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獻殷勤纓絡來探路,發毒誓人往高處走
沈今竹並不知道是自己「大顯神威」震懾住了這對姐弟,更不知道此舉同樣震驚了院里除福嬤嬤、金釵玉釵之外的僕人——這三人在烏衣巷住過大半月,已經見怪不怪,打彈弓算什麼?沒上樹就不錯了!
伺候完三個小主子歇午覺,三等丫鬟纓絡低聲吩咐當值的小丫頭子,「不準偷懶睡覺,瞪亮了眼睛瞧著有沒有蚊蟲,輕點拍死,別吵醒表小姐和哥兒姐兒。」
纓絡去了院子後排倒座房處,輕輕敲響一個房門,「金釵姐姐,睡了沒?我是纓絡。」
一個小丫頭開了門,纓絡快步進去,小丫頭飛快將房門關上,屋子裡隔著兩木桶冰,散發著深深涼意,驅走了暑熱,纓絡艷羨的看了冰桶一眼:一等丫鬟就是舒服啊,有人服侍著,夏天都有法子搞到冰使用,我這個三等丫鬟可沒這個臉面。
金釵對鏡卸釵環,眼裡滿是疲憊,「表小姐睡了?今兒我跑了好幾個地方,可把我累壞了,想好好歇個午覺,有什麼事情快說。」
「這——」纓絡看了鋪床的小丫鬟一眼,金釵有些不耐煩,「她是我的人,有話快說。」
「我來幫你。」纓絡拿起梳子幫金釵通頭,「表小姐要來瞻園常住,聽福嬤嬤說一切都要和咱們園裡的其他小姐們一模一樣,莫要被人小瞧了去。金釵姐姐,是不是說表小姐搬到以前淑妃娘娘住過的院子,近身伺候的也必須要有六個三等丫頭、四個二等、兩個一等丫鬟?」
梳齒緩緩劃過頭皮,金釵微闔著眼,享受這舒適的酥麻感,「是啊,還有一個穩重的教養嬤嬤和管事娘子。」
「金釵姐姐,你說——」纓絡揉著金釵的太陽穴,「表小姐這個人平日如何?今天看見她拿著彈弓打蟬,那個準頭呀,我看許多男孩子都比不過呢。」
「你這小油嘴,是想問表小姐好不好伺候吧。」
纓絡笑嘻嘻的揉著肩,「什麼都瞞不過金釵姐姐,我呢,也沒什麼大志向,能混上二等就心滿意足啦。金釵姐姐,你說夫人會不會選我呢?」
金釵若是這麼容易被人套出話來,她就爬不到一等丫鬟這個地位了。她眯縫著眼睛繼續享受著按摩,漫不經心的說道:「我那知道夫人的心思,我們做下人的,夫人安排什麼就是什麼,那容得我們挑挑揀揀。」
纓絡不是輕言放棄之人,「我明白的,聽候夫人差遣就是——可這心裡呀七上八下的,心想若是被選了去,又不知表小姐性格喜好,怕伺候不好呢,金釵姐姐在烏衣巷住過大半月,還請指點一二。」
言罷,纓絡服侍金釵躺在床上,慢慢給她按著脊背,力道恰到好處,金釵緩緩的放鬆自己,意識有些模糊了,喃喃道:「表小姐才八歲,還是個孩子,沒定性,喜怒也無常,不聽勸,更不喜歡別人把她當孩子哄——但話又說白了,半大的孩子可不都是這樣么?唉,不說了,我要睡了。」
「姐姐好生睡,我走了。」纓絡揮著扇子在蚊帳里呼扇了幾下,驅趕蚊蟲,而後輕輕放下帳簾,小丫頭子親自送纓絡到門口,纓絡塞給她一個小銀餜子,悄聲道:「記得經常在金釵姐姐面前替我美言幾句。」
「嗯。」小丫頭子重重點頭道:「等纓絡姐姐高升了,可別忘我了呀。」
纓絡頂著烈日從後排倒座房回到東廂房處,打瞌睡的小丫鬟聽到門帘響動,忙揉了揉眼睛,做正襟危坐狀,隨手抓起麈尾驅趕蚊蟲,殊不知慌張中將雞毛撣子誤拿成麈尾,被纓絡識破了,纓絡擔心吵著熟睡的沈今竹,就沒立刻罰她們,她自己拿起麈尾,示意小丫頭離開。
沈佩蘭院子鮮花甚多,最招蚊蟲,有細小的飛蟲甚至連紗帳都能鑽過,夜晚黑了燈無妨,白天偶爾有飛蟲鑽進去咬人,所以主子們午睡時,小丫頭子就要不停的揮著麈尾驅趕,這種累活本不是纓絡這個三等丫鬟做的,她為了接近沈今竹,給自己留下個好印象,舍了午覺,親自上陣。
纓絡一邊揮著麈尾,一邊艷羨的看著沈今竹的睡顏,若有所思:人吶,投個好胎比什麼都重要,表小姐這樣的刁蠻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投胎到她們這種子女眾多、重男輕女的世仆之家,幾頓打、再結結實實餓幾天飯,保准就懂事聽話了。
可偏偏人家會投胎嘛!性子再皮,表小姐還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疼著,還能來瞻園和國公府的小姐們一起上學玩耍,一應份例也是一樣的,將來再找個好夫家,一輩子都不用愁,哪像自己
纓絡是徐府家將之女,說是家將,其實就是奴婢,祖先也曾跟隨徐府老祖宗徐達南征北戰——不是打仗,而是給醫官們打下手,救治傷員,時間長了,也練成了一套醫術,這醫術代代相傳,只傳男不傳女,男人們跟隨一代代徐家人在營地當軍醫養家糊口,女人們大多做家務針線,機靈點的選到在瞻園做丫鬟,到了年齡或配小廝小管事,或者放出去嫁給軍漢小軍官,一直生活在下層。
纓絡是家中老二,所以和福嬤嬤一樣,本名都叫做招娣,頭上有個哥哥,底下三個妹妹,兩個弟弟!纓絡所有關於童年的記憶就是哥哥跟著父親學醫,不沾家事;母親似乎總是在懷孕、生孩子,又懷孕、又生孩子,挺著肚子做家務;她搖搖籃,洗尿布,給弟弟妹妹喂飯,看孩子,每天都要做不完的事情,連晚上也不曾睡過囫圇覺——要給弟弟妹妹把尿的,若尿在床上,第二天打罵自不必說,早中要餓兩頓飯。
那個小的哭了鬧了,母親並不去哄,而是罵她一頓,她一邊哄哭泣的弟弟妹妹,一邊聽著母親的辱罵,覺得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不過是家裡撿的,當做免費的傭人而已。直到三個妹妹也大了些,也成了家裡免費傭人、母親發泄壞脾氣的對象、弟弟們練習拳腳的沙包,纓絡才明白:其實她也是親生的,只是在父母眼裡,女兒天生就是罪人,底下沒有長小丁丁就是罪!生出罪人,留她們一條命,給飯吃就不錯了,乖乖的伺候家裡的男丁,長大了再換一筆彩禮錢給男丁們蓋房娶媳婦才是罪人們的出路。
纓絡聰明伶俐,知道父母靠不住,開始為自己謀划,百忙中偷偷聽父親給哥哥講醫術,這種軍中醫術大多是口口相傳,再拿小兵糙漢、或者無錢看病的貧苦奴婢平民們當練手實踐,就是開藥方時寫幾個字。初始,纓絡拿著柴火棍偷偷在草木灰里學寫字,全部都是藥材名,後來拿著家裡掛著的黃曆學上頭的字,竟也能半懂不懂看一些書了。
又借口盡孝道,給父母揉肩捶腿,調理身體,求父親和哥哥教了些人體經脈和基本藥理知識,纓絡在繁重家務中鍛鍊出來手勁按的人舒服呀,父親和母親很滿意,哥哥覺得有個人打下手,自己看病也輕鬆許多,就沒提防妹妹偷師,偷偷學了個大半。
纓絡十四歲那年,居然出落的不錯,手腳勤快能幹,人緣好也是名聲在外——家中長女,不勤快的早打死或者賣了。慢慢開始有同為世代家奴的人打聽她是否婚配,父母看她的目光都變了,那不是看女兒,是在看銀子呢。橫豎家裡還有三個免費傭人,都可以接替大女兒了。
從幾個姑姑的婚姻現狀來看,纓絡覺得家裡判斷女婿的唯一標準,就是價高者得,嫁過去是生是死是懶得管的。纓絡開始啟動積累的人脈資源,處處吹捧討好,送鞋做襪子,為自己尋得內院大廚房打雜的活計,暫時逃離胡亂婚配的命運。
她還誘之以利說通了父母,當然,對於把女兒不當人看的父母,動之以情是白費的,纓絡早看透了,她說:
「每月的月錢我都留著送回來,不花一個銅板,橫豎廚房管吃管住。」
「大廚房每季做一次新衣,我穿舊了,還可以留給妹妹們穿。」
「柳家嫂子的幺女您都知道吧,在大廚房兩年,每次回家都揣著大包袱,他們家時常能吃到魚、肉,排骨,雞蛋,都是用豬油炒菜呢。」
排骨!纓絡的大弟弟吞了吞口水,「爹娘,你們趕緊要大姐姐去吧。」
纓絡看著爹娘神情已經鬆動了,又煽風點火道:
「做的好呀,有賞錢呢,聽說主子們都大方,小碎銀子稱都不稱斤兩,拿起來就賞人,銀子我都攢著,好給大哥做聘禮娶大嫂。」
這下戳動了要害,大郎的聘禮不夠,人家不點頭呢。爹娘對視一眼:大閨女向來聽話懂事,吃鹹鴨蛋,從來是流油的蛋黃給哥哥弟弟們,蛋青給妹妹們,自己舔舔蛋殼嘗嘗味就行了,銀子肯定不會私藏,正好留著給大郎。
當夜拍板同意纓絡去大廚房,第二天清早,纓絡起來打掃屋子,給水缸挑滿水,熬粥做早飯,甚至摳了兩個銅板去外頭買了油條煮到粥里去——這油條若只是切切分了吃,三個妹妹休想沾邊,煮到稀飯里,妹妹們才可以沾些油腥。
纓絡走出家門,沒有一絲留戀,她發誓不會再回來了,若真在瞻園不能出人頭地,被迫灰溜溜回家嫁人生孩子,重複母親的生活,再讓她的親生女兒走一遍她的苦日子,她寧可去死!
從大廚房打雜的小丫鬟,到如今四夫人院里叫得上名姓的三等丫鬟,纓絡費盡心機,籠絡討好,左右逢源,花了四年時間,已經十八歲了。其實論年齡,她還比金釵大一個月呢,這也不妨礙她一口一個「金釵姐姐」叫的甜。
現在十八歲的纓絡面臨一個重要問題:她的事業遇到瓶頸期了,繼續往上爬的可能性很小。為什麼?主要還是她的年齡和資歷,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同是瞻園的家生子,人家金釵七八歲家裡就安排擠進二門來當差,十二歲成了三等丫鬟、十四歲升二等,十六歲時四夫人有個一等丫鬟出去嫁人了,瞅著空升了一等。
人家金釵隔兩月回一次家,四人抬的轎子、伺候的丫鬟婆子、賞的布匹吃食等物裝一大箱子,家裡有乾淨的房備著,只等金釵回家住三晚,平日都是鎖起來,等閑的人都不讓見金釵姐姐一面呢,外男更是如此。
金釵估摸二十齣頭時會嫁人,或嫁給瞻園某個年輕大管事,生了孩子后回二門裡做管事娘子;或是嫁給外頭商戶做掌家娘子,甚至舉家脫了奴籍,嫁入書香門第,夫貴妻榮做誥命夫人呢。
金釵的未來就是纓絡的目標。可纓絡十八歲了,才剛升上三等,再不能更進一步的話,某天當家主母魏國公夫人清點人口,她這個年齡,地位又無關緊要的丫鬟肯定是要回家或者要被配人的,配的也都是些不大成器的小廝,至於回家?算了吧,她寧可一出園就抹了脖子。
如何更進一步?四夫人身邊八個二等丫鬟都在十六歲左右,幾乎個個是奔著升一等去的,而金釵等四個一等丫鬟至少兩年後才會嫁出去一個——若是有那種發誓終身不嫁的,一等丫鬟的名額就永遠占著,現成瞻園裡就有好幾個這樣的老姑娘呢。
即使兩年後二等丫鬟有了空缺,纓絡也不敢保證能打敗眾多對手擠上去。當然,也有孤注一擲,一勞永逸的法子——某天被男主子看中,做通房姨娘,生兒育女,等孩子長大,也能過上老封君的體面日子。可纓絡相貌在底層算是好的,但在瞻園卻是平庸,而且從小被父親漠視,被大哥弟弟們欺負,纓絡天生對男人們不信任。
沈今竹的到來讓纓絡心思活絡起來,若引得了表小姐的注意,要她過去服侍,論理是要升一級的,只要升到二等,暫時躲過配小廝,以後的路就開闊了
正思忖著,沈今竹在床上翻了幾翻,揉著眼睛坐起來,纓絡忙擱下麈尾,掛起紗帳,親切笑道:「表小姐醒了?喝不喝?先喝點水吧。」
沈今竹睡眼惺忪搖頭道:「不要水,沒味,我要喝綠豆湯。」
纓絡說道:「好,這就去端,在冰盆里鎮著呢,可香甜了。」
「不要冰。」沈今竹腦子突然靈光一閃:前日大嫂那裡放了冰葡萄粒的綠豆湯才好喝呢,於是說道:「加凍成疙瘩的甜葡萄。」
這——瞻園可沒這個吃法,纓絡只是一頓,而後笑的更甜了,「好,奴婢去一趟大廚房冰窖,給表小姐去尋冰葡萄。奴婢叫做纓絡,小姐有事只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