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手放水一手點火,耍手段密謀得橫財
南京城北金吾衛後巷,大喜之日時的喧囂已經歸於平靜,白夫人用罷午飯,欲出門散步消消食,看見白赤赤的日頭又沒了心思。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叫了管家來,「少爺成親已有三日,把屋裡屋外那些大紅的物事都收起來吧,大熱的天看著就覺得熱,還有少爺床上的百子千孫帳太厚重了,換成他平日里用的青紗帳吧,那個涼快。」
房子是沈家租的,管家是沈韻竹的陪房,他內心還是認沈韻竹為主,聽了白夫人的吩咐,他暗暗覺得太過分了,新婚張燈結綵就圖個喜慶,那裡礙眼了?掛百子千孫帳還不是考慮為白家的子嗣作想,再說晚上卧房是用冰的,那裡會熱到姑爺!
想歸想,周嬤嬤臨行前有吩咐,少不得要順從白夫人的意思,先照著做。管家諾諾稱是,退下辦事,白夫人心中大快——房子是你租的,人是你帶過來的又如何?白家當家做主的女主人是我!
白夫人回到卧房,將枕頭下看了無數遍的信件展開,信是五個月前她現在的干閨女、以前的大兒媳寫來的,說她跟隨外放做官的丈夫到了成都,以前的信件輾轉大半年才收到,得知灝兒定親的消息,她很震驚,覺得有些門不當戶不對,沈家祖上是經商的,如今靠兒子功名以及女兒們的聯姻家世富貴了,但畢竟沒有書香底蘊,這樣人家出來的女孩子肯定不夠溫柔和順,小心家裡被暴發戶媳婦把持住了。又說灝兒實在不宜此時定親,他的才華比起他去世的大哥不差什麼,今年秋闈中舉有望,到時候說親的人家肯定比沈家好,唉,如今木已成舟,說什麼都晚了云云。
白夫人心裡百感交集,小兒子灝兒是遺腹子,沒見過父親,這大兒媳在小兒子才三歲的時候嫁到白家,那時她寡婦當家,整天忙裡忙外,大兒媳和小兒子名義上叔嫂,其實更像母子,小兒子衣食住行是她一手打理、連讀書都是她啟蒙的,白夫人總覺得小兒子對大兒媳比對自己還親,而同時大兒媳也越發能耐,若不是後來大兒子去世,家裡以後當家做主的肯定就是她了。
大兒媳也成了寡婦,白夫人一來是為了自己賢德名聲,二來實在看不慣小兒子對大兒媳言聽計從,對自己這親娘反而敬而遠之,所以忍痛割肉把自己的嫁妝田拿出一半來,尋了媒人將她發嫁了,沒曾想大兒媳改嫁走了狗屎運,屢試不第的丈夫金榜題名,仕途也順風順水,夫貴妻榮成了誥命夫人,為報恩認白夫人為乾娘,得了知恩圖報的名聲又得了榮華富貴的實惠,同樣都是寡婦——唉真是人命由天啊。
白夫人不喜干閨女對自己定的親事指手畫腳,但內心也承認她說的有道理,暗恨自己當時剛從蘇州老家出來沒見過多少世面,被沈家一時富貴迷了心竅,糊裡糊塗點了頭,覆水難收。
那時白夫人就盤算著先把沈韻竹娶進門,關門過日子,立好規矩慢慢磨她的性子,可不能像以前的大兒媳那樣得了闔家的心,大兒子愛若珍寶,兩口子好的蜜裡調油,她這個婆婆水潑不進,辛辛苦苦拉扯大兒子,到頭來這個兒子是給別人養的。小兒子敬重,對大嫂言聽計從,大兒媳腰桿比她這個婆婆還硬,觸犯她一家之主的權威。
前車之鑒,不能重蹈覆轍,控制欲爆棚的白夫人決定一手抓兒子,一手坐穩一家之主的位置,兩手都要硬,兒媳婦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誰會在意一個工具的想法。
午覺醒來,酷熱稍褪,白夫人命人采了荷葉來,打算親手給小兒子做個粉蒸肉,碾碎了兩塊玫瑰腐乳加進腌肉的醬汁,這是她偷學大兒媳婦的獨門秘方,每每吃到這盤菜,小兒子都恨不得把盛肉的荷葉都舔一遍。
望眼欲穿,白夫人沒等到小兒子,沈家倒是來了一大撥人,為首的是沈大少奶奶的陪房,沈府後院大管家管嬤嬤,祝媒婆在一旁陪著笑,管家預感有異,親自迎上來,請坐上茶不迭,管嬤嬤默默喝喝完一盞茶,待會少不得要打一場口水官司。
跟著陳嬤嬤來的沈家下人坐在外頭卷棚下乘涼,個個喝著綠豆湯,沒有人說話。白夫人從蘇州老家帶來的幾個世仆覺得頗為詭異,便報與白夫人聽了,白夫人說道:「一定是那小蹄子回娘家倒苦水,娘家派人過來撐腰了。」世仆遲疑道:「若是要撐腰的,要麼是大嫂,要麼是小舅子,來個後院大管家是什麼意思?」
「怕撐腰不成撕破臉,那小蹄子進退兩難,以後沒好日子過唄。」白夫人笑道:「沈家定是覺得派個管家來,談的好萬事大吉,談不攏可以推脫說是下人不會說話,好收場嘛。」
「夫人英明。」
約半個時辰,外頭快馬來報與管嬤嬤,說應天府衙門已接了和離文書,判離了。管嬤嬤等的就是這個消息,她將青花茶盅往案上重重一擱,對目瞪口呆的管家說道:「把人安排一下,守住前後門,看好各房的物件箱籠。這房子是咱們沈家租的,今天就把白家掃地出門。」
這一下動靜可不小,白夫人驀地看見許多陌生面孔分散到各個房間收拾東西,登記照冊,連自己的卧房都不例外,驚呼道:「青天白日的,你們安敢擅闖民宅?!」
「白夫人,我們家小姐已經和您兒子和離了,這房子是我們沈家租的,從此女嫁男娶各不相干。」管嬤嬤皮笑肉不笑說道:「麻煩您請起來說話,您躺著的貴妃榻是我們小姐的陪嫁,我要查看有沒有毀損,記在帳上的。」
白夫人一愣,兩個婆子上去將她從貴妃榻上拉開,掀開褥子細細檢查一番,點點頭。管嬤嬤說道:「紫檀梅花錦地貴妃榻一張。」一旁等候的賬房筆如走龍般記下。
「豈有此理!」白夫人氣得渾身發抖,順手抓起案上的茶盅摔在地上。
祝媒婆忙拉著白夫人的手勸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呢,萬事好商量,莫要動氣。」
白夫人厭惡的拍開祝媒婆,「你少來這裡裝好人!三姑六婆,有幾個是好東西!你也配說君子?!敢情是怕我向你討回謝媒錢吧?你放心,我才懶得討要,那十兩銀子就當給你做棺材本了!」
祝媒婆早就歷練出了唾面自乾的本領,她賠笑道:「我不配說君子,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小人謝過您給的棺材本,白灝和沈小姐的親事是小人做的媒,小人希望你們好聚好散,莫要鬥氣了。」
「啊也!」管嬤嬤心痛的撿起一個碎片,對著夕陽嘆道:「是官窯梅花三弄甜白瓷,小姐陪嫁里最貴重的一套茶具,自己捨不得用,孝敬給您使,您不知珍惜,隨手就砸了,哎喲喲,碎了一個,這一套茶具就廢了,先記下,以後找白家怎麼描賠,還要回去請大少奶奶示下。」
白夫人怒火更炙,卻再也不敢亂摔東西,厲聲道:「刁奴休得欺我!我兒成親三日,新婚燕爾,夫唱婦隨,如何會和離?刁奴乘我兒和兒媳去岳父歸寧,假傳消息謀奪我白家家產,管家!還不快去順天府報官!」
這老婦果然難纏,不見棺材不落淚,管嬤嬤說道:「白夫人儘管去報官,我們一大撥人在這裡清點嫁妝,您也知道,除了這屋子裡的傢具等大傢伙式,還有六十四抬手插不進的嫁妝,一時半會這事也做不完,跑不了的。」
「不過呢,沈白兩家畢竟做過兒女親家,您可別怪我沒有提醒您,順天府衙門有您兒子親手寫的和離文書,黑字白字的,我們少不了反訴你們白家誣告,加上謀奪我家小姐的嫁妝,這個罪名可不小,真要去打官司,貴公子去秋闈的資格有沒有還兩說呢。」
祝媒婆連連點頭道:「白夫人,事已至此,可別鬧大了,您兒子確實寫了和離文書,我這個媒人做見證也簽字畫押了,不信您瞧,我手指甲縫裡還有紅印泥呢。」
秀才犯了罪,是要被取消秋闈資格的,白夫人忌憚兒子的前程,沒有再提報官的事。只是兒子還沒回來,即使祝媒婆指天發誓是真和離了,她也不敢確定,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八【九成是真的,還是干閨女說的對,沈家商戶出身,行事粗魯不懂規矩、不知廉恥——若真是那書香世家嫁閨女,別說只是立規矩,縱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沒有像沈家這樣成親三天就和離的啊!何況自己不過是稍微言語敲打了一下新媳婦,沒把她怎麼樣嘛。
罷罷罷,這樣的親家不要也罷,等兒子高中了,什麼樣的名門淑女娶不到,反正兒子不吃虧,還白睡了那小蹄子兩天,失了清白的女人,將來說破天也只能找個年紀大的鰥夫嫁了,做那現成的娘也夠噁心的。
惡毒是卑劣者療傷的神葯,白夫人很快恢復了精神,吩咐心腹收拾箱籠,從蘇州老家來南京是打算跟著兒子兒媳長住的,除了田畝房子傢具被褥等粗笨過大的東西,能帶走的基本都歸置起來,套了騾車拉到南京。
看著自己的舊物被人從精緻華麗的傢具里清理出來,白夫人實在不甘心被灰溜溜的趕走,冷哼道:「沈家是沒人了嗎,派個奴婢抬嫁妝。」
管嬤嬤笑道:「誰來說話,那也看看和誰說話。您一個白身,我們家老太太、大少奶奶可都有誥命的,少不得由我跑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了。」
那意思,就是把自己當破銅爛鐵掃地出門了,從來沒受過這種侮辱,白夫人慾駁幾句,又覺得和一個奴婢相罵實在有失身份,哽哽咽咽的就像被捏住了脖子的母雞,祝媒婆在一旁沒話找話,生怕白夫人一時受不住打擊,出了事就難辦了。
沈家清點嫁妝,白家收拾箱籠裝車,兩家的下人彼此瞪眼吐口水,時不時言語肢體摩擦幾句,粗人吵架,就像後世一群人在街頭比rap,語言和肢體都帶著韻腳節奏,都是殷切真誠熱情的問候對方所有長輩,無論這些長輩性別、年紀、美醜、甚至陰陽兩隔,都無法阻止他們欲發生某種關係的強烈願望。同時以突破遺傳基因等等傳統學術角度,創造性的論證對方長輩和豬狗貓等動物的近親關係。
為了成親重新修繕過的院子瀰漫著強烈的火藥味,三天前成親時響了一天的鞭炮都沒達到這個效果。
半個時辰后,兩家僕人不滿足口舌之爭,正欲把戰鬥升級到拳腳,白灝的書童明月失魂落魄的跑進來疊聲道:「夫人夫人!少爺回來了!少爺被沈家人打了!還逼著少爺和少夫人和離!」
且說沈義然和沈三爺拉著白灝去衙門交和離文書,事畢后沈義然見白灝步履蹣跚、雙頰腫成豬頭樣,和離書寫的字字泣血,貌似對妹子還有深情,一路上口中還鎚頭頓足悔過不迭,心裡到底舍不下三年同窗之誼,去街頭藥店買了清淤消腫的傷葯,親自把白灝送回來。
聽明月這麼一叫喚,沈義然的書童清泉氣得跳下車轅子,一腳踢向明月的后腰,「瞎嚷嚷什麼?自家公子能做出醜事來,就不要怕挨打!」
明月栽倒,呲牙欲踢回去。其實這兩個書童本來不叫明月清泉的,三年前沈義然和白灝在國子監初次見面。兩人言談甚歡,相見恨晚,又恰好分在一個房間住宿,兩人白天讀書,夜晚卧談,某夜聊到王維《山居秋暝》一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之句,笑談間給各自的書童改了名字,一喚明月,一叫清泉,以此紀念兩人的友情。
「明月!莫要胡鬧,快快扶我下車。」白灝勉力從馬車裡鑽出來,明月拍了拍屁股上的浮灰,瞪了清泉一眼,奔過去扶白灝。白灝十分在意形象,他已經在路上梳理整齊,洗凈臉上脂粉,頭戴方巾,只是耳邊的玫瑰花早就丟了,大紅程子衣在推搡中變得皺皺巴巴,臉上塗了消腫的膏藥,但一時還沒見效,遠遠看去就像熏烤過的豬頭肉。
「我的兒!」看見兒子這番模樣,白夫人嚇得手腳發軟,頭暈目眩靠著櫻桃樹才沒倒下,白灝在明月的攙扶下過去安慰老娘,「娘,我沒事的,都是些皮外傷,明日消了腫就好。」
被管嬤嬤幾番擠兌,一直礙於面子和沈家的威勢沒有發作,如今看見兒子,白夫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哭道:「我的兒!你要有什麼好歹,為娘將來指望誰?」
看著豬頭臉,想摸又不敢摸,憤然問道:「今早出門還好好的,怎麼到了沈家就和離了?和離也就罷了,怎麼又把你打成這樣的?你告訴為娘,為娘就是豁出去這性命不要,也要告狀為你討個公道!」
白灝低聲道:「娘,不關別人的事,是兒子酒後做了混賬事,私德不修,辜負了大舅子——哦,不,是沈二少爺的託付,配不上他的親妹子。」
白夫人不甘心道:「那也不能就這麼算了,沈家有錢有勢不假,咱們白家在朝廷也不是沒人。」
「娘,您千萬別這麼想,咱們和族裡那幾位當官的叔伯來往平平,再說這事本就是我們白家理虧,何況成親三日就和離,沈二小姐一女孩子家肯定比我這個男人吃虧。再說——」白灝擦拭額頭汗珠,不小心碰到蘭芝指甲抓的血口子,哧哧吸著涼氣道,「我馬上要回國子監預備秋闈,一旦鬧的沸沸揚揚,同窗和老師怎麼看我?說不定連秋闈的資格都要取消,娘,別折騰了,功名要緊。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白夫人慾再說些什麼,書童明月揮著摺扇給白灝扇風,說道:「夫人,少爺這個樣子像是中了暑氣,我們找個地方給少爺喂水擦澡,煮點消暑湯藥喝喝。」
白夫人這才注意到兒子面部沒有紅腫的部位臉色發白,嘴唇微紫,渾身汗如雨下,像是中暑的癥狀,忙取了仁丹給兒子服上,又開箱籠尋藿香正氣水,明月跑出雇了馬車,攙著半昏迷的白灝上車,這時院里白家世仆已經套好了裝滿箱籠的騾馬車,白夫人命人卸了門檻,好讓騾馬車出去。
「慢著!」管嬤嬤橫刀立馬堵住院門,「我們嫁妝還沒清點完,你們現在就走了,萬一少了幾樣東西,白夫人吶,您瓜田李下的,那可就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