看,忙道:「可不是,正好順風,鐵鍋里的煙霧全朝著本樓漫過來了。」
哼了哼,金申無痕道:「這大概就是他們避免硬攻的新花樣了……」
展若塵立道:「樓主,事不宜遲,這股煙霧可能有毒,還請大家即以巾帕或用布塊浸濕,蒙於口鼻之間,以防不測——」
金申無痕提高了聲音道:「你們都聽到了?」
就在各人紛紛掏出巾帕沾水掩住口鼻的時候.展若塵快步來至嚴祥所據守的窗口之旁,他順著窗后鐵柵的空隙朝外探視,而此刻,但見白滾滾的煙霧迷漫,層層疊疊,宛如波浪般起伏涌盪,外面的景色,業已隱入一片朦朧中.
展若塵稍稍吸了口氣,他察覺這股白茫茫的煙氳竟帶著極為濃厚的蠟味,但又不是單純的白蠟氣息,其中更滲合著怪異的辛辣,只稍稍吸入一口,便差點忍不住嗆咳起來!
白滾滾的煙霧不僅漫罩著「大金樓」的四周,更順著空隙侵入樓內,於是,嗆咳聲此起彼落的響個不停,大夥任是由濕巾濕布捂著口鼻,那等辣味也相當夠受了……
屏著氣來到階下,金申無痕陰冷的道:「若塵,你察覺了些什麼?」
展若塵眉宇深鎖,道:「煙霧裡有著濃重的蠟味,但卻摻雜有其他辛辣的毒質——」
金申無痕雙眸閃耀著狠毒的光彩,銳厲的道:「虧他們想得出這個鬼法子——鐵鍋燒紅了熱力自高,白蠟研成粉狀灑向白鐵鍋,就會借熱力蒸發成霧氣,那辛辣的味道,我剛才也嗅辨了一下,似乎是『胡椒子』的氣息,而『胡椒子』的果實也正好是灰褐色的……」
意念在腦中連連轉動,展若塵疑慮的道;「樓主所言甚是,然則越是如此,情形便越可疑——」
微微揚頭,金申無痕道:「怎麼說?」
展若塵目注連漸稠厚的煙霧,神色凝重的道:「白蠟經熱,只能蒸發成氣,除了遮人視線,並無大害,而『胡椒子』性辛辣,味刺激,可予人呼吸器官之暫時不適外,亦無劇毒。在這種不能造成致命傷害的事實下,對方大費手腳,付出如此犧牲,又是為了什麼?」
金申無痕脫口道:「莫非這只是一種掩飾手段?掩飾他們另外更進一步的毒計?」
展若塵道:「我想不外如此;樓主,注意他們這個行動的特點——用煙霧遮人視線.煙霧之後,必然尚有更為惡毒的步驟進行……」
金申無痕環顧周遭,樓中已是霧氳迷漫,煙氛飄聚,幾步之外,人影便已顯得隱約模糊了,然而咳嗽聲不停,抽噎聲連連,她不禁怨恨的道:「隨他們搞吧,任那些畜牲弄什麼玄虛,總也得付出代價,我要叫他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代價的沉重與慘痛……」
展若塵冷靜的道:「我們一直就是這個意思,從來也不曾改變過主意,樓主。」
金申無疽喃喃的道:「來搶吧,來奪吧,『大金樓』就在這裡,姓金的僅存的命脈也皆殘留於此,你們可以來侵掠擄奪——只要你們有這個本事……」
展若塵在心中嘆息,是多麼沉痛的打擊加諸在這位一代女傑的身上?
又是多麼冷酷的現勢壓迫著她的尊嚴與豪情?
大勢難回,壯士無顏的悲涼,不止是男子漢獨有的感觸,真正的女中丈夫,也同樣有著這等迥異於女性柔婉傳習的心懷。
一條人影匆匆從廳惻的迴廊那角奔了過來,人未到,大嗓門業已拉開:「我說大妹子,這是怎麼回事?到處煙霧蒙蒙,又沖又嗆,活像裡頭加灑了辣椒沫,嗆得人涕淚齊噴,好不難受——」
金申無痕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她的老哥申無忌來了,冷冷的,她道:「別問我怎麼回事,你該去問單老二那干披著人皮的畜牲——煙幕是他們施放的,總歸沒有向我們道喜的意思!」
申無忌拿著一塊濕帕捂在口鼻間,聞言之下不由瞪著一雙牛眼道:「敢情你也吃多火藥沫啦?對老哥哥這麼個沖法?我只不過問上一句,犯得著跟哥哥找彆扭?!」
金申無痕沉著臉道:「誰跟你彆扭?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虧你還有嚷嚷的興緻!」
咽了口唾液,申無忌連忙岔開來道:「妹子,整幢大樓裡外上下全是一片煙霧,你到底有個什麼打算?莫不成大家全窩在裡頭挨嗆挨熏?好歹也得想個法子出來應付才是!」
金申無痕面無表情的道:「法子早就有了!」
申無忌急道:「快說,我們也好心裡有數,配合一致!」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以不變應萬變,我們就這麼熬著,等他們來!」
申無忌錯愕的道:「就這麼熬著等他們來?大妹子,這滿屋的煙,又能挺到幾時?再要熏下去,不用人家來攻,我們光是嗆也都嗆癱了……」
冷笑一聲,金申無痕道:「哥哥,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單老二他們豈會如此寬宏大量?肯把時間延長到等候我們自己『嗆癱』的那一步?」
申無忌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說?」
金申無痕道:「他們早就迫不及待,用不著熏倒我們,對方的毒著就會一步接著一步逼迫上來,而事實上,這一股子煙幕霧氣的作用亦不在於熏倒我們!」
申無忌叫道:「然則這些王八羔子到底是在打的什麼歪主意?!」
金申無痕肅然的道:「不用急,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他們是在打的什麼歪主意,但無論對方欲待施展的手段如何,包管不會若『天官賜福』般的和悅就是……」
咧咧嘴,申無忌有些氣惱的道:「這,這還用得著你說?莫非老哥哥我,尚不曉得雙方正是在拚命的光景?」
金申無痕重重的道:「穩著點,哥哥,立時就會真正到達拚命的關頭了!」
站在窗口後面的展若塵,忽地表情一僵,迅速提高了音調;「樓主,他們的後續行動約莫開始了,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是的,那是一種古怪又密集的聲音,「噗哧」「嘩啦」是好幾樣不同音響的攙和,而且,像是什麼物體在碰撞之後破碎的聲音!
瞄著窗外的嚴祥忽然驚叫:「是些豬泡膽,還有好多種不同形式的瓷瓦罐,都從遠處拋擠過來,撞在哪裡破在哪裡……」
另一邊梯階上的古自昂也驀而高喊:「油,老夫人;我聞到油的味道!」
碎裂聲、撞擊聲,仍在不停不絕的繼續著,而另一種更巨大的音響接連而起——轟隆隆的震撼里,更夾雜著宛似車輪滾動的轆轆聲,彷彿有無數載著重物的車輛正向這邊賓士而來!
展若塵的視線全力集聚向窗外,在滾動飄浮的厚重煙霧中,但見層層的霧氳翻湧,白茫茫的一片翳靄起伏,就在那等煙幕也似的霧氳拂動里,一團團龐大的車影破幕而來,急速向「大金樓」四周逼近!
不錯,是些車子,全是兩輪的椎車,車上並且堆滿了枯枝亂草!
展若塵叫道:「樓主,宜先阻他一陣2」
金申無痕叱道:「射死這些畜牲!」
警鐘又急劇的響了起來,箭矢暗器再度自「大金樓」中朝外飛射,但是,這一次卻收效不大——車上的枯枝幹草乃是推車人最佳的掩遮物,而煙霧迷漫,準頭更受影響,除了有數的幾輛車子打橫或翻傾,大多數的柴草都抵達了它們既定的目的地1
豬泡膽與瓶瓶罐罐仍然不停的拋擠過來,黃黑色的油液進濺噴洒,有的更聚成小泊,婉蜒迴流,有的拋高上揚,黏稠的油液垂掛下來,那種濃重的油腥味道,甚且超過於煙霧中原有的辛辣氣息!
金申無痕鎮定的道:「他們是要用火攻?」
展若塵凝重的道:「看情形是如此,樓主!」
漠然一笑,金申無痕道:「方才那一陣急射,可曾多少產生了些阻攔效果?」
搖搖頭,展若塵道:「效果極微,樓主。」
申無忌大叫:「我們衝出去和那些雜種拼了,豁上七零八碎,也強似封在這幢鳥樓里白白被火烤死!」
金申無痕冷然道:「單老二正希望我們這樣做,如果他未曾設好陷阱,布下圈套,叫我們一個一個往裡掉,我就剜出這雙眼來給你看!」
窒了窒,申無忌咆哮:「你到底打算怎麼辦?莫非真箇要大夥一口氣全憋死在這裡?一條命搭上不稀罕,連拼上一場的機會都不可得,這才叫窩囊!」
金申無痕眼下的肌肉不停的跳動著,臉色已變青,她厲聲道:「這裡的事由我作主,該怎麼辦我來決定,你別擾我,我再說一次,哥哥,你別擾我!」
申無忌氣得直挫牙卻只能跺跺腳,咕噥著走到一邊.
金申無痕揚聲道:「若塵,對方若用火攻,你看我們能守多久?」
展若塵估量了一下,道:「最多只能拖到火勢方起的時候,待到焰苗包卷,濃煙拂涌,熱力炙烤與煙硝的熏嗆相加,人就恐難以支撐了!」
金申無痕果決的道:「好,除了小部分,大家就只守到火勢方起的時候便由秘道退卻!」
在一旁干生悶氣的申無忌,忍不住又拉開嗓門叫了起來:「什麼意思?你倒說說看,哪一小部分留下,哪些人又該退走?」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我會決定,哥哥。」
匆忙來到乃妹身邊,申無忌急促的道:「妹子,我知道你咽不下這口氣,我也曉得你不甘就此白白放棄『大金樓』,你一定要撈回點代價,對他們盡量施以打擊,不管你怎麼想,我們都會照你的意思做,但有一樁,你自己必須退走,這個險不能讓你來擔!」
金申無痕冷漠的道:「不該由我來擔,又該由誰來擔?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
申無忌大聲道:「你的責任不只是把命賣在這裡,你的義務亦非僅逞匹夫之勇,你還有更大的使命,更重要的負荷——『金家樓』的復起、基業的振興,希望全在你身上,對叛逆的聲討,弟兄們的血債,也全要你來運籌帷幄,籌謀報仇之道,如果你不幸躺下了,大家還有什麼指望?這沉淪的一切,豈非亦乃萬劫不復了?」
金申無痕板著臉道:「我會考慮到這些。」
申無忌火辣的道:「總之一句話,你非先退不可,要拚命,我來拼,『金家樓』折了我申老漢仍還是『金家樓』,設若少了你金夜叉,就整個散了檔不說,這深仇大恨,永遠也不用想再報還了!」
金申無痕怒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竟對我發號施令起來了?該怎麼辦;我自有所較,用不著你費心!」
申無忌臉紅脖子粗的大喊:「平常我都聽你的,以後——如果還有以後的話——我還聽你的,就是眼前這一樁,你非照我的意思做不可,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留在這裡!」
重重哼了一聲,金申無痕峭銳的道:「你聽著,哥哥、二叔、你、淑儀夫婦、雄兒、嘉嘉、無求、無幕和你們偕同三十名孩兒先退,十衛留下四個人來,其餘的由古自昂帶著也與你們一齊走,這裡由我來殿後——」
忽然,展若塵走了下來,靜靜的道:「樓主,申前輩說得不錯,樓主肩負重任,身系『金家樓』興亡之責,實不宜為了一口氣而涉此大險,無論後步是安是危,俱皆不值——容我獨自留下卻敵,我想,傾力之下,亦不會太使樓主失望!」
金申無痕冷峻的道:「若塵,你也未免太狂,悍敵如虎,豈是你一己之力所能抗拒得了的?」
展若塵道:「儘力而已,樓主。」
金申無痕的神色顯得有些悲戚——那是一種冷峻與淡漠的外表所不易掩飾的悲戚,也是一種感受深刻的悲戚,她搖搖頭:「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在此賣命,若塵,『金家樓』所屬各員,比你更具有這樣的責任!」
展若塵沉穩的道:「蒙恩受惠,這就是該向樓主報還的時節了;『金家樓』僅存此脈忠良,實力保存最是重要.不宜輕言犧牲——」
金申無痕動容道:「若塵,你也是忠良之屬,亦乃我所余實力之根本,我不要你以這種方式來報答我,我希望你活著,比我都活得更長遠……」
展若塵懇切的道:「樓主,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要面對現實,我獨自留下斷後,犧牲的可能性亦非絕對,我自信身手靈便,在任務完成之後,突出重圍的希望極大,講句不好聽的話,打不過,還逃不了么?」
金申無痕仍然搖頭道:「不,這樣太過冒險,一旦發生不幸,更將令我終生難安,我想,還是照我方才的計劃,你跟著我同進退,好歹也有個支應!」
展若塵憂慮的道:「樓主責任重大,閃失不得,務請樓主顧全大局,以便將來匡複基業,復仇雪恥著眼,勿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則『金家樓』一脈忠良,也就幸甚了!」
一個箭步搶了過來,申無忌氣吼吼的叫:「你還要我們怎生求你才肯點頭?這可是鬧意氣的辰光?你若是一朝有了什麼長短,家裡的老老小小忍辱受屈倒也罷了,『金家樓』的復起卻是指望誰去?大妹子,你一向是個明白人,怎的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腦筋就轉不過彎來啦?」
金申無痕怒道:「我自有計較——」
申無忌也似豁出去了,他嗔目咆哮:「不管你有什麼計較,你若不走,就是不行!」
雙目倏瞪.金申無痕火爆的道:「哥哥,你不要真箇觸犯我,我對你已經夠忍耐了!」
狂笑一聲,申無忌叫道:「充其量你宰了我這老哥也就是了,大妹子,我便拼上一死,也非要推你離開這幢『大金樓』不可!」
金申無痕銳厲的道:「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麼法子叫我離開!」
申無忌激動的道:「你馬上就會知道我用什麼法子——這一遭,我是斷然不會遷就你的愚行!」
雙目中寒光閃射,金申無痕尖聲道:「你——」
一聲斷喝,白髮蒼蒼的金步雲不知何時奔了過來,他鬚眉俱張.顫著聲叱喝:「生死之間,存亡之際,眼看敵逆即將陷門破壁,淪我入萬劫不復的絕境,你們猶在這裡爭論吵鬧,叫囂不休,莫非真箇『金家樓』的氣數已盡,窩裡翻之外,連血緣相連的親人也都迷了心,失了魂,喪了道?!」
金申無痕神色修然,沉沉的叫:「二叔……」
金步雲全身哆嗦,眼含痛淚,他指著金申無痕,噎著氣道:「無痕,你素來鎮定沉著,果敢堅強,大風大浪全撼你不動,目前既便形勢惡劣,也應該不至令你失常,然則你為何精氣浮躁,一反干昔的冷靜從容?要知道你是『金家樓』一樓之主,是一個組合的掌舵者,大家全看你的,聽你的,跟著你走,如果連你都亂了章法,群龍無首,我們還有什麼指望?」
金申無痕凄然道:「二叔,事情並非如此,是你老誤會了——」
申無忌也急切道:「我妹子蠻不講理,一意孤行,她愣要充狠逞能,留在這裡替大夥斷後,是我不允,這才吵了起來,你老想想,以我妹子的情形,又如何——」
擺擺手,金步雲道:「事情的經過我明白,你們兄妹不用再爭,這一次,是無忌有理。無痕,我來作主,你必須先退;要明白,你被坑在這裡,則不啻『金家樓』的命脈全部斷送於此,你就算不為自己設想,也要為『金家樓』長遠的基業設想,為『金家樓』千百忍辱之士設想,你一定要先退走!」
金申無痕忙道:「可是,二叔,我不能……」
打斷了她的話,金步雲高聲道:「我是你的長輩,是金氏一族碩果僅存的老人,無痕,你若違背我的意思,即是目無尊上,有悖倫常,你膽敢如此?!」
金申無痕焦躁的道:「我怎敢違背二叔的交待?只是我一口氣難咽,不甘就此退走,將此『金家樓』最後的據點奉送叛逆,我有責任——」
金步雲大吼:「你的責任不是現在送死,而是將來如何重光江山.再起基業,無痕,你是要活活氣死我,還是要我一頭撞死在你的面前?!」
金申無痕凜然道:「侄媳婦不敢——」
沉重的,金步雲道:「好,那還不走!」
申無忌咧開大嘴道:「還是二叔明白事理,我說大妹子,要走就得趕緊啦!」
有「嗖」「嗖」的聲音傳來,也有「呼」「呼」的音響在顫動,於是,隔著窗戶,頓見紅光升騰,烈焰飛舞,窒息般的熱潮,幾乎是立即的透撲進樓內!
屜若塵冷靜的開口道:「起火了,油草柴薪引燃火勢,這裡的氣溫很快便會升高,煙硝熏嗆之下連呼吸都會困難,我們目下人手之中,能夠運用閉氣屏息之功者不多,再要不走,就會憑遭損害,樓主,請即下決斷!」
咬咬牙,金申無痕顯得極其艱難的道:「好,我走,但是,卻不能只留你一個人在此涉險!」
展若塵嚴肅的道:「我是在貫徹樓主的意志——不能白白拱手讓出『大金樓』,必須要令對方付出代價,而我,正是要他們付出代價的執行者,況且,純系自願!」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無論怎麼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如山的重擔,不該由你一肩擔承,若塵,不許推拒,我留幾個人在此助你狙殺叛逆!」
展若塵言自由衷:「不必,樓主,這會多增傷亡——」
金申無痕迅速的道:「古自昂、簡叔寶、馮正淵、易永寬、嚴祥,你們五人留下,另外,金申族人中留下一個,看誰自願擔當?」
申無忌大聲道:「我!」
金步雲顫巍巍的道:「我來,我老了,死不為天,便拿這付風燭殘年的臭皮囊,去換他幾個年輕力壯,包是有賺無賠的便宜事!」
金申無痕專獨的道:「二叔為一族之尊,豈能把老的留下涉險,讓小的苟安逃命?這等不孝之事,斷不可為,哥哥,就是你留下!」
雙手重重抱拳,申無忌笑道:「夠意思,妹子!」
金申無痕立道:「若塵,你與古自昂過來!」
展若塵與古自昂匆匆走近,金申無痕低促的道:「我告訴你們第三條秘道的隱密及其使用方式;樓下后廊邊我專用的浴室中,那方以青紋石徹成的浴池,底部便是秘道的入口,浴池底部並就的方形石塊,從右邊數第三、四兩塊可以移動,但在移動之前必須用力踩踏左邊第一二兩塊並石,要連續用力各踩一次。踏左邊第一塊並石的作用是令其下藏機簧松扣,踏第二塊並石的用意是將下面對準入口的十排箭矢鐵架擋板震落,俾免受襲;你們記住,進達秘道入口之後,務須將池底並石恢復原狀,並石歸位,則一切機關性能便又如舊了……」
點點頭,展若塵道:「我們會記得.樓主。」
這時,簡叔寶在大叫:「老夫人,火箭密集如蝗,火把飛擲漫天,焰苗子開始朝樓里躥啦,老夫人,還請快退!」
先前飄浮在樓里的霧氣,又加上了更為濃重的煙硝,熱度驟增,呼吸上一口,連鼻嘴加心肺全是火辣辣的嗆得人發暈,而樓中的空氣也宛似稀薄了,人們濁重的喘息著,艱難的咳嗽著,眼見烈焰卷舞,火舌飛躥,整幢大樓皆似裹進了一片火海里!
展若塵屏著氣,緩緩的道:「樓主請吧,是時候了。」
揚起頭,金申無痕的目光環注,神色愴然,語調也變得喑啞了:「我們在往南六十里處的『駝虎崗』等你們……
但願留在這裡是多少人,見面的辰光也一個不少……」
展若塵明知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卻只有強笑著道:「樓主寬念,我們會盡量保護自己。」
古自昂催促著道:「形勢迫急,請老夫人速退!」
於是,再沒有多說一句話.沒有回頭看一眼金申無痕下達諭令,在煙霧晦迷中,一干該退走的人,匆匆離開,片刻間,這幢龐大的「大金樓」便顯得空蕩清冷起來——除了火焰的燃燒聲,物體的裂爆聲及墜落聲,迷漫的煙火里,就只剩下了七個孤伶伶的身影。
火苗子像是無數個鮮紅透綠的,可以隨意扭曲變形的惡魔,那麼猖狂無忌的伸縮著、卷揚著、撲騰著。每當它帶著炙熱的氣焰拂掃過某一處,那地方就是一片煙硝,就多了一個相似的惡魔,焦黑是它的斑印,而張牙舞爪的形像,便擴延伸展,以至放眼看去,全是那種鮮紅透綠的,足堪吞噬一切的魔影了。
煙霧是火之魔的虎倀,熱力是它的幫凶,空氣因而稀薄了,人的呼吸也更艱辛了,焦糊的味道充斥在每一寸的間隙里,也火辣辣的沖八人們的心肺,焦糊的不止是一般的物體,亦泛著人身上衣飾毛髮的焦臭氣……
火與煙交合著,在整個「大金樓」里逞虐逞暴,還帶著那般可怖的破殘聲響,呼轟轟的,嘩啦啦的,好一幅人間煉獄圖!
人眼被煙薰得通紅,淚迷著眼,幾步外便看不真切了,嗆咳甚至也不行,因為一口煙吸進肺部,很可能便嗆暈窒息,連第二口都來不及吸了。
不知什麼物體在倒塌,也不曉哪一部分建築在坍頹,雜亂巨大的音浪不時響起,在陣陣的震撼與顫動中.似乎這幢巨廈也經不起烈焰的卷襲而將崩潰——這不是一幢石砌的大樓么?
唯一可以稍做躲藏之處的所在,是大門后兩側石梯的底下,那是一個死角,人貼在那裡,雖說仍然涕泗嗆流,炙熱如烤,但要比起其他地方容易忍受得多;展若塵、馮正淵、嚴樣三個人便隱伏在右邊的梯底,申無忌、古自昂、簡叔寶、易永寬四位則隱在左邊的石梯之下。
只有屜若塵沒有用濕巾捂著口鼻,自申無忌開始,每個人全以一塊厚厚的巾帕浸透了水掩在口鼻間,饒是如此,他們仍免不了時刻嗆咳,雙眼赤紅中淚水汪汪。
閉氣屏息之術,是一門深奧而艱難的內家吐納修為,不止要經名家指點引導,個人的狠下功夫,體質稟賦更為重要,並不是每個想學的人都能學得通,學得精的,尤其這門修為並非武家之必須,肯於下恆心磨練的也就更少於,展若塵曾表示,留在「大金樓」里的人,習得此門功夫的只怕「不多」,其實他知道不但不多,恐怕有數得很,果然,除了他,竟連申無忌也只是淺入而已,古自昂等人一貫研習的乃是真刀實槍的搏殺之術,有關這種屬於靜態陰柔性質的內家技藝,自就更少涉及,然則,此時此刻,這門功夫卻確切發揮了它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