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苗人俊棄劍不能,只得拚死以腹內真力相搏,只覺得對方七人聯手力道,有如拔山翻海,自己萬難當受,拚死相搏之下,早已大汗淋漓,卻有大股吸力,透過對方一雙劍鋒,一古腦的灌散了自己全身上下,提收之下,非但全身氣血震蕩,簡直五贓俱傾,恍惚中直似覺得五臟俱將脫頂飛出。

對於苗人俊來說,這可是他生平從來也未曾領受過的痛苦感覺,心裡卻甚是明白,對方分明合七人之力,正自運施「大提吸」功力,待將自己內氣真力生生摧散,以使虛脫致死。

這一瞬就連張嘴出聲也難,誠然悲慘之至。

卻是沒有料到,君無忌靈智天生,猝然看出了其中端倪,眼前及時現身,一劍發出,正是關竅所在。

七人功力,分散灌注苗人俊身上,正待一舉而將對方殲滅的當口,料不到君無忌竟會拚死犯難,這一劍正是時候,正是地方。由於當受者,為七人中樞,力道會合所在,說強最強,說弱也是最弱。君無忌料將一劍揮出,敵人萬難當受,他自知身中劇毒,不便全力施展,這一劍老實說虛多過實,卻是實中有玄,玄中又實,對方果真料定自己這一劍是「虛」,可就又錯了,只因為隨時有「化虛為實」的可能,自不能真箇以虛勢應之,如是便只有揮劍出迎之一法,這麼一來,可也就達到了他搭救苗人俊一時「燃眉」之急的功用。

果然,在君無忌劍勢方出的一霎,那人便不得不分劍以迎,一收一迎,可就解開了苗人俊的一時之難。

力道猝收之下,空中「當」然一聲作響,劍光火花里,苗人俊偌大長軀,有似巨鷹般驀地騰空穿飛了起來。強大的力道,迫使他身子直直拔起了三丈高下,眼看著他猝起當空的身子,一個疾滾,咕嚕嚕直墜地面,一翻一滾,已是丈許以外。

苗人俊險中得生,卻也由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他自是知道厲害,乃自藉助於滾動之際,將對方加諸於本身,殘餘的無比勁力,化解了一個乾淨。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再一次站起身來,自不會重蹈覆轍,長劍直指當前,以收嚇阻之效,一面運功調息,強自鎮定。

這一霎,君無忌已自颼然來到近側,二人貼背站定,其勢猶是可觀。

君無忌料定苗人俊內力震蕩下,這一霎不宜對敵,敵方必將伺機反仆,自己體力難支,說不定還得迎上一陣,心裡一時不無彷徨。

卻在這一霎,身邊上響起了一聲女子嬌柔的嘆息之聲,乍聞之下,君無忌嚇了一跳,幾當對方就在眼前,目光速轉,才自看清附近井無有這麼樣的一個人,緊接著耳邊上聲音再起。依然是前聞女子口音:「你這個人可真是,難道只為了救別人,自己的命就不顧了!」

聲音嬌細,分明少女口音,彷彿就在耳邊,卻又緲乎其蹤,又似回蕩天際。

君無忌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對方也同自己一般,施展的是「傳音入秘」功力。

原來這「傳音入秘」功夫,最是神奇莫測,本身非具有極高內氣功力不卒為。施展時,發話人以無比內氣功力,將聲音包裹壓抑傳送出口,直至聽話人耳,這才行散開,是以除聽話人本身之外,皆不可聞。由於武林門戶眾多,各家路數迥異,一些奇人異士,為示其優於一般,每喜標新立異,是以乍聞起來,頗似不明所以,論及功效卻是大同小異。倒是像眼前少女這般施展,給人以迂迴天際,縹緲無蹤感觸的卻還前所未聞。

這附近大樹甚多,若是藏上那麼一個人,保證不會被人看出。君無忌目光轉了一轉,看不出任何端倪,心中正自思索著對方的來路。

耳邊上聲音又起,顯示著剛才少女的清晰伶俐口音道:「憑你和這位駝背朋友如此高明之人,竟然會看不出來,眼前這個七星天罡陣,只能智取,不能力敵!我只當你無所不能,今天一見,不過如此,實在令人齒冷。」

這番奚落,對君無忌來說,實屬前所未聞,他為人要強好勝,智慧、武功,皆屬今世罕見,咸信為少女一番奚落,定當難以當受,為之勃然變色。

他卻並非如此。聆聽之下,君無忌臉上竟然毫無表情。此刻情勢,大非尋常,除了聆聽少女話聲之外,還得要提防著眼前敵人的猝然發難。不過,他既然已經留心了對方聲音來處,即可測知對方藏身之處。既然少女不急於立刻現身,自己又何必急於一時,大可以靜觀變,藉此反觀察對方的真實意圖。

紀綱先以必勝之心,滿以為駝背人為自己七人內力吸住,正待以適當時機,聯七人之內氣功力,猝然發難,卻不意竟為君無忌看穿,虛張聲勢地只出一劍,即破解了眼前駝背人的一時之難。

苗人俊以一時疏忽,險些送命,此刻心神略定,隨即看出了此陣大非尋常。這就更證明了外傳消息屬實,那就是紀綱這一夥大內衛士,幕後仰仗於一絕頂高人支持指點,如果自己消息屬實,這個人便是傳說中當今海內碩果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的「九幽居士」蓋九幽了。

這個突然的悟徹,使得苗人俊一時內心大為警惕,持劍以觀,謀以後動。當下他隨即向君無忌低聲道:「你這一劍之賜,使我茅塞頓開,姓紀的伎倆不只如此,必有厲害的殺招,且先靜以觀變吧!」

話聲方住,即見面前七人聯手陣勢之內,一燈晃動,其勢未已,七個人己倏乎退身,隱於暗影之中。

君無忌、苗人俊幾乎同時都看出了不妥,料定敵人即將發難。

偏偏暗中少女,居高臨下,別具慧心,較諸君、苗二人,更著先鞭。

隨著她的一聲冷笑,猝然間空中爆發出一陣尖銳破空聲,像是銀瓶乍破,爆開了一天的銀星,緊接著呼嘯聲中,分向四下里散落而下。敢情是一手「滿天花雨」暗器的出手,對方少女顯然是箇中高手,這一招暗器出手,宛若神兵天降,俟到一定位置,才行自個爆散開來,耳聽得一陣「波波」脆響,現場數十盞孔明照燈,盡數為之熄滅,一時間四下里黝黑一片。

暗中少女這一手「滿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原已神乎其技,其間更摻雜有「彩蝶紛飛」

的絕技,非極工此道的內行萬難看出。

君無忌、苗人俊看在眼裡,分別吃了一驚,卻是各有感受不同,尤其對於後者來說,更像是促發了一種特別的感觸,簡直驚得呆住了。

現場原本極是光明,一下子變成了黝黑一片,對於敵方陣營來說,少不了一番惶恐,大呼小叫一霎間亂成一團。

把握著一霎良機,君無忌匆匆向背後的苗人俊打了個招呼,雙雙換了方位。二人動作均快,三數個起落,已自轉入林內。

偏偏敵人陣營不乏精練之人,就是放他們不過,緊躡著二人之後,傳過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想走么!可沒有那麼容易!」

一經人耳即知是發自紀綱之口,話聲方出,人已如同旋風一陣,欹身而進。隨著他前進的勢子,雙手抖處,「哧哧」打出了一雙「透骨鋼針」。

苗人俊走在後面,翻身掄劍,叮然作響中,已自把一雙鋼針格落地上。

空中人影翩遷,極快的一霎,已有多人自空快速縱落,依然是七人一組的「七星天罡」

陣勢,顯然不曾因為燈光的猝然熄滅而為之潰散。隨著七人猝然下落的身勢,「叭嗒」聲響中,一蓬火光發自紀綱手上,將此兩丈方圓內外,渲染得甚是明亮,陸續已有燈光亮起。

紀綱似乎已了解到現場另有高人,尤其是方才滿天而飛的暗器太過離奇,心中大是狐疑,站定之後,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頻頻在左近逡巡不已。

「這是哪一道上的好朋友,紀某人照子不明,多有開罪,還請現出金身,有話挑明了說吧?」話鋒里已失凌厲,那是因為他已了解到,暗中這人不是好相與,君探花雖是礙於毒勢,一身傑出武功不得施展,駝背人卻非同小可,若是再加暗中這個人,自己這邊儘管人多勢眾,卻也難操勝算。

有了這番顧慮,紀綱才會改了一向恃強的口鋒。卻不意,暗中那個少女,卻沒有絲毫買賬的意思。「姓紀的,少來這一套吧,憑你這手鬼吹燈,也只能嚇唬一般江湖人物,還能唬得了誰?不過是從蓋老怪那裡學了點皮毛,就敢到這裡逞能來了,不信姑娘就現兩手給你瞧瞧,看看你能奈我何!」

語音清脆可人,彷彿自空而降,宛若天樂飄臨,紀綱聆聽之下,心裡動了一動,這才知道對方竟是一個姑娘人家。說話人口齒伶俐、吐字清晰,略略帶著些蘇州口音,混合在北京官話里,聽來尤其悅耳可人。對於現場幾個人來說,這動人悅耳的少女口音,並非僅僅是「好聽」而已,卻有其不怒自威,懾人心魄的潛在一面。

各人的感受由是大有不同。君無忌尤其覺著耳熟,事實上他與對方少女像是宿緣深厚,不只是聲音熟悉,便是這個人應該也非全然陌生。

苗人俊的感受就更不同了。其實,就在先時對方少女施展了那一手「滿天花雨」中藏「彩蝶紛飛」的暗器絕技之時,他已似震驚不小。這時在聆聽了對方一番道白后,更像是吃驚不小,兩相印證之下。已確知了對方真實身分,他可是再也挨不住,非走不可了。

暗中少女話聲方出,耳聽得樹上嘩啦一聲大響,萬千枝葉一併搖落,有似一天飛蝗,一股腦地全數向著敵人陣營內飛落下去。

不要小看了這些殘枝敗葉,一經貫注了真力內勁之後,可是非同小可,較諸一般飛刀暗器,著實也差不到哪裡。

有了前番少女「滿天花雨」暗器熄燈的教訓,各人已是深具戒心,生怕再陷前轍,紛紛維護著手中燈籠,這麼一來,行動不無遲緩,便為枝葉所中,一時皮開肉裂,吃虧不小。

群情慌亂里,空中人影飄動,飛雲天降般地已自落下一人。

君無忌先已分心多處,運功再三,身上毒質已有漫散之勢,這一刻便自再也不敢存心旁騖,一面運緊真力,控制著體內毒氣,使之聚攏下腹不使上竄,一面還得留神著現場的急劇變化。這番動靜,說來容易,其實絕難,設非是具有君無忌這般超人功力,才得如此施展,換在另一人,功力稍弱少許,也只怕萬無幸理。

這一霎,動態萬千。暗中少女猝然的現身,不啻為現場帶來了一番新的震蕩,驚魂甫定的當兒,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於來人——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女,高挑的個頭兒,細細的腰,隔著神秘的一層夜幕,亦可見她那雙充滿了睿智、靈活,較諸夜色更神秘的眼睛。

君無忌早在對方姑娘現身之初,已猜知她是誰了,不久前,一個神秘的夜晚,他們曾在孫二掌柜的「流花酒坊」里見過一面,由是這張臉便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興起了一種淡淡的傷感和自譴。原以為,他已經躲過了對方少女看似不懷好意的糾纏,沒想到一番失算的瞎打誤闖,又自碰到了一塊。原應有足夠的智謀,卓越的體能,大可與她分個高下,尚不知「鹿」死誰手。偏偏一朝失算,誤飲毒酒,為宵小所乘,落得眼前下場,此番見面,不啻彩頭盡失,想要在她面前,保持著一份原有的瀟洒與自尊,便似萬難了。

君無忌的心境,竟然纖細如斯,個中微妙,不能盡言,一霎時間的心態動變,也自個心裡有數。老實說,他真不願在此時此刻,看見她,自然也就更不欲她的援手嘉惠了。

偏偏對方這個少女,就是放不過他,敢情就是為了他才來的。隨著她落下的身子,連閃了幾下,已自換了幾個不同的位置,現場敵人少不了又自引起了一陣子騷動,隨著她的再次出手,一陣「波波」聲響中,當前十數盞明燈,又自熄滅了大半。

君無忌心明眼快,早在對方少女現身之初,即己看出,她是在刻意製造混亂,好使自己得以乘亂脫身,這時見狀,自不會坐失良機,當下乘著燈光猝熄的一霎時,驀地轉動身形,施展「移星換斗」身法,一連轉了五六個不同的位置,擺脫了跟前一時之困。

這一霎,果然是天賜良機。

由於紀綱與一干手下,注意力全數集中在初現的少女身上,君無忌的身法,又是出奇的巧妙,再加上燈光猝然的黑暗,一時萬難顧及,卒為君無忌趁虛而脫出重圍。

君無忌巧施身法,連續幾個快速轉動,已是百十丈外。一腳方自站定,身邊上一縷寒風,一口銀光閃爍的弧形劍,已自右面直劈下來。

敢情敵人陣營不乏高手,依然有人放他不過。這一劍既快又狠,敵人施展得甚是高明,人到劍到,怒劍劈風,自斜刺里狠狠劈下。

君無忌為防毒勢攻心,一些稍具功力的劍招身法,都不宜施展,只是揆諸眼前敵人怒劍加頂的一霎,卻也萬無坐以待斃之理。

這人自以為機智靈敏,與同伴二人獨具慧眼,盯實君無忌,未容其脫,這一劍眼明手快,對方身子不便,萬難逃開,卻不知「強者渾身是眼」,即使在傷勢之中亦不容人隨便欺凌,以君無忌之卓然劍術,自有其非常身手。這人挾雷霆萬鈞之勢,一劍劈落,卻不意劍勢里,對方高碩的人身,忽然間為之一陣扭曲,簡直像是一條蛇,卻比蛇靈活多了。這人十拿九穩的一劍,竟自會落了空招。

一劍落空,便是再也沒有轉機,這人想是也已覺出了不妙,雙腳方一沾落地面,霍地騰身便起,依然是慢了一步。

君無忌果真有殺害他的意思,眼前他便是死定了,然而這一劍依然只是懲罰的性質。

「哧」,像是躍波直起的一尾銀魚,劈頰掄肩而至,其快如電,萬難閃躲。

這人驚呼半聲,霍地擰身閃縱,依然還是慢了半步。劍光過處,他只覺右耳際一陣子冰冷砭骨,一隻耳朵連帶著右頰邊上一片皮肉,已被君無忌手上弧形劍削落下來。

弧形劍來自對方錦衣衛士之手,選自上好精鋼,打磨得極其鋒利不在話下,狠毒處更不只此。

原來紀綱用心狠毒,無所不用其極,即以這次攔路狙殺而論,事先確實經過周密計劃,兵刃暗器上俱都淬過劇毒,見血封喉。想不到,急欲殺害的君無忌反倒沒事,第一個受害的卻是自己這邊人。

君無忌固是不知,那人在失耳見血的一霎,早已毒發攻心,一隻舌頭腫大得抵住了喉嚨,倒在地上的身子不過翻了個兒,登時一命嗚呼。

猛可里,空中撲落下另一條人影。這人與剛才死者,乃是跟蹤君無忌而來的兩個人,已有默契,搭配出手,想不到一上來便自折了一個,後來的這個人固是心膽俱寒,無如其勢已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有拚死一搏。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吱——」的響起了一聲胡哨,意在指引同伴。

緊跟著這人上軀前塌,嗖地打出了一支「甩頭」,細軟的鋼鏈頂指,連著半尺來長的一截刃頭,刷然作響,直向君無忌后心襲到。

無如卻有人比他來得更快。他這裡「甩頭」方自打出,卻有人自空而降,其勢宛若飛星天墜,羽衣飄飛里,現出了前見少女的高挑身影。

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隨著對方少女的出手,錚然作響中,那一截方自出手的「甩頭」,已被對方一隻纖纖細手攢在了掌心。

這人一驚之下,用力就扯,卻是料不到,那截鋒頭攥在對方手心裡,竟是力逾萬鈞,一任他施出了全身力道,休想扯動分毫。

急切里,這人又自吹了一聲胡哨,才自響了半聲,卻自對方少女平舉的一個手勢里,直直地倒了下去。

敢情這位姑娘晶瑩剔透的十根手指甲里,俱藏有厲害的暗器——「彈指飛針」,彈指即出,防不勝防。

這人雖說身手不弱,卻也無能防躲,即為射中兩眉之間「祖竅」一穴,當場昏死過去。

其狀一如那日在漢王高煦行館一般,如非趕救及時,時辰一過,對方這條命可就難保全。

長身少女猝然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制伏了敵人,卻已預料到敵人聽見哨音,必將循聲而至,事不宜遲,一個快轉,已到了君無忌身邊。

「隨我來,快!」話聲出口,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一伸手,便白向君無忌手腕上抓去,卻為君無忌閃身讓開。

事出倉卒,長身少女不禁愣了一愣,這才想到了是怎麼回事,由不住臉上一紅。「怎麼回事?你不想走。」說了這句話,目光含嗔地盯著對方,情不自禁地臉上現出了一抹子「羞」。隨即轉身,快速自去。雖是狀似賭氣,卻預期著對方的心領神會,跟隨自己,一連五六個起落,其勢如免起鶻落,滿以為對方礙於不能盡情施展,必當遠遠落後,想不到身方站定,不及回頭,對方高碩的人影已是比肩而立。黑暗中固是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只是對方從容起落的身態,較之自己卻不稍讓。令她吃驚的是,對方像是很明白自己所施展的身法,以至於在舉步之初,即能與自己並肩而行。

長身少女以自己出身玄門,師承高明,萬萬料不到對方君無忌競是學兼各家,既博又精,所謂「一通百通」,才能旁敲側擊的猜出了自己家數。

自然,長身少女功力極見精湛、廣泛,如果認真與君無忌計較,孰勝孰敗,還在未知之數,眼前卻不是較量的時候。

話雖如此,她卻也沒有忘記伸量伸量對方,以為「知彼」。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一挑蛾眉道:「跟我來。」

這一次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得受於「搖光殿」李無心的精心傳授,料必君無忌萬難跟隨。嬌軀輕晃,片刻間已十丈開外。

果然君無忌落後了不少。君無忌似乎在舉步之初,便已看出了對方步法的高奧莫測,話雖如此,他的博大精深,卻萬萬不容對方心存輕視。眼前礙於他不能盡情施展,卻不容對方的趾高氣揚,當下在對方少女注視之下,他輕移身軀,一步步向前踏進,看來不過是走了四五步。

長身少女師承高人,亦所謂「一通百通」,正因為如此,才得看出君無忌這幾步確實有異一般。敢情這看來毫不惹眼的四五步走動,卻說明了君無忌已入輕功神髓境界的傑出造詣,名為「七雀步」,乃是「陸地飛騰」術中最後一段的收尾步法。不要小看了這幾步走動,妙在一牽百動,全身上下手、眼、身,步,連同發梢毫毛皆在牽動之中。君無忌雖是礙於功力的不便施展,自不能得此「七雀步」法微妙發揮,只是步法的本身,卻已包涵了靈智的極境。話可要說回來了,設非是「搖光殿」出身,如眼前姑娘這般高明人物,一般人萬萬難以悟徹。

長身少女目睹之下,頓時呆了一呆,一時間目放異光,十分驚詫地向對方注視著,過了一會,她才微微點頭道:「怪不得你目中無人,原來有些道行,只是……哼……」

話中有話,正想說下去,卻似警覺到了什麼,目光向著側方一瞟道:「他們來了,我們得趕快走,要不然可要大費手腳了!」妙目一轉,輕咦了一聲道:「他呢?」

君無忌先時已自覺察到苗人俊不在身邊,只當他身法高明,自會走來相會,這時為長身少女一提,才自警覺到他並未前來,不由甚是驚異。

長身少女微微一笑說:「如果我眼光不差,你這位駝背朋友的身法,大有可觀,可也不在你之下呢,我們這就走吧!」說時身勢輕起,飄近君無忌身邊,睜大了雙眼道:「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現在還是得聽我的,要不然你休想出去,對方這個陣法,我暗中早已研究透徹,敢保比你清楚。」

二人對答,皆須傳音。長身少女看似侃侃而言,其實也只得君無忌一人聽見,即使有第三者在場,也只能見她嘴動,卻是不聞其聲。

一面說時,她隨即將一截劍鞘探過眼前:「抓著!」

談話之間,四下里已屢有騷動,大片火光就像是在身邊不遠,時聚時散,像是空勞往返。

君無忌不禁心有所悟,甚是欽佩對方少女步法之玄奧,不過是幾個轉動,竟能擺脫一時之險。敵方即使有紀綱這般強敵,亦為被惑一時。苗人俊更似未曾遠離,方才聲音顯示,分明是他鬧的玄虛,有意以身為餌,故布疑陣,旨在掩飾自己的脫困,果真如此,倒不便辜負他的用心。

心中想著,抬頭一看,對方長身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猶自盯向自己,手上連鞘長劍,仍自探出,期待著自已的把握,以為援手,神色里頗有怨尤,已似不耐。君無忌原本不打算承她的情,卻也了解到時機的稍縱即逝,對方以劍鞘相示,更不似有任何輕佻,著實不便再為恃強,辜負了她的一片好心。當下道了聲:「多謝!」一隻手方自抓住了對方的劍鞘,只覺得一股極大吸力,發自對方劍身,方自悟出,正是內家極上乘的「提呼一氣」內功,整個身勢,已自情不由己的為對方拉扯得直飛而起。

長身少女料定了君無忌身手傑出,只是不便施展而已,才以上乘內氣功力接引。這一手,果然發生了奇妙功效,君無忌只需配合起落縱飛的身法步眼即可,一切內里的功力,皆由長身少女施展,確是微妙奇特。

二人初次攜手,竟然配合施展得惟妙惟肖,簡直天衣無縫,設非心有靈犀,萬難這般得心應手。

長身少女一經試探,甚是驚喜,便自不再擔心。當下一面運施內氣功力,借著手上長劍,將內力傳向對方身上,使之與本身運力相當,一面施展早已忖量恰當身法,配合自己師門傳授的極上乘輕功「輕踩雲步」身法,一經施展,真箇快若鷹隼,輕同幽靈,十幾個起落之後,已自遁出眼前這片疏林之外。

眼看著一雙人影,宛若飄風,宛若神兵天將,陡地自空而降,眼前清風明月、沙白水碧,正當流花河一處幽靜隘口。

水聲潺潺,涼風習習,一天星月恰與淺水叢石互襯得分外出色。至此敵蹤已沓,確知已全數擺脫,長身少女的神機妙算,靈巧身法,不自禁地便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月色里,這個姑娘更似無限嬌美,偏偏有那種「冷艷」的俠女氣質,當她用那雙剪水瞳子,直視向君無忌時,後者著實有一種強烈的心靈感受。

不自覺地他鬆開了緊緊握著對方劍鞘的一隻右手,這才驚覺到,劍上已失去了應有的強大內力。正由於君無忌本身是此道健者,才愈加能以慧眼相識,一霎間,他內心充滿了對長身少女的欽然與好奇,畢竟長身少女這等能耐,足以自豪,世罕其見。

「她是誰?」這個問號不經意的起自心底,透過了她的眼神,一徑地傳了過去。

月下佳人,分外明艷動人,像是無獨有偶,也正自睜著一雙澄波眸子,一徑的向君無忌打量著。透過那雙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交織著無限的懸疑、好奇。

然而,她畢竟是矜持的,尤其是對於這個來路不明,認識不清的人,存在著應有的戒心,更何況這個人在她潛在意識里,還未能脫掉「敵意」,猶侍她進一步的刺探觀察。

河風回蕩,引動得二人身上長衣獵獵作響,除了雙方隱藏在意識深處的強大澎湃的心聲之外,便是眼前惟一能聽見的聲音了。

「多謝姑娘援手隆情……」君無忌微微抱了一下拳,目光里交織著由衷的感激。他原想出言詢問對方的姓名,只是話到唇邊,卻又吞了進去。忖思著自己的多此一問,因為對方無論如何是不會一上來就把真實姓名告訴自己的。

「你心裡還有話,為什麼不一次都說出來?」長身少女唇角輕啟,頗有要笑的意思。她顯然心具睿智、冰雪聰明,故而看出了君無忌的腹內機關。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那是因為……」

「因為你問了也等於白問,是不是?」接著她微微一笑說:「那是因為我們相知還淺,過些時候也許就不同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他真的覺得很累了,身上的「毒」尤其使他警惕著不敢掉以輕心,設非如此,他勢將不會放過進一步觀察對方這個奇特美麗少女的機會。然而眼前,他顯然連多說幾句話的力量都沒有,尤其是在一次震人心魄的攻殺大劫之後,這種微弱的情緒就更為顯著。

「啊!」長身少女才似忽然警覺到了:「我幾乎忘了你身上的毒……要緊么?」

君無忌搖搖頭說:「不要緊!」

「我想也是!」長身少女說:「你內功深湛,想已到了打通『天眼』境界,只消運功調息,將毒氣逼出經脈之外,便可無事。」

君無忌由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很是驚訝她的觀察入微。

分明是由於剛才一番內力的接觸,才為她探出了虛實,相反,君無忌又何嘗不然?

彼此「心有靈犀」的互看了一眼。長身少女頷首道:「我走了!」待得轉身之際,卻探手腰間,取出了一個羊脂玉般的小小藥瓶,搖了搖,蛾眉輕舒道:「還好,不過也所剩不多了,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能使你加速復原,你留著吃吧!」

縴手輕揮,手上玉瓶「哧——」挾著一縷尖銳勁風,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疾飛過來。看似投遞藥瓶,手法中卻另有微妙。

君無忌方才已眼見她施展過「彈指飛針」的暗器,悉知她指上功力了得,這一手信手擲瓶,看似無奇,其實卻非同小可,妙在她兩根纖纖玉指的那麼一「捻」,再加上手腕上那麼靈巧的一」翻」。

看來,她是在審量君無忌拿接暗器的手法,湊巧了君無忌正是箇中高手。迎著對方玉瓶來勢,君無忌一揚手,哪知玉瓶後勁兒極大,忽地在掌心一轉,力道極猛,大有鑽脫指縫,乘勢飛出之勢。

敢情對方少女施展的是暗器手法中極為罕見的「九曲一轉」,指功,君無忌一驚之下,所幸事先已留了幾分仔細,慌不迭巧運指掌,一連轉了兩轉,才將那枚小小玉瓶上加諸的力道化解乾淨。

長身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對方,如此才略略含笑地點頭說:「真高明!」說罷仰頭盼了一下道:「你的那位朋友,竟然棄你而去,到現在也沒有現身。」

君無忌道:「他為人奇特,姑娘既現身相助,他自忖多餘,也就不必再多事現身相見了。」

「是么?」長身少女挑動著一雙遄起的蛾眉,臉色不無迷惑地道:「他是來自大漠?還是西藏?」

君無忌想到了苗人俊的當日托矚、自不會道出他的真實身分,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一定是,」長身少女思索道:「中原內陸,沒有他這麼一個人,一個你已經夠令人奇怪的了,不可能又出來一個。」

君無忌微微搖頭道:「姑娘這麼說,恕難苟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對於我說,姑娘你又何嘗不是一樣?且莫自以為是,否定了別人的存在,姑娘以為是么?」

長身少女狀似微嗔,卻又改為笑臉道:「也許你說得對,我會記住這句話的。」

君無忌於對答之際,一直在運功調息,無如毒勢由於上來控制不當,十分頑劣,這時更難制伏,對答之際不能專心,一時腹痛如絞,由不住神色猝變,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

長身少女體察入微,見狀愣了一愣,臉色間不自禁地便自出現了關注同情。無如限於眼前這個人的奇特身分,即使興起了這類高貴的人性情操,卻也不能盡情付諸施與。

略為猶豫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掉頭自去。她身法至為輕靈,依然施展的是「輕踩雲步」

身法,轉側之間,已自消逝無蹤。

君無忌原己支持不住,這番情景,勢難返回居住之處。再者更得提防著紀綱的乘虛而入,當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覓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塊,隨即盤膝坐於其上。

這一坐定下來,略事調息,才自覺出全身上下百骸盡酸,顯然體力透支,已是不勝負荷,緊接著出了一身大汗,更感遍體颼颼,才自覺出毒勢凌厲,不若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輕鬆。

天色益黑,除了當空一天星月,眼前河水沙石之外,別無所見,偶爾潑刺的小魚,映著月色,其亮如銀,人的思維至此便見犀利明銳。

方才一番打殺,自非偶然。紀綱這番部署,煞費苦心,用心至狠,分明意圖將君無忌攔路狙殺於中途,不意事與願違,先後出來了兩個多事人,抱打不平,因此功敗垂成,觀諸紀綱所施展,十不及一二,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殺招未曾施展?以他素日為人之狠毒自負,焉能會受此羞辱,就此甘心!假面目既已揭穿,更厲害的殺招,將會陸續而來了。

這一霎,君無忌思域甚是廣泛,由紀綱不自禁地便自聯想到了漢王朱高煦身上。事實已甚為顯明,這一切當然是奉命於高煦的唆使。那麼又為了什麼?難道說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出身來歷?是以才唆使紀綱用此卑劣手段,非欲置我於死地不可?君無忌只覺得遍體奇熱,萬難寧靜下來,一顆心幾乎為之粉碎了。

有關他離奇的身世,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親生母親,與他本人之外,只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事實上他那個自從稚齡即與判袂的母親,對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是死是活,她知道嗎?甚至於母親本人,至今是否還在人世,也在未知之數,果真如此,能確知自己身世的,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君探花,君無忌!誰又能想到,這個浪跡流花河畔、餐風露宿的野人,竟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兒子,說得實在一點,他的真實姓名應該是「朱高爔」,乃當今永樂皇帝的第四個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

原來永樂帝共有四子,依序為「高熾、高煦。高燧、高爔」,高熾即今日「太子」,高煦受封「漢王」,高燧封為「趙王」,只有最幼的高爔,生來可憐,不及受封,便自「夭折」了。不只是「高爔」生下來就「夭折」了,他那個可憐的母親「姜貴妃」也「早死」了。

這些都是傳自朝廷的事實,距今不過二十來年光景,有心人認真追思起來,應該尚稱清晰。

傳說的情況是,高爔幼年是以「風疹」而暴卒的。他死後的第三年,姜貴妃住處寢宮「春暖閣」忽然著了一場火,姜貴妃不及逃出,便活活燒死其中了。

今日皇帝,當日還是「燕王」的朱棣,對這位貴妃,極其疼愛,曾為此事「三日不語」,可見其愛之深了。

據說這位貴妃出身於精通「天仙」玄奧武術的軍功世家,有一身傑出的武功,人又長得美,是以極得朱棣寵愛,想不到如此不幸,生了「早亡」之子,自己更不幸,竟會葬身於火窟之中,真箇匪夷所思,令人大生太息了。

以上是見諸朝廷的公報傳說。卻有那好事之徒,暗裡散布謠言,說是皇帝那個最小兒子「高爔」,其實並沒有死,那猝卒的「高爔」,不過是買來別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兒子,真的高爔,早已為其母送走了。

還有人傳說,姜貴妃也沒有死,大火之初,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燒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宮人……

荒誕不經的傳說,似乎不值智者一笑,聽過不就算了,哪裡還能當得了真?

偏偏這一次例外!這些被視為「無稽」復「荒誕」的傳說,竟然是再真實也不過的事實!卻似乎只有萬幸還活著的「當事者」本人心裡有數了。

君無忌緩緩抬頭,仰視著銀河星系的天際,只覺得心裡像是壓著一塊萬斤巨石般的沉重。每一次,當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這「不幸」卻又「不幸中大幸」的身世,想到這萬萬不能為外人道及、勢將隱秘終身的「身世」時,一霎間,空氣里便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巨大手掌,緊緊的扼及他的喉頭,且是越收越緊,以至於有「窒息」的感覺。接下來便像是天旋地轉的一陣子打轉,那種感觸,簡直彷彿是自己已經死了。

那種滋味真比死還要難受得多。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與超乎常人不知凡幾的堅毅,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一個人,渺小的人,何能想象出抵擋得住如此巨大的內心壓力!

果真他生性愚魯,倒也罷了。果真他以前所謂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他卻「不幸」

的既非愚魯,更還健在,而最大的痛苦卻來自他不能與現今的生命取得一致與苟同,這便每每陷他於痛苦深淵,無以自拔。

每當他想到「朱高爔」這個名字,都會帶給他極大的痛苦,這個姓氏對他來說,非但沒有一點點榮譽,反倒有無盡的恥辱。卻又是那麼的陌生,一如天邊的浮雲,毫無實在內涵,與自己這個人絲毫也沒有發生關係。

思潮像澎湃的海濤,一次次地湧向他的腦海,拍打著他的心房,此時此刻,原是不應為這些而分心,他卻偏偏無能自制,一任思慮如脫疆之馬,在無限的往事憶域里撒蹄狂奔……

那是一個下大雪的夜晚。福慶——一個年老的白首蒼頭,背著自己,拿著母親的親筆信函,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門,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見信后一聲不吭地就收下了他們主僕,賜了他「君無忌」這個名字,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來「君無忌」被嚴厲地囑咐,絕口不許提問往事,生父生母尤在大忌,偶爾問及,換來的必是舅氏一頓毒打。卻似只有那個老蒼頭「福慶」才真正疼他,不只一次地抱著他落淚痛哭不已。

「金枝玉葉的身子啊,打不得的!老天呀!」福慶沙啞的嗓子喃喃泣訴著,說什麼:

「真命天子的龍種,沖犯不得呀!」像是瘋了似的,把小小的君無忌先高高的「供」了起來,自己再跪下來叩頭,用他的舌頭,舔潤著他膝蓋上被舅舅家法打傷了的「傷痕」。

這種事習以為常,簡直記不起有多少次了,直到有一天……

在後院柴房裡,福慶正跪地叩頭,用舌頭舔治他膝上的傷痕,一面舔一面哭,大顆的眼淚,像撒落的珠串兒似地拋落地上。

「真命天子的龍種啊!造孽啊!」一抬頭,卻迎著了舅舅白中滲青的臉。

三個人都呆住了,只是表情各異。

「這個家不能再留下你啦!」舅舅對福慶說:「就算是最後一次跟你主子磕頭告別吧!」

老福慶淚痕滿臉地訥訥說:「老大人是要攆我走?」

「攆你走?」那是舅舅臉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一種表情,直到今天君無忌還清楚地記得,白滲滲的透著青,活像是畫上的無常鬼。

「總算還有過苦勞!」由腰上解下來老長的絲帶,扔在地上,舅舅說:「你自了吧!」

就轉身走了。

就這麼福慶真的就上弔死了。

那時候君無忌還小,卻是他生平所遭受過最大最深的一次打擊,他病了。病中發了高燒。嘴裡嚷的只是「老福慶」這個名字,湊巧家裡來了消息,燕王登基為帝,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並傳說,燕王於登基前數日,他所寵愛的「姜妃」竟自被一把無情的天火,焚死後宮「春暖閣」中。

姜平嚇壞了,不待君無忌病癒,就把他連夜送出去了。

後來事實演變證明,君無忌被送走離開完全對了。姜平終究受到了株連,脫不了干係,在漢王謀士的策劃下,死於非命,該死而未死的君無忌,卻為此有了奇遇,再世為人,造就了不可思議的一身武功,豈非天意!

君無忌暫時壓抑住過多的思潮回憶,只覺得遍體生燥,奇熱難當,猛可里警覺到毒息的上延,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自在此性命攸關的緊要關頭,未能運功於調息軀毒,卻自放縱神馳,憶及無邊往事,真有點莫名其妙。

一驚之下,禁不住冷汗淋漓,倏地睜開雙眼。卻意外地發覺到面前卻站著個人,這一驚,君無忌只覺得心頭一懍,幾乎由石頭上翻身倒了下來。

雖說如此,卻也容不得對方的近身相害,右手舉處,待將向對方平胸一掌推出,無如手勢方起,才自覺出一隻右手,連根酸痛,敢情無意神馳,未能及時將毒息逼出體外,坐令其擴散上竄,眼前雖還不至於「毒息攻心」,卻早已擴散四肢,動輒維艱。

皓月當頭,彼此距離如此之近,豈有不見之理?

君無忌一經認出,站在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去而復還的先前少女,乃自不覺得打消了一腔敵意,愣了一愣,眼睛里滿是驚異。

長身少女去而復還,無非惦念著他毒勢發作下的安危堪慮。心細如髮,一種善意的關懷迫使著她再次悄悄轉回,暗中窺伺,直到確定君無忌的情況不妙,才自附近現身。像是驚詫,又似怨嗔的「釘」著他看了一眼,緊接著左手輕翻,直向著君無忌肩上拍了下來。

可憐君無忌這一霎,竟連回身閃讓的一個平常動作也難以做到,眼睜睜的一任對方那隻纖纖素手,拍向肩頭,緊跟著整個身子就像是觸了電般的一陣子顫抖,隨即平定下來。

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不惜消耗她本身的內力真元,在幫助自己驅除身上的毒息了,真箇盛情可感。

君無忌似乎也只有接受之一途,別無選擇。

那股發自少女纖纖素手的力道,顯然具有微妙的迂迴走勢。自君無忌肩頭一經透入,立刻漫延開來,極短的一霎間,已自控制了君無忌全身經脈。君無忌登時全身大感輕鬆,卻也不敢大意,立即以本身內功之力相迎接,轉瞬間已與對方少女所發氣機融匯一體,隨即在全身經絡間遊行起來。

有此一驚,君無忌乃自大存戒心,不敢等閑視之,只向著前面少女微微點了一下頭,報以感激,隨即閉目不語。長身少女一隻手抓在對方肩上穴脈,藉以輸送內力,另一隻手,霍地探入對方衣內。

君無忌倏地睜開眼睛,正自吃驚,對方少女那隻纖纖玉手,已自收回,手裡卻多了一個小小玉瓶,正是方才贈送的那個小小藥瓶。

「你這個人,莫非我還會騙你?為什麼放著靈藥不吃?真是……」

君無忌這才明白,當下舉手接過,打開瓶蓋,在手心倒了兩粒,含於嘴內,收好藥瓶。

這一切動作,做來從容,雖然已不似方才那般痛苦,足見對方少女所運施的功力,已在自己體內起了相當作用。

長身少女似憐又嗔地看著他,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須知運施這種內元真氣,極為耗費體力,雙方即使各有一等一的傑出功力,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眼前二人,一個將本身真元內力,緩緩輸向對方體內,一個卻以本身真氣相迎接,使之融化一體,繼而再導引向全身經絡,將己行發作的毒息,透過全身經絡逼向體外。這番經過看似容易,行起來卻大費周章,無論施受雙方,除了本身需具有精純的內功基礎之外,最重要的卻是更要精通氣血的一定運行走勢,有了這番認識之後,才能相機運動,在一定秩序之內,將毒氣逼出體外。

雙方雖是出身門戶不同,卻能取得一致。一經接觸,立刻有了默契,在君無忌的導引之下,長身少女得毫無忌諱的將本身真氣,緩緩向對方體內輸入。

如此,甚短的一霎,已見了奇異功效,君無忌固是全身汗下,長身少女卻也並不輕鬆。

再過一會,吞服下去的藥力已自生效,匯合著二人真元內力,在君無忌奇經八脈俱已暢通的軀體里大肆活躍,極短的一霎,已奏全功。

長身少女眼睛里顯示著難以置信的眼神,確認對方已可無礙,這才收回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君無忌睜開眼睛時,已是目光炯炯,較諸先時之萎弱不振,確是不可同日而語。

看著面前這個細腰豐臀的長軀少女,君無忌由衷的心存感激。

「謝謝你!」雖然說了「謝謝」這兩個字,他卻知道這番盛情,卻並非這兩個字就能抵銷得了的。對方姑娘英秀挺拔,眉梢眼角固似風情萬種,卻於美艷中別有峰棱,那是難得一睹的「俠女」風範,絕不同於時下一般。

君無忌既與她有了一番接觸,初步認識之後,越加體會出她的卓然不群。其實他心裡已對她有所假設,只是在沒有進一步得到證實之前,不敢貿然認定。

「這個姓紀的,以後你可要防著他一點,他的鬼主意可多了。」微微一頓,她又說道:

「你也許還不知道,在他身後,有個極厲害神秘的人物在支持他,那個人如果有一天親自出手,你我是不是能夠抵擋得了,可就大有疑問。」

君無忌全身毒質,俱已混合汗水,排出體外,除了全身汗水粘糊糊的甚是難受之外,其他感受無異常人,自然以他功力,即使沒有對方少女加以援手救治,也能將身上毒質運功排出,只是曠日費時,運行起來可就沒有這麼便當了。

對於這個姑娘,他真的很感激,特別是欣賞她那種含蓄的美,一點就透的機智和聰明。

然而這一切他也只能深深的藏置心裡。

透過少女婉若溫柔、無限嬌媚的眼睛,君無忌不無警惕的體會出,那種隱隱的敵對意識,即使是潛在了若隱若現的一霎,卻也足以懾人。行走江湖以來,限於本身特殊的身分境況,不啻是遍處荊棘,君無忌早已養成了隨時警惕的習慣,即使美麗可人如眼前姑娘,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謝謝你的提醒!」君無忌已自石頭上站起:「姑娘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我也想到了,只是還有待證實而已。」

長身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是么?這個人,目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還不多呢!」

君無忌微微一笑說:「姑娘所指的大概是那位有『九幽居士』之稱的蓋九幽吧!這位老人家,我確是久仰之至。」

長身少女眼睛里更現驚詫,那是因為「九幽居土」這個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原本就不多,特別是當年「平原之會」后,外界所得知的情況是蓋九幽這個人已經死了,之後就更不為人所提及,以至於日後為人所淡忘,不再論及。長身少女是因為師門的特殊淵源,才對蓋九幽這個人有所觀察,以至於進一步了解到他的近況,在她認為,這個神秘的消息,除了自己師門之外,是不可能為外界所獲知的。但是君無忌卻知道了。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眼前這個姓君的大非尋常,除了他一身傑出的武功造詣之外,他的身世,以及未來動態,不禁也引起了她的好奇與興趣。

然而,她卻不願當面直言無諱的出言探詢,寧可留待日後暗中的觀察。「你說得不錯!」她緩緩點頭道:「就是他,你既然知道他,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是一個極殘忍、極任性,而又武功絕高的怪人,這個人現以似乎已經不甘寂寞,已經有所蠢動了。」接著她微微一笑:「好了,我也不跟你再多說了,我們還會再見吧?」一霎間,臉上的淺淺笑意,卻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令人有所警惕的嚴肅,那雙美麗的眸子里,更像顯現著無邊的神秘。

對於一個既經認定的「敵人」,是不容易一上來就心存妥協的。她湛湛的眼神,早已告訴了對方她的「執著」,只是她的良知卻不容許她對下手殺害一個像君無忌這樣的敵人之前,不作一番深入的了解。

一霎間,她臉上顯現出無比的凄涼。此時此刻,她實在不欲再多作逗留,那是因為君無忌的氣質、風態,已深深的震撼了她。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個人的鬥志,這卻是她眼前所不能、也不願意的。她轉身走了。

君無忌只是一言不發的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悸,二十多年以來,他飽經憂患、屢經大敵,但是確信還不曾有一個人,能使他直覺的有此感觸。有之,這個長身漂亮的姑娘,便是第一人了。

今夜,無眠。君無忌盤膝竹榻,竟夜吐納調息,用了一夜的功,直到他確信全身上下,已經安全擺脫了「毒」的侵襲,才始心安。

旭日未現,曉霧正濃,梅谷飄散著淡淡的氤氳霧氣,春興已濃,卻帶有強烈的早晚寒意,天地間只是一片混飩,無盡朦朧。返宅后沐浴更衣,已不復先前之狼狽,神態間一派從容。

長劍就擱置在身邊榻上,伸手可及。他並不預期紀綱等一伙人還會再來,但卻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果真再來,自非等閑,自己說不得也只有大開殺戒了。這口劍,便是為他們預備下來的。另外,他心中還在惦念著一個人一一苗人俊。

昨夜苗人俊的臨陣脫逃,自非無因,彼此相交,雖然還稱不上莫逆知己,卻有一番義氣,以苗之為人,絕不會在危難之際,只顧自身棄友不顧。

像是有一種微妙的感觸,君無忌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條自空而墜的快速人影,長衣飄蕩里,發出了噗嚕嚕一片聲響,那個人已當窗而立,黎明的曙光,映襯著他微似佝僂的高大身影,正是偽裝駝背的苗人俊來了。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苗人俊微似頷首,緊接著偌大的身軀,已自窗外飄身直入。

草舍里狂風猝起,呼然作響,只是乍起又收,隨著苗人俊落下的身子,霍地自行停止,耳聽得「砰」的一聲,兩扇軒窗,竟然自行合攏。這種大氣迂迴進出功力,屬於上乘內功中最高境界,苗人俊、君無忌,以及那個神秘出現的長身少女,顯然都具有這般傑出造詣,其他尚不多見。

室內既沒有燃燈,窗扇這一關上,頓時顯得十分黑暗。

「苗兄來了?」

「先別說話!」苗人俊樣子頗似緊張,一副留神傾聽模樣。

這副神態由不住使得君無忌亦吃了一驚,當下暫不說話,運功留神傾聽。

窗外起著微微的風,一片林木蕭蕭之聲,這種聲音最能掩飾一切,若是有人藉此出沒,是極不容易察覺到的。

苗人俊聽了一晌,卻又伏在地上,用耳朵貼向地面,二人一上一下,又自留神傾聽了一刻,直到確定並無所聞,才行停止。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你是擔心姓紀的還會再來?」

苗人俊由地上站起道:「他那種人,什麼事會做不出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一面說,他上前兩步,仔細地觀察著君無忌的臉,十分希罕地道:「你居然好了,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

說時探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君無忌右腕,一面閉目審思。

須臾,他睜開眼,肯定地點著頭道:「沒事了,真了不起!」說時,他抬起手,把緊緊罩扣在臉上的面具揭下來,現出本來面目。

除此,他帶的瑣碎物什也還不少,長劍之外,另有一口甚大的鹿皮背袋,裡面鼓膨膨的,像是裝滿了東西。他把這些東西由背上卸下來,放在桌子上。

君無忌略似驚詫地道:「你要走了?」

「不錯!」苗人俊點點頭,拉出一張竹凳子自個兒坐下來。

「希望只是很短的一些時候。」苗人俊露出白牙笑了一笑:「昨晚上我提前告退,你別見怪,好在你已有了個好幫手,她的本事高我十倍,有她在你身邊,紀綱那幫子人,就算再多上一倍,也莫奈你何。」

「這麼說,你認識她了?」

「當然……」苗人俊像是很凄涼地笑著:「她的臉,我就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微微頓了一下,他冷冷地道:「該來的終於來了,你可知道她是誰?」

「難道是搖光殿的人來了?」

「你猜對了!」苗人俊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他對於來人的震驚:「就是那個我曾經與你提起過的人……」臉上顯示著一些猶豫,似乎正在考慮有關眼前這個「搖光殿」的來人,究竟應該透露多少。

「你與我提起的人?」

「別慌,別慌,今天我是來跟你辭行的,上次喝的酒還有沒有了?」

「這個要看你的造化了!」

君無忌下了床,走進鄰室,出來后,手裡提著一個白泥陶瓮晃了一下道:「算你運氣好,還有一壇,這個是最後一壇了!」說時吹拂了一下罈子上的浮灰,掄手丟了過去。

苗人俊抬手接住,喜形於面地道:「我早知道你還有一壇,今天便是存心而來,如果你說沒有,便是你對友不忠了!」

一面說,打開了鹿皮背包,取出了一個油紙包,笑嘻嘻的道:「這是山下湯麻子酒店的拿手好菜『醉熏鶴鶉』,倒也味道不差,你嘗嘗,說來湯麻子那兩手可比孫二掌柜的手藝強多了,只是生意卻較之流花酒坊差多了,主要是地方差,也不夠寬敞。」

君無忌辟穀術已有了七成功力,三四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飢餓,吃起來,就算一天八頓,也不會撐得慌,照樣下肚。看樣子苗人俊果真即將遠行,這頓酒是非飲不可,自己運功一夜,正可藉助海道人釀製好酒,大活一番氣血,多飲何妨。

白玉觥里,斟滿了佳釀,兩個人舉杯一碰,各飲一口。

苗人俊撕下一塊鶴鶉,大口嚼吃下肚,嘆了一聲:「過癮!」又喝了一大口。

窗外已略略地見了些紅。

「咱們總算是朋友,朋友有難,不能坐觀,只是對不起得很,這一次我卻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幾口酒下肚,黃臉上已染了些子「紅」,長眉大眼,直鼻俊口,愈加的顯得英俊不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隻鵪鶉下了肚,觥中酒也見了底兒。

君無忌為他又斟了一觥,微微笑道:「是為了那個姑娘?」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就算是吧,我不能見她……」

「為什麼?」

「為……」搖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不知是酒氣上沖,還是心理作祟,總之,那個臉可就更紅了。「反正不能就是了!咱們喝酒,干!」不容君無忌舉杯,他自個兒先就幹了。

這一次喝得太猛,嗆住了,一個勁兒地直咳嗽。

君無忌慢慢地飲了一口,一雙眼睛靜靜地向對方觀察著,他生平屢當大敵,即使危難當前,也能保持住一份冷靜,以此而觀察對方,苗人俊今天可有些反常。

苗人俊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像是神情恍惚地又去拿酒,卻被君無忌把他手給按住了。

「幹什麼!不叫我喝?」

「先吃點東西,等會再喝!放心,這罈子酒喝不完你帶走。」

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嘆了口氣。

「先說說,你打算上哪兒去?再回沙漠?」

「不……不去沙漠了……」在那裡染上了「子露風疸」,差一點把命給送了,是以一提起沙漠,他就由不住打心眼兒里發涼。除非是萬不得已,他決計是不會再走。

「唉!你老瞧著我幹什麼?」苗人俊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還是想想你自己吧……說真的,我可是為你捏著一把冷汗。」

「為什麼?」

「為……」苗人俊倏地睜圓了眼:「難道你真的還不知道,她是搖光殿來的……」

「我當然明白!」

「她為什麼來?」苗人俊像跟誰賭氣似的:「來要你命來的!」

「是么?」君無忌淡淡一笑:「果真這樣,她倒是一個令人可敬的姑娘了。」

「可怕的還在後頭呢!」自斟一觥,苗人俊端起來又自大喝了一口,冷冷一笑:「你是只看見她好的一面,她的狠厲、辣手,你是沒有嘗到,不過,也快了。」

君無忌索性不說話,倒要聽他說些什麼?

「你是沒有領教過她的厲害,才自說得這麼輕鬆。」苦笑了一下,端起酒觥來,大大地又自幹了一口,像是有滿腔心事,卻又不欲說出。「她的功夫又有了長進了。」睜大了眼睛,頗似自嘲地那麼笑著,在在地顯示了他今夜的情緒反常。「殿主也就只這麼一個女兒……雖非親生,可比親生更寶貝心疼……」「咕咚」又是一大口灌向肚裡。

君無忌了解這種酒的性子,後勁極大,像他這般飲法,如果事先沒有作好體內氣功防範,即使內功再高,也將不支,當下不免為他擔起憂來。

「等一會,你可是有點醉了!」

一面說,伸手去拿苗人俊的酒流,卻被他用力的給擋開了。

「無忌,這地方你千萬不能再住下去了!」

「為什麼?」

「為什麼?紀綱知道在先,沈姑娘知道在後,今後這裡已不再安寧,你要趕快搬!」

「沈姑娘?」

苗人俊微微頓了一下:「殿主李無心的女兒……武功之高,並世無雙!」

雖然多多少少君無忌也己猜知了對方少女的身分,可是到底亦不過只憑猜測而已,此時由苗人俊嘴裡忽然說出,予以證實,不由吃了一驚。

他雖然對於那個所謂的「搖光殿」並不十分清楚,可是看看苗人俊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李無心其人,雖然前所未聞,只是她既能調教出像苗人俊、沈瑤仙這般傑出的子弟,其本人的武學造詣,當可想知。自己眼前顯然已面臨到以李無心為首強大敵人陣營的壓迫,苗人俊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自己,「搖光殿」對於既經認定的敵人出手,似乎只有惟一的一種選擇——「殺之滅口」。是不是因為這個沈姑娘清麗出塵的美,以及她對於自己的上來仗義援手,而沖淡了自己對她應有的警覺與防範?

「這位沈姑娘的芳名是……」

「沈瑤仙。」苗人俊放下了酒,臉上顯示著一種落寞,卻又似無比的遺憾:「她是當得上這個名字的,想來較諸瑤池仙女也是不差,她真的很美、美極了……」一霎間,他像是沉迷在無盡的幻想里,那雙湛湛有神的眼睛,時而睜大,時而收小,顯示著他內心頗不寧靜。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道:「我幾乎忘了,你與她原是同門習藝,應有兄妹之誼……」

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沒有接下去。

既是同門習藝,誼在兄妹,見面后理當有一番親熱,而苗人俊卻像是刻意有所迴避,個中隱情,卻是費人思忖,苗人俊未予說明,君無忌也就不欲多問。

只是對於這個沈瑤仙姑娘,他有極度的好奇,想多知道她一些。」你剛才說這位沈姑娘,她是瑤光殿主的義女?」

「不錯!」苗人俊點點頭:「除了不是她老人家親生的以外,簡直和親生的沒有任何分別,最難得的是她老人家那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最少有七成都傳授給她了。」他的那雙眼睛,忽然睜大了:「你也許還不清楚,搖光殿的武術秘學,博大精深,至今還不為江湖武林所悉知。殿主她老人家顯然是開創這一門派的鼻祖,有幾樣詭異的秘學,前無古人,分明創自她老人家自個兒的神思異想,武學根底如果不能達到一定的程度,簡直不得其門而入。」

說到這裡,暫時頓住,湛湛的目神里,顯示著無比的嚮往與傾慕,對於李無心這個養他育他、並造就了他的婦人,他內心由衷地充滿了敬佩,隨時隨刻,只要一提及、一想到,都令他無限神往而肅然起敬。然而,他卻背叛了她,雖然其間有不得己的苦衷,畢竟是最大的遺憾,以至於每一念及,都令他大為嘆息。

這段話,可真是深深抓信了君無忌,想不問,想不往下聽都不行了。

他生平最欽敬,最嚮往的就是類似李無心這類的奇人異士。武學一途,浩瀚無邊,貴在能夠師法自然,自創心法,才堪稱得上人世間的一等強人。准此而觀,「搖光殿主」李無心實在是少有罕見的當世奇人了。「你剛才說到,沈姑娘已得到這位李前輩七成的傳授?」

「這已是極為難能可貴了。」苗人俊微微閉上的眼睛又自睜開來:「過去,她最多只有五成,兩年不見,她卻是大有精進,昨夜我見她來去身手,分明已練成了『提呼一氣』的內功,極是難得。因此可以斷定,她如今功力,很可能已在我之上,有了殿主七成的真傳!」

君無忌由不住內心大為震驚。在他看來,這個沈瑤仙與眼前的苗人俊,功力俱已達到極高境界中一流水平,已與自己相伯仲。武術境界里,一旦達到了這個水平,已是登峰造極,如無別開生面的心法妙諦,定難再求上進。果真有「李無心」這類奇人異士,以其寶貴的過來經驗加以指點,哪怕是片言隻字,也將受用不淺。然而,不幸的是,卻由於當日「流花酒坊」一事風波,竟自種下了仇因,如果苗人俊所說屬實,搖光殿必將放不過自己,勢將要殺害自己性命而後己,眼前這位沈姑娘,便是銜命而來,只是她卻遲遲不予出手,這其中莫非已有了幾許轉機?想到這裡,便也實在樂不起來。

二人對飲一口,苗人俊雖說不曾醉倒,卻也由於上來喝得太猛,多少有了些醉態,說話較諸先前更無保留。「我走了以後,你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如能進出留意,一半時還不易為人發覺。這片竹舍就舍了吧!」

君無忌想想卻也不失明智,這裡既已為紀綱發覺,早晚定得還要生事,比較起來,苗人俊那裡可就安全多了。

「還有什麼事情交代沒有?」注目著苗人俊這個不失血性的朋友,君無忌不禁興出了依依別情。

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是一個遇事冷靜沉著的人,希望這一次你也能化險為夷。只是太難了……因為面對著你的這個敵人,實在太強了,針尖遇上了麥芒,到底誰勝誰敗,未來結局如何,實在難以預料。遺憾的是,我卻幫不上你什麼忙,也不能幫你什麼……」

君無忌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實上他沒有站在對方一邊與自己為敵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豈能再有何求?「你會很快回來吧?我們再聚聚,只可惜酒喝完了。」

「這就足夠了?」說著端起面前酒觥,一飲而盡,站起來說:「我走啦!」卻又盯向君無忌道:「記著,馬上搬過去,這裡一天也不能多留!」

君無忌一笑道:「這麼嚴重?依你就是!」

「還有!」苗人俊訥訥說道:「在沈姑娘面前,千萬不要提起我,就連苗人俊這三個字,也不要提起,即使她問起我,也只當不知。」

君無忌道:「這又為何?」

「一定要答應我!別問為什麼!」圓睜著兩隻眼,一派焦急神情,迫使君無忌終於點頭答應下來,苗人俊這才臉上現出喜色。

兩隻手緊緊握了一下,苗人俊隨即離座步出,把沉重的鹿皮背包重新背好,卻又似想起了什麼,頓了一頓才道:「我看那個書,你暫時也不必去教了。」

「不!」君無忌搖頭道:「只要我在涼州城一天,這個書就一定要教下去!」

「太危險了!」

「難道貴門連一些窮孩子也放不過么?」

「你錯了!」苗人俊冷冷說道:「搖光殿的人,都有一份義氣,沈姑娘更不例外,否則,也不會對你額外加以援手了,我擔心的是姓紀的,他們那種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萬一遷怒到無辜的孩子,豈非不值?」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想還不至於,紀綱這個人我並不了解,只是漢王高煦的生性,我卻清楚得很,他雖心狠手辣剛愎用事,還不至於干出這種勾當。」

苗人俊微微一笑,說:「有句話我一直悶在心裡沒有說出來,我看你對昏君父子,竟似有一份不尋常的情誼。」

君無忌陡然吃了一驚,目光里顯出無比驚異。

苗人俊如果心存仔細,當能有所警悟,然而他卻不過是無心之言。更不會對君無忌的出身,有根本性的懷疑。

冷笑了一聲,他隨即接下去道:「自古帝王,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如果對他們心存妄想,那可就大錯了。」

「那麼,你的意思又是如何?」

「哼哼……」苗人俊倏地睜大了眼:「只看這幾次北征,勞民傷財,可又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無非滿足昏君個人好大喜功而已。」忽然他抓住了君無忌手腕:「你我都當年少,各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我們刻苦習劍,所為何來?如依著我,不如你我聯手,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將惡人盡數殺絕,應不愧好男兒習藝一場!」

只見他眉飛目張,幾句話說得豪氣干雲,義如雲天。君無忌一驚,所謂「酒後見性」,今日總算明白了對方的為人,私心不無慰藉,這雙眼睛總還沒有認錯了人。大凡擇友,首重信義,性情為本,看來這個苗人俊實乃性情中人也!

他今天是酒喝多了,說話全憑直覺,毫無理性,自然是當不得真。君無忌卻以真摯的神態,注視著他:「我會記住你說的話,改日再作長談。」

苗人俊哈哈一笑:「你當我喝醉了么?實在跟你說吧,我來時發覺有異,為恐有人暗中跟蹤我來到這裡,便在中途動了些手腳。故布疑陣,用來對付朝廷的一干狗腿子,或許有效,卻難望能對那位沈姑娘生效。如果真要是她來了,算時候,也差不多該到了,再要不走,只怕便不易脫身了!」一面說,隨即將偽裝面具重新戴好,一如來時模樣,臨行前鄭重其事地又道:「我思忖沈姑娘對你一半時還不致猝下殺手,端看你是否應付得當了。於此我實在愛莫能助,只望皇天助你,苟能不死,你我尚有後會之期,這就再見吧!」

幾句話看似輕鬆,卻也不無凄涼。若非深知君無忌文武雙全,胸羅錦銹,沈瑤仙即使是拔尖兒的了不得,這一回卻也是碰見了厲害的對手。於此二人實難偏倚任何一方,便只有走之一途了。

話聲方落,整個身子斜縱而起,噗嚕嚕疾風聲里,已自飛身窗外,緊接著再次拔起,混身於峻岭青蔥,轉瞬間已自無蹤。

君無忌這才想到,何以他來時有那麼一番異態做作,原來是有人暗自跟蹤,看來這片梅谷,既已暴露,為紀綱一伙人探知,以後便萬難保持安寧,難得苗人俊以住處相讓,倒不便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這就搬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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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馬流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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