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浴血積石(八)
站在高處,馬重英俯視著不遠處發生的一切,親眼目睹著己方士兵由殺人者變成被殺者。原本當他意識到唐軍主力來援時,還想孤注一擲,以前部兵力衝擊積石山敵軍,企圖從此打開缺口。但若說對方抵抗之烈,己方傷亡之大尚在他意料之中,那麼敵人步軍從積石山北面也就是原先唐軍后營處大舉湧來則是他始料未及的。
因為根據戰前敵情,唐軍最多也就四萬人馬。積石山之敵已與他連日交戰,直至如今被圍,其中虛實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如此一算,不難推測李佑麾下兵馬。而眼見那唐朝瑞王領兵來援,他略一估測,便知敵人步騎相加當在兩萬左右。這樣一來,加上上述唐軍,便正好是那四萬之數。
但眼前居然還出現如潮般的唐軍,哪還不令他大吃一驚,疑惑頓生起來。只是他領兵既久,反應也是極速,當即便下令全軍集合,不得再行戀戰,所部兵馬一齊往東面退去。
他再三傳令下去,要前軍立刻回撤,不得延誤。只是身邊一將因看著前邊尚有士兵仍在戮力拚殺,又見大軍已經齊備,開始後撤,當下不忍看到部下枉死,便向馬重英進言道:「將軍,我軍尚未全部撤回,是否在等等?」說著,看向戰場上被唐軍分割包圍的吐蕃士兵,不禁滿臉擔憂。
卻聽馬重英冷然道:「不遵軍令,致己身亡,雖死不足惜。不必管他們了,我們走!」言畢,也不看戰場,一翻身上了侍衛牽過的寶駒,揚起馬鞭往東方馳去。
他剛到右軍立定陣腳,卻見不遠處兩騎緊跟著飛奔而來,只見為首一人來到他身前,滾案下馬,神情緊急地道:「報將軍,屬下探得唐軍大舉來襲,只是路途險遠,而敵人多派哨騎四下埋伏。是以,稟報來遲,請將軍降罪。」言畢,立時跪將下去,頭卻再也不敢抬起。
只聽馬重英鼻中一哼,隨即道:「你倒好得很,待到敵人大破我營時,這才來報,及時得很啊。」
那人見主將話聲嚴厲,自己雖也是七尺漢子,但不知為何卻心生害怕起來。只是未及他答話,卻聽馬重英又問道:「那你部下之人呢?」
言及下屬,這吐蕃大漢卻是神色一黯,低聲道:「回稟將軍,末將部下的吐蕃勇士都已為贊普盡忠了。」頓了一頓,又續道:「便是那派往西邊的弟兄也都戰死了,唐人實在太過奸詐!」說著,握緊的拳頭不禁捏的格格作響,顯是憤恨已極。
馬重英聞言微微一驚,再看見對方手臂上已經變成深褐色的裹傷布,心中殺機不由大減。只聽他輕舒口氣,緩聲道:「你起來吧,此事是我所慮不周,怨不得別人,你且回營去吧。」言畢,卻任由那人低頭退去,只轉頭對著身邊一眾吐蕃將領道:「你們幾人速去東邊山谷的積石河口準備,記住一定要作出大軍準備渡河南下的樣子。」見眾將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遂又道:「敵人如今大破尚營,軍心大亂之下,我部也將不保。雖然此刻依然不知石堡形勢,但我觀敵人如今大部而來,想來那石堡就是尚未被破,也支撐不了多久。如今我軍雖仍有一戰之力,但若元氣大傷則我吐蕃北部再無兵卒可調。此處往南乃是河西九曲之地,若是被敵人所佔,那麼別說進取唐朝,就是我吐蕃自保都頗為可慮。是以,為今之計,保存實力,方是要務。」
眾人原本不解一向善戰多謀的馬重英為何在未分勝負之際,遇敵即退,待聽他這般一說,方才恍然大悟起來。他們中的許多人久與唐軍作戰,自然深知河西九曲之地的重要性,就是從未同唐人交過手的,對那河西之地的豐饒也是早有耳聞。
既然得知原委,吐蕃諸將自然各自分頭行事,只馬重英和身邊幾名親衛還站在小山上,目之所及處是一片滾滾塵埃,其中夾雜著無數哀號悲嘶。原本肅穆整齊的吐蕃大營此時早已沒了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紛亂之景。一時竟讓他看得有些如夢似幻起來。
只是他所不知的是,此刻原屬吐蕃的石堡城也正陷入一片火光之中。城外小道盡頭,一臉怒色的哥舒翰揚起馬鞭指著那座巨石築起的山城,憤然道:「你們還是我大唐的軍人嗎?!如此小城加上幾百殘軍,竟然花費一個早晨,仍未攻下,當真厲害得緊啊?」言畢,面沉如冰地看著身邊一個個低頭不語的將軍們。
原來,李佑一直強攻石堡城不克,心中正自焦躁,卻正逢那日清點新來輜重,發現少了許多,待詢問了護送之人,這才曉得在烏海城來此途中居然有為數不少的吐蕃騎兵。這種被人截斷糧道及輜重之事,向來是為將者最為忌諱的。
當下,他便廣派哨騎,查探吐蕃虛實。而其中往南的隊伍正好碰上從側翼包抄李春仁的那支部隊。但唐軍哨探只是遠遠查看,並未接近,是以吐蕃人倒也沒發現。
而得知這些消息后,卻促使李佑痛下決心,放棄繼續圍攻石堡城,轉而尋找機會進擊包圍積石山唐軍大營的吐蕃大軍。而他同時把進攻石堡城一事交給待命於大非川的哥舒翰,並通知後者,嚴防沿途的吐蕃騎兵。
而後,李佑則令麾下一萬騎兵悉數出動,又挑選萬名步兵精銳。兩萬大軍連夜出發,日夜兼程從積石山左翼繞道趕赴戰場。途中,不光廣派哨探多方察查,還以小股騎兵四齣引誘敵軍探馬,致使吐蕃哨騎大半被殺。這也是那馬重英為何不曾事先得知唐軍主力來襲的原因,他手下倖存的探子一是為了保命,更重要的也是為最終將消息遞出,所以回來途中曲折徘徊,最後雖然見到了主帥,但時機卻終究還是遲了。
與此同時,剩下的兩萬唐軍步卒也開始從石堡城下拔營,奔赴積石山,這便是後來該處唐軍被圍不久,便有大部友軍出現救援的緣故。
而哥舒翰也沒辜負李佑重望,先以烏海城為餌,引吐蕃騎兵上鉤,后以兩萬大軍配合城內守軍,裡應外合之下,一舉殲敵大半。隨後便留下三千兵馬會同守城唐軍掃蕩殘敵,他自己則率軍前往石堡城,準備趁勝力拔此城。
其實,那石堡城守將不是沒有想過,趁唐軍撤退之時,予以銜尾一擊。但他手下經過唐軍連日攻城,雖堪堪地守住城堡,只是傷亡非輕,原本兩千多人的駐軍,戰後清點居然不足六百之數。他對那退去的唐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當然他也沒忘記派人聯絡馬重英,只是所派之人半道便被等候多時的唐兵伏殺而已。
而這人的噩夢還遠未結束,就在他為是否出擊仍有所猶豫之時,唐軍哥舒翰部已經來到城下,二話不說,數千兵士便殺向已經露出破敗之象的灰石城牆。
石堡城下,張守瑜望著堆滿屍體的城牆,怒火倏然而起。他因為先前便是攻城的先鋒官,此次由於另一先鋒黑齒岩剛被調走隨軍,他因熟悉此城情況,又本是哥舒翰手下大將,便被留在這裡,聽候差遣。他心下惱怒,倒也有些是為了那黑齒小子居然能脫離這等苦地,而他卻被留在這兒,又不幸地再次被任命為攻城先鋒,這怎不令他心生煩躁。只是這張守瑜卻不曾想到,李佑是有意要成全他拔得堅城的頭功,這才留下了他。
剛才,第二輪衝擊又告失敗,他因此臉面掛不住,而聽著頂頭上司的訓斥譏諷更使他火上澆油,當下便在眾軍之前立下軍令狀:若是日落之前,再不能攻下此城,情願提頭來見。
他雖然心下惱怒,但也不是沒腦子的人。唐軍攻城既久,自然也發現些門道。原來這石堡城雖號稱「山前只一道而通」,但唐軍探子卻在日前發現,左邊山崖竟然有一條通道直至城頭,只是山道狹窄,僅容一人通行,而吐蕃方面也未在此多派人手。
張守瑜接報不久,心中便有了計較。半個時辰后,只見千餘唐軍背負鐵鏟等工具,前往左山,就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拓寬山道。那吐蕃守將一見,自然不免有些驚心,只是他想唐軍既然大動干戈地在他面前開挖山道,那麼從此而過的可能性理應不大,否則何必做所謂的「打草驚蛇」之事,當下只調了二十多人過去,與其稱是增援,倒還不如說監視來的貼切些。
但午後不久,唐軍正面的強攻便在隆隆戰鼓聲中拉開序幕,無數涌動的人頭和緩慢搬移的雲梯,預示著這是又一次慘烈非常的戰鬥。
當唐軍巨弩轟擊城門時,吐蕃守將已經完全被吸引於此,片刻都脫不開身。也就在此時,張守瑜麾下近百名由擅長攀岩的蜀軍羌兵組成的陷陣勇士也開始在帶隊軍官的指揮下,從左山深處的懸崖上攀登,繞過吐蕃守軍的正面,在其側後方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了敵軍面前。
劉莫離祖上是羌漢混血,因此這名外表斯文老實的漢子身上卻流淌著一股野性悍勇的血液。此時他雙手攀上山壁,只見一名握刀在手的吐蕃士兵正在十多步開外,凝視著遠處唐軍喧囂的開道營地。他身下是五十多名唐軍敢死之士,左側是傲立的山崖,右邊則是萬丈深淵。便是以他這般登山老手,此刻卻也不敢往右多看。凝神屏氣之下,只見他一瞬間有如猿猴一般,雙手一撐,兩腳借著樹枝反彈之力,飛身躍上了山頂。
一陣清風吹來,山頂那頭的吐蕃兵猛地打了個冷戰,回首望去,卻見一具手弩正對著自己,還沒等他張口出聲,一枝勁箭便迎著他那錯愕的眼神激射而來,「噗」地聲響,利箭當頭貫入。吐蕃士兵漸漸放大的瞳仁中滿是攀上山頭的唐軍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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