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機
應當如何追求那女子,這事忒教唐寶牛費煞了周章。
唐寶牛一向都認為:像他條件那麼好的英雄好漢大丈夫,論儀錶他相貌堂堂,論氣宇他何止不凡,論機智他簡直天下無雙,論心地他恁的古道熱腸,論文才他也可算滿腹經綸,論武功他更是——雖然還不是武林第一,但也差不多了,以他這樣一個既沒撿到希世秘笈,也沒有神秘高人授予絕世武功,他只有一個一個地拜師父、武藝一層一層地練上去,這麼年輕(他總是覺得自己還十分年輕,跟十幾歲沒啥兩樣——雖然他現在只是十幾歲又百多個月的實際年紀)已練得那麼高強,只因為他太謙虛了所以並不自大,但自滿一些也理所當然,實至名歸耳。
根據以上種種條件,該當是美女主動向他投懷送抱,而不是他去主動想辦法「追求」女子。
這是不合理的。
也是不合「法」的。
他甚至還認為簡直「沒天理」的。
只是,這世上,苦命的他,怎麼老是碰上「沒天理」的事!
當然,這世上,有許多事本來就十分「沒道理」的,唐寶牛覺得他來世上高來低去地走這一趟,就是要替人「評評理」——他當然絕對不在乎「評理」的方式是用拳頭來「評」。
有次,沈虎禪問他:「當你自己也搞不大清楚道理何在的時候,你怎麼替人評理?萬一搞不好,你自以為是,理直氣壯以武力欺負了老實人,還要勞別的俠士用『拳頭』來還個公理給你呢!」
唐寶牛的回答是:「我搞不通的道理,便不會亂揮拳頭。除非是惡人欺人,我才以惡制惡。別人踩我腳趾,我就砍他尾巴。別人要是跟我講理,我就跟他講到底。講不過他,我也一定認了。欺人的我才欺他,動武力的我才用武力解決他,這樣我才不致打錯好人、殺錯良民了。」
沈虎禪當時就點頭道:「我們習武的人,本身就像一件利器,最重要的不是懂得如何傷人殺人,而且要知道怎樣自製別亂殺人傷人。你能節制武力,才算懂得武功,否則,只是為武力所役,跟禽獸的凌牙利爪沒啥兩樣,甚至更糟!」
這件事,唐寶牛當然也不能用武力擺平。
你叫他怎麼能用一雙拳頭便叫一個女子喜歡他?
愛情是不能勉強的。
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
可是當你喜歡一個人而又得不到她的愛情的時候,再聽這個道理,恐怕就會同意得十分勉強了。
唐寶牛也跟大多數失戀、單戀、暗戀的人一樣,想來想去,抓破了頭皮,也還不明白她為何沒看上自己?為什麼沒喜歡自己?為了什麼沒發現自己喜歡上她?
終於,他想到一個理由了。
絕對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這樣子。
所以他就找一個知心朋友說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張炭。
他請張炭上館子吃飯,未叫菜前先三十杯酒下肚,然後傾吐心事。
「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一直都沒明白我的意思了。」
「為什麼?」
「我一直以為她不喜歡我,或者我表達得不夠明顯,現在想來,完全是錯的。」
「到底什麼才是對的?」
張炭很心急。
看到張炭很著急的樣子,他就很開心,畢竟,這兒有個朋友是真的關心他的,不止關心他個人,更關心他感情的事。
「我發現——」他說:
「原來……」
他繼續道:
「事情是這樣的。」
他慢條斯理地接道:
「她也是暗戀著我。只不過,她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所以,只好假裝不曉得我的心意了。」
然後他以一個「了悟」的最高境界:「眾里尋她干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喜悅感、成就感和相知感問張炭。
「怎麼樣?你驚訝吧?同意嗎?是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為我們感到惋惜?你覺得我現在該怎麼辦?」
張炭黑著的臉這回終於有了一絲血氣——「你終於說到分曉了。」
唐寶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著急了一場。」
張炭勸解道:「沒關係,到底還是說完了。」
唐寶牛懇切地道:「但我還是需要你的意見:我現在該如何著手才好?」
張炭也很誠懇地道:「現在?只需要辦一件事就好。」
唐寶牛急問:「你說,你說。」
張炭有點期期艾艾:「怕說了掃了你的興。」
唐寶牛更急:「咱們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麼好避忌的!請你盡說無妨。」
「好吧。」張炭只好說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飯菜吧,我餓了,真的很餓很餓了。我都不喜歡喝酒,你盡叫酒幹啥?我可是越喝越餓。我怕你還真講個沒完沒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刻才能吃飯!」
唐寶牛失望極了。脾氣也隨著失望高升。
「你這飯桶!」唐寶牛氣虎虎地道,「你除了關心這一頓飯,還關心什麼?!」
「除了這一頓飯,當然關心的是下一餐飯了!」張炭彷彿這才發現唐寶牛臉色不對,奇道,「怎麼了?你像八天沒飯吃偏看見人把熱騰騰的飯倒給狗吃的模樣兒的,沒事吧?」
沒事是假的。
唐寶牛覺得自己沒遇上知音。
——當你找到一個不是知音的知音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後,該怎麼辦?
唐寶牛的應對方法很簡單。
他馬上再找一個: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來的。
如果朋友沒跟你共患難,不要憂怨,先問自己有沒有與朋友同富貴,要是真的是他對不起你,犯不著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個新朋友好了,舊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過,酒是舊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還是老的貼心。
唐寶牛這個人身無長物,但有一樣絕對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銀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寶牛在沾沾自喜有這麼多好朋友之餘,缺少這兩項,心裡也不無遺憾。
方恨少聽了唐寶牛的傾訴之後,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會兒,皺著柳眉兒,鼓著腮幫兒,屈指在桌上敲著,像苦思什麼難解之策。
唐寶牛這倒急了,問:「大方,你看這事……」
方恨少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唐寶牛變了臉,「你說我還有沒有希望?」
方恨少臉色難看,刷地張開摺扇,半遮著臉。
唐寶牛見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氣問:「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喜歡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這回終於忍不住了。
「嘩啦」一聲,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還濺灑在唐寶牛臉上。
唐寶牛愣在那兒。
方恨少卻笑得吱咯吱咯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斷了一半的氣。
唐寶牛怒叱道:「你笑什麼?!」
方恨少仍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唐寶牛此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腳踹飛凳子,指罵道:「姓方的,難為我還當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張炭這時已快把飯吃完了。
所謂「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飯,所剩下的,還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飯。
十八碗飯下肚,他就「氣定神閑」多了。
一個人肚子飽了之後,話特別多了,人也比較容易多管閑事些。
於是他便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給酒嗆著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向不勝酒力的嗎?」說完了,他的長舌一舐,把鼻尖的飯粒也捲入嘴裡去了。
唐寶牛聽了這話,這才下了半火,卻聽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皺起了蜻蜓點水般的褶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我是笑他吶!——」
唐寶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來,虎目凸瞪,咬牙切齒: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對方青筋賁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餘波未至之際,半滑稽半認真地說:
「我是笑你。你別生氣。朱小腰若不是壓根兒沒鐘意過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歡她。你這回兒可一直是白喜歡了人家了!」
唐寶牛不解:「什麼?!」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連忙扶正,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氣,道:「你毋勞氣,且聽我說。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過愛她的意思?」
唐寶牛滾圓的眼珠兒轉了轉,老實地答:「沒有。」
方恨少問:「你不向她表達,她又怎知道你愛她?」
唐寶牛不禁鬆開了本來緊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問:「這些日子裡,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寶牛詫問:「表示什麼?」
方恨少「哈」了一聲:「表示她喜歡你啊!難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寶牛一下子掙紅了臉,頓時脖子也粗了:「你、你別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紙摺扇輕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麼,她可有向你表示過她鍾情於你?」
「這……當然沒有。」唐寶牛期期艾艾地說,然後又馬上補充,「目前還沒有。」
「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謀軍師、扭計師爺,胸有成竹、勝券在握地說,「你當前要務,就是舍卻舊法,創造新機!」
唐寶牛不明白:「新機?!」
「新機!」方恨少一副老經世故地說,「做人做事追女子,沒有新機,就白費心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