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峨嵋破戒桂花糕,表小姐一笑泯恩仇
沈今竹覺得很開心,本著「一入侯門深似海」的預測去的,如今才來的大半天,就陸續接觸到開朗爽快的徐碧若、身世傳奇的曹國公府嫡女李賢君、和繼母鬥爭,帶著弟弟航海千里投奔金陵外祖父家的吳敏,個個出身各種高大上,個個有勇有謀,個個舉止都那麼典雅漂亮,絕對不是那種自己想象中的拿著三從四德自我綁架的木偶小姐、泥塑淑女。
和她們相比,沈今竹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小本領、小算計根本不夠看的呢,便覺得世界之大,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在瞻園生活,或許很有趣呢。
下午又和峨嵋這個半個出家人聊的格外投機,沈今竹頓時「樂不思蜀」咦,老實說,在烏衣巷沈宅,就她一個人上躥下跳,頂多後邊跟著敏哥兒和訥哥兒兩個傻乎乎的小土豆,那裡會像在瞻園這樣這麼多傾訴交流的對象。
兩人圍繞吃肉這個話題聊了許久,沈今竹悄聲問:「你還想吃肉嗎?」
「這——」峨嵋頓了頓,緊鎖的眉頭看的出正經歷一番天人交戰,最後重重點頭道:「我想吃肉。」
夏天甚少有肉餡的點心,桂花糕倒是加了豬油的。沈今竹挑了一塊糖霜多的遞給峨嵋,「你又沒正式皈依佛門,是可以吃肉的,來,吃一塊。」
「了凡師傅也是這麼說,可是——可是我覺得既然跟著師傅學佛法,清規戒律最好跟著遵守才對。」峨嵋嘴上是這麼說的,右手卻不由自主的往前伸了一寸,口腔像是白娘子在裡頭做法水淹金山寺,漲滿了口水,上齒輕咬著下唇解饞——好歹也是肉嘛,卻不料口水就在唇齒開合間絕了堤,洶湧而出,流過肥白圓滿的下巴,滴落在胸襟和佛珠上,潤濕一大片。
沈今竹先是一愣,而後哈哈大笑,峨嵋又是羞、又是尷尬,竟流下淚來!沈今竹自知造次了,掏出帕子給峨嵋擦眼淚,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
峨嵋抽抽噎噎道:「難怪了凡師傅說我雖然有慧根,但是佛緣未到,不能剃度出家。我問佛緣什麼時候到,師傅說天機不可泄露,現在想來,大概是我什麼不想吃肉了,佛緣才會到吧。」
沈今竹問:「你真想出家當尼姑嗎?」
「我——」峨嵋停止抽泣,像是被問住了,她摸了摸光溜溜的圓腦袋,神情一片迷茫:「不做尼姑,我又能做什麼呢。」
這下把沈今竹也難住了,想了想,問:「七梅庵不會只收養的女孩子吧?那些男孩子長大了又不能在庵堂做尼姑,難道去做和尚?其他的女孩子們呢?」
「男孩子啊?」峨嵋說道:「丟棄的男嬰只要沒有殘缺,總有家裡沒有男丁的施主領回去繼承香火,在庵堂長大的都是女孩子們。七梅庵收養棄嬰不到二十年吧,長大的姐姐們有兩個在庵堂出家,沒出家的都在庵堂照顧小孩子。」
峨嵋頓了頓,問道:「你呢,你以後做什麼?」
啊?我以後做什麼?第一次被問道這個問題,沈今竹難住了:思來想去,好像自己比峨嵋更沒有選擇餘地啊,自己長大除了嫁人,還能做什麼?哎呀,好難過,剛才還憂心徐碧若說親嫁人,其實自己也蹦躂不了幾年了。
兩人陷入對人生的思考,又是長時間冷場,沈今竹決定不考慮這個煩人的問題,果然還是討論吃比較開心啦,慢慢吃著手裡的桂花糕,峨嵋也從困擾中醒來,眼巴巴的看著沈今竹手裡越來越小的桂花糕。
沈今竹另拿了一塊桂花糕遞過去,勸道:「唉,你就吃一塊嘛,梁武帝信佛,只吃糙米飯和豆子,也沒禁止天下人吃肉哇,聽說天竺國大和尚也是吃肉的呢,你又沒皈依佛門,吃塊糕算什麼?連了凡師太都說你有慧根,吃塊桂花糕能把你的佛緣吃沒了不成?若真是吃了糕沒了佛緣,這佛緣也太淺薄了,咱們不要也罷」
在沈今竹三寸不爛之舌連番轟炸下,峨嵋心動也開始行動了,畢竟還是孩子,接過桂花糕吃的那個香甜,十個手指頭都舔了一遍,沈今竹又遞給一塊。
峨嵋又遲疑,「說好只吃一塊的。」
沈今竹又替她開脫道:「這桂花糕呢,是一整塊上籠蒸熟,再切開一小塊一小塊裝盤的,所以這一盤就是一塊,吃一塊當然沒錯了。」
總而言之,等纓絡來叫峨嵋,說了凡師太告辭了,要她一道回南山院去時,一盤桂花糕已經見了底。纓絡是個有心人,以為都是沈今竹吃的,心裡暗暗記住了小主人的喜好。
且說沈佩蘭歇了午覺,纓絡從頭到腳給她一通按摩,很快恢復了精神,通過了凡師太的手捐了二百倆銀子的香油錢,給母親祈福用,此時太陽已經慢慢溫柔下來,院里的奼紫嫣紅被片片金色籠罩其中,沈佩蘭叫金釵給沈今竹換一身衣裳,一同去三夫人院里拜訪。
在去三房院里的途中,沈今竹說起七梅庵給收養的孩子吃肉一事,亢奮道:「被朱外祖母嚇到了,以為信佛的都是如此怪癖呢,見了了凡師太,才知一葉蔽目,不見泰山,再也不會誤會出家人吶。」
沈佩蘭說道:「二十年前,了凡成了七梅庵庵主,容許庵堂收養的孩子吃肉,七梅庵許多香客覺得她褻瀆神佛,從此都不來了,外頭很多話也不好聽,就這樣堅持了二十年。太夫人倒是說了凡師太開明慈悲,不拘一格,不是為了香油錢一味討好香客的普通僧尼,與佛也有獨到的見解,就經常叫她來瞻園。我不信佛的,圖個慰藉捐香油錢為母親身體祈福,也沒找什麼大寺廟,都交給了凡,也是相信她的品行,是真的在行善積德。」
閑談間,到了三夫人院里,粗使婆子和小丫鬟正在地上洒水驅熱,見她們來了,紛紛提著水桶退到一邊,垂首斂目,規規矩矩的,沈佩蘭早就交代過,三夫人劉氏最厭別人不重視她,最好面子,和其交往,禮儀做足,言語殷勤即可,簡單的說,就是做足了面子,給三夫人足夠臉面,她就會給你臉面。
果然,沈今竹慎重其事拜見了三夫人,三夫人的目光像是帶著西洋放大鏡,將沈今竹從頭飾到腳面都掃視了一遍。沒留頭的小姑娘用不著釵環,沈佩蘭便在首飾上下功夫,沈今竹戴著一對淡金色的東珠耳墜,金鑲碧璽石項圈;早上那套全是織金的衣衫已經換下,穿著全新的倭綢對襟褂,西洋蕾絲白綢做的裙子。沈佩蘭這麼用心打扮侄女,無非是表示侄女對初見劉氏這件事的重視和尊重。
審視完畢,一切滿意,三夫人的臉上果然有了笑意,態度也立刻和藹起來,她給了沈今竹豐厚的見面禮,滿滿一匣子呢,雖不知裡頭裝了些什麼,也知其出手大方。沈今竹謝過,恭恭敬敬親自接過匣子,輕輕擱在身邊的案几上,靜靜聽沈佩蘭和三夫人話家常。
誰知三夫人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身上,問了些幾歲了,讀了些什麼書,喜歡吃什麼等無關緊要的話,話題猛地一轉,笑道:「果然是大了,現在這個知禮懂事的小模樣,那裡看得出三年前還和壁池壁蓮兩個丫頭打過架呢。」
沈今竹暗道:三年前我才五歲啊,小孩子間打鬧還當正經事記著,福嬤嬤說的真准,三夫人就是記仇護短愛面子,徐壁池和徐碧蓮是姨娘所生,平日里三夫人這個嫡母對她們淡淡的,也只是面子上過得去,但是在外頭非常維護這對雙胞胎姐妹,稍受點委屈,就覺得是別人瞧不起三房是庶出,蔑視她這個三夫人,銘記在心,找著機會就打擊報復。
「這事我都忘了。」沈佩蘭故作若無其事的笑道:「今天帶她去南山院里認瞻園的姑娘們,回來的路上今竹又是羞又是愧的說起,我才想起來,那年太夫人七十大壽,三個孩子為了一隻蝴蝶爭起來。如今孩子們大了,也知羞,小時候那些調皮搗蛋的事情提起來都知道害臊啦。難怪在南山院見面時,三個孩子都裝作沒有這事,親親熱熱像是初次見面呢。」
沈今竹心領神會,配合默契拿起紈扇半遮面裝羞道:「姑姑,說好不提這事呢,怪不好意思的。」
「小時候不懂事,打打鬧鬧實屬平常。如今長大了上學、習禮儀,以後表姐妹們要好好相處。」三夫人這才揭過此事,做出關切的樣子問道:「聽說松兒和秦氏吵起來了,秦氏暈倒請了大夫,這會子身子怎麼樣了?」
「大夫說無妨了,只是要靜心養胎,莫要勞動了。「沈佩蘭故做不知其幸災樂禍,也一副憂心的樣子說道:「唉,我也時常叮囑松兒,秦氏本來心窄,女人有孕,性子古怪些也是常事,男子漢要多忍讓,松兒也應了。又對秦氏說,松兒軍務繁忙,來去匆匆,脾氣急,有些話你別往心裡去,互相忍讓體諒才是。只是青年夫妻啊,拌起嘴來什麼都忘了,話趕話的,說了些傷心話。」
「幸好沒事,這兩口子也和好如初,午飯也是親親熱熱一起吃。」沈佩蘭說道:「要不然吶,今天下午我肯定來不了你這裡,一而再再而三的爽約,明日就要向你賠罪啰!」
一席話說的三夫人很受用,嘴裡卻笑道:「瞧你說的,我們妯娌這麼多年,我還不了解你?最是懂禮知禮的了,你不能按時來,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這個做三嫂的,哪能如此不體諒悌婦呢。」
沈佩蘭說道:「就是因為三嫂最體諒我,我才要體貼周全,不能辜負你的心意嘛。」
三夫人面上似有動容:「唉,這個家裡呀,就你這個妯娌最貼心了。」
這對妯娌互相試探吹捧,沈今竹聽了一肚子酸水,見慣了沈佩蘭或雲淡風輕、或雷厲風行的處世態度,頭一次見她居然有如此圓滑的一面,嘆為觀止。
其實沈佩蘭這個幺兒繼室不左右逢源,處處小心,如何能在瞻園站穩腳跟呢?
瞻園一共四房夫人,沈佩蘭的娘家勢力最弱。長房魏國公夫人林氏是翰林之女,清貴之家,林家世代書香,祖上也出過高官,這一代進士也有幾個,官職都在四品之下,林氏的父親曾經執掌南京翰林院,現已致仕回家修書育人去了。
二夫人常年隨夫婿在福建,是福州當地望族之女。四夫人沈佩蘭出身最簡單,若不是哥哥們科舉做官轉換門庭,她這個鹽商之女來瞻園,只有做妾的份!
所以單論娘家家勢,三夫人劉氏最為顯赫,作為誠意伯府嫡女、文成公劉基後裔,父親是工部右侍郎,嫁給唯一庶出的徐三爺,劉氏心裡是不甘的。
當年祖父誠意伯舉家從老家浙江青田縣搬回京城,她已經十七歲了,母親一心想將她嫁到金陵豪門,就根本沒心思在老家物色女婿,而誠意伯府這個曾經的豪門離開金陵這個名利場已經整整四代人了,伯府大門的青草齊腰深,,祖先劉基又定下三代不得科考或者出仕為官的家規,豪門雲集的金陵城誰還幾人記得誠意伯府呢?
那時父親也只是預備春闈的舉子,所以當時還是魏國公夫人的太夫人上門為第三子求娶劉氏,徐三爺庶出,非嫡非長,但魏國公府作為金陵第一豪門的金字招牌耀眼啊!祖父和父母很高興的同意了,姐妹們看她的目光都帶著嫉妒,她也是暗自慶幸自己能嫁入豪門,美夢成真。
劉氏嫁到瞻園,覺得自己高攀了,很是做低伏小了一陣,隨著父親和伯父叔叔相繼中了進士,父親更是高中榜眼,官運亨通,誠意伯府恢復了昔日的榮光,老祖宗賜葬鐘山,追封文成公,牌位挪到太廟和瞻園老祖宗徐達一樣享受香火。
四個妯娌娘家最為顯赫,三房卻是最不得重視的庶出,劉氏從此心裡便不平衡了,開始抱怨婆婆不公平、公公不關心、丈夫不上進、兒子不爭氣、女兒不出挑——總之,一切都看不順眼。加上做低伏小久了,猛地揚眉吐氣,心理有些扭曲變態,變成福嬤嬤說的記仇護短愛面子的三夫人。
從三夫人院里出來,日已西沉,太陽像個流油的鹹鴨蛋一樣懶懶的卧在西方,晚風拂面,很是涼快,姑侄兩個沒有坐轎,朝著南山院走去,晚飯要和太夫人一起吃。
沈今竹緊繃的弦鬆了下來,見完三夫人,這算是過最後一關了吧,她靠近沈佩蘭,把臉貼在姑姑的胳膊上撒嬌:「姑姑,和三夫人說話好累呀,以後能不去就不去吧?」
沈佩蘭摸了摸沈今竹的光頭,說道:「你記住,瞻園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三嫂,她心眼小,衝動,娘家勢大,父親叔伯都是朝廷大員,我倒是無所謂的,只是你父親、你堂哥都是做文官的,沈家的男丁們將來大多也是走科舉文官這條路,若有什麼事,誠意伯府是推一把還是拉一把,境況天壤之別呢。再說三嫂這人雖然爭強好勝,但心無大惡,也沒多少城府,時間久了,你會發現其實她反而最好相處的。」
「啊?為什麼我覺得最不好相與呢?」
沈佩蘭朝著她的額頭點了一記,「你呀,就是個棒槌,三嫂這麼多年了也是個棒槌,棒槌遇到棒槌,可不就碰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