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意料之外(二)
營州,乃大唐平盧節度使的駐地,也是北疆最重要的軍事據點,無論是北上壓制室韋等蠻族還是東進掌控新羅,此地都是必經之處,也是屯糧備邊之所,其戰略地位不下於安東都護府駐地—平壤,是以歷來為兵家所必爭之地。
如今,他的實際主人,大唐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正在節度使官邸大堂召集手下一眾將官商討前日抵達的朝廷聖旨。
只聽右首一個滿臉虯髯的大漢大聲道:「大帥這沒什麼好說的,朝廷既然派個王爺過來,咱們就把他好生供養著就是,難不成還讓那小白臉上陣殺敵不成?」說著,臉上的刀疤也隨著一顫一顫,卻掩不住那一臉的不耐與蔑視。
周圍眾將聽他說的有趣,都禁不住笑出聲來,只因諸人大部都是番將,從前素來不為駐邊的漢將所看重,因而早就對漢人心懷不滿,而且現在的上司安祿山也是胡人,平時對待眾人甚是客氣,每次出戰,所賞均厚,故一時之間整個營州都為這個安大帥馬首是瞻。只是軍中仍然有忠心於朝廷的將領,其中也漢番俱在。更何況,這平盧節度使麾下眾軍絕大部分仍然是漢兵。因此,安祿山雖然一直抱著天高皇帝遠的思想,放縱部下,但在這事關聖旨的大問題上,畢竟不敢馬虎。
當下,只聽坐在正中主位上的安祿山一聲輕咳,道:「承慶,你休要胡言亂語,瑞王駕到,乃是皇上對我等的信任和榮寵,本帥不是文人,今日也不在這裡和大伙兒饒舌。總之,瑞王至此,不得怠慢,號令所至,務須遵從,違者軍法論處,到時可別怪本帥不留情面。散了吧。」
眾將見他說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不由都是一顫。這些人跟隨這位大帥多年,他的嚴刑峻法,眾人豈有不知。當即都一個勁的口稱遵令。只不過許多人也並不當這朝廷特使為正是,口中稱是,嘴角邊卻寫滿了不在乎。安祿山對此,倒也不甚在意,只待眾人走後,與那手下謀士高尚單獨密談。
只聽高尚低沉的聲音在屋內徘徊:「大帥不必太過憂慮,卻也不能太過放鬆。雖然那河北道採訪使的位子一定不會落在大帥手上,但前幾天,嚴大人從長安派人送信來說,朝廷已經開始將各道採訪使一職授予各個邊帥,只是為何第一批人中沒有大帥,其中原委,不可不慮,此為其一;其二,聽說那瑞王從小練武,又是心思靈敏之輩,我等所處乃北疆蠻荒之地,與那長安不可同日而語,如何填其欲壑,也是一憂;其三,目下那室韋等族又復蠢蠢欲動之態,一旦開戰,如何護得那小王爺的周全,也須詳加參酌。」
「恩,高參軍所言甚是,此也是本帥心中所慮。不過,既然參軍為我道出,必有計較,本帥便將這接待一事全權托與參軍,還望妥善處理。」
高尚想不到安祿山居然把責任都推在自己頭上,心中不由想那胡人畢竟是胡人,論到智計謀略,可是比漢官們差的遠了。不過,如此一來,自己手中權力大增,地位大有可能超越安祿山手下第一謀士嚴庄,況且此人如今也不在此地,所以日後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當即領過命來,說道:「大帥放心,屬下刀山火海,敢不效死力乎?」言畢,兩人都笑出聲來。
※※※
從長安到蒲州再一直朝北,指向營州的官道上,一支一千多人的隊伍正蜿蜒前行,不時有快馬哨探往來賓士於眾軍之中,將沿途消息打探清楚。如此情景,不明內情的人一定會認為是一彪戰時行軍中的人馬,而且只見一眾騎士皆是亮澄澄的明光寶鎧,手持馬槊,腰懸橫刀,而居中的那群人則是一色黑甲,外披青袍,圍著一個銀盔藍衣的少年團團而行,只是腰間掛的都是軍中好手才使的陌刀。
眼看這隊軍馬在這天下太平之日,行軍卻仍然如此井井有條,便知這是一隊精銳之兵。不錯,這一千二百人便是大唐軍隊的精華—禁軍左龍武軍天玄營的兵士,餘下的幾百人是官府的役夫,負責押運賞賜給平盧節度使安祿山的府庫寶藏。只是唐人豪放尚武,便是這些普通役夫,身上也佩了兵刃,防止途中匪盜騷擾。
這些人大都精神奕奕,只因這次前往北疆,沿途所需皆由當地官府供給,而且跟隨的還是早就熟絡,又素有慷慨之名的瑞王,外加大家都聽說時下北疆邊患日重,或許這次還能跟著小王爺順便撈點戰功,那麼日後必定是飛黃騰達了,眾兵將都存了這個心思,怎能不心花怒放。當然只除了正中那位藍袍小將,而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大家口中聞名京城的瑞王李佑。眼下,卻見他雙眉緊鎖,一言不發,似有什麼心事一般。
其實他怎麼會有好心情,直到現在他都搞不清楚皇帝到底要自己出來幹什麼,雖然兵權似乎到手了,但就這麼千把人,如何叫他興奮的起來。更何況,去的不是別的地方,正是日後的逆賊—安祿山的老巢。他印象中,玄宗並沒有派過什麼宣慰使節前去犒勞安祿山,雖然也派過一些官員前去查看動態,但都被後者悉數收買,盡編了謊話回去哄皇帝開心。現在倒好,原來的官兒們不派了,就派了自己這麼個王爺來。可是,問題是自己該怎麼辦,難道也學著那些個使者一般,見安祿山便似討壓歲錢,回頭再用那些精心編好的,卻又漏洞百出的話去問皇帝要一份賞賜,而對安祿山私自擴軍整頓,又擅興邊爭的事實卻熟視無睹,任憑最後大好江山支離破碎。而若不如此,反而想要扳倒安祿山的話,就更不容易了。試問那安賊目前還只是個節度使而已,會有幾個人相信他要反叛,而且時間還是將來。而最慘的結果,莫過於將安賊逼急了,提前發動,那到時候,估計自己和身邊的這些人馬就會做那黃泉路上的急先鋒了。
撇開腦中的胡思亂想,看了看身邊沉穩的馬重國,李佑心中漸漸放鬆下來,他不禁暗自慶幸這次上任帶了這麼一位老兵油子出來,否則到時身邊連個可以信任商量的人都沒有,豈不是要命?雖然自己也把那日結識的陳氏兄妹帶在身邊做對幫手,但畢竟二人無論是對軍中事務還是官場習氣,都不及馬重國老練。他尚在獨自沉思,卻不防趙福全在旁低聲道:「殿下,蒲州城到了。」他抬頭望去,看到的不是巍峨壯觀的城牆,反而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當中間以五彩大旗,上書蒲州太守,刺史等不一而足。
原來這卻是那蒲州太守伍庭召率所屬諸官,出城十里郊迎來了。待中軍走近了,方聽到那伍庭召帶頭喊道:「蒲州眾官恭迎十道按察採訪處置使,營州長史,瑞王,千歲,願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這伍庭召是進士及第出身,對這些禮儀自然熟悉非常,他話一說完,便頭一個跪了下來,他身後眾人彷彿排練好了的,緊接著都整齊劃一地跪下身來。
李佑聽他這麼說道,便也看向了他,卻見這伍庭召年紀雖長,大約五十多歲的光景,但面色倒也紅潤,說話之時,抑揚頓挫,中氣十足,一跪一叩,乾淨利索,顯然也是久居官場,一應禮數沒有絲毫偏差。只是這人長的實在普通,沒有一點值得留意之處,當下李佑也沒多說什麼,只學著領導的口氣,朗聲道:「諸位都辛苦了,還是快快進城吧。」說著便下了馬,攙起了伍庭召,眾軍見他如此,也都紛紛下馬,跟著李佑和伍庭召二人向城門走去。
而李佑所不知的是,這邊那伍庭召也正暗自端詳著眼前這位年紀輕輕,就登上三品按察採訪處置使的親王,而且還是十道。他一直在納悶,自開元二十年之後,朝廷已經不派出採訪使,而是由節度使兼任。可如今,這位瑞王卻領著這麼個頭銜,這麼安排是皇帝有意呢,還是天意使然。驅走腦中的古怪想法,久居官場的伍庭召雖然不敢肯定,卻嗅出了其中的不同尋常。
這裡是鼓樂齊鳴,一派熱鬧景象。而相隔千里的京城長安,從皇帝到宰相,也都在談論此事。
太極殿左邊的一座偏殿之內,當今天子唐玄宗正問話於身邊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只聽高力士尖細的嗓音飄蕩在殿中:「皇上此舉甚是。老奴以為,這次瑞王代天出巡,一來客人儀為聖上一路採風,以通耳目;二者,對邊疆也是一番威懾,令其有兵而不得妄動。三則,對瑞王也是一次歷練,故而皇上英明。」他不知道,玄宗心裡除了這些,還有另外一番計較,源頭卻是來自於一次馴馬。
一個多月前,安西大都護王忠嗣進貢了一批大食名駒。其中一匹無論衛士們如何勇猛始終不得將其馴服,反而被它傷了好幾人。正好那天李佑奉旨進宮,見了這馬,也不聽眾人勸阻,便要試著去馴它,而玄宗也想看看自己這個兒子到底有沒有征戰沙場的潛質,當下就答應了。但令他想不到的是,此子居然拿出了一個鎚子,聲稱若這馬不得馴服,便用鎚子砸到它服為止。這一幕登時便讓他想起了小時聽府中老僕講的關於武后的典故,卻是如此的相象,這一刻,這位當了幾十年太平皇帝的老人忽然感到害怕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恐懼感忽然如繩網一樣,無情地將自己緊緊裹住,直到自己喘不過氣來。後面李佑到底如何馴服了烈馬,他不得而知,雖然後來從侍衛口中得知那一錘畢竟沒有砸到馬上,反而是因為李佑同這馬有緣分,據說不過是拉著馬撫摩了幾下,便飛身而上,穩穩地坐在了馬兒的背上。即便如此,自那天之後,玄宗食不知味,寢不得寐。無奈之下,正好李林甫來叩見,稱瑞王年少英武,可當重任,當先磨礪之。因此,便有了整個這件事情。只是玄宗對李佑不再親近如從前,但仍然真心疼愛這個兒子,是以為怕他免不了要上陣迎敵,特意精選了一隊禁軍充做其貼身護衛,因為從那一刻起,玄宗已立定注意,打算將他培養成如江夏王李道宗,信安王李韋一般的宗室大將,而不是曾經隱隱考慮過的太子儲君。
其實李佑哪裡知道這些,他不過看到了那馬忽然便想起了武則天馴馬的故事,便想要故伎重演,只是臨到頭了,卻又想起亞歷山大大帝馴馬的鏡頭,於是就用那一套方法,也幸虧他機緣巧合之下,用了這等方法,若非如此,只怕玄宗就此不理他,也說不定。事後,李佑曾問有關內侍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因為他始終沒有弄清楚為何會派他代天出巡。而那些內侍也是語焉不詳,但將各人言語總結起來,李佑也猜了個**不離十,當即感慨「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欺我」,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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