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不是禪機
他要先殺孫魚!
他在「出迎」王小石前,先到「紅樓」一趟。
他在「紅樓」就見著了正在「恭候」他的孫魚。
孫魚一見白愁飛,就知道他對自己已動了殺機。
他幾乎馬上省悟到:
自己這趟回來錯了!
——大錯特錯矣!
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之後,一向警覺的孫魚,也曾反覆衡量過:
(到底要不要回「風雨樓」?)
(白樓主會不會誤會自己?)
一再思量過後,他仍是決定要回去「走一趟」。
——好歹也得走這一趟。
「回去」的原因是:
好歹也「賓主一場」。孫魚雖然深明:「伴君如伴虎」,但他卻有一個希望能遵守的「原則」,那就是「好來好往」。
他跟隨蘇夢枕、王小石、白愁飛、乃至於當年初露頭角的梁何,都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了,這使得他明白這些人的特性和好一些「道理」,譬如這些他追隨過的人的處世待人進退策略便令他深有啟發:
一、蘇夢枕是個唯才是用的人。只要他賞識,他便可以隨意也率性地把人破格擢升,且不管那是什麼人什麼背景甚至有何居心,如果有日連他自己也給他提拔的人出賣或打倒了,他也不以為忤,他注重的是他自己的「眼光」,而認為後起之秀能把他扳倒是他自己活該,他決不因此而先扼殺新秀崛起的機會。
——像他那麼有信心、豁達的人不多。
孫魚自問就做不到這一點。
(所以世上確沒幾個蘇夢枕,現在的蘇夢枕,不是病了,就是死了,活著的也失勢了。人生在世,也沒幾個人能遇得上「蘇夢枕」這種「貴人」的。)
二、王小石是個「量才適性」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當宮,但能做大事;他喜歡交朋友,跟兄弟們打成一片,生活在一起,又因為常挺身而出幫人助人保護人,所以難免要當大哥、老大,可是卻自知不是個當什麼幫主教主一派宗主的大才。他跟任何人都能平起平坐,也跟任何人(甚至遠不如他的人)學習。他不栽培人,他只把對方的長處激發出來。他不怕人趕過了他,因為他沒意思要跟對方比。他無所謂。就因為他不注重、不打緊、無所謂,所以他跟人的交往大都能「好來好往,善始善終」,江湖上、武林中,對他風評都不壞,這對他每次敗而再成,落而復起,很有幫助。
——就因為他不計較、無所謂、沒機心,別人都樂見他成功,見他登高一呼,都想扶他一把,或放心讓他助己一臂。
孫魚自知沒王小石那麼看得開、放得下。
(他記得有次入廟拜佛,遇上位老林禪師,曾如此勸他:「現在的蘇夢枕,不是病就是死,不然就是生不如死。白愁飛忙著殺掉精英,蔡京忙於腐化新秀,方應看忙著收買人命,你要做大事,找識貨的人,還是去試試王小石吧!」善哉斯言!)
三、白愁飛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人。誰礙著他,他就殺誰。他是那種就算跨著自己父兄妻兒的屍體,也要前進的人。他的野心顯露太快,鋒芒太露,太易招嫉,也常予人浮誇的感覺。可是孫魚也是個希望在人世里走一遭能建些勛功偉業但又並沒特殊背景靠山的人,他特別了解這種心態:因為心虛,所以恐慌,既要進取,但手上又沒有家底,便輸不起,要人注意,就只得炫耀了。這不是浮誇,而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策略。沒後台則無苦守的實力,只有作急先鋒。蘇夢枕因病,怕不耐久,故處處咄咄逼人,逼使雷損提前決戰,果令雷損終沉不住氣,在「紅樓」盡墨全軍。所以蘇夢枕最是了解白愁飛的心思,並儘力培植他,「放手讓他大膽地干」,可惜白愁飛對一腳踩一個恩人下去的事似已成了習慣,所以似並不「珍惜」這「大好貴人」的扶腋之恩。
——像白愁飛這種人,無論你幫他什麼或你幫了他什麼大忙,他都認為是應該的,這是(你)上天欠他的,他頂多只會「感激」一陣子,然後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對不起他或礙著他的事去了。
孫魚自信自己性格中也有這種自私、自大而不擇手段的一面,但要做到白愁飛那麼決絕徹底,那也真不容易。
(看到白愁飛、王小石、蘇夢枕的特性,孫魚便知道:要成大功、立大業,可真正地不容易!三思孤行如蘇夢枕,隨境心安如王小石,大不慈悲如白愁飛,都太難做到!由此可見,要成為一個絕頂人物,的確是絕頂的難!)
四、梁何令他高深莫測。在「金屬風」時,是梁何一手拉他入幫會的。梁何是個嚴肅的人,他絕對服從、聽令。「金屬風」里的規矩,他都一一遵從。他原很佩服梁何的忠心。可是後來又發現不然。因為梁何只一力保存著他自己的實力,加入了「金風細雨樓」。他在「金風細雨樓」里的位置並不低(這可能是因為他加入時手上連同孫魚在內不少於三十二名年輕高手之故),但蘇夢枕顯然沒有太重用他。蘇公子曾經語重心長地對梁何說過:「一個人太古板就會白過這一生,太成熟深沉就不好玩了。」但王小石和白愁飛都很看重這個人。梁何對王小石也十分忠誠,這也令孫魚十分崇敬,可是,待王小石為白愁飛排擠出樓外,梁何馬上向白愁飛表態:他可以把他的部隊直接隸屬(那時,梁何的直屬部隊已增至五十七人了,其中當然包括了孫魚)於正副樓主調度。一俟白愁飛也背叛(同時亦推翻)了蘇夢枕,梁何和他的七十八名部屬(這時,孫魚已升為這集團中的統領,梁何的心腹子弟有不少於一半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不但也按兵不動,而且從此只效忠於白愁飛一人。
——因此,梁何的地位,不住穩步上升:他手上的人,也不斷增多。他是那種處變不驚,處驚擅變,但又能在每一次驚變中都取得利益的人。人人都需要這個忠誠的人,但似乎他只對自己最忠誠。
孫魚自覺不比梁何沉著,但他認為自己比梁何快活。假如一個人的個性很悶,那麼,就算他的權很大、勢很高、名頭很響,還是活得很沒意思、白活了。
(比起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梁何還不算很成功,但他一直如竹節,步步高升,前途未可限量,比起蘇夢枕的「勇進」、白愁飛的「躁進」、王小石的「勇退」,梁何卻只是「潛進」,但卻比較講究「情面」。或曰:進退的功夫,虛飾的手段。)
孫魚比較注重「情面」。
他也認為不到必要關頭,沒需要與人決絕。
——人留一線路,佛點一炷香。
他也深明白愁飛的個性,只怕已對自己生疑,只恐更對自己動了殺機,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走這一趟:
不是為了什麼,而是「好來好往,不枉賓主一場」。
——因為要他反抗、還擊,他辦得到;若要他主動叛逆、出賣,他做不來。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才能、特性。
孫魚的性子便是這樣。
這性情使他已感覺到了危機,但還是回到「金風細雨樓」來。
所以他現在給「請」到了「紅樓」。
——一回「金風細雨樓」,他已感覺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
然後他「終於」見著了白愁飛。
白愁飛一見他就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孫魚一聽,心裡一沉,可是他答:「我非回來不可。」
白愁飛問:「為什麼?」
孫魚答:「這兒是我的家。」
白愁飛:「這兒不是你的家。」
這回到孫魚問:「為什麼?」
白說:「因為沒有人會出賣自己的家。」
孫魚心中又是一沉,這回沉到了底。
孫魚:「如果這真是我的家,我又怎麼出賣它?」
白:「它現在已不是你的家,而是你的墳墓。」
孫嘆:「我不希望我的家變作了墳墓。」
「你現在到哪裡去都是墳墓,」白道,「因為你已是死人。」
然後他問:「你為什麼要出賣我?」
孫:「我……」
白:「沒有用。你是不會承認的。但我現在也收不了手,寧可殺錯,不能放過。我這問題問了也是白問,你答了也是白答。」
「假如……我並沒有出賣你呢?」
「你這說法,簡直侮辱了我的智慧。」白愁飛不再談了,他擰過頭來向梁何說,「到這地步,我已不想再冒險,也不能再相信他。我只有殺了他。但我殺不下手。你來殺吧。」
梁何稽首答:「是。」一點也沒猶豫。
「還有,」白愁飛瞄了孫魚刀鞘和刀鍔上的寶鑽,輕描淡寫地道,「我已查過了,你這貼身的刀,以前是屬於方應看的。至於他的寶刀怎會在你手上,我已不想聽任何解釋。」
這次,孫魚臉上終於變了色。
白愁飛說罷就要走出紅樓,臨走前向梁何問了一句:
「你的『一零八公案』呢?」
「全召集了。」
「殺了孫魚后,隨時候命,養兵千日,今用得上。」
「是。」
聲音依然堅定無比,絕對聽命,絕對效忠。
白愁飛行出紅樓時想:假借梁何之手,除去孫魚,使之自相殘殺,可免後患。
——能不當惡人,能不當罪人,還是不當的最好。
同理,能夠不動手,能夠不親自出手殺人,還是找別人代勞的最好。
他要對付的是絕頂高手。
要對付絕頂的敵手就得要留待精力、實力和魄力。
一個精神狀態極佳的人,不僅要懂得如何用神,還要知道怎麼留神。
他是個善於運用時間、精力、體魄的人。
所以他養精蓄銳,一擊必殺。
他早已養士。
——死士:
「一零八公案」。
——這「公案」不是禪機,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手,來為他促成大志、達成大業,除去內奸、殺掉外敵,只效忠也只能效命於他的一百零八名精兵!
精兵:是打生死攸關的仗時才出動的精英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