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海餘波
柳二呆笑道:「如此急著趕程,不知為了什麼?」
「這也不壞。」沈小蝶道:「如此清秋夜色,月如鐮鉤,你不覺得這情調很美?」
「嗯,慧心人別有懷抱。」柳二呆笑道:「我卻是個凡夫俗子,只想睡覺。」
「好哇!」沈小蝶星眸一閃:「你在笑我?」
「不不,我說的是實話。」柳二呆道:「金陵城裡誰都知道,柳二呆是有名的睡神仙。
「真的這樣?」
「怎麼不是?」柳二呆道:「我經常就在那間簡陋的書齋里,白日高卧。」
「這不是成了卧龍崗上的諸葛先生?」
「倒也蠻像。」柳二呆道:「我會在一覺醒來之後,吟一首詩。」
「詩?什麼詩?」
「你聽我念。」柳二呆清了清嗓子,念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他帶著夢囈般的聲調,就像剛剛睡醒的樣子。
「瞧你,真的不成諸葛亮先生來了。」
「是啊,我等了好幾年,就是沒人三顧茅蘆。」柳二呆笑道:「終於耐不住寂寞,只好自己出山啦。」
沈小蝶咯咯的笑了。
一片浮雲掩月,夜色更朦朧,柳二呆目光一轉,忽然發現左側一派蒼茫林木中,隱隱露出飛檐一角。
「大概是座廟宇。」
「也好。」沈小蝶道:「沒有客棧,就住廟吧。」
「住廟?」
「這一帶人煙稀少,想要找家客棧只怕很難,而且你又是位睡仙。」沈小蝶笑道:「我看不如就跟這裡的和尚打個商量。」
「說不定是尼姑。」
「還說不定是道士呢!」
「好吧。」柳二呆道:「如果是尼姑,就由你出面交涉,若是和尚道士就由我來……」
「我倒希望是尼姑。」
「為什麼?」
「對我來說比較方便。」沈小蝶道:「至少我可以好好的洗個澡。」
「這我可慘了。」
「慘了,慘什麼?」沈小蝶抿嘴一笑:「難道你還怕尼姑?」
「對。」柳二呆道:「只有尼姑怕我。」
於是兩人在朦朧月色下,尋到了一條羊腸小徑,離開大路,雙雙穿林而入。
林木幽深,野草萋萋,似是久已無人行走。
片刻間已到廟前,只見斷垣殘壁,觸景荒涼,原來是座滿目瘡痍的破廟。
這座廟失修必已多年。
「看來不但沒有和尚尼姑,只怕連菩薩都已逃難去了。」柳二呆望了望那連門都沒有了的,空蕩蕩,黑黝黝的廟門。
「這倒也好。」沈小蝶說。
「好?」
「有道是風月無古今,林泉孰主賓?」沈小蝶笑道:「沒有尼姑和尚,我們就是現成的主人。」
「做個破廟的主人有什麼意思?」
「打個盹兒也是好的。」
「這得先進去瞧瞧,」柳二呆道:「是不是能找到一個乾淨的地方?」當先舉步而入。
沈小蝶也隨後跟了進來。
這座廟宇久經風雨剝蝕,門框上看不出任何字跡,也沒有匾額,不知是什麼廟宇。
想來建在這山林之地,不是山神廟就是靈宮廟。
這廟上之牆裙已大半傾塌,正殿之上還差可容身,地面零零落落,有幾隻發了霉的破蒲團。
「還可以打個盹兒。」柳二呆目光一掃。
於是他撿了兩個破蒲團,彈去了上面的灰塵,一人一個,就在大殿上東西相對,背倚牆壁,像老僧入定般盤膝坐了下來。
大凡練武之人,打坐是最好的休憩之法,行功一周天,精神自然會為之一振。
柳二呆雙目微闔,正待屏去雜念,忽然覺出不對。
原來他剛才目光一轉,發現神殿之上還有好幾尊缺腿殘肢的神像,其中一尊,好像顯得特別。
只因初入大殿,眼目迷離,不曾仔細辨認。
此刻心中一動,覺得實有蹊蹺,當下雙目一張,直向神殿之上望去。
神像大約七八尊之多,大小恰與真人相等。
這七八尊神像,有的少了手臂,有的斷了頭顱,歪歪斜斜積滿了塵垢。
唯有正中一尊,不但形體完整,狀貌如生,一襲黃衫居然還十分鮮艷。
這那裡是神像,分明是一個人。不過這人虯髯如戟,面如金紙,眼似銅鈴,的確很像一尊神像。
柳二呆怔了怔,猛的一跳而起。
沈小蝶經此一擾,不禁霍然睜目,目光一轉,立刻臉色大變。
「我們走吧!」她向柳二呆使了個眼色。
「走?」柳二呆茫然。
他不解沈小蝶為什麼說「走」,他相信沈小蝶必然已經發現了這尊假冒的神像。
難道竟被這尊假冒的神像嚇倒?
這是不可能的,他深深知道,沈小蝶膽大心細,幾乎比自己的膽子還大。
有時甚至還敢險中弄險,怎麼會怕了這尊神像?
因此,他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盯著沈小蝶。
「是啊!」沈小蝶臉色倉皇的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換個地方。」
這話好像不倫不類。
不過她的口氣很明顯,的的確確已經發現了那尊假冒的神像。
想必她已知道,這個假充神像的是誰?
「換個地方?為什麼?」柳二呆偏偏不肯信邪,反而笑道:「只要沒作虧心事,怕什麼神明?」
「你……」沈小蝶怔住了。
「聰明正直者為神。」柳二呆居然發了騾子脾氣,大笑說道:「像這般裝模作樣算那門子神明,只能算妖,妖由人興……」
他越說越響,沈小蝶卻急得抓耳弄腮。
「哼。」神殿上忽然傳來個冷森森的聲音,聲音低沉而雄渾,就像悶雷之聲。
不說話,只哼一聲。
「哈哈,果然不錯,中氣充沛,內功深厚。」柳二呆身子一轉,面向神殿:「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沈小蝶無法阻止,只有張口結舌。
神像依然不響,但那襲黃衫一抖,無風自動,突然鼓漲起來。
看來不但內功深厚,甚至懷有某種奇功異能。
柳二呆怔了一下,抓住了劍靶。
他當然知道,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接下來的必是雷霆萬鈞的一擊。
但這委實出人意外:居然在這裡荒郊古廟之中,碰到了這樣一個怪人。
他又是誰?
至少在武林中應該頗有名氣。
柳二呆忽然想起一宗事來,他記得沈小蝶曾經說過,「遇黃莫斗,遇紅莫闖」。
這八個字有解釋,所說的黃,就是一位黃衫怪客。
沒想到如今果然遇上了。
沈小蝶不是怕事的人,但她居然如此慎重,而且先期提出警告,足見此人來頭不小。
可惜的是當初沒有仔細的追問,多多了解一下此人的身份和武功。
此刻當然為時已晚。
但饒是如此,柳二呆仍然不信這位黃衫怪客有什麼鬼哭神驚之能,尤其是看了沈小蝶那種惶恐之狀,更激發了他一份潛在的傲氣。
他不想欺壓任何人.也絕不肯懾服在任何人的唬嚇和威力之下。
沈小蝶本來落落大方,理事從容,此刻卻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
怎麼忽然變成了弱女子?
柳二呆看她這付副畏縮的神情,幾乎有點生氣。
他本來也不是一個好勇鬥狠的人,但此刻一種男性的驕傲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要保護這個弱女子。
當下真氣猛提,立刻瀰漫周身四肢,五指一緊,長劍嗡嗡作響。
破落的殿堂之上,立刻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黃衫怪客的那襲黃衫鼓漲如球,忽然發出了絲絲之聲,像是要爆裂開來。
「退,快退。」沈小蝶禁不住叫道:「別傻,你擋不住你的『霹靂神功』。」
「霹靂神功」?這是那門子功夫?
顧名思義,必然轟然一響,直撞而來。
柳二呆怔一怔,心念電轉,暗忖:「他畢竟是個人,又不是一罐火藥。」
他不服氣,存心要見識見識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尊鼓漲的神像宛如一朵黃雲,已從神殿之上冉冉升起。
未見他作樣作勢,居然憑空飄了起來。
飛上殿堂,飛上了橫樑,輕功之高,簡直到了驚世駭俗的境界。
眼看黃雲罩頂,柳二呆驀地一震,心知不妙。
就在這時,蓬然一聲巨響,地撼天搖,滿殿塵沙紛紛而落。劈啪劈啪,飛落了十幾片檐瓦。
柳二呆突然感到一股千斤重壓臨頭蓋落,力道之強,幾乎非人力所能抗拒,同時也由於強勁的重壓驟然而來,激蕩成氣,呼吸立刻為之窒息。
幸好,他身形已起,奮力向左側飄去。
他身法靈活,側身飄出,也卸去了一部分重壓,終於衝破了一堵無形網幕,到了殿堂一角。
但聽身後轟隆一聲,火星飛迸。
柳二呆扭頭一看,只見殿堂正中石土飛揚,赫然出現了一個大坑。
一擊之威,石破天驚,柳二呆不禁悚然色變。
要是一個人,豈不成了肉醬?
黃衫客落下實地,雙手空空,他用的顯然只是一雙肉掌。
但卻是一雙可怕的肉掌。
他雙目炯炯,神光逼射,緊緊的盯著殿堂一角的柳二呆。
像在研究,他是怎麼逃出去的。
一擊落空,顯然失望中帶著幾分意外。
「哼哼,好小子。」他怒道:「四空窮酸的那一套,你到底學會了多少?」
「不多。」柳二呆定了定神。
「不多是多少?」
「少得很。」柳二呆雖然震於對方的神威,卻不肯輸掉了骨氣:「少得剛好對付你。」
「你能應付老夫?」
「再多一點就能對付你了。」
「哼,大膽小子,倒是學會了吹牛。」黃衫怪客臉色一寒:「你知道老夫是誰?」
「你……」柳二呆當然不知道。
「我知道。」階台下的沈小蝶立刻介面道:「前輩乃是當今武林第一耆宿,盛名赫赫,四海同欽,天下豪傑眾望所歸的天下聖手金……」
「哼,好甜的嘴。」黃衫怪客道:「金什麼?」
「小女子不敢說。」
「說!」
「金無晷。」
「你這般奉承老夫,打的什麼主意?」
「不,不是奉承。」沈小蝶道:「是家師一再叮嚀,說是萬一見到了你老人家,要特別尊敬。」
「你師父是誰?」
「小孟。」沈小蝶道。
「小孟?」黃衣怪客睜大了眼睛。
「就是當年『江東二孟』之一的天驕女孟搖紅。」
「是她?」黃衫怪客渾身一抖,沉聲道:「她還記得老夫?」
「記得,記得。」沈小蝶道:「家師……」
「小丫頭,你在騙人是不是?」黃衫怪客突然嘆了口氣:「老夫為她刻骨相思了三十年,她,從來就沒給老夫一點好顏色。」
「這……」沈小蝶道:「也許……」
「也許什麼?」
「也許家師如今……」沈小蝶顯然是在想盡方法圓謊:「如今突然想起前輩許多好處……」
「突然想起?」
「不不,是慢慢想起來的。」沈小蝶道:「慢慢想起了許多往事……」
「往事?」黃衫怪客神色愴然:「提起往事,老夫一肚子窩囊氣,她姊妹倆個只喜歡那四空窮酸,從來也不瞧老夫一眼。」
情場失意,委實人生一大恨事。
黃衫怪客似覺往事不堪回首,充滿了痛苦的表情。
「說的也是。」沈小蝶極力安慰道:「幸好前輩丟得開,放得下,拋下了兒女私情,因此這些年來在武功造詣上日益精進……」
「誰說老夫放得下?」
「難道……」
「這三十年來老夫朝思暮索,茶不思,飯不想,只盼見她一面也是好的,但……」話到此時,他又長長地吁了口氣。
愛慕之情,溢於言表,竟是老而彌堅。
「哦。」沈小蝶立刻見風轉舵:「這樣說來,前輩倒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稱得上一代情聖。」
她舌燦蓮花,盡量要使對方聽得舒服。
人在舒服、滿意之後,多半可以化戾氣為祥和。
「嘿嘿,小丫頭,你真會說話。」黃衫怪容道:「什麼一代情聖,一代傻瓜還差不多。」
「這怎麼是……」
「怎麼不是?」黃衫怪客自嘲自笑的道:「老夫這裡恨不得一頭撞死,她卻跟那個四空窮酸打得火熱,這不是傻瓜是什麼?」
聽來他好像是個聰明人,只可惜慧劍難斬情絲。
他明知這是傻瓜的行徑,但三十年來依然魂牽夢縈,念念不忘。
再有智慧的人,一旦陷入情網,也很難以自拔。
「前輩並不是傻瓜。」
「不是?」
「古有名言。」沈小蝶又鼓其如簧之舌:「精減所至,金石為開。」
「這怎麼說?」
「也許禁不住前輩一往情深,這些年來家師的心眼兒好像有點活了。」
「真的?」黃衫怪客眼睛一亮。
一個迷惑在情網中的人,要想破網而出,畢竟是件難事,他的心又動了。
「是的。」沈小蝶道:「家師……家師……」扯謊的話只能打打馬虎,不能說得太明顯,也不能太肯定,最好是模稜兩可。
「莫非……」黃衫怪客自言自語的道:「是了,那四空窮酸翹了辮子之後,她太寂寞……」
沈小蝶沒有接腔。
她知道言多必失,應該適可而止。
但她雖然信口胡謅,暫時阻遏了黃衫怪客金無晷一鼓作氣對付柳二呆,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化解今夜這場危機。
因為她無法說動金無晷離開這座破廟,也無法消除柳二呆的倔強。
「小丫頭。」黃衫怪客忽然道:「你等一等。」
「等?」
「等老夫除掉了這個小子。」
「這……」沈小蝶臉色一變:「為什麼?」
「老夫虛耗了三十年光陰,原指望跟四空窮酸一決雌雄,想不到他見機得早,逃到了幽冥地府,如今陰陽隔世,讓老夫所望成空。」
「前輩之意……」
「這小子是四空窮酸的唯一傳人,老夫宰掉了他,雖然難消三十年積恨,至少聊勝於無。」
「前輩。」沈小蝶道:「這聊勝於無的事……」
「怎麼?」
「就算了。」
「胡說,這怎麼算得了。」黃衫怪客厲聲道:「老夫一向睚眥必報!」
沈小蝶一呆,向殿角里的柳二呆望去。
柳二呆卻沒理會,他緊盯著黃衫怪客金無晷,一襲藍衫在微微抖動。
顯然,他真氣已彌布周身,打算接受挑戰。
剛才沈小蝶和黃衫客一番對答之言,他已聽得清清楚楚,他雖然沒見過當年的江東二孟,但他也熟悉這一宗江湖軼聞。
這兩株武林名花,當年風靡一時,追求者車載斗量,其中不乏有名俠少、王孫公子,以至雄據一方的傑出之王,而孟氏姊妹都不屑一顧。
如何會看得上這個貌不出眾,黑炭似的金無晷?
他不過自我陶醉了三十年,如今卻把一口怨氣出到自己頭上,這豈非無理取鬧?
居然還敢口出大言,要找四空先生一決雌雄。
四空先生仙逝不過短短五年,在那漫長的二十五年之中,他怎麼不敢吭聲?
如今四空先生一死,他就神氣了。
柳二獃想了又想,覺得自己身為四空先生的嫡傳弟子,縱然不能青出於藍,也不能任人欺凌。
他知道沈小蝶的用意,無非想用言語絆住金無晷,好讓自己逃離現場。
但他已打定主意,絕不逃。
他估計這個金無晷內力雄渾,的確高出自己甚遠,但勝敗之道,貴在機智靈巧,放眼江湖,稱得上一流高手的,不一定有開碑碎石之能。
摔角較力,多半是下駟之乘。
因此,他漸漸定下心來,也想好了回應之道,打算以輕靈縹緲的身法,跟對方周旋一番。
若是機緣巧湊,說不定能一劍得逞。
「臭小子。」黃衫怪客厲聲道:「老夫在殺你之前,先得問個明白。」
「問什麼?」
「你是不是四空窮酸的門人?」
「先師不窮不酸。」柳二呆昂然道:「還有滿腹詩書。」
「老夫只是問是不是。」
「正是。」
「嘿嘿,很好很好。」黃衫怪客冷笑:「這就死得不冤了。」
「哼,可笑得很。」柳二呆眉峰微聳。
「可笑?」黃衫怪客道:「有什麼可笑?」
「笑你大言不漸。」
「嘿嘿,臭小子。」黃衫怪客變色叫道:「居然還敢頂撞老夫。」
「有什麼不敢?」柳二呆存心激惱他,冷冷道:「你頂多有幾分力氣,一條蠻牛而已。」
蠻牛?只會犁田。
在人類的眼裡,牛也稱之謂畜牲。
「好哇!」黃衫怪客勃然震怒,大吼一聲:「老夫這就劈你八塊。」揚手劈出一掌,信手揮掌,掌力如霹靂行空,嘭的一聲,滿殿塵沙飛舞,嘩啦啦震垮了一堵短牆。
月影已斜,大殿之上本就清光不朗,塵沙迷濛,更是難辨人影。
忽然光華一閃,迎面飛來一劍。
柳二呆顯然已閃過一擊。
要不然那來的劍。
「嘿嘿,臭小子。」黃衫怪客森森怪叫:「這玩意兒在老夫眼裡只算狗屁。」只見他探頭一反,迎著劍風抓了過來。
這是柄青虹劍,名劍之一,吹毛斷髮,鋒利絕倫。
他居然敢空手入白刃。
柳二呆大吃一驚,心想他既然敢出手,必然是有金鐘罩或鐵布衫橫練之類的古怪功夫,當下肩頭一晃,打算沉腕收招。
哪知黃衫客出手極快,已牢牢一把抓住了劍鋒。
這柄青虹劍得來不易,柳二呆十分珍惜,不願意輕易棄劍。
真氣猛提,奮力一奪。
那麼使盡了平生之力,竟未奪動分毫。
黃衫怪容右手抓住劍鋒,忽然左手一揚,立掌如刃照定柳二呆兜頭下擊。
「臭小子,你死定了。」
這可不死定了,被抓的劍動彈不得,而兩人相距又咫尺之間,掌力一沉,準是腦漿飛花。
忽然寒光一閃,一支劍從右脅遞了過來。
脅下是人身重穴之一,也是金鐘罩和鐵布衫之類的功夫,難以練到的地方。
黃衫怪客右手抓劍,脅下正好門戶大開。
「該死的丫頭,你……」他猛喝一聲,手臂一沉,護住了要害。
柳二呆大喝一聲,乘機奪回了長劍。
「記住。」只聽沈小蝶揚聲叫道:「要攻就攻他的左右兩脅。」這是在提醒柳二呆。
畢竟她心細如髮,找到了對方的破綻。
黃衫怪客閃退了五步,憤憤叫道:「你這臭丫頭,老夫險乎上了你的大當。」
「哪裡,才沒有呢!」沈小蝶道:「我只不過想試試前輩的曠世奇功。」
「哼,嘴甜心辣。」
「前輩怪錯人啦,其實我是一番好意。」
「好意?嘿嘿。」黃衫怪客怒道:「這算哪門子的好意?」
「看來前輩的神功還差點火候。」沈小蝶道:「萬一有所閃失,這一世英名,豈不會隨之流水……」
「胡說,老夫宰掉這臭小子遊刃有餘。」
「可惜現在不成啦。」
「為什麼?」
「因為他已知道,前輩兩脅之下,功力難聚,這是個大大的漏洞。」
「哼,就憑他一支劍……」
「不止。」沈小蝶道:「我這裡還有一支。」
「你這一支?」黃衫怪客氣得哇哇大叫:「臭丫頭,你竟敢一再消遣老夫?」
「不不,小女子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那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還是算了的好。」沈小蝶道:「兵凶戰危,彼此圖個平安。」
「哼,老夫危在那裡?」
「這很難說。」沈小蝶道:「我們這兩支劍都是經過名師指點,前輩不可大意。」
她口氣聽起來很謙虛,卻硬在骨幹里。
但她知道,縱然合兩人之力,想要對付這位黃衫怪客,也並沒十成把握。
沒把握的仗,最好是不要勉強出手。
所以她才連唬帶勸,軟硬兼施。
「哼,臭丫頭,任你如何精靈古怪,就是說焦了舌頭,老夫也不會放過你們。」
「不放過?」
「對。」黃衫怪客沉聲道:「你既然敢跟這臭小子一鼻孔出氣,老夫就將你一齊劈去。」說劈就劈,驀的揮出一掌。
只聽嘭的一響,登時狂飈怒作。
沈小蝶心頭一震,正待飄身移步,忽聽檐角上傳來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
「且慢。」
真怪,這又是什麼人?
人還未見,只覺一般柔勁直襲而來,有如五月的和風,硬生生截斷了黃衫怪客直衝而出的掌力。
「是誰?」黃衫怪客扭頭怒叱。
「臭老頭,你凶什麼?」只見檐角之上閃出一條人影,宛如一朵紅雲,飄然而落。
紅雲落地,帶來一股香風,原來是位紅衣婦人。
這婦人年已半老,但依然塗脂抹粉,穿著一身火紅,還戴了滿頭珠花。
乍看起來,就像一位新嫁娘。
「哼,原來是你。」黃衫怪客冷冷道:「老夫臭,你香,瞧你這張臉,就像猴子屁股。」
一見面就出言不遜,想必是對頭冤家。
「你懂什麼?」紅衣婦人扭了扭像水桶般的腰肢:「女人本來就應該打扮打扮。」
「這得看年紀啊,你多大了?」
「女人四十一枝花。」紅衣婦人道:「奴家要到今年十月,才滿三十九。」
「三十九?」
「還差兩個月十三天。」
「嘿嘿,這真滑稽。」黃衫怪客大笑:「老夫記得三十年前,你拼死拼活要嫁給四空窮酸,那時候難道你才九歲不到?」
他又提到了四空先生。
原來這紅衣婦人,在武林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就是杜七娘。
由於她性喜穿紅,又姓杜,還愛哭,當時江湖上就送給她一個外號:「杜鵑紅」。
這隱喻「杜鵑啼血」的意思。
這婦人在少女時代就姿色平庸,雖不頂丑,但絕對不算好看,想不到她倒蠻有野心,居然看上了當時溫文儒雅的四空先生。
可惜的是,她獻盡了殷勤,也使出渾身解數,始終沒得到半點迴響。
於是她恨上了「江東二孟」。
並且投過三次河,上過二次吊,奇怪的是閻王爺都沒收她。
因為她投河總是揀人多的時候,上吊繩子又不牢。
這事情傳開之後,江湖上一些好事之流又替她改了一個外號,「斷腸紅」。
如今她就是斷腸紅杜七娘。
黃衫怪客居然提起了這件事,這宗三十年前的往事,鐵證如山。
再說三十九,有誰相信?
「臭老頭。」杜七娘臉色一變:「你是存心跟老娘作對是不是?」
「你說錯了。」
「老娘哪裡錯了?」
「分明是你在跟老夫作對。」
「臭老頭,你聽清楚。」杜七娘冷笑道:「老娘只是不許這個丫頭死在你的手裡。」
「不許?為什麼?」
「我要她死在老娘手裡。」原來她是這個打算。
沈小蝶聽在耳里,不禁一怔,身形閃動,登時退了五步。
她早就告訴過柳二呆,「遇黃莫斗,遇紅莫闖」,這紅就是指的杜七娘。
當這條紅色的人影打從檐角飄落之際,她就認出了正是這個越老越嬌的女人,只沒料到她為何截斷黃衫怪客的掌力,反而幫忙自己。
正不知她是何用心,此刻才聽她說出了本意。
原來這女人恨透了「江東二孟」,但又不是二孟的對手,這口怨氣如今打算出在沈小蝶身上。
就像黃衫怪客金無晷一樣,存心殺了柳二呆,只為了報復四空先生當年橫刀奪愛之恨。
當然,這是他自己的想法,一直認為四空先生奪去了他所愛的人。
其實,四空先生和「江東二孟」交往,甚至傳出了許多風流韻事,未必知道有個金無晷。
縱然沒有四空先生,他也未必能獲得美人青睞。
看來這雙男女,都是情場中的失意人,雖然歲月飛逝了三十年,依舊積恨難消。
「死在你手裡跟死在老夫手裡,本來就沒有什麼兩樣。」黃衫怪客道:「但你想用強,這就不對了。」他倒是還講點道理。
「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