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真是假是為誰忙,不聾不痴不做阿翁
城南善和坊,烏衣巷,沈家。
門闌暮靄映殘霞,對菱花晚妝初罷。沈大少奶奶王氏攬鏡自照,半乾的髮絲鬆鬆的綰了個慵髻垂在腦後,隱約可見耳垂邊有一絲白髮。
沐浴后的放鬆愜意頃刻消失,王氏肩膀一緊,喃喃道:「嬤嬤,我也有白頭髮了。」
舉著象牙描金竹篦、正欲給王氏通頭的管嬤嬤俯身細看,笑道:「烏油油的,那裡是白頭髮,被夕陽映在鏡子里成這個樣的,不信你自己瞧瞧。」
管嬤嬤撥開一小縷頭髮放在王氏手裡,帶著皂角清香的髮絲纏綿的在五指間流淌,果然沒有白髮,王氏放下心來,摸著髮絲漫不經心說道:「這幾日頭髮澀了些,梳頭時刺拉拉作響,好不煩人。」
管嬤嬤輕輕梳通糾結成一團的發尾,「夏天洗頭勤了些,故有些乾澀,每天塗些髮油養著,半月就好了。」
王氏峨眉微蹙,「最近不喜桂花油的味道,過堂風都吹不走那股膩味。」
管嬤嬤是王氏待字閨中時的教養嬤嬤,陪著她從山東高密嫁到千里之外的金陵,一起度過半輩子的風浪,名義上是主僕,情感上像半個母女,她早就觀察出了王氏的喜惡,說道:「是我親自做的,把沉香、香白芷、躑躅花、藿香葉、薄荷葉、荷葉、茯苓香浸在木樨花油里封好,過幾日濾出雜質就能得了,清香不油膩,你准喜歡。」
王氏側頭昂首一笑,「我信得過嬤嬤的手藝,就等著枯木逢春了。」
管嬤嬤忙道:「呸呸呸,少奶奶瞎說什麼,你青春正好,別說那些老氣橫秋的話。你是枯木,那我還不成朽木了?一截扔進灶里都燒不旺的柴火。」
王氏方不提這些話,靜靜的坐在妝台前,管嬤嬤一下下的給她通著頭,說起了正事:「二小姐嫁妝那事已經辦妥了,祝媒婆攪的好渾水,明地里放水,暗地裡點火,白家橫豎是說不清的。今日派人去找祝媒婆這個保人賠五千兩銀子,這祝媒婆還真是個能豁出去的人物,先是裝急火攻心,咬了舌頭當場吐血,被掐了人中醒過來,又開始裝瘋,大熱天裹著灰鼠皮裘,守著灶台烤火,悟出一身痱子,挖泥土當飯,咬著自己的胳膊說雞腿好吃,嘖嘖,血淋淋的,把咱們要債的嚇回來了。」
「下午和祝媒婆相好的五個官媒,結夥去客棧找白家理論去了,把那白夫人罵的狗血淋頭,說天下若都是白家這樣的貪鄙家族,她們做媒人的就沒活路了,好心好意做保人從中說和調停,反而替她家背了一身債。白夫人自是辯駁說我們沈家栽贓陷害,幾個官媒立刻頂了回去,說若不是心中有鬼,昨天掃地出門時怎麼死活不讓搜箱籠、還在門口裝死訛人家?」
「媒婆的嘴,神仙的腿,五個媒婆圍著白家罵,到了明天還不得傳遍南京城?誰還不知兩家和離錯在白家貪得無厭,誰還不知咱們二小姐的委屈。」
王氏冷笑道:「她也有今天,談親事的時候口口聲聲說把韻竹當親閨女看待,娶回去就成腳底的泥,這也是寫進蘇州縣誌的賢婦呢,怪不得四丫頭總是說書上大多都是騙人的,這熊孩子倒是說了句實話。」
管嬤嬤附和道:「裝一時好人容易,裝一世聖人難啊!白夫人這種人要麼不動,要麼打死,一定要逼得她再也不敢回南京,咱們渾水摸魚的事情方能瞞的嚴實。」
「祝媒婆她自己是什麼安排的?」王氏問。
管嬤嬤答道:「她無兒無女的,年紀也大了,撞上這筆橫財,萌生了退意,先裝瘋一個月坐實白家這件事,再回松江老家養老,多年的積蓄加上咱們給的五百兩銀子,什麼體面的日子過上不上呢。只是——」
「怎麼了?」
管嬤嬤遲疑片刻,還是說道:「我覺得這事咱們做的太急,看似天衣無縫,其實也有漏洞,關鍵是這事和以前做的不同,以前的事一旦戳穿了,咱們都可以左右手彌補,這事一旦出了簍子,圓起來就難了。以目前的狀況,這事並不是非做不可。」
王氏道:「我也明白,這事有些鋌而走險了,可是——嬤嬤,我急需用銀子。」
管嬤嬤強忍住心中的惱意,問道:「可是高密那邊又寫信要銀子了?春天的時候說八爺想進北京的國子監讀書,要兩千兩銀子捐例監,銀子已經捎過去了——你別怪我多嘴,這也太獅子大開口了,我也打聽過,例監那裡用的了這麼多銀子?何況還走了咱們王家老太太的娘家曲阜衍聖公府上的路子。」
國子監的監生分四種,舉監、貢監、蔭監和例監。舉監是春闈落地的舉子,由翰林院選出優秀的推薦入國子監,預備三年後再戰;貢監由各地鄉縣學推薦優秀的秀才或者舉辦選貢考試選拔入國子監,每年只有一個名額,剛與沈家和離的白灝就是貢監;蔭監是皇帝特批入監、京官四品以上、外放官三品以上高級官員按例可以恩蔭一子入監,或者其他級別的官員因殉國而恩准嗣子入監,也叫恩生。
王氏的丈夫、也就是沈大少爺是嗣子,當年就是作為恩生進的國子監學習,順利考取舉人後止步於進士,索性入仕做官,目前是武昌府的七品推官。而沈二少爺沈義然是先帝有感其父殉國壯烈,而特批兩子都可以入國子監,故大房同父異母的兄弟兩個先後都是蔭監。
例監是國子監每年招生,除了前三種監生外,若有空餘的名額,可以用銀子納捐入學讀書。這個名額沒有固定價格,根據每年空白名額的多寡,還有願意出銀子的人財力決定。
王氏嘆道:「那有什麼辦法,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他是祖母、母親唯一的指望,眼瞅著高密王氏其他幾支人才輩出,我們這支好多年沒出個舉人了,面上無光,她們也是著急。去年貢生選拔他又榜上無名,只得花錢走例監的路子,去京城國子監讀書漲些見識學問了。祖母和母親不放心他一個人,決定舉家跟著去京城,京城不比高密老家,那裡的物價比咱們南京還貴,一大家子人想要過稍微體面些的日子,一年五百年銀子是打不住的,我貼補一些,只當是孝敬兩位老人家了。」
山東高密是王氏的娘家,王氏嫁到南京這些年,王家衰落的勁頭不見頹勢,她明裡暗裡貼補了不少進去。管嬤嬤總不能阻止王氏孝敬她以前的兩個主子,只得嘆道:「別忘了,你還是四個孩子的娘呢,總得留些私房給他們。」
「我省的。」王氏搖頭道:「不過這次不是娘家要銀子,是京城管彤那邊有消息了。」
梳齒在髮絲中一頓,管嬤嬤微怒道:「是那個臭小子!居然敢瞞著我!」
管嬤嬤終身未嫁,管彤是管嬤嬤從仁善堂抱來的養子,聰明機靈,沈家在京城有產業,王氏將他安排在那裡做小管事。
王氏說道:「是我叫他不要告訴你的,對方開價太高,要六千兩銀子。」
「什麼!」管嬤嬤急得忘記了分寸,手上一用勁,梳篦拉斷了王氏幾根頭髮,「他準是被人騙了,不過是暗中尋一個人,怎麼要這麼多銀子?」
王氏頭皮吃痛悶哼一聲,語氣依舊堅定:「管彤找了門路搭上京城北鎮撫司錦衣衛千戶大人,千戶大人說只要當年那人確實被輾轉押送到了京城,他肯定能幫忙找到——即使找不到活人,也能查到埋屍所在。嬤嬤,如果連錦衣衛的千戶大人都找不到他,這世上就沒人能找到了。」
「送走這筆銀子,咱們一年就白忙活了。今年才過半,下半年要寅吃卯糧了。」管嬤嬤抖著手拔出梳篦裡頭的斷髮,她知道無論怎麼勸,都不能讓王氏放棄這個機會,只得說道:「尋了這些年,時間和銀子耗費頗多,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天生撞了南牆都不回頭的性子,這一次出手就是六千兩,我幫你一起填這個大窟窿,不過你要答應我,無論這位千戶大人有沒有查出結果,你都要收手。」
王氏默然,低頭不語。
管嬤嬤長嘆一聲,幫著王氏通完頭,轉身離開了。出了院門,管嬤嬤信步走到蓮花池旁的抄手游廊處,天已擦黑,蜻蜓和從河畔處飄來的柳絮一起在蓮葉間飛舞,輕飄飄的柳絮順著晚風吹到管嬤嬤口鼻間,管嬤嬤煩悶的揮著帕子扇開,卻有更多柳絮飄來,就像那些煩心事,彷彿都沒有邊際。
管嬤嬤一圈一圈的鬆開纏在食指上的白髮,給王氏通頭時,發現她頭頂有一根白髮,在一窩青絲間格外刺眼,她佯作被六千兩的數字嚇到,乘機拔下,在清理梳篦時偷偷纏在食指上,我的傻小姐哦,你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他,所以覺得那人也是最好的。可韶華易逝,紅顏易老,即使找到那人又如何呢,你們再也回不去了。
對於王氏來說,一念既出,萬山莫阻。人不能永遠都活在最美好的時光,也不能回到過去,可那個時光的人和事便是執念,執念在心,不得超脫,不得輪迴。
王氏悶坐在妝台前,直到華燈初上,浴房傳來三歲雙胞胎兒子沈禮敏和沈禮訥嬉戲尖叫聲,魔音穿耳般將王氏從回憶拉進現實。
嘩啦啦的水聲,就像兩條鯉魚在浴桶里撲騰,兩個乳娘慌亂的聲音夾雜其間:
「訥哥兒,你不能尿在洗澡水裡啊!」
「敏哥兒!更不能對著你哥哥尿啊!」
「啊!弟弟好壞!在水裡放屁好臭哇!」
「放屁算什麼,我還要拉巴巴呢!」
這兩個小冤家,簡直比四丫頭小時候還熊,看來她不親自出馬,今晚這個澡要洗到半夜了,王氏整理了心情,命人提了兩桶熱水跟她去了浴房。將兩個皮猴從浴桶里里提出來,腌鹹魚般全身塗滿了香胰子,再用水瓢舀了熱水沖乾淨方休。
打發兩個娃兒上床,讀了兩頁山海經,總算把兩個小魔星哄睡了,王氏覺得精疲力竭,回到自己房中合眼就睡,夢境中,她又回到山東高密老家,馬車所行的道路,左手是一望無際火紅高粱地,右手邊是風吹麥浪金燦勝黃金,秋天清爽的風吹開馬車的布簾,恍惚中,前方有個熟悉的人影站在路中央,少年身姿如松,雙眸純凈如水。
終於找到你了!王氏跳下馬車,飛奔而去,風吹開她的髮髻,三千絲如柳絮般飛舞著,在快要接近少年時,她已累的跑不動了,猛地發現自己已是雞皮皓髮老嫗,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找到又如何呢?我現在已面目全非,變成當年我們都鄙視的那種市儈做作的婦人了。最美時光遇見的你,一定很厭惡現在的我吧。離他似乎只有一步之遙,可王氏已經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氣。
重聚的恐懼其實比重聚的期望更痛苦,就像已為人婦、為人母的你幻想著能以最美好的狀態在街頭「偶遇」初戀,但事實是兩方偶遇之時,你素麵朝天、頂著三天沒洗的頭髮,坐在街邊滿是灰塵的長椅上、啃著加了大蔥和韭菜的煎餅果子等公交車打卡上班;而他青黑眼圈加上眼袋,腆著小肚子,左手拎著滿的快要炸裂的購物袋、右手提著衛生紙和紙尿褲,胸口用背帶抱著個哭鬧不休的娃兒驚慌失措的從超市門口出來。
你們尷尬的寒暄,分別時,你聞到一絲異味從他胸口飄來,你善意的提醒他娃兒褲襠滿黃金了,而他掙扎了片刻,還是告訴你牙齒上沾了韭菜,兩片。
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絲顧慮,你和他各補一刀,砍死了你們過去最美好的時光。
王氏在恐懼中醒來,窗外蛙叫蟲鳴,她怕說夢話泄密被人聽見,從不安排丫鬟在塌下伺候值夜,自己悄悄起身倒了杯冷茶,一飲而盡,心裡逐漸清明起來,此時睡意全無,索性去隔間看看兩個小魔王。
走到門前,就聽乳娘一邊噓噓聲給熟睡的孩子把尿,一邊嘟囔道:「睡前非要灌一大碗綠豆水,好好的挺屍不行么,一晚上不知道要把多少次尿,尿你娘的騷x。」
另一個乳娘打著哈欠道:「小心他們聽見,這兩個狗崽子像他娘那樣精著哩,我們下半輩子的富貴都要指望他們。」
「都睡迷了知道什麼。」
王氏心情本來就糟糕透頂,聽了這話如何不怒?她一腳踢開房門,叫道:「來人啦,把這壞了心肝的刁奴打出去!」
次日一早,王氏帶著孩子們給沈老太太請安完畢,長子沈禮斐和長女沈芳菊去了學堂讀書,雙胞胎小子在羅漢床上翻筋鬥打鬧,沈老太太命丫鬟們抓了果子帶著兩小子去外頭玩,屋子立刻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雞翅木靈龜獻壽底座西洋大鐘咚咚咚敲了七下,打破了平靜,沈老太太端著茶碗問道:「今早天沒亮,你那院子就亂鬨哄的,說是趕走了敏哥兒和訥哥兒的奶娘?」
王氏忙站起來,「孫媳婦行事太急,這事本該先問問您的意思。只是那兩個刁奴欺孩子小,當著他們的面說些不幹凈的話,晚上恰好被我撞見了,一時氣不過,當即打了二十板子,叫她們捲鋪蓋走人,動靜鬧的太大,打擾您休息了。」
沈老太太慢悠悠說道:「我倒是不打緊,現在年紀大了,覺少,中午歇一歇就夠了。這個家交給你管著,處置兩個奶娘這種小事不用問我,當年選她們的時候瞧著乾淨老實,豈料才過了兩年就忘了本分,富貴窩裡打滾,得意忘形了。殊不知這富貴是咱們給的,是要她們做好自己的活計,她們做不好,咱們隨時都能收回,將她們打回原形。得了富貴,還盡想些歪念頭帶壞哥兒姐兒的,你盡可以打板子攆出去,以儆效尤。」
王氏心中有鬼,總覺得沈老太太話裡有話,暗想莫非小姑嫁妝一事泄露?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卻不顯,點頭道:「老太太說的很是,這幾天孫媳婦把家裡的人口清一清,重新查問身契來歷,丫鬟婆子住的房屋、箱籠等物也要抽查搜一搜,外頭跟著哥兒小叔的小廝隨從也不能放過了。」
「你說的很對,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治家就怕禍起蕭牆。」沈老太太瞥了王氏一眼,「對付這些刁奴,不用些雷霆手段是不成的,可是也要選對時機和方法。尤其是敏哥兒和訥哥兒,睡的正香呢,突然喊打喊殺的,小心嚇壞了,小孩子三魂七魄還沒長全呢。」
王氏低頭認錯道:「老太太教訓的對,昨晚我一時衝動踢了門,當即就後悔了,忙叫了丫鬟拿薄被裹著兩個哥兒,抱去大姐兒院里歇著,好在他們都是雷打不醒的年紀,一覺到天亮。」
大姐兒沈芳菊十歲,已經單獨一個院子住著了。
「我瞧著兩個哥兒的精神尚好,應是沒有嚇的,只是以後莫要如此了」沈老太太叮囑道:「已經是四個孩子的娘了,又要照顧小姑小叔子,大郎在外做官幫不上忙,家裡內事外事都要你做主,責任重大,要比以前更穩重些才好。」
「是。」王氏垂首看著雪青色鏡面馬面裙裙擺,預料今日有一頓教訓等著她,只是沒想到這次老太太一番模稜兩可的話讓她懸心警惕:到底是嫁妝事泄呢,還是真只是因為怕嚇著兩個哥兒?亦或是二丫頭和離、四丫頭淘氣,老太太心情不好,拿自己這個孫媳婦出氣?
再往深處想想,最後那句「內外事務皆由你做主」,這意思難道是質疑自己管家的能力,要派人過來分權么?如果真是這樣,受人掣肘,她以後不僅撈油水的機會少很多,而且抹平之前的窟窿都不方便了。
王氏越想越心驚,回到居所后急找管嬤嬤商議對策,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