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旑旎春光洞中洞 慘淡生涯空外空
「海東青?」
甘苦兒一拍頭,不由想起昨夜在胡記酒樓聽到的話。他把身子挪了一挪,離開海刪刪遠了點兒,伸舌笑道:「原來你是個女馬賊。小苦兒怕怕,可要離得你遠點兒了。」
海刪刪知他玩笑,不由展顏一笑。她容貌本好,這一笑,當真如明芝玉露,清透閃亮。小苦兒賊性不改,為她那一笑所動,不由沉吟道:「你倒底是笑著好看些呢還是發怒時好看?我真的都弄不清了。」
海刪刪聽他誇讚自己,雖說他年紀還小,出語嬉鬧,卻也不免得意。她心裡一時暗道:和這麼個小活寶在一起,只怕任誰也難平靜下來,不是發笑就是發怒吧?她忽想及剛才初見小苦兒時的情形,臉上不由一紅。甘苦兒倒沒她那麼多彎彎曲曲的心思,嬉笑問道:「你哥哥是不是正在和胡半田打架呢?」
海刪刪『咦』了一聲:「這你也知道?」
小苦兒笑著一拍手:「我可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載,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神仙。就他們那點兒事,我不用掐手指頭也算出來了。我還知道,他們打架的原因,是為了一個和尚。」
海刪刪的神色一變,臉上黯然下來,悶悶道:「不錯。」
她擔心起哥哥來,心情一下跌落到谷底,半晌才悵悵道:「你問我為什麼要在這麼個大雪天還不知死活地跑了出來,其實、我是為了找一個人的。」
甘苦兒一愕:「誰?」
海刪刪嘆道:「就是你說的那個和尚了。——如今,滿遼東都在找他。雖然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一定就是『孤僧』釋九幺了。我從小就聽爹爹提到過他。我想,普天底下再沒第二個和尚能有他那樣的風神氣度了。」
她口裡這麼說著,眼前似早浮起了那僧人的形影,口裡不由輕輕一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現在已身在險境了呢?那麼多人都在找他,包括我哥哥——他可是我那個哥哥口裡切之念之,恨恨不已一定要尋找到的『妖僧』呀。」
甘苦兒眼中讓人難以察覺地一亮——那瞎老頭所說的不錯,他此來遼東,看似出於無意,可是心裡卻有著小算盤的:他心裡一直在留心著那『孤僧』的行蹤,因為,找到他,也許就可以找到媽媽了。他心裡不由升起一絲興奮。但他雖年小,看似天真,卻也最擅掩飾心中所想了。他一時不接話,淡笑問道:「你哥哥為什麼要找他?」
海刪刪幽幽地道:「我娘說,哥哥認為『孤僧』是害了他們一門一族的大仇。如今,他們門內雖沒有什麼人了,但只要哥哥在一天,他就想要報這個仇。好多事,我哥哥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其實、娘早就告訴過我了。自從三年前,娘她去世了,我父親也終於走火入魔、風癱之後,我看見哥哥那狂喜的樣子,就知道他打的主意了。那一天,我聽得他一個人負著手在海邊低聲喃喃,念了半天口裡只重複著一句話,翻來倒去都是:『八千子弟今何在,八千子弟今何在?』我就知道,他一定已在打聽『孤僧』的行蹤,要有所行動了。」
甘苦兒一愣:「八千子弟今何在——那是什麼意思?」
海刪刪看了小苦兒一眼,似是在估量他這人可不可以信任。一看到小苦兒那麼坦蕩可親的容樣兒,不由放下心來。她似是這幾天心下也正徘徊轉惻得苦惱——那苦惱本是她一個小女孩兒的心裡承不住、容不下的,偏偏又找不到一個人來訴說,這下終於有機會了,不由不要一吐為快。只見她想了會兒,輕嘆道:「我知道,在哥哥心裡,其實一直是恨著我父親的。你知道關於『墮民』的傳說嗎?我哥哥……他就是一個墮民。」
甘苦兒暗暗神色一正,聽她的話古怪,不由插嘴道:「你哥哥恨你父親?為什麼?他從小老挨你父親打嗎?你父親又是誰?」
海刪刪抬起頭,直看向洞外已經漆黑的天色中的直北方向:「我的父親,你只怕聽說過。他就是『北海若』。他的名諱叫做海若,因為一直住在北邊,別人稱為『北海若』。我們一家,就是世居北海,一向少與中原來往的『冰宮』一派了。」
甘苦兒一愣:「北海若?」這名字連他聽到都不由吃一大驚。他雖年小,但出身不同,雖說身為僕役,那可是他玩鬧下自己找來做的。這世上之人,哪怕享名極盛,在他心裡,能讓他稍瞧得上一眼的只怕也沒幾個。可——『北海若』——那就是在狂傲絕世,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一向自期為天下第一人的姥爺口裡,也是一個提及時不能不一示尊敬的人物。北海若人稱北海王,是極北一帶武功修為已成傳說的『冰宮』之主。他也是當世少有的據說一身修為可與中原『大同盟』主神劍向戈相抗衡的一代高手。當世高手,在姥爺看來,不過五六人。這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居然會是『北海若』的閨女?小苦兒撓撓頭,心裡想:真還看不出,沒覺得她功夫怎麼高呀,是不是這小丫頭在胡吹大氣?
他不願顯出驚訝,又嬉皮笑臉問道:「墮民我知道,可人家都是江南之人,你父親是『冰宮』主人,他兒子怎麼會又是墮民?可是你媽媽偷……」
他想說『偷漢子』三個字,想想還是一縮口。那海刪刪一個女孩兒家,倒真還不懂他的意思,嘆氣接道:「他跟我不是一個爹爹的。」
甘苦兒『噢』了一聲,不由更是好奇,眯起眼把海刪刪看著。只聽海刪刪道:「我哥哥他出身好苦的,他的親身爹爹,名字叫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和媽媽都是從江南逃來的。他們好象都是什麼身在『墮民』之藉的人。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還沒有我,我爹爹那時也還單身一個人。本來,在冰宮中,他地位超絕,想要娶親易如反掌,可他一直沒有碰到自己中意的。」
「我聽媽媽說,我哥哥他父親似乎相當英雄了得,在江南一地大有聲名。二十多年前,江南墮民里有一個不世出的人材,連我爹爹提起來也不由感嘆誇讚的,叫什麼『熾劍孽子』劇天擇。據說這人極為古怪,連他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取的。他自居孽子,雖身為墮民,生來為世人輕賤,但為人好生驕傲。我不知『墮民』是什麼,也不知為什麼生來就要被人輕賤——可能和我們北海那兒那此游牧人俘獲的奴隸差不多吧?可爹爹說,那人的一身武功、一份狂傲,只怕當世之中無人能極。他修的是什麼『補天大法』,那武功非有大毅力不能修鍊。但他練成了,並以獨得之密修鍊而成『熾劍』。據說當日熾劍一出,天下披靡。他不服墮民在民間、官場,武林、江湖俱受欺壓,於二十多年前,率眾三萬,揭竿而起,嘯聚徒眾於浙東括蒼、天目一帶,聲勢極盛。在市井與民斗,在朝廷與官軍斗,在左教旁門中與魔教力抗,在江湖中與正派武林也勢成水火。以一己之力,獨抗四面夾擊,屢戰屢敗,卻能敗而不倒,直近十年。那一份威風,卻是當世之中無人能及的了。我哥哥的父親似乎就是他身邊的人。也是能獨擋一面的高手『三摧五頹』中的一個。他的名字里似乎也有一個『海』字。可近二十年前,他們墮民為官軍之逼,加上江湖中五派三盟所同組的『大同盟』參與,墮民之勢一時為其聯手所破。我哥哥的親生爹爹就是那時帶著我娘於兵敗之後逃到遼東的。他們此行似乎是為了重振聲威,尋找一批財寶。具體情形我也不知了。只知一路上,他們夫婦帶著我哥哥一行三人迭遇追殺,一直追到海拉爾,哥哥他爹爹已是傷重不支。而娘、我們的娘她也受了重傷,偏偏這時他們又遇到暴風雪。那是我爹爹不耐北海苦寂,正自出行到海拉爾,就在暴雪中救了他們三人。」
「據說他們三個那時受傷已都極重,我哥哥那時也好有十多歲了,他爹娘把他緊緊抱在懷裡,所以他神智還算清醒,是凍傷最輕的一個。我父親把他們救出后,就施救療傷。」
她忽看了甘苦兒一眼,輕聲問道:「甘苦兒,你要是碰到那樣的情況,一行三人,傷得都重,一個是十多歲的還好小的孩子,一個是他重傷的父親,一個是他容貌極為美麗的母親,你會先救誰?」
甘苦兒一愣,遲疑了下道:「當然先救孩子。」
他是小孩兒,自然覺得小孩兒的命是天下最重要的了。可心裡卻在想,救得了那孩子,要是他雙親都不及救助的話,生存下來,拋在世上,孤苦伶仃,那對他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他念及自己身材,心裡忽升起一絲凄涼之感。
海刪刪點點頭,看來甘苦兒與她想的一樣,接著她問:「要是那孩子救活之後,那你接下來會救誰呢?」
甘苦兒嬉嬉一笑:「當然是那容貌極美的女人了。」他撓撓頭:「——只要是個男人出手來救,一定就是這個次緒的。除非那受傷的男人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
海刪刪容色微黯:「你說的可能不錯,我想普天下的男子,要是遇到這情況,都會按這個次序來救的。何況,就算我們家世居北海,慣療凍傷,可爹爹畢竟也只有一顆雪魄珠呀。他也是按著你說的順序來救的。那孩子凍傷得淺,我爹爹費了些力,也就救好了。可他媽媽,他媽媽卻傷得極重,不只是受了凍傷,身上還有刀箭之創,也中了內家掌力。爹爹堪堪把他救活,可如不繼續療上三天——不只動用雪魄珠,還要加上爹爹那一身『凜冽長風』的內力——爹爹說,她的那一張容面只怕就毀了。而且雖得生存,卻一生一世要受那痛風之苦。甘苦兒,你要遇此情形,你會怎麼做呢?」
小苦兒笑了笑,知道她其實不是在問自己,而是要抒解她自己心頭的一點鬱結。只聽海刪刪道:「我聽爹爹說:其實他當時都沒有想什麼,只是看著那女子的臉,怎麼也不忍心讓她那天羨地妒的容顏就那麼被凍傷污毀成丑怪模樣,不忍心她雖活過來,卻一生要受那蜷手蜷腳雞爪樣的痛風折磨。他當時都忘了還有那個男子的存在,此後三天,我爹爹一意用力,救好了那女子。可那男子生命力雖強,畢竟重傷之下,沒能挺過來,就在那三天我爹爹閉門療那女子之傷時,撒手而去了。我爹爹為這件事一直自責到今天,可他說,如果重來,他想,他就是明知日後會愧悔,他還是會這麼做的。他說:你沒見到你媽媽當時那一張臉——其實還不是僅為了那一張臉,因為,爹爹覺得,這人就是他等了三十多年才等到的那個女人。如果沒有等到她,他這一生,哪怕修為絕頂,哪怕貴為冰宮主人,哪怕聲名揚於天下,他這一生還是等於白過。他當時為救媽媽幾乎損失了過半內力,苦修數年後才得恢復。可哥哥,他卻不那麼想呀。我知道,他為這事幾乎怨恨了我爹爹一輩子,可能讓他更怨恨的就是我了——因為他不忍怨恨他的媽媽。三年之後,守服期滿,他媽媽也就跟了我爹爹。一個女人,丈夫去世后,難道就真的不能再嫁了嗎?雖然媽媽說,她真的真的好愛青哥哥的父親,可她也真的真的好感激我爹爹呀。那以後,他們就有了我,我哥哥的媽媽也就成了我的媽媽了。我小時總記得,哥哥對我很好的,但總是有些怪。有時,突然突然,玩得正高興時——他正找到最好看的鳥兒尾羽給我時,我正興奮著呢,他就會忽然神色一變,把正抱著的我一下就摔到地上來,面色鐵青。那時我還不懂,不知他為什麼心情會變化那麼快,現在,我明白了。我知道他心裡是在恨呀。他愛我,也恨我。我記得小時,他一發脾氣,我都不敢做聲,要等好一會兒才敢湊到他身邊說:『哥哥,哥哥,你不喜歡刪刪了嗎?』」
她臉上浮起一絲惶惑,又有一絲憶及往事時的溫柔喜悅,那一份親情,雖沒心沒肺如小苦兒,也覺不好嘲弄的了。海刪刪講著講著似已把自己帶入到舊事里去,似想起自己八九歲時的樣子——自己一雙小手搖著海東青的大手,那麼喃喃愛嬌的討饒賣好……
「哥哥過一會兒,似才能重新喘過氣來。他一般不答,而是抱起我一拋拋得好高,我好喜歡他那樣呀。」
她說起這段,似乎心裡還在回味著兄妹同嬉的那種快樂。「
但有一次,他說話了,他那句話我以後記住了一輩子——當時就覺得——好怪,也覺得——他的話里好悲涼好悲涼。那是那次,我又拉了他的手討饒時,說:『哥哥,哥哥,你不喜歡刪刪了嗎?』我看見他的臉色半天鐵青,然後眼中才露出一絲疼愛來,他輕輕摸著我的頭,說:『喜歡,怎麼會不喜歡』,他盯著我的臉,臉上的神情好古怪好古怪,半晌才輕輕嘆道:『可是,只喜歡一半兒。』」
「他下句話沒說,但就是沒說,那時我年紀雖小卻也明白了:他是恨著另一半兒的,那是屬於我爹爹的一半。在心裡,他其實一直沒有原諒他媽媽就那麼跟了我爹爹的。這樣的事其實我猜父親也知道,但他從來沒說過什麼。他似對哥哥一直有點抱愧的心思,他教我們正宗的海家子侄練功都從來沒有象對哥哥那麼盡心過。可哥哥好驕傲,他一直不肯真正和爹爹學武功。雖說他現在武藝很好,但是,那幾乎都是他偷師學來的。我還記得他偷看父親練功時的表情,一半是驚佩、一半是痛恨似的,咬著牙,眼裡卻放著光。他練功我從來不敢看——他簡直是在折磨自己。我知道他心裡的苦,一個男孩的苦,所以以後,哪怕他對我有時再不好,再欺負我,我也不怪他。」
海刪刪的臉上流下了淚,她輕輕道:「因為——我懂得他。媽媽常說:因為明白,所以慈悲。好多時,我都猜,其實她並不愛我父親的,只是:因為明白,所以慈悲。不忍見父親孤孤單單一輩子,所以才違心嫁給了他。不過,他們也過得好幸福的呀。」
「三年前,媽媽去了。她走的那天,好美好美,我一輩子也不會有媽媽那麼的美。父親那一天一下子似乎就老了。他忽然有話對我說,我後來才明白,那是他對我的囑託。他說:『刪兒,你也長大了。媽媽去了,能給你哥哥溫暖的,能稍一拴住他的心,不讓他永遠那麼痛苦的人,也只有你了。』我現在一想起這話都要流下淚來。爹爹那時就開始打算把冰宮交給哥哥了,雖然有好多好多的族人反對,但爹爹一意如此。哥哥卻不情願。我們這些年,一直沒有回冰宮,因為媽媽說:哥哥不想離開他父親身死的地方,她對不起哥哥,所以不想違背他的意思。哥哥那些日子總是走得好遠,越走越遠,好難得回來。好久以後,我才知道哥哥原來已另立門戶,創立了一個馬幫『海東青』了。——他就是這麼給自己改的名字。」
「有一天,我爹爹好象知道自己身上要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叫我一定要把哥哥找回來。我用了一個月,連哭帶笑,終於把哥哥騙回海拉爾,才發現,爹爹已經走火入魔、風癱了,風癱后的爹爹連話也不會說,他只是靜靜地把哥哥看著。我還記得哥哥那天臉上的那種表情,不知是悔愧還是惶惑。我猜,在他心底,斗得也好苦吧。因為:在感情上他不能接受這個影響了他一生的人卻不是他生父,可他又逃避不了他。他把我爹爹當做父親,但又不能接受當他做父親。哥哥那天的臉鐵青,接著,他就叫人把爹爹送回冰宮了。他送爹爹走時,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會執掌冰宮的』,他說完抬了下眼,對爹爹又說:『但以後,只要冰宮有事,也就是我的事了。我但凡聽到,絕不會不理的。』」
「爹爹那時雖病得不能說話,但我看到他眼裡還是笑了。那以後,我也不肯回冰宮,一直跟在哥哥身邊。雖然爹爹也好要人照顧的,但我知道,他更情願我在哥哥身邊。哥哥以後跟我談起爹爹只有一次,還是在他醉后。他說——爹爹的風癱是為了媽媽的。他當年為救媽媽,一定使同了『同心結』。那是種我們冰宮獨傳的心法。這心法一用,施為者畢定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綰結在受治者身上,只要一用,他們一生之中都要息息相關了。『同心結』所結之人一旦不在,活在世上的那一個人也必定全身如廢。所以我想,爹爹倒情願先走的是我媽媽吧。這個秘密我想爹爹一定沒給我哥哥講過,但哥哥他那時練我北海一門功夫已修為日深,所以他猜得到。」
海刪刪一抬眼,眼中亮光真如深海珊瑚,一瞬間美麗明亮不可方物——她是在驕傲,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驕傲,也為她的哥哥而驕傲。她的容光一時極燦,而自己一生,能結下一回這『皎如山上雪、皚如雲間月』的同心之結嗎?
小苦兒一時也為她面上容光所映,他赤子天性,也不知避忌,輕輕伸手就握住了海刪刪的手。海刪刪的手在他火熱的掌心傳出一股冰涼,兩個人一時——那懵懂於心底的一雙渴望戀慕的眼睛似都睜開了,雖然山洞外風聲吼嘯,可心底那一刻卻暖意濃濃。
「然後,這三年來,哥哥就一意在探聽『孤僧』的行蹤。你問我什麼叫做『八千子弟今何在』,我也不全懂。只知道,只知道當時墮民孽子劇天擇手下的親兵子弟一共近有八千人。他們勢力全張時,徒眾幾近十萬,可為官兵合同大同盟所破后,就只剩下這八千子弟了。媽媽說,可這八千子弟,後來在一夕之間,就在括蒼山消失了。他們都懷疑,這八千子弟是為『孤僧』所賣。我一直不相信,可媽媽說,除了他沒有別人有這個能力——是『孤僧』把這八千子弟連同數千父老的性命一起賣給了『大同盟』的。所以哥哥才這麼恨他。他說,他唯一可報答生父的事就是找出釋九幺祭他父親的亡靈,將他銼骨揚灰才能以消此恨了。所以,『孤僧』的消息一出,他才不惜與胡半田真的反目。「
半晌,只聽甘苦兒笑道:「你說你爹爹是北海若,哥哥又是海東青,都是不得了的高手,我可沒覺得你的功夫有多好呀。這麼個雪天,是不是的就凍倒地上了,要不是我小苦兒出手,怕早成了冰美人了。所以,你剛才說的我一回味,怎麼聽怎麼不信。嘻嘻,我敢保證,你雖比我大,但你一定打不過我。」
海刪刪已知他習慣了好話歹話都要擰了勁兒來說,也不生氣,她適才說了這麼多年一直擱在心底的一大段隱秘后,心裡一時大為舒暢,已把小苦兒認真當做了好朋友,微笑道:「我們北海的功夫本就不適合女孩兒練。北海一門,本就很少有女孩子習武的。何況家裡高手多,我為什麼還要練?我好懶的。」
然後她遲疑了下:「可是,我要是真練成了那個高人指點我的,改進后的北海一門的功夫。那時,你一定就打不贏我了。」
甘苦兒大奇,要知,北海一門功夫,在江湖中已幾近一個完美的傳說,什麼人——還有什麼人敢加妄加改動?他問:「那是什麼功夫?改了的比原來的還好?」
海刪刪笑道:「改了的雖不敢說比原來的更好,但那人說:北海一門的功夫,『雪魄』、『冰鋒』之術,原只適合烈陽體質的人修鍊的,只有他們體內的陽剛之氣才能剋制得住那股凜冽冰寒,所以女子怎麼練也及不上男子的。他改了后,起碼更適合那些不是烈陽體脈的男子女子來練了。」
說著她看了眼小苦兒,「這門功夫,他修改後,有些道理似乎基於先天數術。這些我也不太懂。我只問你,如果一個門派有三千九百九十個高手,要決出個門中第一,兩人一組比試,勝者晉級,輸者出局,要最少多少場打鬥才能決出那個門中第一?」
甘苦兒一愣,一時只覺紛紛繁繁,好難做答。他也當真聰明,腦子略一轉念,大笑道:「這不難,當然要經過三千九百八十九場打鬥。」
海刪刪似是沒料到他會回答得這麼快,不由疑惑道:「這是那個人給我出的一道題,我可是算了好久才算出的,你怎麼一下答出來了?」
小苦兒笑道:「你笨。你想,每淘汰出局一人都要經過一場打鬥吧?要那三千九百九十人最後只剩一人,當然要斗三千九百八十九場,去了三千九百八十九人,剩下的那個就是門中第一了。」
海刪刪眼中大放光彩,不由又問道:「那我再問你一個,一共有兩盒圍棋雲子,每盒不知有多少,裡面都是黑白混裝的,你看不見。只知一盒裡黑子比另一盒裡白子多十個,叫你閉了眼,從一盒裡掏子裝入另一盒,怎麼抓才能讓這盒的黑子和那盒的白子一樣多?」
甘苦兒眨了下眼,動動念頭,極快答道:「你只要從黑子多的那盒隨便抓,抓十個子過去,這盒黑子保證就和那盒白子一樣多了。」
海刪刪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愣了半晌,忽一拍手:「對呀,你可真是天生精通這『刪繁就簡』的道理了。我好久找不到他了,怪道我的『刪繁就簡劍』練來練去老不對,你幫我解解好不好,你一定行的。」
她眼中光彩一亮,大是信任。甘苦兒一愕,卻見海刪刪已從柴堆里抽出一概細長的樹枝來,那樹枝本是剛才加入火中的,頭上還有一點燼紅。只聽海刪笑道:「這『刪繁就簡』劍法一共有一十七招。可第十七招轉回第一招時的脈絡我怎麼理也理不清,你聰明,那就幫我算算好了。」
說著,她輕輕叫道:「陽起於一,雙分何物?三才定變,四象焉處?五龍飲水,尾藏於陸……」
說著,手裡的樹枝卻被她當做劍,擊刺輕舞,竟練起一套劍法來。洞中火光溫暖,洞外寒風凜冽,小苦兒先還沒在意,只見那劍招使了三四式——他雖說不上是高手,但從小耳聞目睹,不說他姥爺,就是他姥爺身邊的高手就有不知凡幾,加上在晏家跟晏銜枚接觸日久,各家呼派的招法路數可說得上見得多了。他就如一個身邊多有奇珍異寶的富家子弟,反不太將那些江湖人物夢寐以求的武功太當回事。可一個綺麗妙女手中舞出的劍術卻不由他不仔細一看,看了幾眼后,不由太為吸引。只見海刪刪手中,那劍招極為簡淡,卻枯中藏綺,似癯實腴,平平淡淡中後面隱藏的似別有豐美無數。這路子可大合小苦兒癖好,他不由就看了進去。只見那劍招卻不似平常劍法,一般劍法總是越舞越快,海刪刪手中的劍術卻淡淡然,綿綿然,若有意,若無意,極為自然。底子里雖為冰宮的披冰歷雪、飲風呼霧的凜冽之氣,脈絡卻似又已全換。
那海刪刪雖為一個女孩,但幼生冰雪之地,生性極為簡潔爽利,那一枝樹枝雖無鋒芒,在她手裡使來,數招過後,當真是『簡約可通神』,如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處,肌膚如處子,容顏如冰雪。甘苦兒看了幾招,領會得她招中妙悟。那海刪刪因為這套劍法所承別傳,並不用顧及家門之忌,又要小苦兒代為索解,所以並不避諱,一邊使,一邊念,念的居然是那劍法中的口決心法。這一下,小苦兒原本聰慧,不由不獲益良多。他也算自幼習武,可好多道理在他姥爺口中、在小晏兒口中,都是繁複無比,他一向不奈,偏這劍法的路子大合他脾性,一見難忘。看到忘情處,不由將手用力一拍大腿,大叫一聲道:「好!」
他叫好的雖是劍法,並不是海刪刪,海刪刪聽了卻也依舊大為高興。她已使到第十七招,接著轉入第一招時,果然不暢。甘苦兒望到她使到第二遍時,卻已不在意她手裡的招術,卻凝目看向她足下。只見她進一退二,左三右四,似有規律。那步法似簡似繁,可求存挫敵之術俱在這步法之內。小苦兒若有所悟,他撓了撓頭,半晌不解,海刪刪本已使罷兩道,正要歇手,甘苦兒叫道:「別停,繼續。」
海刪刪依言繼續練了下去。甘苦兒忽一撓頭,站起身學樣走了幾步,口裡『咦』了一聲,然後不信,又走了幾步,忽似恍然大悟——怎麼海刪刪這步法跟他自幼所承別傳、不是得之於他姥爺的『隙中駒』步法如此相近?只是那步法還沒有『隙中駒』的諸神皆備。但雖簡單,卻似刪節過的精華,好多小苦兒一直沒想通的道理在這刪繁就簡中似有好多處一下就通了。他忽一聲大叫:「原來如此——我要是早明白了,別說董半飄,就是那姓龔的老瞎子,他又怎麼抓得住我!」
他跟董半飄打鬥躲藏中,本存有玩鬧之心,否則董半飄多半抓不住他的。但龔長春出手就不同了。甘苦兒一向最愛的功夫就是這門『隙中駒』,所以施為這套步法之下,還為龔長春抓住,心中一直以為大辱,不能釋懷,總覺得是自己沒有練到家,糟蹋了這門步法的精華。這時他忽有所悟,只見抬手一抓,左足進一,右足卻向左一偏,手裡使了招小擒拿的『落枝折梅』,已一把就拿過了海刪刪手裡的樹枝。海刪刪一愕,她雖沒防備,卻也沒想到會這麼輕易被甘苦兒奪了自己手裡之『劍』。她『咦』了一聲,只聽小苦兒叫道:「看好了。」
說著,他出聲叫道:「陽起於一,雙分何物?三才定變,四象焉處?五龍飲水,尾藏於陸……」口裡叫的卻正是海刪刪適才所叫的劍招。他出手卻快,因為人聰明,有好多招術相聯互貫的楔合之處雖一時想不明白,被他以意略指,極快地一帶,旁人一眼下卻也分不清明。他轉眼已用到第十七招,只見他喝了聲:「看好了!」
他第十七招使罷,樹枝尖梢盪入外路,這時劍尖向外,本極難帶入第一招。他身子卻忽一翻,手裡樹枝不動,人卻已翻到了那樹枝尖端所向的正前。說著慢,使時快,他右手一抖,已自然帶入了第一招起式。只聽他道:「這一招轉折,要記住『懷抱』二字!」
說罷,他已不是講解,而是全身心浸入那套劍法之中。他使得極快,不比海刪刪般邯鄲學步似的拙稚,要領會的主要是劍中之意。只見把那劍招又使了一遍,轉瞬已至第十七招,這次他卻不轉回頭,而是向第十六招倒使起來,看得海刪刪在旁邊瞠目結舌。她雖本身劍術有限,但畢竟眼界還是高的,一見之下,已覺甘苦兒所使招術妙處無窮,那甘苦兒這時已練到興起,劍招倒使完畢后,並不停下,而是隨手而出,那十七招劍法被他拆了開來,隨意相聯,他練的已不是劍招,而是要觀那『刪繁就簡』之術。他身法輕便,一套套使下來,當真如嬌龍游蛇、匹霞長練,隨意夭矯,連海刪刪也不知他下一招會用什麼、其意之所欲之了。
甘苦兒這一生怕還是頭一次這麼沉湎入武術,只見他足練了有小半個時辰才停下,額上只出了些微汗水,笑向海刪刪道:「你得了嗎?」
海刪刪似明白似糊塗地點了點頭,半晌才一笑道:「你搶了我的寶貝!我怎麼覺得,你得的象是比我還多?」
甘苦兒難得地覺得佩服一個人,這時卻對那指點海刪刪的高手生起絲由衷的敬意,只聽他笑道:「我這樣哪敢就說到『得』了。我只是舞得好看,其間招術身段細微之處,沒有三幾個月,我怕還摸它不透的。」
海刪刪想起那人對自己說過的話:「你資質不錯,再苦練個三年,這套劍法你也能習得個十之七八了。以後,就算有一流高手欺負你,你也可以用來嚇他一嚇了。」聽小苦兒語意,似乎再有幾個月就可以參悟,心下不由一時又是微嫉又是欣羨,不由笑道:「好了,你聰明,行了吧?」
甘苦兒已追問道:「到底給你改這套劍法的是誰?他可是連步法與內息串連之處一併給你改了,這可當真……是個高手。——他叫什麼?」
海刪刪從心底的失落中一時清醒了過來,奇怪的是她臉上的神色——聽了小苦兒的問話后,她臉上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落之色。只聽她喃喃道:「他?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和尚呀,也就是我哥哥一意要追殺,為此不惜進入遼東,跟胡半田打架的『孤僧』釋九幺了!」
小苦兒神色不由一變:「是他?」
『孤僧』釋九幺——怎麼又是這個孤僧釋九幺?他到底是誰?為什麼一句口決『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做,草木、歸其澤』就已掀得遼東之地沸亂如許?又為什麼,鐵券雙使會為他復出,他們要平這『孤僧』的什麼冤案?為什麼,海東青會找他復仇?而且……為什麼他小時老早就聽得綺蘭姐姐對他偷偷說過:「你要想找到你的媽媽只有一個辦法,那是必須先找到『孤僧』釋九幺」……?
小苦兒收枝佇立,那枝頭的殘紅猶未全熄,只見他臉上一時神情極為複雜:「他在哪裡?你又怎麼認得他的?」
海刪刪的神情一時也變得微妙:「我是無意中遇到他的。但、他的藏身之所,我卻不能說,跟誰也不能說。」
甘苦兒盯著她,眼裡露出一絲堅決:「可是你一定要告訴我。」
海刪刪道:「為什麼?」
她奇怪這個一向沒心沒肺、似乎天底下什麼事也打動不了他的小子,怎麼會突然對一個和尚這麼關注起來。
甘苦兒知道:海刪刪雖只是個少女,但觀其為人已可知,她是個極爽利的女孩兒,她不想說的事,你就是再怎麼逼她也沒用的。但他還知道,這時怕只能動之以情了。他嘆了口氣,輕輕道:「我找他不是要害他。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媽媽。他好象是唯一能告訴我媽媽在哪裡的人了。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媽媽是我在這世上最想的人了。你,還是不能告訴我嗎?」
海刪刪已聽過他夢中的話,猜他所言不虛,一時不由大是躊躕。只聽她低下頭道:「你媽媽又是誰,她、她怎麼不見了?」
她似是也想及自己的娘親,看到小苦兒臉上孤苦的表情,由已度人,心裡已在代小苦兒覺得悲涼。
甘苦兒默默地坐在了火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你也坐下吧。」
海刪刪知他有話要說,依言坐下。過了好一刻,才聽小苦兒悠悠道:「你知道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出身來歷的痛苦嗎?十六年前,在我才出生沒三個月,我媽媽就走了。我知道她一定有著什麼不尋常的事,因為綺蘭姐姐說,她那時已記事,媽媽走時,是哭著走的,抱著我流了好多好多淚。但綺蘭姐姐也不敢跟我多說,因為她是我姥爺的人。我從小在姥爺身邊長大,我不知他為什麼要給我身邊的人下那麼森嚴的禁令——他沒有兒子,我是他唯一的外孫,可他不許任何人告訴我父母的事,包括,我母親的名字。」
「所以,我十二歲就逃出了家來。」他臉上幸福地一笑:「好在,我流浪了差不多一年後,就碰到了小晏兒。」
他說到小晏兒忍不住心口就透出絲暖意:「你沒見過他,他好優秀的——所有的女孩子看到他都會愛上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小時,我費了好大力,才打聽出我媽媽的名字。她叫:遇回甘。那還是綺蘭姐姐看我傷心,才指著我姥爺房中的一副條幅說:你媽媽的名字就在那十四個字裡面了。」
「我為此才讀的書,那十四個字,我想就是媽媽寫的,因為那筆力很象女子的筆力。她寫那字時……」小苦兒眼圈一紅「……心裡一定很傷心很傷心……」
海刪刪也被他拐帶得心傷,沒想這沒心沒肺的小子惹起人傷心來比誰都歷害。只聽小苦兒繼續道:「那十四個字是: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
洞外的風聲忽然一抖,宛如哽咽——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那是什麼意思,真的要歷盡尋思才能微微回甘嗎?
「所以我的姓也是自己取的,我不要姓遇,我姓甘,叫甘苦兒。我用我媽媽的名字做為了姓。那十四個字從我認得起,就一直在回味,想了快十年了。我想,我媽媽,一定是個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子,可她這樣的人,為什麼還會『人生多少傷心事』呢?……我每次想起這十四個字,心裡老會很……」
他說不下去了。海刪刪悄悄抽了下鼻子。她雖年幼,可沉吟細想,把那十四個字在心底磨折上幾遍,不由就有一種人生底處的悲哀湧上心來。她想起的是那個和尚,那個……好……用什麼詞也形容不出他風神的和尚。這一生,遇上他,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女孩兒的心原本就比男孩敏感些,雖不知甘苦兒母親是誰、遭遇為何,但已可想知她心裡那摧折壓磨她的不幸與甘苦了。
甘苦兒忽一側頭,輕輕用一隻手握住海刪刪的手:「所以,你告訴我好嗎?我發誓不告訴別人,發誓,如果我泄露出去……一定……一定:讓我永生永世見不到媽媽。今天,我和小晏兒在一起時,已碰到我姥爺派出的人來找我了。我躲不過他們的,他們一找到我一定要抓我回家的。那時,我就不知再逃不逃得出來了。可我一定要先找到媽媽呀。」
海刪刪難得看到他這麼正容,她心中感動心起,忽拉著小苦兒的手抬了起來,指向上空,輕輕道:「你發誓,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就算嚴刑苦逼,你也不能泄露。他呀他——雖舉世皆謗,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所以我連哥哥也不告訴他的住處的。你發誓……」
甘苦兒難得的正容道:「我發誓!」
海刪刪鬆了口氣,輕輕道:「那好,我帶你去。其實並不遠。我這麼大雪天出來,就是為了找到他告訴他好多人要追襲殺的。他就在……」
她伸手拉起小苦兒,走向洞的盡處。路本已到頭了,可海刪刪還向本已無路的地方走去。小苦兒一驚,這不是要撞到牆上了?可那洞盡處的壁上卻有一塊看似萬難挪動的大石頭,只聽海刪刪輕輕道:「本來我今天吃了肉了,不該進去的,現在只好違心一次了。他就在這洞后呀——這洞的後面,還有一個洞呀。」
原來海刪刪不是要搬開那塊大石,她的手在那塊石上敲了敲。那塊石塊也當真奇特,里而竟象空的似的,落指於不同的地方,就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海刪刪輕輕敲了幾下,竟似敲出了一首曲子。那曲子空空靈靈,有如梵唱,聽得小苦兒心中一清。他正自納罕,欲要發問,誰想,那曲子一響起后,他的眼前忽然變了。只見那石洞本陰陰沉沉的洞尾里,這時所有的阻礙似都不見,那剛才還橫在眼前的洞壁一下子沒了,後面還延伸出一個好長的一個內洞——原來這裡並不是洞底。小苦兒不由大覺驚愕,又覺得好玩兒,口裡喃喃道:「奇門循甲,奇門循甲?」——看來那『孤僧』釋九幺原來還是個數術高手,居然能用洞中天然格局,以幻術封住了進入內洞的路。
海刪刪手裡拿了一支火把,帶著小苦兒在洞內的大石間輕輕旋繞。火光映在她的臉上,顯出一種非同尋常的潔凈,似乎她心底的某種思慮一瞬間潔凈了她所有的雜念。路很長,只聽她邊走邊說道:「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他可還好嗎?」
甘苦兒看著一路上被火把映出的鐘乳怪石,暗影里猶有石鐘乳偶爾滴落的聲音,傳入耳中,讓人凡念頓消。這簡直是個萬載空青的世界。這條路卻越走越曖和,讓穿著羊皮襖的甘苦兒都微微出了些汗。只聽他問道:「你是怎麼碰上他的?」
海刪刪道:「那年,我也是經過這裡,腿乏力倦,就找到這個山洞歇息。」她的眼裡朦朧的幻發出一種光彩:「我因為餓了,就打了一支獐子。那是一隻還好小的獐子,沒想那獐子卻會裝死,我把它拖到這洞里,正在想著怎麼剝洗,等我打了水來,它卻忽一躍而起,直向那洞內跑去。我眼看著它鑽入內洞,心中大奇,因為這洞里象是一條死路呀。我用手在石頭上亂敲亂碰,無意中碰到了那個五音石,然後奇景忽開,發現這洞居然還有內洞。我沒想到那內洞里的石鐘乳石筍竟是個天然迷陣,闖了進去后,越走路越長,轉也轉不出來了。我心裡一急,以為這輩子是走不出這石洞了,忍不住就哭了出來。」
她是個生性剛硬的女孩兒,雖事過兩年,提起當時的哭相,不由還有些不好意思:「沒想,我哭了一會兒后,就聽到一個溫溫和和的聲音說:『不要哭了,這路也不是出不去的。』我抬頭一看,就看到一個穿著白衣的身影。他的頭上光光的,象是個和尚,卻沒有戒疤。這內洞在白天里不知從哪兒透的有些光,映得四周都空青青的顏色。他的容面,在那透青的光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剔透。說著,他就道:『你跟我來!』我那時在洞里轉了好有幾個時辰了,又餓又累,就跟著他走去。」
她的臉上忽似浮起一絲好幸福的神色:「借著那洞里的光,我看到,他長得象還好年輕,並不比我大。但一注視下,又象不那麼年輕了,說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紀。我平生對男子很少有好感的,但一見他,就覺得,他象是個好人。他把我引出內洞。後面居然是個小山谷。那頭受了傷的獐子原來就躲在那個谷內了。只聽那和尚道:『姑娘,你看我薄面,饒了這獐子一回如何?你想來餓了,我給你做些吃的吧。』」
她那次遭遇想來是她畢生未歷之奇境,至今說來語意中還有恍惚之感。只聽她接著道:「他做的素菜可真好吃呀,黃精茯苓,都是好多我沒吃過的東西,卻有好難得的一種清味。」海刪刪嘆了口氣:「我就是這麼和他相識的。」
口裡說著,忽見前面光亮隱現,看來就要走到海刪刪口裡說的內洞后的那個山谷了。只聽海刪刪道:「他說:這個山洞內石塊暗藏迷陣,以前想來迷誤過不少行人。所以他才借用五音之石布了個隔障,封住了后洞,以免閑人誤入。」
她話音未落,只聽甘苦兒歡呼一聲,已到了出口。甘苦兒早已好奇要看那洞外的小山谷是個什麼樣子,他一步跳出,然後,只見,天上風雪已寂,冷青青地捧出了一輪皎月。那月光撒在這四周環山、只有數畝大小的內谷四周高聳的崖壁積雪上,清光皎澈,一谷幽明。甘苦兒似被那當頭的月光砸蒙了,只見那麼愛笑愛跳的他這時張著口也說不出話。順他目光望去,只見那小谷內這時卻溫暖如春。好多不知明的花樹幽幽寂寂地在這谷內開著,全不管一洞之隔的外界冰封雪冷。那些樹上的花紅得如此幽麗,幾脈溫泉在谷內或噴或汨,有的成池,有的流出成溪,想來這泉水就是造化成此谷溫潤如春的原因。天上的月亮映入水中,東一片,西半片,竟不知天上的是真的,還是這水中的是真的,這奇景當真如幻如夢。甘苦兒輕輕用手向面前的空氣里抓去,口裡夢囈般地道:「這是真的嗎?這些都是真的嗎?」
說完他忽興奮起來:「好個『孤僧』,你倒可真會享福呀。這麼好的地方,我回頭一定要帶小晏兒來看。」
他興奮之下,幾已忘了剛才對海刪刪立的誓言。海刪刪也在感受著他的快樂——快樂是這樣的一樣東西,有知己在側,在彼此間交盪,那快樂會變得更深更濃。只見小苦兒蹦蹦跳跳地在那小谷中一隻小猴子似的竄著,口裡不時發出驚訝地『咿呀』。他高起興來,竟翻翻滾滾,一連翻了一串的跟頭。他身子本靈活,又加上高興,那跟頭翻得就格外好看,或騰或轉,團身跳躍。海刪刪也被他逗得臉上露出笑影來。只見小苦兒已興奮得翻到谷底處,那裡還有個小洞擴就的天然石室,室內只有草床石榻,精潔清致。海刪刪臉上浮起一絲失望之色:「啊,他不在。」
甘苦兒卻沒理她的話,口裡還在笑笑:「來客了。好個會享福的和尚,你知道外面現在多冷嗎?當真是——」他忽想掉文,當此奇境,真真只有掉文才能一抒他的感慨了。好在他跟小晏兒相處日久,多少記得些成句,只見他一拍頭:「……洞里不知有人事,世外遙望空神仙。」
他話一說完,已一個立定,止了那翻翻騰騰地跟頭在那看來是釋九幺時常眠卧的石室門口站住。這時,月光皎徹已極地照下,他正好看到了那石室門口的三個大字。忽然,他揣摸猜測的『孤僧』釋九幺所有快樂如神仙的感想忽似散了,一種悲涼——本一向不知悲涼為何物,連周餛飩的大悲咒都不能感動他一絲的小苦兒心裡——忽第一次那麼深那麼空地升起一抹悲涼。
只見那石室側書著的三個古隸大字竟是:
「空外空」
正是:旖旎春光洞中洞,冷落生平空外空。而這空——那孤僧所書的『空』又究竟是怎樣一種『空』外之『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