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5.第1216章 時也,命也
PS:第二章在晚上
孔子宅邸位於葉縣城北近郊,依山傍水,趙無恤的車駕行駛一刻就到,在城門邊上時,他遇到了來迎接的顏回。
「顏回見過伯主。」
趙無恤將他扶起來,笑道:「二十年未見,子淵倒是成了南方大儒,在宛葉地傳播中原聲教,寡人在鄴,也是聞名遐邇。」
在這個歷史線上,本該早死的顏回還在,他的重病,還是趙無恤授意子貢,讓請趙國靈鵲醫者來醫治好的。可以說,顏回欠了趙無恤一條命,也正是因為這位愛徒未死,子路也沒有慘死在衛國,孔子才能比歷史上多活了這麼幾年吧……
顏回雖然頷下留了長須,但性格和態度卻沒什麼不同,依然穿著看上去有些寒顫的粗布衣裳,嘴角帶著溫和的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對趙無恤也恭敬謙遜卻不卑微,與昨日那些卑躬屈膝,跪在趙無恤面前求官的「君子儒」們很不一樣。
故而趙無恤對顏回的態度,也自然與對有若等人不同,畢竟在南方的十多年裡,顏回跑遍了荊楚,一邊造訪名山大川收徒立說,一邊收集那些王子朝南奔時,在楚國流散的周室典籍,匯總之後帶回葉縣,與孔子一起將其整編。不知不覺間,竟將殊缺不全的《詩》、《書》補充了不少,接著又開始訂正詩樂,使《雅》、《頌》都恢復了原有的曲調。
這些在葉地的學術成果,被子張帶到了臨漳學宮,靠了這些東西,儒家的旗幟才能躋身學宮,與名法分庭抗禮。
趙無恤默許了學宮內儒生的存在,不僅是要給子貢、冉求等出身孔門弟子的重臣一個面子。在他看來,儒家雖然好古非今,喜歡做道德文章而少實用,但也有不少用處。
修訂禮樂,主持儀式,沒有人比他們更在行了,一個國家不僅需要內在的剛硬,也需要外在遮羞的禮袍,儒家,就是這袍子。秦始皇焚毀詩書,但身邊卻一直留著一群博士。後世的劉邦起兵時極其鄙夷儒生,還在他們的儒冠里撒尿侮辱,但建立國家后,也不得不起用一些博士,來為大漢朝裝點門面,省得被人嘲笑是不知禮儀,沒底蘊的暴發戶。
最重要的是,這個學派有許許多多缺點,但在一點上,是其他學派無法取代的,那就是在「以夏變夷」上的執著。
法家雖然能用來制定國家準繩,但以術、勢馭國,很難讓人產生向心力,一旦國家張力衰減,就是一場分崩離析。墨家更是一個主張求同存異,對擴張兼并毫無興趣的學派,他們認為夷人有夷人的活法,戎人有戎人的活法,不必強求,保持諸夏內部的大同即可。
唯獨儒家,信奉著「用夏變夷」的價值取向。夷夏之別,最初主要是血緣的自然區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夏人周人和殷人、夷人,涇渭分明。為了彌合這種族群的天然割裂,周公制禮作樂后,在禮樂制度視角下,夷夏之辨凸顯為文化差異。於是夏、周、殷,甚至東夷的大部分,都被合攏為嶄新的「諸夏」,而貶稱四境野蠻不開化的同姓姬、姜、嬴為「夷狄」。儒家繼承了這種理念,貴夏賤夷,認為夷夏之間可以相互轉化的。夷狄只要接受華夏禮俗教化,也可以被納入華夏的體系里,這就是「以夏變夷」。
對待遍布九州的蠻夷戎狄,光靠殺戮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斷征服、收納、同化才是王道的做法。這時候,儒生門就派得上用場了,以道德禮儀教化蠻夷、移風易俗,使四夷戰鬥力弱化,民眾也漸漸不再自視為蠻夷,向慕歸化華夏。
在歷史上,漢之所以能夠比秦在統一上取得更多成效,也有儒學傳播的功效,雖然後世對這個學派多有詬病,但在建立統一國家上面,他們功不可沒。宋明之後,南方不知多少羌、苗,慢慢自認為是漢人,甚至開始了詩書傳家,繼續向更外圍傳播。
所以趙無恤會吸取秦漢的教訓,在學宮內,以律法、格物、禮樂為三大核心,作為官方學說的三駕馬車,同時讓幾個非官方學派加進來異論相攪。名法專心於構建秩序,格物鼓搗科學進步,至於儒家,不是喜歡有教無類么?就把他們扔到邊疆傳播教化去好了。
所以顏回在南方取得的教化成果,就成了教科書式的榜樣,趙無恤特地賜他同車而行,還邀請顏回去鄴城講學,將他在楚地傳播中原文化的經驗宣傳出去。
顏回謙遜地推辭再三,最後還是答應了,不過又感慨地長嘆一聲說:「其實在學問上,夫子勝過回無數。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善於循序漸進地誘導學生,用典籍來豐富我的知識,用禮儀來規範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二十年來,我已經竭盡了才力,也好像也有所建樹,但一抬頭,才發現夫子的學問依然高立在面前。我也想追趕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顏回此言,倒是有暗示趙無恤,與其讓他去講學,還不如請孔子復出……
「子淵比孤更清楚孔子的性情,寡人毀了他的周禮秩序,不鳴鼓而攻之便不錯了,讓他為趙所用?只怕不可能。」
若非脾氣犟如老牛,孔子也不會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仍不願復歸魯國。
顏回也清楚,蔚然一嘆,不復再言。
過了半響,趙無恤才又問道:「孔子近來除了編訂《春秋》外,還在忙些什麼?」
顏回道:「夫子近來頗為喜歡研究《易》,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除了吃飯睡覺,手不釋卷,以致把編穿書簡的牛皮繩子也弄斷了多次。」
趙無恤有些愕然:「寡人記得,當年在中都時,孔子並不好《易》,更視《易》為求德行、遜正而行義的對立面,如今怎麼痴迷至此?」
無恤有些無法理解,他抬起頭,仰望冬日放晴后湛藍的天空,半響無言。
難不成,上下求索了一生的孔丘,到了晚年,竟也迷信起來了?
說話間,孔子宅邸已到,依然是一個佔地不大的小院子,圃里種著蔬菜,蒔里養著雞鴨,溪水潺潺,帶走了葉縣內的喧囂……
「跟曲阜老宅的布局一模一樣。「
趙無恤突然笑了起來:「姣經常思念家鄉,便在長樂宮裡,原模原樣地布置了這樣一個院子,也是極安靜,寡人心煩意亂時,喜歡過去小住幾日,她也就靜靜地在旁翻著書,不來擾我。」
不論其他,哪怕是為了嫁給自己二十年的媵,還有他們的女兒,趙無恤也得對孔子有幾分敬意。
更何況,後世每個中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孔子。在不同人的心裡,他或偽善,或真明,或是至聖先師,或是千古罪人,知他者謂他心憂,不知他者謂他何求……
但不論個人觀感如何,這是積澱兩千年的文化印記,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無數次改朝換代、拋墳毀譽、運動推翻、打倒在地,本以為再也不用見到這廝,改開以後一回頭,得,他又回來了,又被國家領導人奉為文化核心的象徵,再度供奉起來,繼續遭人詬病,繼續開始又一個毀譽的循環,但他只是在那兒揖著手,含笑不言。
趙無恤一直覺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個比蒙娜麗莎還要神秘的笑。
中國在秦以後歷史的一大特點,就是流水的王朝興替,鐵打的孔夫子,這個人,誰也繞不開。
除非……從源頭改變他的命運,和地位!
這一點,趙無恤自問,自己已經做到了。
帶著幾分心事,無恤在門前下了車,讓人將準備送給孔子的禮物——整整五輛車的書籍搬下來,但勿要入院驚擾。
隨後,趙無恤便隨顏回朝裡面走去。
然而還不待他們去叩門,裡屋的門扉,便緩緩打開了……
一位白髮蒼蒼,濃須及胸,眼睛惺忪,卻依舊穿戴整齊的老者,站在門內,望著朝他揖禮的趙無恤,面容嚴肅,目光如炬。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鬆弛下來,默默還了一禮,側過身,似乎對面不是即將君臣天下的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來拜訪的老友。
「進來罷,子泰,我前日演卦,便算到你要來了……」
……
孔子老了,這是趙無恤的第一感官,昔日身高九尺有六寸的長人,現如今卻顯得有些佝僂,幾乎只與趙無恤等高。
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他昔日的虎背已經駝了,整個人像是縮水了一圈,皺紋被白髮濃須遮掩,眼睛卻再也睜不大,而且還在不停咳嗽。因為顏回、子路未死,甚至連孔鯉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以白髮人送黑髮人,所以孔子得以比歷史上多活了幾年,只是目前看來,只怕是時日無多啊……
不過,倒沒有趙無恤想象中的,一見面,孔子就如當年一般唇槍舌劍,抨擊他的種種行為,最後不歡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經看開了一些,不想談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經有些糊塗的尋常老翁般,先問了在鄴城的女兒可還好?又說他對俞伯牙這個外孫女婿很是滿意。
彷彿,他已經忘記了二人間昔日理念做法相衝突時的決裂?
彷彿,他已經在期盼逗弄玄孫,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經能從心所欲,聽得進逆耳之言,正確對待各種言論,不覺得不順了?
若真能如此,趙無恤倒是寬心不少。
隨後,孔子便是指著案几上攤開的紙書道:「趙國的印刷術,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國器,此物一出,就不愁文教難以傳播了。在老朽看來,此物比各類攻城器械,堅甲利刃來更有用,趙國要是多一些類似的東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裡,依然是被書簡佔得密密麻麻,其中半數是竹簡,半數是紙書,多半是子貢送來的。
「倒是有一樣東西,要送給夫子。」
趙無恤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盒子,打開之後,取出了一個鑲在龜殼做的鏡框里的小玻璃鏡……
孔子大概是聽說過這東西的,趙國的玻璃器,儼然成了同瓷器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貴族趨之如騖,他卻擺了擺手:「再照也是一個垂死老朽,要此物何用。」
「這不是一般的鏡子。」
趙無恤走到案幾前,將此地放在光照之下,光線徑直透過了玻璃……
「此乃透鏡,是魯班的新造物,原理和軍中用的千里鏡一樣可以將看不清的字放大,便於觀看。無恤以為,夫子或許用得上。」
孔子將信將疑地接過以後,放在字若蚊蠅的簡牘上,果然容易看了許多,一生不喜財不喜地,卻嗜書如命的他,常常受老眼昏花之苦,頓時對此物愛不釋手,不由贊道:「真是好東西啊……」
但趙無恤卻細心地發現了,孔子案几上那堆簡書,基本上與周易有關的,而地上還鋪滿了龜甲和筮草,擺放成八卦的形狀,果然如顏回所說,孔子近來對周易推演頗為痴迷。
他問道:「夫子,也開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透鏡,抬起頭,說道:「然,老朽年輕時,視《周易》為純粹的卜筮之書,故而加以排棄。直到在楚國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后,才發覺了裡面蘊含著不少古之遺言。載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說完,他還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惜,若再讓我多活幾年,這樣的話,我對《周易》的文辭和義理就能夠更充分理解了……不過,朝聞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來,孔子的確是有了些變化,他把自己對於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斷,寄托在《春秋》中,褒則褒,貶則貶,這是他「從心所欲」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對於宇宙和人生的困惑,寄托在充滿神秘八卦的周易體系中,這是他「耳順」的重要原因。
「命……在無恤心裡,夫子一向是逆著命運而行的智者和勇者,難不成,也開始信命了?」
……
「觀我一生,不信命也不行。」
孔子平靜地說了這一番話后,給趙無恤講述了一件事:「卜者商瞿曾經為我起了一卦,以測我的仕途。最後得到了了火山「旅」卦,上面是離火,下面是艮山,這是離宮八卦裡面的第二卦,意味著,我縱然有些小智慧,卻沒有治國的命,終將流離失所,做一無枝可棲之鳥……」
「果然,老朽碌碌一生,卻毫無作為。在魯國為政失敗,流落鄭國,惶惶如喪家之犬;又到陳蔡之間,群弟子幾乎餓斃;好容易在葉地安穩下來,卻又被葉公養而不用,遂心灰意冷……」
這二十年流亡生活,孔子雖然後半程衣食無憂,但心裡卻著實苦悶得不行。
自己一生奔走的理想破滅,毀滅他理想的人,恰恰是他曾經很推崇欣賞的趙無恤,有才華的弟子出於種種原因,投靠趙氏。身邊剩下的,都是不可雕的朽木。
更悲哀的是,他還必須眼睜睜地看著他期許嚮往,鬱郁乎文哉的周禮世界,加速崩塌……
趙無恤明白了,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表面上似乎看開的事情,孔子其實一件都沒看開,只能用「命運無常」來安慰自己,好讓自己不要被時勢氣得觸柱而亡。
但要說心裡不在乎,那是絕無可能的。
「魯國之事、代晉之事、致使周禮徹底崩壞之事,都是無恤所致,夫子你,怪我么?」終於,這句話,趙無恤還是說出來了。
「不敢怪罪於中原伯主。」
孔子捏著拳,以極為複雜的目光看了趙無恤一眼,又鬆開了手,說道:「這或許,就是季世,這或許,就是天命吧……」
他悵然若失,仰天長嘆:「嗚呼,鳳鳥不來,河無圖至,時也,命也!吾已矣夫!」
「不對。」趙無恤打斷了孔子的嘆息。
「夫子,你說反了,在我看來,鳳鳥將來,河圖將至!」
他站了起來,對充滿了悲觀情緒的孔子說道:「夫子,我今日來此,便是要告知於你,我要稱王了,我要取代周天子了。天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由堯舜至湯五百年,由湯至文王五百年,由文王至今亦五百年。我將對三代進行揚棄,在此基礎上,建立一個新的王朝!開啟一個比過去更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