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圍魏救趙(三)
月涼如水,李佑在幾支孤零零的火把照耀下,望著幾個微微隆起的土墳,發了好長一陣子呆,兩個時辰前的的那一聲聲低沉的慘號如同蝕骨一般,啃噬著他的心魂。
得知瑞王下令殺俘之後,黑齒岩剛久歷邊關,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只是當他前去傳令的時候,卻是照著瑞王的原話而言。對,就是「原話」,少掉了「瑞王殿下」四字,有的還是「我」。於是,原本理當出自李佑口中的命令就在不經意間變成了這位黑齒將軍的話。
麾下諸軍可能心有所悟,也可能毫不知情。但無論是出自誰的將令,他們依舊不折不扣地執行了,沒有一絲猶豫,一百零四名吐蕃牧民包括三名傷重被俘的士兵,在挖好數個大坑之後,統統被麻布塞住了口,當灰土及身的那一刻,有人想跳出來,卻被站在高處的唐軍弩手一一射殺。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這些人便被「乾淨地」就地陣法,除了隆起的墳頭之外,再看不出一絲痕迹。
唐軍士兵們手腳異常麻利,不知是出於對積石山死難弟兄的悲傷,還是身為邊軍,對此早已麻木不仁。總之,軍令之下,並無一兵一將前來為吐蕃人求情。難道這就是戰爭嗎?李佑捫心自問,沒有答案,而他也沒有親臨現場,只怕會因一時不忍,而敗壞大事。更何況,令出如山,又豈是輕易能悔改的。
望著漸漸發白的天際,李佑揚鞭指著不遠處的一片暗影,對著身後默默站立的諸將道:「傳令大軍拔營,天明之前渡過氂牛河,兵發墨脫城。」言畢,也不理眾人,頭一個打馬下了小丘。只他心中卻突然出現四個字:以戰止戰。借口乎?安慰乎?李佑不得而知,他所知的是此戰必勝,不是必然而是必須。
當天空濛蒙發亮之時,高原獨有的清寒還沒過去,五千餘名唐軍牽著馬匹,從四座浮橋上通過,順利來到了大河南岸。毀去橋樑后,眾軍忙著給戰馬套上嚼子又給蹄子纏了麻布。吐蕃腹地當真非常人所能至,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唐軍將士已經有些疲累,只是他們心中卻不約而同地迴響過瑞王的那番話:「不破河西,吐蕃不還,強攻之下,姚州必破,若果如此,我等如何對得起蜀中鄉親父老啊?!」「此戰若勝,士兵賞賜以十倍計,所有將校一律額外官升一級!」這些許諾軟硬相加,使得一眾原本便出自川中的唐軍將士頓時士氣昂揚,低沉的呼聲中,眾軍上路,沿著山谷策馬疾行,而敵城就在三十里之外。
墨脫城離氂牛河說遠不遠,卻也要五十多里,是從烏海,石堡城往吐蕃國都邏些而去的必經之站,也是在其腹地—千里荒原上,僅有的幾座城池。這裡原先是蘇毗的領地,吐蕃自開國君主朗日倫贊起,便開始對其進行統一戰爭,至松贊干布中期,此地已經牢牢控制於吐蕃之手。此處周圍因大河流經,水草豐美,最適放牧,又是東往南詔,北去大唐的交叉之處,是以過往客商也多有在此歇腳的。
而約如的下部便設在此地,有如副將一名,下轄四個千戶所,另外一個直屬贊普的禁衛千戶所則設在約如上部的匹播城中。原先這裡可奉贊普詔命抽調數萬兵馬,但如今吐蕃已發全國之兵用於邊境各地,墨脫城附近只有負責守衛地方的一千多常備部隊。不同於後世,這些守備部隊通常是軍中弱卒或是正在訓練之中的新兵,平時也是半民半兵,戰力頗弱。
當然李佑所知,遠非如此詳細,但此地兵少,訓練不精,卻是哨騎探查所得。他將部隊主力隱在離城十里的一片小樹林里,高原之上,地廣人稀,常有行走百里而不見一人之事。所以經過四散開去的探騎和增派的前哨來回偵察,所過之處又是殺人滅口,一時倒不曾為吐蕃所察。此刻,李佑召集軍中諸將在附近一片淺灘之上,商討下一步唐軍動向。
此處已是吐蕃腹地,唐軍之難在於既要將其心腹之所攪個天翻地覆,又要不能為其禁衛軍及各地守軍察覺合圍,同時還要讓其示警於圍攻姚州的大軍,促使撤軍回援。各地守軍雖然力弱不足為慮,但邏些附近四如,每如均有一個禁衛千戶所,所出之兵專聽贊普調用,精銳不下於負責守衛國都的禁衛軍。而且這些千戶所除非贊普所命,否則並不參與平時的對外征戰。因此,對於這些實力頗勁的禁衛千戶所,唐軍一時竟不知其虛實。
李佑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后,便耐心旁聽著諸將意見。只聽當先發言的黑齒岩剛道:「如今我軍遠來,雖然一路可以擄掠吐蕃各部,但同樣會招其警惕,因此必須速戰。末將以為,當集兵先克其大城,再四處尋機,以求出其不意,擊潰各禁衛千戶所出之精銳。如此,則消息必出,敵軍必回。而後我軍再在其回軍途中設下埋伏,定能一舉破敵。」
他這番話條理清楚,思路縝密,也頗符合李佑心中所想,正在後者將要發話時,卻聽別將高秀岩拱手道:「殿下,黑齒將軍所言甚是有理,只是末將以為吐蕃馬重英部此時應在我軍之後,雖然我軍一路行來,注意掩飾,但敵人心細之下,或有察覺,也未可知。末將所慮乃是生怕在我軍與敵人各地守軍交戰時,該部適時出現,則我軍堪憂。而且此刻步軍尚在二十里在之外,前後兩軍如何接應也是一大難題。茫茫荒原,行軍費力,往來通報更是不便,一旦有變,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我軍理應行動更速,避免與敵決戰,若實在不能,又或馬重英部銜尾而來,也當以後軍擊之,切不能以這前軍區區五千而戰,否則敵軍重圍之中,恐怕會功虧一簣。此乃末將淺見,還請殿下細酌。」
高秀岩本是隴右軍下將領,於這瑞王及其部下可說是客軍,雖然李佑自大戰以來,並不分主客,但他為官既久,卻是頗有些心機的,所以這話說來甚是謙恭。
李佑經他所點,頓時醒悟過來,看向那黑齒岩剛,卻見對方也是一臉深思,他自是知道高秀岩所言非虛,積石山大勝之下,自己以及麾下諸將難免生出輕敵之心,幸虧被此人說破,否則強敵環伺之下,勝負實難預料。當下他便微笑道:「高將軍不須過謙,你所言極是。先前軍略確有不當之處,此乃本王思慮不周所致。但目下我軍僅五千之數,既要速進以拔其城池,又要避免決戰,還要防備馬部,更需聯絡后軍,此事說來容易做來難,不知諸位有否妙策教我。」
其實自高秀岩言明情勢,諸將大都久經沙場,早已開始思慮,但包括前者本人在內,一時竟也想不出個妥善之計來,大家顧慮數萬大軍,又思及劍南安危,當真難以決斷。
李佑沉思片刻,心中已有計較,因見眾將默然,卻是爽然一笑,隨即朗聲道:「諸位不必擔心,本王已有破敵之計!」因見眾人都巴巴地看著他,等待下文,便續道:「此計只八字—長驅直入,擒賊擒王。」
眾將都是聰明人,聽了這話,不過數息之間便即反應過來,只是卻都是一臉訝異。李佑看著眾人臉色,當即沉聲道:「對,本王之意就是直擊吐蕃國都邏些城!首先,不論我軍攻打何處,於敵而言,都不及此處重要,這才是真正的攻其必救。其次,儘管兵進神速,但身處敵人腹地,為敵察覺只是早晚之事。直擊邏些,一來可以打亂其臨敵部署,使其為我所動。二來國都危急,無論馬重英部還是姚州城下的吐蕃大軍都必須立刻回援,路上更是耽誤不得。如此,我軍以逸待勞,則勝算可期!」言畢,目光霍霍地看著身邊眾將。
眾人先是一陣沉默,接著只聽先鋒營副將段沖道:「請恕末將直言,那邏些城既為吐蕃國都,必是高城深壘,我軍遠來,又是兵少,如何能拔此堅城?如若頓兵城下,則必為敵軍所困,只怕到時凶多吉少,還請殿下三思。」
李佑眼見諸將眼中都跳動著這般疑惑,只那黑齒岩剛和高秀岩二人似乎略有所得。為振軍心,他便解釋道:「邏些雖為堅城,但我軍出其不意,再加途中以偏師惑敵,敵軍不備之下,只要將士用力,當能攻下此城。當然,兵行險招,此去風險定是有的,但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來征戰,又何曾與過不冒險取勝的,先朝李衛公以千人大破突厥便是明證。因此,本王希望諸位能齊心合力,精誠團結,一戰破敵,揚我大唐軍威於異國,封妻蔭子,也教青史留名!」言及此處,他望著高原雄景,不禁心神激動,昂然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注一)。諸位,此去千里,成敗與否,當在此一戰!」
眾將沉吟片刻,耳中儘是瑞王激勵之語,各人從軍邊關,本就為那赫赫戰功而來,此時聽他如此說道,再無猶豫,當下便齊聲高呼道:「我等願誓死追隨殿下,大唐必勝!」
清風過處,眾將呼聲回蕩在山谷之中,鏗鏘有力,餘音不絕。
歡迎您訪問君子堂,7×24小時不間斷超速小說更新,首發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