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卻有人別具雅興,在此獨斟自飲。
一個面相清癯的黃衣道人,盤坐石人,身旁放置著一個奇大的朱漆葫蘆,面前插立著一把黑傘,傘把子上掛著面布招,上面寫著幾行字跡。
春若水怎麼也役有料致,此對此地竟然會出現這公一個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離開,卻聽得那道人慨聲嘆道:「新愁萬斛,為春瘦,卻怕春知……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蘆,咕嘟嘟大喝幾口,才自又放了下來,頃刻間酒氣四溢,瀰漫遠近,春若水這邊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裡有些文采,隨口吟唱,不離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孫花翁的「東風第一枝」,后一半卻是高竹屋的「祝英台近」。
春若水原已轉身,聆聽之下,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蓋因為這兩闋詞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裡,倒是有些意外。
迎著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頷首道:「既來則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暫留雲步,與我這個天外而來的道人,結一段宿緣?」說著,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蘆,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大個兒的葫蘆,尤其是經過紅漆一漆,映著天色,面面生光,葫蘆上狂書著的一個「醉」字,看起來尤其醒目。
此時此境,再加上這樣的一個道人,頓時激發起幾分生趣,較之先前的慘狀愁雲,大是不可同日而語。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癯一派瀟洒,雖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惡人,空山相對,竟似涵有幾許仙氣,聆聽之下,不自覺便自掉過身來,問道:「咦,我與你冒昧生平,怎麼知道我姓春呢!我們以前見過?」
「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說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來好音訊』,信口稱呼一聲,居然巧應了姑娘的本姓,看來這個緣分是不淺的了。」
春若水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心裡卻抱著懷疑的態度,一雙充滿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時也判斷不清對方這個道人是何路數。思念之中,她隨即輕移蓮步,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
道人笑道:「貧道半生雲遊,來去向無定所,孤獨一人,閑雲野鶴,連知交朋友也沒有一個,一朝囊中金盡,才想到人世賺上少許金錢,只夠吃喝也就知足,這般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長目細,膚色白皙,並不著一般俗世江湖氣息,這幾句話倒也可信。
這附近矗立著幾塊青石,星羅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發現,石質早已為雨水沖洗得異常乾淨,她就擇一而坐,與道人正面相對,開口問道:「道長你的大名怎麼稱呼?」
「呵呵,」黃衣道人笑了兩聲:「哪還有什麼名字?」舉了一下手上的葫蘆,「因為生來喜愛喝酒,認識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請別見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到底心裡苦結未釋,也不欲與對方多說,隨即把一雙眼睛移向當前雲樹,只覺得空山寧靜,玉宇沉湎,這一切在煙霞瀰漫,雲靄低沉的此刻,卻不能帶給人絲毫慰藉與開朗,心裡盤算著借故離開。
道人卻說:「如果我猜得不錯,姑娘來此是看望一個朋友,他卻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裡一動,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已是在說:你怎麼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卻連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來。道人說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當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覺得奇怪是吧?這位朋友可是姓君!」
春苦水又是一驚,乾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一雙凌厲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
「說來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這個君探花也正是貧道我的朋友,我從大老遠來此,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住處,卻是撲了個空。」
春若水暗忖著,只要微覺不對,立刻轉身就走,對方果有留難糾纏之意,說不得給他一個厲害瞧瞧,偏偏對方所說,雖是跡近離奇,卻也不悖情理,一時倒也發作不得。
道人輕嘆一聲說:「對他來說,如今誠乃多事之秋,只怕今後萬難保持安寧了!」
「道爺的意思是……」
「姑娘有所不知!」黃衣道人訥訥說道:「貧道多年參習易理,遊戲風塵,頗知性命相人之學,我那君朋友氣勢風骨不凡,儼然奇逸之龍,只是他這條龍卻非凡世之龍,非人中之龍,乃天上之龍,一經入世,災難頻繁,多方牽連,一如濕手抓面,再想脫得乾淨,誠乃不可能之事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這麼說,君先生有危險了?」
「這一點姑娘倒不必為他過慮。」道人啟口笑道:「既為龍也,自有風雨雲霧氣勢相隨,對他來說,果真有意逐鹿中原,當今天子非他莫屬,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攪散了一天雲霧,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掃蕩妖氛,清除君側,或將是惟一收穫,只是如此一來,牽連必廣,卻又與他出世仁懷大相徑庭,如何執中而行,當非容易之事,卻看他今後如何行走吧!」
這番話聽在春若水耳中,一時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說,這個君無忌果真來頭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為」的氣勢,道人形容他是一條「奇逸之龍」,這又和「真命天子」
的「五爪金龍」差別哪裡?或如所說,前者為「上天之龍」,後者為「人中之龍」?
再想這個君無忌素日行徑,果然帶有幾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徑出言,卻又深具義理,發人深省,舉手投足在在有異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觀。這麼想著,她真有些迷惑了,連帶著眼前的這個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當前:「這番山巒,該是何等氣勢?一起一伏,一頓一跌,或潛或現,或蟠或騰,正是一條大好山龍,我那君小友獨獨結廬於此,誠乃別具慧眼了,所謂『山龍得龍』本是兩相益彰之事,他卻棄之而去,其間必有深故,倒是貧道一時想之不透矣。」
原來他在此獨斟自飲,亦在若有所思。聽他這麼一說,春若水再觀眼前山巒氣勢,果然真似一條隱現天地間的大龍,不覺暗自稱奇,一時好奇地看向道人。
黃衣道人微笑道:「我這麼一說,姑娘亦當覺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會亦算有緣,今日多喝了半葫蘆酒,且借酒裝瘋,指示幾許天機與你瞧瞧。」
經過早先一番觀察,他似已對眼前山勢洞悉入微。
黃衣道人當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見他拍打著身上黃衣道袍,由石上站起。
「努努,姑娘請看這四山之秀,這是『青龍』,這是『白虎』,這是『朱雀』,這是『玄武』,好一個『四獸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謂,皆堪輿名詞)。」說到這裡大袖頃翻,五指起伏,將一泓脈脈流水分划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門外之人,也不禁眼前為之一亮。
「所謂的『龍行看水走』,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麗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驗明堂』,山自含暉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兩相為輔,相依相生,萬世其昌。只可惜寶穴掩蕪,未經大啟,乃致美中不足。」
春若水好奇地打量著他,心裡想著:原來這個道人竟是個擅觀風水的堪輿師父。只是她對這些一竅也不通,實在也沒有多大興趣。
黃衣道人兀自訥訥地道:「觀山水當知一地之盛衰、氣運。其實山脈流水,一如人之身體,人身經脈正如山勢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氣,山有山氣,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針穴得氣則愈,山穴亦然,得山氣大可造福邦國,小亦富庶一方,逢凶化吉,其微妙亦極矣。」
嘴裡如此說著,那一雙細長眸子,卻只是來回在眼前山窪子里打轉。「大氣混沌,至陰不開,其為氣也,吞吐浮沉。」頓了一頓,輕嘆一聲道:「時辰怕是晚了,明天再來一趟吧!」
春若水見他煞有介事的嘴裡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愈覺無味,原想多問他一些關於君無忌的事情,卻是有些礙於出口,想走吧,卻又心有未甘,正自無奈。黃衣道人卻轉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來一趟了。」
一面說時,才看向春若水道:「實在對姑娘說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經搬走,我是知道的,至於他搬到哪裡,我同你一樣,也是不知。今日我來這裡,乃是在尋覓一處『龍穴』,意在將它特意點出。」
「點出龍穴?」
「不錯!」道人說道:「我剛才已說過,這裡風水極佳,在於二龍交會,一山一水,山為山龍,水為水龍,有此二龍,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處龍穴卻時為山霧所壓,一時不得大放光明,這便是連年有些兵爭,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
春若水「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道人指了一下方才坐處,與春若水緩緩並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如果能找出這處龍穴,起出『太極暈』,使之光華大顯,便能使這地方化危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兩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龍得『河』,得水得『胎』,卻就是一時拿不定那『太極暈』的真實藏處,或是今日己晚,明天起個早,俟子時左右再來一趟吧!」
(作者按:「河」、「胎」、「太極暈」俱為堪輿學專有名詞,引經據典,未敢杜撰。)
「道爺這麼做,真是功德無量了!」春若水一時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雲。
說話之間,己來到了方才坐處。黃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們談談。」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爺還有事么?」一面倚石而坐。
黃衣道人那雙細長的眸子,一霎間直直向對方臉上逼視過去,春若水不得勁兒的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這樣的瞧她,保不住她馬上發作,這時卻是發作不得。
「呵呵……」看著看著,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
春若水可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有什麼好笑的事么?」
「自然有啊。」道人又復睜大了那雙細眼,頗是納罕地道:「姑娘眉鎖愁雲,分明心結不開,但卻掩不住滿園之春,分明紅鸞星動,不日大喜臨門了。」
幾句話說得春若水作聲不得,一時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來,「道人……你說的可是真的么?」
黃衣道人鼻子里哼了一聲,卻只把一雙眸子頻頻在對方臉上轉動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內,即可應驗,你且把八字報上,我與你算上一算!」
春若水這一霎不啻方寸大亂,其實她原已有捨身從嫁漢玉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潛意之中,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後決定。致使她痛苦猶豫的原因,當然全在君無忌這一方面,對此人她萬萬難以割捨,哪怕能得自君無忌的隻字承諾,都將使她無限鼓舞,勇氣大增。偏偏這個時候,卻見不著君無忌的人影兒,正是愁苦百結,彷徨無助之極,此時此刻乍然聽見了道人這句「紅鸞星動」的話。焉能不令她心緒不為之大亂?道人這句話分明已為她註定了一切,看來此身是非漢王高煦莫屬的了。
一時之間,彷彿整個心都碎了,卻也沒有忘記作最後的試探。輕輕嘆了一聲,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你這位道爺,看來確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請你給我起個卦吧!」
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
春若水強他不過,點點頭,隨即說出。
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那一雙細長的眼睛,隨即閉上。一霎間宛若老僧入定。
春若水這才注意到,道人身側,插在泥中的大黑傘上,懸有一面八角古鏡,上面刻鑄著一些類如八卦的線紋,以及一些認不得的篆體古字。傘上更有一面長形布招,寫著「指天劃地,無限天機」八個大字,便是來時乍見,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說了,囊中金盡時,必自出來為人算命,聽他口氣,分明與君無忌交非泛泛。
既是無忌朋友,當然不是尋常之輩,且看他說些什麼。
「晤,這就是了!」嘴裡說著,道人隨即緩緩睜開了雙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難,全在姑娘成全,難怪姑娘作難如此了?」微微搖了一下頭,發出了一聲嘆息道:「這就難了!」
春若水坦誠問道:「道爺你有話只管直說吧!我父親目前為人陷害,吉凶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兇險?」
「豈止是令尊一個人?姑娘你眼前這步運叫『烏雲罩頂』,不是貧道危言聳聽,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難之中,不可不慎。」
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問:「我知道了,只問道爺,這急難有救沒有?」嘴裡說著,心裡不自覺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風之後,聽見了二叔與母親的一番對答,其中有「滿門抄斬」的一句,看來果真如此了。
黃衣道人緩緩說道:「自然有救,卻在姑娘一人身上,這叫『彩杖驅魔』,接下來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應在姑娘你那身邊夫婿這個貴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無事的了。」
春若水默默無言地聽著,那張原本就白的臉,這時看上去更白了。
「道爺的意思,除了這個貴人之外,別人就解救不了么?」
「既屬『彩杖驅魔』,便自應在這新婚貴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無能為力!」
道人又復閉起了雙眼,倏地又自睜開:「你那新婚貴人,竟是當今權勢之人,掌有蟻民生殺予奪之權,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一霎間,他眸子里充滿了無比驚異,奇怪予道:
「這人是誰?姑娘豈有不知之理?」
春若水緩緩地搖了一下頭,一時再也忍受不住,竟自簌簌落下淚來。
「謝謝你!道爺,你就不要再多問了。」一面說,她隨站起身來,把早已抓在手裡的一小錠銀子,放置石上:「不成敬意,我走了!」
道人一笑道:「好!這一下有買酒的錢了!」拱拱手說:「謝了,謝了!」
春若水望著他苦笑了笑,一時也無話可說。往前走了幾步,她卻又回過身來。
黃衣道人仰著臉道:「姑娘還有什麼囑咐?」
「沒有什麼,我想要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輕輕嘆息了一聲,她訥訥地道:「不瞞道爺說,今天我來這裡,原本正是來看君無忌先生來的,他卻真地搬走了,未免掃興……」搖搖頭,她凄涼地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欲言又止,久久不接下去。
黃衣道人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姑娘是有話要對他說么?」搖搖頭又道:「這也怪了,這兩天我到處留意,就是找不著他的蹤跡,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不過,這不要緊,早晚我會碰到他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啦。」春若水淡淡地道:「很多天沒有看見他了,見了面請代我問聲好就得了!我怕是再也看不見他……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可就紅了,一低頭再也不向道人多看一跟,隨即掉身而去。
黃衣道人原想召她回來,有幾句機密話暗示與她,只是他卻沒有,一來不能盡泄天機,二來只怕於事無補,徒自亂了大局,三來,從大局著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來,他卻也力有未逮,既為定數,總是人力難回。
恍惚間,卻已起了大片山霧,一切俱都在朦朧之中。
「這就好了!」春二爺笑得眼睛眯成了兩道縫,說:「我就說嘛,姑娘大了,又孝順,怎麼會想不通呢!這一過去,要啥沒有?可是好啦!」一面說由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這就去跟衙門口回一聲話去,要他們快把大爺給放回來。」說著這就要往外面走,卻被春大娘給叫住了。
「她二叔,你先別慌著走。」春大娘說:「等見過姑娘,說准了你再走也不晚。」
春方遠愣了一愣,擠巴著兩隻火眼:「不都說好了嘛,哪還能再變卦?」
「話是不錯,二爺,這是姑娘終身大事,總得她自己心裡樂意才行呀。我看還是等她回來,見了面,說准了你再去!」
「好吧!」春方遠無可奈何地又坐下來,怪納悶兒地道:「這麼大清早,她會上哪裡去了?」
話聲才住,就見冰兒笑嘻嘻地跑進來說:「小姐回來了,回來了!」
緊接著春若水可就打外面進來了。她寒著一張臉,亂髮蓬鬆,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老遠的站住腳,頗似驚訝的向著母親、二叔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一聲不吭的往自己房裡走過去。
「孩子……」
「大姑娘……」
春大娘、春方遠一起由位子上站起來,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招呼。
「對,還是大嫂子你問問她吧!」春方遠納悶地坐下來,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張望著。
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一大清早,你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給急死了!」春大娘蜘跟著走了過去。
「娘,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還能有什麼話呢?不就是昨天談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不是說好了嗎?您幹嗎還問?」
碰了個軟釘子,春大娘可也不氣,輕嘆一聲道:「孩子,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細想想,別後悔……」
「唉!嫂子你這……」春方遠氣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變生肘腋,臨時又變了主意,正要插上幾句嘴,卻只見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
對春方遠來說,還是第一次接觸過對方生氣的臉,尤其是那一雙充滿了犀利、閃爍著光的眼睛,乍然投射過來,給人的感覺,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鋒銳,幾句到嘴的話,登時吞向肚裡。
「我不後悔!」她說:「就這麼說定了,娘、二叔,一切你們看著辦吧。」
「那好,我這就看李大人去。」惟恐遲則生變,春方遠向著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春大娘一時淌下了熱淚,「孩子……委屈你了……」
春大娘扶著女兒,一時忍不住,低頭飲泣起來,只當是就此結怨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再搭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卻為女兒那雙纖纖細手,搭在了肩上。
「娘,這是命里註定,沒法子的事,我已經想通了,您也就別難受了。」
春大娘怔了一怔,睜著那一雙流淚的眼睛:「真的?」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冷靜地道:「爹總得要回來,人也總得要活下去。這是命!」說著,她就轉過身,姍姍地走回房裡。
春大娘跟著進去,見她關上門,又插上了門閂,便自回身囑咐冰兒道:「怕是一夜沒好睡,別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覺吧!」
大星皎潔,玉宇無聲,卻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電,來去千里的湍急流水聲,那種永恆不易的「嘩嘩」聲音,正因為太規律了、太單調了,單調到人們簡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動與靜,生與死,存在與消失,如果本乎了這個原則,其間的差距,該是如何細小?在永恆的宇宙觀里,一切的動靜、變化……都不足為爭,都是渺小的。
打開春以來,這附近就時常有野狼出沒,說是七道樓子張家的小媳婦叫狼給分吃了,趙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給叼走了,馬家的二禿子被狼給……傳說可多了,神龍活現的。
所以,這裡走夜路的,儘可能都是成群結隊,萬一落了單,除了燈籠火把之外,都不會忘記帶上一把傢伙。家家門口,入夜以後,也儘可能的插上一盞燈。
孫二掌柜的那盞大紅紙燈籠,就是這般狀況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這個燈籠,真來了一隻狼,在他店裡齜牙咧嘴的,二掌柜的幾乎嚇癱了。要不是小夥計曹七夠機靈,臨時丟過去一隻燒雞,往後事尚自難說。那時候客人盡去,正當打烊,總算沒有耽誤了生意,自此以後,二掌柜的總不會忘記在打烊之後,插上了這盞紅紙大燈籠。
燈籠插上了,紅通通的直晃眼。曹七在忙著擦桌抹椅,二掌柜的卻已迫不及待地直想著要打烊了。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幾天他神不守舍的。自從奉命在酒里下藥,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顧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後,他的一顆心就靜不下來了,白天喝酒,晚上作夢,幾天下來,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
君先生打那天以後一直就沒有再來過,他可是逢人就打聽,竟是沒一個人再見過他,就像是整個人連影子都消失了。
「八成兒是死了!」
一想到這裡,二掌柜可是打心眼兒里發涼,正所謂「為人做了虧心事,夜半無人心也驚」。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後的兩個「貴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個漂亮的跟班丫頭「冰兒」。兩個人來了有會子了,飯也吃飽了,卻硬是賴在那裡不走。
孫二掌柜的早已察覺到了,今天這位「春小太歲」的神色不比往常,打進門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寒著一張臉像是跟誰慪氣似的。這還不說,每一次當她移動眼神,向著二掌柜注視的時候,真像是比寶劍還要鋒利,直刺到了他的心裡。
「老天爺……」孫二掌柜的心裡一個勁兒地犯著嫡咕:「別是我下藥毒害君先生的那檔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麼老拿那種眼神兒瞅我呢!」他心裡可真急,偏偏對方就是不打算走,無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
小夥計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廚房裡端出來一海碗粗麵條,就著一根生蔥大口的吃著。
夜風輕襲,間歇著有幾聲餓狼的長嗥,這當口兒便只有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掩蓋了一切。
曲終人散,夜涼如水,也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小姐!」冰兒輕輕的喚著:「這麼晚他還沒來,不會來了,天晚了,咱們回去吧,明天再來。」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道:「其實見不見,也是一樣,只是……唉……」
「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
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兒紅著臉笑了,「小姐是想以後過去了,再也見不著他了,所以才想著見他最後一面。」
「還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著,把身子仰了仰:「我的這點心思敢情是瞞不了你,其實,這是我痴,真要是見著了又能怎麼樣呢!」
「那可不一定,也許還有最後一線機會。」
「什麼機會?」
「君先生本事大著呢,說不定他能把老爺給救回來,小姐也就不必再過去了。」
「傻丫頭!」春若水苦笑著搖搖頭:「爹現在關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他們人多勢眾,只有一點風吹草動,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說我們還有這麼一大家子人……」
「那就直接去找漢王,跟他要人!」
「那冒的險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們手上,隨時有性命之憂,他也可以推說不知。」
「那就殺了他,要不然把他給綁過來。」
「傻丫頭,那麼一來,我們全家上下全都完了,這是滅九族的罪,你知道吧!」
冰兒吐了一下舌頭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身子前傾,小聲地道:「這個漢王爺,聽說人風流得很呢,您過門以後可得小心著點兒。」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她又能說什麼?
那一邊小夥計曹七已經把一大海碗麵條吃光了,伸著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
「沒你的事了,挺你的屍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柜的提著一觥酒晃晃悠悠地來到春若水跟前,「我說,大小姐,夜可是深了。」
「我知道。」春若水說:「我就要走了!」
說時,她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著面前的這個人逼視過去,「二掌柜的!」
「不敢當,大小姐您有什麼交代?」
「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剛才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柜的打了個哆嗦。
「啊……大小姐,是怎麼回事呢?」
「照說,這件事跟我沒什麼關係,不過……哼!事情既然是在咱們流花河這個地頭上發生的,我知道了,心裡就不大舒服。」
「這……」孫二掌柜的頓時臉色大變,回頭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經到裡面睡覺去了,再轉過臉來,才注意到面前的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鎮於她「春小太歲」這四個字的威名,孫二掌柜的可是打心眼兒里害怕。畢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這個緊要關頭可不能鬆口,「大小姐,您都在說些什麼,我可是一個字也不憧,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難道你心裡還不明白?」
「我……」二掌柜的先是一驚,緊接著咧著嘴,呵呵有聲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會說笑話……」
話聲未歇,猛可里,就覺得一股子冷風,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陣子發痛,低頭一看,由不得嚇了個臉色透青,敢情是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方手上竟握著把光華璀璨的寶劍,劍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扎在了肉上,只順手往前一推,孫二掌柜的這條命可就別想要了。
「唉呀!」一驚之下,手裡的半觥酒,叭!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自己乾的事還會不知道?」春若水臉色一沉,冷冷地道:「我問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麼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里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說!」
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二掌柜的耳朵里。
一旁的冰兒怎麼也沒有想到大小姐會忽然有此一手,聆聽之下,更不禁嚇了一跳,頓時呆住了。
孫二掌柜的一霎時臉色蒼白:「大……大小姐……這可是冤枉……沒……沒有的事呀……」
「還說謊!」
手勢不過向前面送了那麼一個點兒,二掌柜的這邊「啊唷」叫了一聲,可就見了紅了。
鮮紅的血一霎間,順著春若水的長劍劍尖,直滴了下來,片刻之間,已把二掌柜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襖染紅了一大片。
「大……小姐……饒命……」
「說,是誰指使你,要你這麼做的?」
「我……沒有人……大小姐……這事您是聽誰說的?這是誰……要害我?」
「還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
劍勢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柜啊唷大叫一聲,身子往後一個踉蹌,噗通,坐在地上。
春若水旋風似地由位子上驀地躍起,掌中劍霍地舉起,卻為冰兒自後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別殺人呀!」
春若水自然不會真的殺人,不過作勢嚇唬對方一下而已,冰兒這麼一叫,更像那麼回事,可把孫二掌柜的嚇壞了。
「大小姐,您高抬貴手……我招、我招……我給您磕頭……」一邊說,這老小子可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咚咚咚,一個勁兒地直向地面磕著響頭。「我真……該死,我該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這個殺胚!我不是人……」邊說邊自磕頭,二掌柜的可就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
「什麼?」冰兒吃驚地叫著,簡直難以置信的樣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轉向春若水道:「這是真的?」
春若水卻只把一雙鋒利的眸子,狠狠地盯著孫二掌柜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錯,為什麼要做這種壞良心的事情,你說!」
「大小姐,我說……我說……是他們逼……我的……」
「誰逼你的?」
「是……」孫二掌柜的一時淚如雨下:「是我自己乾的,大小姐……您饒命吧!」
「你自己,為什麼?」
「為……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饒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頭來。
「真沒出息!」冰兒氣不過地道:「怎麼也沒有想著你二掌柜的竟會是這種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給害死了?」
春若水冷笑道:「憑他也能害死君先生?」
「啊?」正在磕頭的孫二掌柜的,聆聽之下,猛地抬起頭來,洋溢出滿臉的喜悅:「老天……爺,君爺他老人家真的還……活著?我給天磕頭,給天磕頭!」一面說,果真咯咚有聲地向天叩起頭來。
春若水見狀冷冷一笑:「少給我來這一套,真要有這個心,你也不會在酒里下毒了!」
要依著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當場就給孫二掌柜的一個厲害,只是看他眼前這副形樣,卻又似天良未泯,一時輒生同情,狠不下心來,可是卻又不欲便宜放過了他。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發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個背後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誰?看來如不給對方一些顏色,諒他是不會說出實話的了。
「你剛才說到有人逼你在酒里下毒?」
「我……沒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別問了!」
「既然你不肯說實話,我可是不能饒你,先把你的一雙耳朵給割下來,就算為君先生出一口氣。」
說時,她的寶劍緩緩舉起,直向孫二掌柜的臉上逼近過去,直把孫二掌柜的嚇了個魂飛魄散,張著一張大嘴,喝喝有聲的直向裡面倒著氣兒,那副樣子真像是一口氣接不上,登時倒地完蛋。
春若水原是嚇唬他的,滿以為在面臨割耳的情況之下,他必然會說實話了,卻沒想到對方如此不濟,一時倒不知如何應付了。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嘆息道:「姑娘手下留情,暫時就放過了他那雙耳朵吧!」
話出突然,酒坊里的三個人都不禁為之一驚,一片燈光閃過,現出了君無忌長衣飄飄的頎長身影,已是當門而立。
春若水呆了一呆,定眼再看,果然是君無忌,不由臉上一陣緋紅,心裡通通直跳了起來。
這番感觸,全繫心里作祟,極是微妙,局外人自難體會。原來她自忖今後再也無緣得見對方,卻又芳心放他不下,猶期在離家之前,得睹對方最後一面,卻由於君無忌的遲遲不來,她已放棄了再見他一面的奢想了,偏偏這一霎,他卻又出現了,對她來說不啻是一番意外的驚喜。正由於太過突然意外,情緒上萬難適合,一時間只是直直地看著對方,居然連招呼都忘了。
倒是冰兒的一聲快樂呼喚,使她立即警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慌不迭收回了寶劍,站起來喚了聲:「君大哥!」俟到出口,才自發覺到那聲音竟是如此的小,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呆了一呆,才自慢慢坐下。
事實上,孫二掌柜的比她更見慌張,由於感受不同,簡直嚇傻了,睜著一雙發紅的眼珠,全身一個勁地哆嗦不已。
「啊……啊……君先生,您老……您老……」
說話之間,君無忌已自來到了孫二掌柜的面前,當面而立。
「君先生……您老大人不見小人過,我……對不起您,啊……我不是人……」邊說邊自叩頭,二掌柜的已是泣不成聲。
卻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二掌柜的嚇得「噯唷」了一聲,再看君無忌滿面春風,顯然井沒有加害之意,一顆心才自放下了。
「二掌柜的起來吧,坐下說話!」
一面說,己把孫二掌柜的扶坐下來。二掌柜的坐是坐下了,卻又站了起來。
「君先生……您……還是殺了我吧!」說著他可又泣了起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算了!」
「先生……還是……是……」
「我都知道,你什去都別說了!」
「是……」呆了一陣,二掌柜的結巴著道:「爺……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您弄吃的去……」
「不必了!」君無忌說:「我不餓,天晚了,我們也該走了!」
目光向著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姑娘還不走么?夜深了。」
呼呼的風,揚起君無忌身上長衣,他手裡的那盞紙燈籠更自滴溜溜打著轉兒。
春若水身後的一領長披,為風吹得一平齊肩劈啪作響。
二人並肩徐行,踏著一地的如銀月色,蕩漾在一望無盡的流花河畔。
冰兒牽著兩匹馬,遠遠落後地跟著他們。
小姐即將出閣,下嫁給漢王爺作為「側室」的事,她當然知道,作為陪房的丫鬟,她一定也將要跟過去,不知怎麼回事,一想起來,心裡怪凄涼的,總覺得這門婚姻不盡理想。在她的印象里,小姐與眼前這個君先生才是理想的一對,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還能說什麼呢!
今夜,似乎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們見上一面,以後的發展,便只有天知道了。
流花河水一如往常的嘩嘩流著。春若水的心上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半天才訥訥地道:「昨天我去看你,你不在,搬家了。」
「我知道!」君無忌說:「我的朋友海道人都告訴我了!」
春若水苦笑了笑:「原來那道人真是你的朋友。他都告訴了你一些什麼?」
「都告訴我了!」
「聽說是一位姑娘救了你,可是真的?」
「不錯。」君無忌微感驚訝:「你怎麼知道?」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說道:「我見過她,又聰明,又漂亮,武功又高。大哥,你以為呢?」
君無忌點頭道:「確是如此!」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你們時常見面?」
「那倒沒有!」君無忌略似奇怪地道:「你們認識?」
春若水搖搖頭,冷冷地道:「只是見過,她是一個神秘的姑娘,太神秘了,難道你不覺得?」
君無忌當然知道那位姑娘的來意,甚至於知道她名叫「沈瑤仙」,但是這個穩秘實不宜張揚出去,聆聽之下,未與置答。
春若水思忖著道:「我懷疑她是武林中某一秘密門派的人物,來到這裡,也許有所異圖,只是為什麼呢?真讓人納悶兒。」
君無忌暗自欽佩對方觀察的敏銳,為安其心,微微笑道:「姑娘太多慮了,也許她只是路過逗留,並沒有什麼惡意。」
春若水淡淡一笑,沒有出聲。老實說,對於沈瑤仙她是存有成見與戒心的,只是卻也不欲由自己嘴裡,說出對她不利的話。女孩兒家心思透剔玲瓏,卻未免有些小心眼,每喜鑽牛角尖,主觀一經確定,便很難更改。幾番試探,語涉微妙,君無忌非但無所表白,反倒似有意對那位姑娘心存偏袒,更無一字見責,可以想知,他們之間的感情當是很深的了!
一霎間,春若水真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彷彿整個身子都凍結住,變得不會動了。原指望著,與君無忌見面之後,說些彼此傾心的話兒,談些自己心裡的感受,希冀著一份最後的努力、指望。看來,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為之幻滅了,心裡的失望與難受也就可想而知。
她緩緩地走到了河邊,看著那一江湍急奔騰的流水,暗自的發了個狠,把一汪幾乎已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硬生生地吞向肚裡。
君無忌饒是智仁兼具,卻也無能體會這一霎間對方女孩兒家的心態。
「姑娘,夜深了。」
「我知道,我該回去了!」說時,她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用著無限憐愛、無助的眼神兒,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一霎間,他像是忽然距離自己遙遠了,遙遠到這個人,他的面貌,甚至於他的聲音,都是那麼的陌生,連帶著整個的人都為之模糊不清。
君無忌說:「令尊之事,我自會儘力,一有消息,我即會立刻通知你!」
「謝謝你,也許已無此必要,大哥珍重,我走了!」她回過身來,向著冰兒招招手,隨即迎過去,翻身上了馬背,招呼冰兒道:「我們走!」便自策馬而去。
不過才跑了幾步,她卻扣住了韁轡,坐馬長嘶聲中,滴溜溜掉過身來。
月色里,她再一次向君無忌遠遠注視著,蹄聲嘚嘚,帶動著她頻頻打轉的身子一次兩次……無數次地轉動著。她終於硬下心來,一徑地飛馳而去。
紫藤花酣,燕子裁空。和煦春陽里,漢王高煦正在踢球作耍,十幾個打轉下來,身上已見了汗,中衣小褂都濕透了。
他手下文武兼備,不乏扈從游宴侍從之士,無論文武兩途,隨著他的興子,招呼一聲,決計有人奉陪。為了想在父皇面前,改變一下他只知拿刀動劍的印象,這兩年他也念了些書,還特地從翰林院請了兩個年高德劭的老翰林,每日陪他侍讀,大有偃武修文的趨勢,然而他本性是喜歡動的,叫他老呆在家,可真氣悶得緊。
自從君探花、沈瑤仙先後的出現,給了他精神上極大威脅,尤其是後者,那一次的飛刀示警,至今想起也令他不寒而慄。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接受了紀綱對他的勸告,無事不出門,行動極為謹慎。
練就了一雙好腿,能踢出十七種不同花式,閑時作耍,這「滾地繡球」幾乎是他每日例行遊戲。昔日在燕時,今上朱棣皇帝,便時常與他玩此遊戲。皇帝嗜此,興緻很高,腳下花式更巧,似乎也只有這個兒子才能與他「過過腿兒」。為了一式「神龍擺尾」,高煦下了不少功夫,只等著十月萬壽,在父皇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獻上一份殷勤。
小褂乾脆也脫下了,年輕的王爺,打著赤膊。仁立在紫藤花架子下,向著場子里幾個玩球的小子注視著。
他有一份喜悅,那就是知府向元終究為他完成了一件好事——春家的喜事總算定下了。
前兩天向知府同著春二場主來府拜謁,當面收下了王爺的一份聘禮——黃金千兩,明珠一匣,各色翠玉首飾珠花釵佩,一應俱全,春二爺一經提出,無不照準,已發交專人定購打辦,決計沒有差錯。
春二爺當面呈上了若水姑娘的繡像一幀,王爺十分喜愛,看了再看,竟是愛不釋手。
婚事就這麼定下了,只是那位王爺未來的岳父大人,卻還沒有出現。暫時似乎並沒有恢復自由。
這裡面顯然多了一份顧慮。為了不使節外生枝,婚事再生變化。高煦接受了向知府的建議,俟到大禮之後,春大爺才能恢復自由。只是這一切都不會由高煦嘴裡親自說出,沒有人會冒失地提出這件事,春二爺也早被囑咐過,更不會貿然提出,眼前一團喜氣,一切水到渠成,只等著擇日合巹,花轎上門,便算功德圓滿。是以,這兩天高煦的興頭兒很高,無事在家,征色歌舞,即使下場子踢球,也顯得全身是勁。
站立在紫藤花架下,讓習習涼風,干著他身上的汗水,年輕的王爺有一份颯爽的豪情,對於身上紮實的肌肉,每以自傲,下意識里,也就無所謂王府的禮數尊嚴。
季貴人把一隻削好了皮的水晶脆梨,遞到了他的唇邊,嬌滴滴地喚了聲:「王爺,吃梨!」
由「穗兒」而「銀雁」,「銀雁」而「季貴人」,敢情如今的身分是不同了。
對於俊俏的高煦,她可是打心眼兒里喜愛,死心塌地地奉獻著她的一顆心。
「說過多少回了,小心招了寒,爺您就是不聽!」邊說,她親自挽起了一雙袖管,由女婢手上接過熱熱的手巾把兒,小心地為王爺身上揩著,一遍又一遍地,臨了還著上一層「松子香露」,細細地在他結實的胸背上搓著。季貴人真有無限的柔情密意,撩動的眼波兒,一次次地傳送著她的心聲。
雖說早已是過來人了,然而每一回,當她手觸著王爺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肌肉時,內心的感受,都似有無比的消受,一顆心仍像是初夜那般的凌亂、驚顫……簡直難以自己。若非是礙著身邊的一干扈從男女。季貴人就難以自持,少不得在多情的王爺跟前,撒上一陣子嬌。
那「松子香露」,據說有活血去乏之效,高煦最喜搽用,特別是在他所喜愛的女人用著那雙纖纖細手,在他身上按摩時,情景更自不同,每一回都似能觸及他的無邊情趣,接下來的雲雨高唐,也就在情理之中。
他的色性是驚人的,興之所至,無論晨昏時地,顛鸞倒鳳,七擒七縱,每使佳人雌服。
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滿足他的大丈夫氣概胸襟,燕婉承歡之後的佳人,固然每對他留下刻骨銘思的回憶。奈何「郎心如鐵」,曾幾何時,身邊換了新寵,便自「蟬曳殘聲過別枝」矣。
對於這個季貴人他總算還有一份眷戀之情,只是又能維持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季貴人的一雙纖纖細手,為他巧事拿捏了一番,取過件紫綾團花小褂,為他穿上,把一件家居的「銀蟒」直裰,剛為他披上,便自有人傳說「紀大人」來了。
「紀大人」便是錦衣衛的紀指揮使紀綱,他是府里的常客,十天半月總要來上一回,最近個把月來的尤其殷勤,每一回高煦總是在書房傳見,顯示出事態的機密,不欲為人所知。
聽說是紀綱來了,高煦不及穿好長衣,便匆匆同著兩名貼身侍衛來到了書房。
獻茶之後,各人退出,書房裡照例便只有高煦、紀綱二人。
「你來得正好!」高煦說:「我正要著人去找你。」
「王爺賜詳!」
「你大概也聽說啦,春家的婚事談妥了,剩下來就是擇日子了!」高煦微微笑著:「雖然說不是什麼大事,總得有幾天風光,我希望不要鬧事。」
「王爺放心!」紀綱一臉堆笑道:「給王爺道喜了。」
哈哈一笑,高煦調侃道:「這檔子樂趣,紀大人今生是嘗不到的了……遺憾吧!」
說著又自大笑起來。把個紀綱臊得臉色發紅,卻只是發作不得,跟著「哼哼卿卿」地也自笑了。
「這是小事,主要的是最近《塘報》顯示,我軍節節勝利,聖駕及太孫在前方怕是沒有多久好耽擱的了,你卻要早作安排才是。」
「卑職知道,記住了。」
有此一喏,高煦才算真箇安下心來。卻還有一件事,讓他懸心不下,「有關那個君探花,可發現了他的屍身?」
「這個……」紀綱訥訥地道:「正為了這件事,向王爺請示。」
「啊!」高煦略似驚訝地道:「難道他沒有死?」
「只怕正是如此。」紀綱頗似自恃地笑著:「王爺大可放心,就算他還活著,可也受傷不輕,說不定落下了終身癱瘓也不一定。」
高煦那張原本輕鬆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紀綱卻有更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他。
「王爺,這個君探花的來路可疑,卑職正來請示!」
一面說,紀綱由身上取出了個綢子小包,打開來,里側是一枚黃玉筆洗。雙手呈上。
高煦接過來,怔了一怔,想起了當日之事,皺了一下眉道:「怎麼,這個筆洗……」
「卑職已打聽清楚了,有驚人的消息,特來稟報。」
「你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紀綱輕輕地道:「奉王爺指示后,卑職傳下命令,連夜著人密查,當年受賜的七十二名大臣,除了王爺本人之外,都查過了,經過出示所賜,一一對證的結果,才斷定這玉筆洗為何人所有。」
「是誰?」
紀綱道:「前山西布政使姜平!」
「姜平?」高煦想了想,頗是疑惑:「這個人不是賜死了嗎?」
「王爺明鑒!」紀綱說:「姜平確實賜死了,只是這玉筆洗卻是出自他的門中,王爺當不會忘記,這個姜平他的身分,以及為何才被賜死的原因吧?」
「當然。」高煦像是忽然吃了一驚:「你是說姜貴妃……哦哦,我想起來了,那是因為姜貴妃的株連,這件事我那兄長也有一份!」
高煦的兄長也就是今太子朱高熾,二人貌合神離,當年在未發表「太子」名位之前,兄弟曾聯手對外,剷除異己,姜貴妃因為皇帝新寵,又生有兒子高爔,自然便被視為未來皇位爭奪之大忌,急欲剷除而後己,姜平因是姜貴妃兄長,雖屬靖難有功人員,亦不免受難誅連。
這件事若非為紀綱提起,高煦幾乎淡忘了,一經提起來,卻使他為之吃驚不小,「你是說,姜平他沒有死?」
「姜平確是死了!」
「那……啊……」高煦神色微變道:「這麼說,難道這個君探花會是他的兒子?」
「王爺!」紀綱說道:「姜平無子,這一點也是確定的。」
「這麼說,這個姓君的又從哪裡得來這個玉筆洗?」
「王爺,有關此事,卑職的手下,曾在姜平四鄰細細查訪過,當年在山西布政使衙門供職的幾個人,也在察訪之列,這一切作有一份詳細的筆錄,請王爺親自過目!」
一面說,紀綱隨即將一份詳細的調查資料雙手呈上,高煦接過來翻了幾頁擱下來,說道:「回頭再看,是怎麼回事,你據要說吧!」
「是。」紀綱揚動了一下有如刀截的一雙眉毛:「據相當可靠的一切資料顯示,姜平自己雖是無後,他身邊收留有一個孩子!」
「啊?」高煦登時為之吃了一驚:「這件事當初怎麼不知道?」
紀綱陰森森地笑了笑:「王爺明鑒,這件事當初確是疏忽了,姜平伏誅賜死之時,卑職還不在錦衣衛的任上,沒有參與其事。」幾句話,就把責任給推掉了。
「這個我知道!」高煦冷笑道:「你說下去,那個孩子又會是誰?」
紀綱道:「有消息證實,姜平在賜死之前一年,便自有了警覺,先已把那個收養的孩子送走了。」
「這麼說,他便是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了?」
「王爺……」紀綱欲言又止,頗似有些吞吐之態。
「怎麼不說下去了?」
「王爺,調查資料顯示,據一名過去曾在姜家當過管家的人透露,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與姜平是甥舅的關係?」
「甥舅的關係?」高煦一時為之糊塗了。
「王爺!」紀綱陰森的眼神盯著他:「卑職調查過了,那姜平只有一個妹妹,便是後來的姜貴妃!」
高煦全身一震,簡直驚愣住了。
「王爺……」紀綱接下去道:「如果他們真的是甥舅關係,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個孩子,便是王爺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是姜貴妃的孩子。」
一霎間,高煦那雙眼睛睜得極大,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假設,冷冷一笑道:「姜貴妃只有一個兒子高爔,早就死了……」只是他立刻就警覺到一種事態可能發生。微微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苦笑著道:「除非高爔他沒有死,但是他卻是真的死了!」
「王爺,」紀綱說道:「有人冒名頂死,並非全無可能。」
高煦呆了一呆,霍地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這一霎他的臉色蒼白,內心之震撼,無與倫比,倏地轉向紀綱:「你以為呢?」
紀綱不愧老謀深算,冷冷笑著:「王爺,請恕卑職大膽的猜想,為了這件事,卑職曾把當年主其事的兩個小太監都傳來問了話,『司禮監』留下的檔案卑職也秘密地調閱過,一切的顯示,當年高爔小王爺的死,都似乎過於草率。」
「什麼意思?」
「小王爺的死,並沒有經過太醫的正式診斷,只是姜貴妃如是宣布,便官殮出喪了,所以到底是不是高爔小王爺本人,誰也不能確定。」
高煦沉默著,久久沒有出聲。這一霎那個「君探花」的臉盤兒,不期然的顯現在他眼前,記得雙方初見的一霎,便是看著他有些兒眼熟,只是說不上有任何具體印象。現在想到了「高爔」,再回過頭來印證姓「君」的那張臉,便自十分清晰了,無論拿來與父皇,或是自己作一比較,竟然都有幾分酷似,尤其是對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遄起的雙眉,簡直與父皇一般無二。
「這就不錯了。」高煦心裡想著:「果然他就是高爔的化身,他原來還活著!」
「這件事,除了你以外,可有外人知道?」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千萬不可傳揚!」高煦炯炯的眼神,直直地向紀綱逼視著:「尤其是父皇與太子面前,更不可透出一點口風,你明白么?」
「卑職省得,王爺放心!」
高煦的一顆心整個都亂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簡直使他驚愕了,如果說「君探花」
真的是朱高爔,那麼他也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出現,可就大大的啟人疑竇,對於自己,甚或父皇,他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他不禁想到父皇登基以後,自己兄弟惟恐姜貴妃為父所寵,再生子嗣,乃自千般設計陷害,終致使其葬身火窟,這件事果真為君探花所探知,又豈會與自己干休?
由是,他便自聯想到與君探花兩次相見時的種種神態,透過對方璀璨精光的一雙眸子,在在都像是顯示有某種仇恨,高煦當然不會忘記。
那一次荒山野宿,與君探花遭遇的經過,此刻一經念起,才自感覺到那一夜真正是危險萬分,對方是否基於那一點「手足」之情,才饒過了自己一條活命,卻是大堪玩味。再想到他慷慨的以紅毛兔皮贈送父皇一節,當時所現諸於他眼神的那種赤子情輝,現在想來實在是可以理解的了。
把這一切歷歷由腦子裡濾過後,高煦終於解開了心裡的一個繩結。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眼前遊戲風塵的君探花,正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朱高爔,如果當年他不曾「病死」,如今仍然「健在」宮中,定為父皇所垂愛,至不濟也當是「王爺」之尊,即使取「太子」而代之,廢長立幼,只要父皇所喜,亦非無此可能。其實,這個可能在今天看來,一旦為父皇所知悉,也並未能完全排除。高煦只覺得一陣子身上發冷,簡直坐立難安。
「你剛才說這個君探花已受了重傷,到底是怎麼回事?」高煦略似責備的眼光,直直地向紀綱逼視過去。或許他在想,如果君探花已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也沒有這些顧慮了。
紀綱與這位皇子共事甚久,對方的習性、手段,更是揣摸得一清二楚,事實上這位王爺,慣於弄權,常見的手段是用甲來對付乙,丙來對付甲,而乙又回過頭來對付丙,妙在使他們各不自知,卻又死心塌地地為其效忠,供其驅使。
紀綱當然知道,如果自己以為大權在握,仗著他的寵信,便可以掉以輕心,那就大錯特錯了,誰又能保定,這個凡事多疑的皇子對自己又是全然無忌的放心?說不定背後早有人在監視著自己的一切作為,一旦為他發覺到自己效忠不力或是別有用心,接下來的後果,簡直難以逆料。正因為紀綱對這位王爺的為人了解得如此清楚,才不敢虛以搪塞,而誓死效忠。
這時在高煦凌厲的眼神之下,真不禁有些顫驚,當下便自據實以告,約略的把那一夜君無忌中毒受害之事說了一個大概,俟說到苗人俊、沈瑤仙的雙雙出現,卒使功敗垂成一節,猶自忿忿不安。
高煦吃驚不小,道:「照你這麼說,除了那個女的以外,還有一個駝背怪人與他一黨,怎麼以前沒有聽你提過?」接著他作勢凌歷地道:「這些江湖人也太放肆了,早晚有一天,我要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看向紀綱道:「那個姓蓋的怎麼還沒來?」
「已經來了!」紀綱說:「正為此事回稟王爺。」
「太好了!」高煦大喜道:「快帶他來見我!」
「王爺,」紀綱搖搖頭說:「這人架子很大,如果王爺能纖尊降貴先去看他,當能使他心懷感激,肯為王爺效死儘力。」
高煦愣了一愣,點點頭道:「好,我就去看他。」
紀綱說:「目下卑職暫時把他們師徒三人安置在『冬暖閣』。」
高煦一驚說:「那是父皇的別館。」
「卑職知道!」紀綱泰然地道:「卑職這是在為王爺收心,冬暖閣如今空著,也只有王爺可以如意支配。」
高煦點點頭道:「話是不錯,只是當今父皇跟前,小人甚多,要是有人知道這件事,多幾句嘴,總是不妥,我看就把他們接到我這裡來吧!」
「這要王爺親自出面邀請才是。」
「好大的架子!」
「王爺,」紀綱說:「這個姓蓋的真可稱得當世第一奇人,他的本事大極了,身邊兩個弟子,各有神出鬼沒之能,王爺如能收服,以為身前效力,那個姓君的即便是三人合力,也怕不是對手。」聽他這樣一說,高煦真是高興極了。
「好!現在我就看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