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灰衣人循聲踏進了幾步,卻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明亮的一雙眼睛,只是在厚厚的像鋪了棉花的雪地上搜索著,竟然連淺淺的一行足跡也沒有,所謂的「踏雪無痕」輕功,算是在對方這個駝背長人身上得到了證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個「搖光殿」已是費人思忖,平空里又插進了一個神秘的駝背人來。
在灰衣人的印象里,後來的這個駝背長人,才端的是個可怕人物,只是自己顯示了實力,多少給了他幾分顏色,諒他不敢輕視,他的來意不明,非友非敵,只有靜觀其變,別無良策。
自然,他是不會被對方三言兩語就嚇唬走的。困難來臨時,他所想到的只是去突破,去化解,卻從來沒有想過去逃避、退縮。
這個人既能在黑夜踏雪,來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見他住處不會很遠,即使他有一流的輕功,來去如風,卻也不宜過遠賓士。灰衣人打定了決心,要在這個人的身上下些功夫,務必要把他的來龍去脈給摸清楚了,然後再相機應付。
「解凍啦……」
一把掀開了藍布棉門帘子,小夥計曹七往裡就闖,沒留神腳下半尺來高的門檻兒,差一點摔了個大馬趴。
瞧瞧他那副神兒,紅著臉、咧著嘴,嘻得跟什麼似的,來不及站好了,便自扯開了喉嚨,大聲嚷了起來:「解凍啦!解凍啦!化冰啦!」
這一聲嚷嚷可不要緊,唏哩嘩啦,座頭兒上的客人,全都站起來了。
正在抽著旱煙的孫二掌柜的也為之一愣,擠巴著一對紅眼:「不可能吧!流花河解凍啦?」
「可不,那還假得了?您還不信?」
曹七嘻著一張大嘴,兩條腿直打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簡直沒地方擱,樂得想就地拿大鼎。
這可是一件大事。豈止是涼州城一個地方?整個河西四郡,都當得上是個天大的消息。
想想也是,冰封了長久的流花河水,一旦化冰了,解凍了,那還得了!
孫二掌柜的偏偏不信這個邪,「不能夠,這才多早晚?往年可不是這個時候啊……」
有信的,有不信的,一時七嘴八舌地都嚷嚷了起來。
這當口兒,門外傳進來一陣子噹噹的鑼聲,有人用著沙啞的嗓子大聲地叱喝起來:「化冰羅!解凍啦……快瞧瞧去吧……化啦!化啦!流花河解了凍羅!」
一聽就知道是錢大戶家張二拐子的聲音,這老小子是地方上的「包打聽」,在河監上多領了一份糧,打更、報喜啥都來。一聽是他的嗓子,那還錯得了?
一時間,整個「流花酒坊」都鬧喧開了,喝酒的放下酒盅,吃飯的放下了筷子,大傢伙一陣子起鬨,一古腦兒地往外就竄。
「這這……」孫二掌柜的可傻了眼了:「各位……各位的酒錢、飯錢哪!喂……」
誰還顧得了這碼子事?一起鬨,全跑光了。孫二掌柜的氣急敗壞地直跺腳。
曹七偏不識趣地也跟著往外跑,孫二掌柜的趕上去一把抓了個結實:「你他娘個小舅子的……」沒啥好說的,掄圓了一個大嘴巴子,差點兒沒把曹七給打暈了。
「咦!二掌柜的,你……怎麼打人……」
「打人!我……我開你小子的膛!」二掌柜的臉都氣青了:「你他娘賠我的酒錢!化冰……化冰,化你奶奶個熊!」
等著瞧吧!這會子可熱鬧啦!鑼聲、鼓聲、小喇叭兒,大海螺……反正能出聲音的全都搬了出來。大姑娘,小媳婦兒,老奶奶……有腿的可全沒剩下,一古腦兒全都出來了。
流花河岸萬紫千紅,可是少有的熱鬧場面,黑壓壓滿是人群,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就是年初的趕廟會,也沒這個熱鬧勁兒。
往上瞧,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往下瞧,桃花爛醉,無限芳菲。和熙春風,恁自多情,卻將那紅白花瓣兒,顫顫吹落,悉數飄散人群,沾在人發上、臉上、脖頸兒上,香香地、軟軟地,卻也怪痒痒的。
張家老奶奶說得好:「這是仙女散花啊!花散盡了,接下來可就是蟠桃大會,接下來流花河神、河奶奶就要顯靈了,今年冰化得早,莊稼一定豐收。」
老奶奶這麼一說,大傢伙可樂開了。
騎在扳凳上臨場賣字,給人寫對聯的趙舉人,每年這個時候,臨場助興,都能發上一筆小財。
這會子,他的生意不惡,剛剛寫好了一副對子:
「大造無私處處桃花頻迭暖;
三陽有舊年年春色去還來。」
大傢伙人人叫好,卻有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好是好,只是太俗了點兒,這是過年的春聯,不合今天此刻的景兒!總要想個新鮮點兒的才好。」
趙舉人一抬頭,看見了說話的這個姑娘,登時愣了一愣,那樣子簡直是有點兒受寵若驚,「敢情是春大小姐來啦!失敬,失敬……」
一面拱著手,趙舉人笑得眼睛成了兩道縫,「大小姐說得不錯,來,我就再來一副新鮮的吧!」
經他這麼一奉承,大傢伙才忽然驚覺到,敢情春家的大小姐也來了,一下子擠過來好些子人,爭睹著這個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大小姐。
其實「春大小姐」這四個字,還不及她的另一名號「春小太歲」要來得響。人們意識里,春大小姐性子最野,騎馬打獵、玩刀弄劍,男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爭強鬥狠她比誰都能,才自博得了這麼一個連男人也不敢當的「太歲」外號。像今天這麼秀雅的舉止,可真少見,莫怪乎人人聳動,嘖嘖稱奇了。
趙舉人抖擻精神,寫下另一副對子:
「花迎喜氣皆如笑;鳥識歡聲亦解歌。」
「獻醜!獻醜!大小姐您多指教!」趙舉人一面連連打拱,卻是自鳴得意得緊。一雙好色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對方,簡直像要脫眶滾落的樣子。
「比上一副是好了點兒,只是……還是太……牽強了點兒。」
「是是是……大小姐高才!說得是,說得是!」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未免不是味兒:哼哼,你一個婦道人家,也能知道這些嗎?
腦子一轉,他便上前一步,雙手奉上手中狼毫,賠上一臉的笑:「大小姐這麼一說,足見是難得的高才了,晚生斗膽請小姐賜下一副墨寶,也好開開眼,以廣見識,請!」雙手奉筆,一舉齊眉。
春大小姐抿著唇兒沒有吭聲,她身邊的俏麗丫鬟「冰兒」竟自嗔道:「誰說要給你寫字啦?我們小姐可沒這個工夫!看你那副賊眉賊眼的德行……」
偏偏春大小姐今兒個興緻很高,居然不以為然,冰兒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舉起柔荑,自對方手上接過了筆來,敢情是要寫字了。
四下里人,「轟」地聳動起來。可是件新鮮事兒,都知道「春小太歲」騎馬舞劍,一身好本事,可不知道她還會舞文弄墨,這倒要瞧瞧,她是怎麼一個寫法兒。
冰兒接過筆來,把墨潤好了。眾目睽睽之下,春大小姐老實不客氣地,在紅紙上寫下了詩句。
那是一筆秀麗的隸書,寫的是:
「春風正好分流花;瑞日遙臨麗涼州。」
敢情詞意俱佳,難能的是把「流花河」與「涼州」都嵌入對聯,對仗工整又不著痕迹,端的是好文采。
目睹的人,一時都叫起了好來。
趙舉人原本心存自負,目睹及此,亦由不住打心眼裡折服,徑自鼓掌叫起好來。
他這麼一叫好,大傢伙更喝起了彩,一時七嘴八舌讚歎起來。
春大小姐放下了筆,臉上帶著微笑,可也不免有些兒害臊,眼角向著一旁的冰兒瞟了瞟:「咱們走吧!」
一聽說大小姐要走,趙舉人可著了慌,忙自橫身攔阻,一面賠笑道:「大小姐你可別慌著走,再來一副吧!留駕!留駕!」
「不啦!我不耽擱了,請你讓開!」
「不行,不行!」趙舉人涎著臉,嘻笑道:「大小姐你是真人不露相,這麼吧!再來一副,請大小姐你落個款兒,我拿回去叫人給裱上,掛在客廳里風光風光,這叫奇文共賞,大小姐你就賞個面子吧!」
一聽說要她留名落款,春大小姐可是打心眼兒里不樂意,眉毛皺了皺,可就寒下了臉兒。四下里的閑人再一起鬨,她可就老大的更不開心:「你這個人……油嘴滑舌,誰要理你,快給我閃開!」
說著,那張清水臉兒一下子可就涼了下來,較諸先前的面若春花,真箇不可同日而語。」
偏偏這個趙舉人,老大不小的了,還沒能討上一門媳婦兒,目驚奇艷,色授魂銷。看不出對方小姐的喜憎好惡,猶自死吃賴臉地纏個不休,說什麼也不要她走,硬纏著春大小姐給他寫字,竟自忘了對方這個大美人兒,也正是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一個招翻了,可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春小姐寒著臉往後退了一步,小丫環冰兒一揚手上的馬鞭子,老實不客氣地可就往對方臉上抽下去。
趙舉人嚇得「唉喲」了一聲,慌不迭一個快閃,差一點沒抽著,這才知道厲害,連嚇帶氣,臉都白了。
四下里人群一看大小姐打人了,轟然大笑,更自捨不得離開。
大夥正自起鬨熱鬧的當兒,忽地全數俱都靜了下來,敢情是聽見了什麼……
那是一陣子婉轉的笛音,間以擊鼓之聲,由遠而近。
一聽見這個聲音,大家心裡俱都有數,知道是誰來了。
「君探花……」有人叫著:「君探花來了!」
隨著眾人觸目之處,果然看見一行人載歌載舞,來到了近前。走在最前頭,一手橫笛,一手揭衣,翩翩起舞的,正是此間邇來最稱熱門話題、膾炙人口的那個「君探花」。
像是個孩子頭,身後率領著眾家兒郎,有人持鼓,有人橫笛,配著一定的舞步,春陽照射里,交織出一片和熙溫暖,那是一種無言的「愛」……其感受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春大小姐原本薄愁的臉,忽然開朗了,身邊的冰兒更是喜得跳了起來。
「小姐,小姐……快看,那就是君探花……那個走在最頭裡的人就是他……」
「君探花……」
「君探花來了……」
多少人只聽傳聞,從來也沒有見過,乍然聽見唱歌的「探花郎」來了,著了魔似地一擁而上,紛紛爭睹著來人的風采。
春大小姐身不由己也跟了過去。「君探花」這個人,她早就聽說過了,可還是頭一回看見,正因為這個人有許多離奇傳說,才引逗了她的好奇,自不容輕易錯過。
在她的印象里,「君探花」這個人一定是瘋瘋癲癲,一臉的邋遢相,事實上眼前所看見的這個人,卻不是這麼回事。那一頭黑黑的散發,高頎的個頭,俊朗的臉……這一切融化在狀似瘋癲的舞步里,也似乎只有春大小姐這等別具慧心,具有高深內涵的人,才能有所體會,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評價。
一霎間,她的眼睛里綻出了異樣的光彩。
「小姐,這個人真滑稽……」冰兒笑得嘴都合不攏來:「人家都說他是個瘋子呢。」
春大小姐微微地搖了一下頭,大大不以為然。自一開始,她的那雙眼睛,就沒有放過他,就連緊緊偎依在他左右的兩個散發童子也沒有放過。
二童一人擊鼓,一人吹笛,踏出的步子,配合著翩翩舞姿,煞是好看。
有人叫著:「那不是山神廟裡住的『小琉璃』么?這小子也來啦!」
身後眾家兒郎,既是本地人家,自不無相識之人,妙在這群頑童,一經歸入姓君的行列,俱都聰明伶俐,能歌善舞,望之天真爛漫。
陽春白雪,景緻原己入畫,再自疊入眼前歌舞行列,恍然令人有置身夢境之感。
一行人載歌載舞,轉瞬間已至眼前。歌聲燎亮,清晰入耳,唱的是: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卧前楹。
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日,春風語流鶯。
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踏著一定節拍,調寄清平。原來這一首歌詞取句於李白的「醉起花間言志」,原為唐代樂章,向為樂府宮筵所歌,應有一定的格調,平仄押韻極嚴。此刻出自君探花與眾兒之口,卻是前所未聞的新聲,眾兒瀟洒,一徑歌來,聞者只覺得悅耳好聽,卻是道不出那曲牌調名來。
聽著、望著,春大小姐像是著了迷。
冰兒笑眯眯道:「這調子可真是好聽,就是不知道名字。」
春大小姐輕輕一嘆,正待解說,卻聽得身邊一人大聲道:「這是李白的花間言志,倒是久不聽人唱起了,只可惜這個君探花,不學無術,一派胡唱,糟蹋了前人的大好絕句,可惜呀可惜……」
說話人原來就是那個趙舉人,邊說邊自搖頭嘆息,大有不齒眼前所歌形狀。
冰兒偏過頭,狠狠瞪他一眼道:「又是你,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再怎麼人家還是個『探花』呢,准像你一個舉人到老也爬不上去了,要不你也唱唱看,怕是連狗也不聽!」
被她一番搶白,趙舉人頓覺奇恥大辱,「荒唐!荒唐!你這個丫頭……」趙舉人氣急敗壞地道:「你當他真是一鼎三甲的『探花』?那只是人家胡亂叫叫,豈能當真的?真真氣死我了!」
「假的?」冰兒偏不服氣:「你也假一個看看,怎麼人家不叫你探花呢?」
「這……氣死我了!」趙舉人自忖跟她說不清,一拂袖子,掉身而去。
春大小姐不自覺地微微笑了。
在她的觀念里,那個被稱為君探花的灰衣人,絕非如趙舉人所說的「不學無術」,雖然他這個「探花」只是人們對他的一句戲稱,可是他本人的學識,或許較諸真的探花猶有過之,極可能是個懷才不遇、退隱山林的奇人異士。她甚至於獨具慧眼,領會到對方剛才的高歌載舞,其中糅合了凄涼的「六朝新律」以及「北曲大石調」。那舞姿蹁躚若仙,更似盛唐「樂王」雷海青的「雙飛燕舞」,其精湛高深,即使連自己也只能窺其一斑。
春大小姐的此一別具慧心,真知灼見,登時為自己帶來了極大的震驚。
俟到她恍然有所驚悟之時,姓君的一行,早已去遠了,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她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心香一瓣,更似有情,冥冥中便自系在了對方身上。
飄然春雪,夜色正濃。
大小姐獨個兒,對著眼前的那盞孤燈在發著愣,日間那個狀似瘋癲的君探花,竟自根深蒂固地佔在她心裡了。想想也是好笑,卻偏偏不能一笑置之。
「春小太歲」這個外號是人家給她取的,可見她平素有多麼跋扈不講理了,其實她有個很秀氣的名字:「春若水」。
父親春振遠,出身武術世家,在前朝干過一任武官,卻因受不了朝廷的窩囊氣,舉家遷來世外邊荒,在此流花河岸經營馬場的生意,專營販賣來自關外的野馬,在遼東、張家口、大都,都有專營的馬市,生意不惡,提起「流花馬場」來,千里內外,甚至於遠至中原內陸,也是無人不知。
就這麼,打從她一懂事開始,便自和「馬」結下了緣,家裡有錢,父親又疼愛,再加上一身家學的武功,天高皇帝遠,哪一個管得了她?這個「春小太歲」的外號,便是如此得來。
她的跋扈和不講理是出了名的,家裡有錢,人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好功夫,走到哪裡人家都讓她三分,只要她說一聲,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會有不自量力、專擅奉承的人為她搬梯子摘去。
也許只是最近年把子的事情,忽然她發覺到自己近來的性情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麼野了。就像今天白天發生的事吧,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會靜靜地在趙舉人的攤子上寫了字。平素靜下來,除了讀書寫字以外,居然也喜歡弄弄女紅什麼的了,這個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偶爾她也會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些事情,一個人總是看著窗外的柳樹發獃,檐前燕巢又添小燕子了,呢喃聲中,雌雄翩翩。燕兒情深,較諸她孤單單的一個人,像是還要強呢?
今年都叫名十九了,哪能還像黃毛丫頭那麼不懂事呢!女孩兒總是女孩兒家,比不得那些後生小子,唉!歲月如此,青春幾許呀!
「大姑娘可是變啦!許是年紀到了……」做娘的總是體察入微,第一個看穿女兒的心事。只是在父親眼裡,她卻是永遠也長不大的調皮女兒,恨不能一輩子都把她留在身邊。基於此,剛要說出口的「終身大事」,便自無疾而終,又自壓了下來,「好吧,再看看,明年再說吧!」
出身內廷「教坊」的母親,能歌善舞唱得一口好曲子,雖說出身不高,卻見過大世面、大排場,怎麼看,怎麼選,這涼州地方也是沒有一個夠分量的小子,能有這個造化,配上她春家的千金。
所謂的「天作之合」,自古以來,這檔子事總要老天幫忙,從當中給牽動紅線才行呀!
春若水氣悶地拿起了劍,想出去舞上一回。旁門開處,冰兒笑嘻嘻走了進來。
瞧瞧這一身的白!敢情外面的雪還真大。
來不及把身上的油綢子雨衣脫下來,冰兒一屁股坐下來說:「打聽清楚了,他不叫君探花,真的名字叫君無忌,像是從北方瓦刺那邊來的!」
春若水嚇了一跳,「瓦刺那邊來的?這兩年朝廷正跟他們打仗,難道他是蒙古人?」
「誰說他是蒙古人了?」
「不像……」若水自個兒搖了一下頭,肯定地說:「他是咱們漢人,錯不了。」
她隨即把眼睛又看向冰兒,要她繼續說下去。
「這個人還真難打聽!」冰兒說:「問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最後找到了山神廟裡的小琉璃,才算問出了一些名堂……」
一面說,冰兒脫下了雨衣,從暖壺裡倒了兩碗熱茶,一碗給小姐,一碗自己喝。
兩隻手捧著,喝了一大口,出了口大氣兒,她才慢吞吞地道:「這小子真精,先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是我又哄又騙,他知道我們沒有別的意思,才鬆了口。不過,連他自己也知道不多。」
春若水靜靜地聽著,冷冷地道:「能夠問出個名字來,就很不錯了,君無忌?好大氣派的一個名字!就只怕連這個名字也是假的。」
「不會吧!」冰兒說:「小琉璃說過名字就只他一個人知道,說是看見他親自寫字落下的款兒,大概錯不了。」
「還說些什麼了?」
「有有!」冰兒說:「流花坊的孫二掌柜的說,這個人是文武雙全,不但學問大,而且身手也了不得,說是比大小姐你本事還高呢!」
「啊!」春小姐揚了一下眉毛:「我吃幾碗乾飯,他姓孫的也沒見過,幹嗎拿我來跟人家比呀!倒是……」頓了一下:「還說什麼來著?」「孫二掌柜的說:這個姓君的別瞧現在沒錢,他家裡可闊著哪!說是他家八成兒是做大官的!」冰兒怪神秘地說道:「說是人怪怪的,不太愛答理人。」
「他住在哪兒?」
「這可就不清楚了!」冰兒說:「小琉璃像是知道,可跟我裝糊塗,胡說八道的,說是住在天山大雪洞里,一會又說住在冰底下的地窖子里,一聽就是胡扯,可也拿他沒辦法,這小子許是被那個君無忌給收買了,一副忠心報主的樣子,看著就有氣。」
春若水一笑道:「是哪個小琉璃?可是以前幫我們家放羊、擠奶的那個小琉璃?」
「就是他!」冰兒說:「要不是有這點關係,他連話都懶得跟我說,哼!現在看起來,人五人六的,怪像回事似的,居然也念書寫字啦!開口先生閉口先生的,敢情是那個姓君的收他做學生了。」
春若水微笑著,點點頭道:「我記得他了,蠻聰明的樣子,他能知道讀書上進,總是好事,姓君的能瞧上他,不會沒有原因。」
冰兒哼了一聲:「小姐您是沒有看見他那副樣子,神氣活現的,開口閉口還跟我掉文呢,真恨不能給他兩巴掌,這小子滑透了,說是誰要是對他『先生』不利,他頭一個就跟人家拚命,說是遷我也不例外,您說氣不氣人?」
「幹嗎跟他一般見識!」春若水懶懶地道:「其實我也只是打聽著玩兒罷了,我們這個地頭上一向平安無事,忽然來了這麼個奇怪的人,總要知道一下他是幹什麼的?以後再見著了小琉璃,你請他過來一趟。我有話當面跟他說。」
冰兒點頭逍:「好,明天我就找他去。」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差一點都忘了!」冰兒才站起來又坐下說道:「你猜怎麼著?咱們的紅毛兔皮有著落了。」
「紅毛兔皮?」
春若水不覺一喜,打從兩年前開始,她就刻意地想收購紅毛兔皮,製成一件毛朝外的「紅斗篷」,直到現在她的這個願望還沒有實現,忽然聽見了這個消息,自是心裡高興。
冰兒喝了一口茶,笑著說:「可真是巧了,您猜怎麼著,那個君無忌手上就有。」
「君無忌?」春若水有點弄糊塗了。
冰兒笑道:「是這樣的,我到流花酒坊去打聽君探花的消息,以前我們不是託過那個孫二掌柜的為咱們收購紅毛兔子皮嗎!這一次他一見我就說有著落了,說是那個姓君的不只能文能武,而且還是一個捉紅毛兔子的高手呢!」
「哦?」這倒是一件新鮮事兒.春若水還沒聽人說過。
冰兒接著說道:「孫二掌柜的說,這個君無忌一天只捉一隻,多了他也不要,兔皮收集在他店裡,總有好幾十張了,足夠您做一件斗篷的了。」
春若水笑道:「那可好,皮子呢?拿來了沒有?」
「唷,瞧您說的,那有這麼簡單的事呀!」冰兒撇著嘴:「您有錢,還興人家不賣呢!」
「你搗什麼鬼?」春若水微嗔著:「有話不一氣兒說完,慢慢吞吞的。」
看小姐生氣,冰兒還是真怕了,忙自賠上了笑臉,「您別生氣,孫二掌柜的雖這麼說來,說是上次想買他的兔皮,出了五十兩銀子,都碰了釘子!」
「小氣鬼!」春若水哼了一聲:「才出五十兩人家當然不賣,我們給三百兩!」
冰兒愣了一愣,吐了一下舌頭:「三百兩呀!太多一點了吧!」
「你懂得什麼!」春若水道:「真要到了京里,還不只這個價碼呢,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只出他一百五十兩。」
「你也夠小氣的了!」想了想,春若水付之一笑道:「也好,咱們聽聽他怎麼個回答再說吧!」
冰兒點頭道:「對了,他要是知道是小姐您要買,說不定一百五十兩就賣了,那一百五十兩銀子,可就省了下來,那多好!」
春若水搖搖頭道:「是么,我看沒有這麼簡單。」停了一下,她看向冰兒道:「孫二掌柜的說這個姓君的每天都去他的酒坊?什麼時候?」
「他是這麼說的,」冰兒想了想道:「說是每天都到他店裡去吃晚飯。」
「這就好,明天我們也去流花酒坊吃飯去!」微微一笑,她吩咐冰兒說:「別忘了多帶銀子,還有我的寶劍!」
冰兒先是一愣,接著又笑了,她很了解小姐的心,這一手叫「軟硬兼施」,無異是志在必得,姓君的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春大小姐那塊紅毛兔皮是要定了。
手裡提著只紅毛兔子,君無忌老遠地踏雪而來,依狀是「未」時左右。
和往常比較起來,今天似乎不大一樣,那是因為他身邊今天多了一個人——小琉璃,那個慣常跟他出現在一起載歌載舞的孩子。
十三四歲的年紀,個頭兒雖說不高,卻穿著一件十分肥大的衣裳,不得已只好用一條腰帶緊緊地束在腰上,一旦鬆開來,其勢非垂拖到地不可。然而,那卻是一襲十分華貴的錦袍,翻開的里兒露出來的,竟是昂貴的白狐銀裘,怎麼也想不通,這等名貴的狐裘,怎麼會落在他的身上?比較起來,君無忌身上的那一襲發了白的灰色袍子,簡直黯淡無光。
孫二掌柜的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老遠地向著來人注視著,狗顛屁股似地迎了上去。
「君爺您來了!這位……咦!這不是小琉璃嗎?怎麼,今天沒拾破爛去?」
一面說,那雙紅眼不停地在對方孩子身上打轉,倒不是奇怪對方的人,而是他身上那一襲華貴的狐裘,看著刺眼,費人思忖。
小琉璃縮了一下脖子,冷笑著道:「我改行了,『老破鞋』,咱們總有年把子不見了,『別來無恙』乎?」
這聲「老破鞋」可是犯了孫二掌柜的忌諱,頓時氣得臉色發青。
原來二掌柜的為人慳吝刻薄,前後兩個老婆,都難以忍受,相繼捲逃開溜,知者無不暗笑,才給他取了這個既誣又謔的外號,喻意他像是「破鞋」一樣為人不取而棄的意思。
「你……這個臭小子……看我不……」孫二掌柜的一團高興,想不到上來弄了個「窩脖兒」,自是氣不打一處來。
偏偏「小琉璃」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手往腰上一叉,翻著雙白眼,凸腹挺胸,大有隨時奉陪之意。
二掌柜的手都舉起來了,終礙著「君探花」的面子,況乎眼前正自有事相求,自是莽撞不得。「嘿嘿……」忽然他又拉下了笑臉:「小子,敢情是有了長進;居然跟我掉起文來啦?」
「托福托福!」小琉璃嘻嘻一笑:「小琉璃過去給春家放過羊,倒不記得還拾過破爛兒,二掌柜的還算瞧得起我,沒說我要過飯、揀過大糞已經是好的了。」
二掌柜的這才知道。錯在自己剛才那一句「拾破爛」上,觸了人家的霉頭,自家冒失在先,又何怪對方口下失德?話雖如此,小琉璃這小子,當著人前出自己洋相,以小犯老,終是可恨,且把一口悶氣壓在心裡,以後找到機會再收拾他不遲。
由君無忌手上接過了兔子,孫二掌柜的那一雙紅眼,只是在免子紅光發亮的一身皮毛上打轉,立刻他又變得一團和氣了。
「爺!有件事,這裡先跟你報個喜訊兒。」
「二掌柜的有話請說。」
「來,給二位看酒!」
曹七答應著,送上了酒菜,一面小心地接過了兔子:「還是老樣?」
「廢話!」叱喝走了曹七,二掌柜的才把那張風乾橘皮也似的老臉向前湊近了。
「是這麼回事,君爺,你那幾十張皮貨,都制好了,看著耀眼,我給你找了個買主兒……」
「二掌柜的你太費心了,我並沒有要賣的意思!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君無忌臉上不著絲毫喜色,很明顯的是在責怪對方多事惹厭。
孫二掌柜的呆了一呆,終不死心:「君爺!你再想想看吧,價錢可是不低,人家出了這個數兒!」一面說時,右手堅起了一根手指頭。
一旁的小琉璃失聲道:「一千兩?」接著「啊呀」一聲,轉向君無忌道:「先生,價碼兒可是不低了,您就賣了吧!」
孫二掌柜的氣得直咬牙,睜圓了一雙紅眼:「你這小子,誰說一千兩啦?一百兩!」
君無忌一笑道:「就真的是一千兩,我也不賣,二掌柜的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這一下孫二掌柜的可是傻了眼,「這……君爺,你可知道這個買主兒是准?」
「玉皇大帝?」小琉璃笑了一聲:「二掌柜的你煩不煩?先生說一不二,小心惹火了他老人家,要你吃不了兜著走,得,一邊涼快去吧您!」
「小琉璃……」
緊接著這聲稱呼之後,酒坊的厚布棉門帘子呼地一下子翻開來,眼前一亮,當面己多了個俏麗標緻的長身少女。
小琉璃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一驚,慌不迭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何止是他一個人吃驚?在這流花酒坊吃喝的七八個客人,目睹之下,均似嚇了一跳,一時間相繼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大……小姐,您怎麼來啦?」半天,才由小琉璃嘴裡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他這麼一出聲,可也就說明了來人的身分,敢情對方這個長身少女,竟是流花河岸鼎鼎大名、無人不知的「春小太歲」春家的大小姐,春若水。
緊隨著春小姐身後的是丫環冰兒,長久以來她跟春小姐同出同進,打一個鼻孔眼兒里出氣,也是個難纏的姑娘,人們對她可是不陌生。
兩個姑娘的忽然出現,光臨到了孫二掌柜的小酒店裡,顯然大非尋常。孫二掌柜的早就恭候著她們了,乍見之下,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狗顛屁股似地迎了上去。「大小姐來啦!
快請坐,請坐……」
小夥計曹七早就受了二掌柜的囑咐,不待招呼,立刻迎了上去,把貴賓帶到了事先備好的雅座上,奉上香茗,不在活下。
春小姐坐是坐下了,那雙微有嗅意的眸子卻沒有離開小琉璃那個人兒。
小琉璃那等圓滑刁鑽、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偏偏像似對於春小姐心存忌畏,剛剛坐下來的身子,情不由己地又站了起來,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尷尬。
十三四了,老大不小的個頭兒,精瘦的一張黃臉,搭拉眉,再襯著圓圓的一對眼珠子,猴頭猴腦的,看見他就逗人想笑,這就是小琉璃的那副尊容。
「還愣在那幹什麼?大小姐叫你呢,沒長著腿,不會過來一趟么?」
冰兒那張嘴可也夠刁不饒人。
小琉璃這才幹咳了一聲,連說了兩個是字。彎下身來向身邊的君無忌請示道:「先生,這是春家的大小姐,我……」
「你就過去一趟吧,何必問我?」君無忌何嘗不知道對方的來意?只是人家既未說明,自己也就樂得裝糊塗。他甚至於還不曾正式地向對方看上一眼,只是對方的一舉一動,卻偏偏沒有逃脫他的觀察之中。
春小姐又何嘗不一樣?明面上在與小琉璃對答,暗地裡卻也沒有放過那個姓君的。偏偏對方連正眼也沒有瞧自己一眼,可真神氣。
小琉璃過來了,鞠躬不是鞠躬,點頭不是點頭,沖著大小姐來了這麼一下子。「大小姐你叫我?」
「不敢,就算是請你吧!請坐!」
「不……」小琉璃紅著臉說:「我還是站著好了……大小姐!有什麼事么?」
「怎麼,沒事就不能跟你說話了?」臉上露著微微的笑,春大小姐這會子看上去,可是較諸先前要好說話多了。可是小琉璃心裡並不見得絲毫輕鬆。
「大小姐說哪裡話?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麼?」
「奇怪……我……」
「你坐下!」
「我……」
「別我我我的了!」冰兒嬌聲嗔道:「小姐叫你坐你就坐下,別以為現在離開了咱們春家,就管不了你了,哼,神氣活現的!」
「我怎麼神氣了?」
「怎麼沒有?」冰兒撇著嘴:「昨天晚上那副德行!還給我掉文呢!怎麼在小姐面前……」
「冰兒!」呼住了冰兒,春若水回眸向小琉璃:「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小琉璃點點頭,怪不自然地坐了下來。
「這身衣裳好漂亮,像是新的呢!」一面說,大小姐那雙漂亮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轉著,看得小琉璃怪不得勁兒似的。
「是……先生送給我的……太大了一點兒!」
「先生?」春小姐眨了一下眸子:「誰是先生?」
「就是……」小琉璃向著那邊的君無忌揚了一下頭:「君先生……就是他送給我的。」
「好闊氣!」冰兒吐了一舌頭:「還是皮襖呢!」
一面說冰兒伸手想去掀他的衣掌,卻被小琉璃閃開了。
「你……這是幹什麼?」小琉璃皺了一下眉毛:「男女授受不親,別動手動腳的好不好?」
「聽見沒有?」冰兒轉過臉來:「是不是又掉起文來了?這小子賤!小姐你得好好訓訓他才行。」
春苦水微微慍道,「你別打岔,我還有話跟他說呢!」她隨即轉向小琉璃道:「昨兒個我看見你了,唱得也好,舞得也好,不用說,也是這位君先生教你的?」
小琉璃點點頭,笑了一下,又繃住了臉,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除了歌舞以外,先生還教我念書習字……」
「啊,」春若水微微點頭笑道:「實在難得,這可是好事,這麼說他真是個好人了?」
「當然!」小琉璃眼睛里立刻散出了奇光異彩:「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最體恤我們窮人了,他自己穿舊的袍子,卻把新的袍子送給我,還有幾套好衣掌,都散給廟裡的窮人,先生常說『為善最樂』,還說……」
「小琉璃,」隔座的君先生,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快過來吃飯吧,菜可是冷啦!」
小琉璃正愁無法退身,聆聽之下,忙即應了一聲,站起來道:「先生叫我過去呢,我……」
春若水點頭道:「你過去吧,過兩天我叫冰兒去找你。」微微一笑,又道:「你能讀書上進,我聽了很高興,好好用功可別讓人家先生失望。」
小琉璃聆聽之下,一時咧著嘴笑了,這才晃晃悠悠地轉回到君先生的座頭兒。
孫二掌柜的把一個精緻的火鍋送到了大小姐的桌上,趁機彎下腰來。
「那件事剛才我跟他提過了,只怕………
「我知道了!」春若水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一面拿起了筷子。
「許是嫌錢少了,要不就是……」
「我都聽見了!」春若水冷冷地道:「一千兩人家都不賣,可見得不是錢的問題。」說著,她黛眉微挑,杏眼輕掃,似有意又似無意,輕輕地掃了那邊座上一眼,一瞬間,她臉上現出了濃濃的情意,平常挺自然的神態,卻忽然現出了幾分忸怩,較諸她平日頑強好勝作風,卻是大相徑庭。
這番神態,儘管是屬於她本人的微妙感觸,卻也瞞不過身邊的冰兒。
「怎麼回事兒,小姐?」冰兒望著這位慣常頂好勝的小姐,直翻著白眼兒,心裡大為不解。
「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忽然覺得……唉……算了……」說著,她不自禁地又翻起了眼睛來,向著那邊瞟了一眼,模樣兒越是訕訕……
「嘿嘿!」二掌柜的乾笑了兩聲,回頭瞟了那邊座頭一眼:「要不我再過去試試,也許他聽見是大小姐要買,就許賣了。」
「算了,你下去吧!」
孫二掌柜的不覺為之一怔。他原指望由其中得些好處,看來是泡了湯啦!窘笑了笑,只得退開一旁。
冰兒奇怪地道:「怎麼,不要了?」
「先擱下再說吧!」
冰兒看得心裡直納悶兒,還直把一雙眼睛好奇地盯著對方不放。經她這麼一看,春若水越發地不自在了,驀地燒了盤兒,眉毛一豎,卻是怒不起來:「幹什麼?我臉上有花,有什麼好看的?」
冰兒多少也有些明白了,一時心裡急跳不已,這可是她們姑娘家的一件大事,她可是糊塗不起來。一時間,心花怒放,可就由不住笑了,忍不住由位子上站了起來,死死地向著姓君的「釘」了一眼,卻覺得手腕子上一緊。已被春若水緊緊抓住。
「死丫頭,你……給我坐下。」
冰兒可是真聽話,噗通一下子坐下來,由於力道過猛,整個凳子都倒了下來。
所幸春大小姐身手了得,一伸腿可就止住了冰兒倒下的勢子。冰兒總算沒有當眾出醜,只是她們這個座位,原本就眾目所矚,除了君先生、小琉璃二人之外,幾乎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們,是以這番動態,卻也沒有逃過大家的眼睛,平白地給各人帶來了一番樂趣,有人甚至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春若水越加地臉上掛不住,狠狠地瞪了冰兒一眼,不再答理她。
不吭聲地吃了一頓悶飯,偏偏那位孫二掌柜的一心示好,在旁邊窮聒絮不休,兀自不死心,好歹也要把君先生那塊紅色免皮弄到手不可,卻不知道春若水這邊卻己改了主意,二掌柜的像是在唱獨台戲,說了半天等於「嘴上抹石灰」——白說,看看不是個滋味,只好停了下來。
對方君先生同著那個小琉璃,早就吃完飯走了,依著冰兒的意思,原想跟著離開,春若水卻耐著性子,硬是耗著不走,孫二掌柜的這麼一啰嗦,不走是不行了。
離開了流花酒坊,天色可不早了。
昨夜的雪,被白天的太陽一曬,不少地方都化了,原本美麗的雪原,這時看上去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水漬漬的泥濘。
風勢貼著雪面吹過來,化雪時的那股子冷勁兒一股腦兒地都襲在了人身上,連人帶馬,都吃不住,兩匹馬唏聿聿長嘯著,俱都人立而起,差一點把背上佳人給折騰下來。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緊夾著馬腹,獨個兒策馬前行,在當前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
冰兒自後面趕上來,凍得腮幫子都紅了。「我的老奶奶,簡直像沒穿衣裳,怎麼這麼冷呀?」話還沒說完,一連氣地又打了兩個冷顫,嚇得她頓時閉住了嘴,不再吭聲。
春若水卻不像她這個樣,身上有功夫,自然要好得多。她那雙眼睛,自一出來就似留意著地面,像是在觀察著什麼,卻又沉默不言。
冰兒哆嗦著,直往嘴裡抽著冷氣,「小姐……你這是在瞧什麼……呢?」
「奇怪!」春若水緩慢地道:「腳印到了這裡就沒有了,難道他們會飛?」
「誰……會飛?」冰兒冷得兩片牙骨直打顫,換來的卻是春若水的一雙白眼兒。她隨即明白了,敢情大小姐那個小心眼兒里,猶自還沒有把那個姓君的給擱下,仍在琢磨著這碼子事情。接著她可又糊塗了。滿地都是腳印子,其間更不乏牲口的蹄跡,誰又能分得清誰是誰的?
「你真笨透了!遇見事一點也不留心,趕明兒個被人家賣了都不知道。」頓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那個君先生穿的是一雙『二馬拉牽』,小琉璃是『趴地虎』,呶,一看就知道了!」說著她用手裡的小馬鞭,往地上指了一下。冰兒看了一眼,仍是一頭霧水。
「二馬拉牽」和「趴地虎」都是爺兒們穿的鞋名,冰兒當然知道,她家老爺穿的就屬於前者,製作起來煞是費事,光一雙鞋底兒,納起來就得三天,穿在腳上,既體面又輕巧。倒是沒有想到,小姐的心還是真細,居然連人家腳底下穿的什麼鞋,都看清楚了。
「要是他們騎馬呢?」
「不會。」春若水搖搖頭:「他們走的時候,我特地留意聽了。沒有馬蹄子的聲音。」
一面說,她帶過了轡韁,繞了半個彎兒,再往上瞧,是一片山坡,上面殘雪未融,粉妝玉琢,一望無際,甚足壯觀。
春若水細細地觀察之下,終於被她發現了些什麼,右手輕輕在鞍上按了一按,一片落葉般地輕巧,已自馬鞍上飄身下來,落在了雪地上。
冰兒只得跟下來。她的功夫,較諸春若水可是差遠了,雪地上立刻留下了幾個大腳印子。
「看見沒有?」春若水用手裡的雙繐小馬鞭指著地面道:「這就是他們留下來的。」
冰兒這才發現,地上有兩個淺淺的三角形印子。哪裡像是人跡,該是一隻小鹿的蹄印子,倒還有幾分相似,只是鹿的蹄印,卻比這個深多了,而且是四條腿,斷斷不會只留下兩個印子,真就費人思忖。
春若水沒有理她,只管前後的在附近打量不已,忽然縱身而出,在丈許以外落下來,在那裡又為她發現了一點印跡,除此之外,便再無所見。
冰兒跟過去,冷得直吸氣:「怎麼……啦?」
春若水看著她,臉上顯示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個君無忌好俊的一身輕功,真嚇人!」
冰兒怔了怔說:「怎……么……」
「你看!」春若水指了一下地上那個小小印痕道:「這就是他留下惟一的一些腳印,若非是背著小琉璃,連這一點點印跡也不會有,這種輕功,還是我生平第一次見過,真叫人難以相信。」
「不會吧,」冰兒迷惘地道:「這哪裡像是人的腳印子。」
「你知道什麼!」春若水說著,遂即抬起了自己一隻右腳,試著用腳尖部位,向著原來那點印痕上落去,腳尖輕輕一點,隨著她雙手振處,「呼」的一聲拔空而起,已自縱出丈許以外,落身於雪原之上。緊接著她隨即施展出輕功「踏雪無痕」身法,在此附近踏行一周。
冰兒目睹之下,由於極度的好奇,一時連冷也忘了,幾乎看直了眼,原來她雖是若水身邊的貼身丫頭,對於小姐的一身功夫並不盡知,若水練功夫,也從不許任何人打攪窺伺,像是眼前這般施展,真是前所未見,乍見奇功,真有眼花繚亂之勢。
春若水如此施展,旨在探測對方功力深淺,當非自己逞能,一陣快速施展踐踏之後,陡地收住了身勢。像是春風一掬,眼前人影猝閃,裙帶飄動間,發出了噗嚕嚕一陣子疾風之聲,宛如大鳥臨空,冰兒「啊呀」一聲,再看春若水已站在眼前。
「好本事……小姐……真嚇死我了!」
冰兒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好小姐,趕明兒個你教我這個好不好?」
春若水甩開了她的手,只是注意著雪面上方才自己踐踏之處,不覺有些氣餒。
原來她雖然自負輕功造詣極佳,卻並不能真的做到「踏雪無痕」地步,試看當前雪地上,若有似無地落下了點點足跡,就像是小松鼠踐踏過那般模樣,較諸先時被認為是君先生留下來的那點淺淺印痕,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雙方輕功造詣的深淺,即使不擅輕功的局外人,也能一目了然。更何況對方若是背上還背著一個人的話,其輕功相差之懸殊,更是不足以道里計矣。
看著,想著,春若水一時神色黯然。
一面是頂要強,在此流花河岸,論及武藝,還不知哪一個能高過自己?然而現在卻被忽然間介入的一個外人粉碎了她的自負,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威脅,這種微妙的感觸,也只有自負者本人才能有所領略,局外人萬難洞悉。
這一霎,她的心情無疑是極為錯綜複雜,既欣賞對方的文採風流、慷慨激昂,又嫉妒他的輕功高過自己。
「哼!君無忌,你先別神氣,到底誰本事強,總要比過才算數兒,你等著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