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軀

血肉之軀

朱小腰、唐七昧、溫寶三人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即請人迅騎聯絡負責監視天泉山「金風細雨樓」一舉一動的「掃眉才子」宋展眉,負責監察「六分半堂」有何舉措的「破山刀客」銀盛雪,和負責打點朝廷、禁軍、蔡京勢力一路的「今宵多珍重」戚戀霞等三方面人手,探詢可有見過溫柔、張炭、唐寶牛等人的行蹤。

溫柔這時當然身處險境。

她的「險」是「失身」之險。

張炭也正值危機。

他的「危」是身陷於「金風細雨樓」。

唐寶牛和方恨少亦身逢絕境。

他們的「絕」是:不是怕朋友兄弟不來援,而是生怕兄弟朋友來救而牽累了他們!

「老唐。」

「嗯?」

「我們這輩子,也算活得痛快,對不對?」

「宰相、皇帝,全吃了咱們的苦頭。咱們這雙拳頭,揍過天下最惡的人,救過最好的人,咱們沒白活,也總算沒活得不痛快的!」

「對,正應合了一句話。」

「什麼話?」

「——死而無憾。」

「對,只要生能盡歡,死便無憾了。」

「既然這樣,」方恨少笑笑,「咱們不如去死吧!」

唐寶牛怔了怔,摸著他的大鼻頭,慘笑道:「——死?!」

他一向都以為,自己比方恨少這輕薄書生更高大、豪壯、頑強、氣盛,視死如歸,理應是他分內的事,卻沒料今回兒是方恨少先行提出。

他覺得很愕然。

也很有點「丟臉」。

「你覺得現在咱們的情形怎樣?」

「給人逮住了,像兩隻待宰的豬——只不過,你皮薄一些,我肉厚一些。」

「不過,說實在的,咱倆哥兒雖是給人抓起來了,但待遇如何?」

「待遇?嘿,憑良心說,除了動彈不得外,我們給服侍得大爺似的,在江湖上浪蕩這些年了,這門子福算沒享過。」

「試想想,咱們剛揍了的是誰?」

「皇帝老子,姓蔡的龜兒子!」

「打了這兩個天底下第一第二的人,咱哥兒還可以這樣混活下去,天下竟有這樣便宜的事嗎?」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你吞吞吐吐是什麼意思嘛!麻煩死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更何況是禮下於囚,而這份禮又是蔡京這狗老頭送的。你想,假如你是天子,或者我是天子,你我會任由人打一頓而不好好整治整治嗎?」

「你是說他們另有圖謀?咱們能給他謀個什麼?要錢沒錢,要權沒權,要命倒有一條——」

「只怕人家要的不止是咱們的命。」

「莫非……」

「咱們是餌,他們善待我們,必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那麼,大魚是……」

方恨少這回不說話了,只默默頷首。

唐寶牛也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才幹澀地笑說:「大方,你說得對,咱們這輩子,活得沒不快意的,犯不著當死不死,連累弟兄,你說是不是?」

「是。」

方恨少的聲音像蚊子一般細微。

「怎麼了?」唐寶牛反問:「你倒怕死起來了?」

方恨少道:「坦白說,我想活。」

「你……!」

「活著多好。活著,可以發生那麼多好玩的事,有那麼多的感覺,有你那麼好的朋友,有……如果不到非死不可,我是決不願死的。人家是視死如歸,我卻是寧願變作只龜也不願死。」

「——那你寧願當縮頭烏龜不成?!」

「當烏龜也無妨,至少能夠活,活著就好。可是,讀聖賢書讓我知曉:朋友間要講『義氣』。行走江湖多年,我得到也只一句話:要重義氣。義氣是什麼呢?我想就是對朋友要做對的事、不要出賣朋友、要在適當的時候幫助朋友。如果害死連累朋友,而對自己也一無利益,那我倒不如就此痛痛快快地死掉好了。」

唐寶牛聽了方恨少這番話,不由垂下了頭,握緊了拳頭。

「不錯,我很想活,」方恨少喃喃地道,「但如果要活下去得要傷害很多朋友,我就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

唐寶牛靜默下來。

「你呢?」

方恨少悠悠遊游地但也萬念俱灰地問。

仍是沒有答腔。

「你怎麼了?」

他發現唐寶牛正在飲泣。

「你這男子漢大丈夫的不龍吟虎嘯也得狗吠狼嗥,卻像貓哭鼠泣的算啥?!你還算男人啊你?!」

這樣一說,唐寶牛反而嚎啕大哭起來,呱呱大啕,哇哇大哭,掏心捏肺的,捶心跺肺的,還拿方恨少乾乾淨淨的衫袖來往他眼淚鼻涕的臉上揩拭,哭得就像個淚人兒似的!

方恨少厭煩不已,只想把他扯開:「你男還是女的!哭爹哭娘的,不敢死的就拉倒,你不死我一個兒死算了……」

「我實在很捨不得死……」

唐寶牛仍在哭。「我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有閃過這個念頭:有飯吃該多好。我常常看到美女的時候,都想過:有美人看多好。我時時跟人打架把人打倒的時候,都省起:我還活著多麼好。但現在卻要我死……還要我殺死自己……我不想死啊……死了這一切美好的都沒有了……」

「這也難怪,螻蟻尚且貪生……」方恨少唏噓不已,「你不想死的話,就不要死好了。」

「我是不想死,」唐寶牛哀痛地道,「可是我不得不死。」

方恨少聽得一震:「你……死?」

唐寶牛沉重地道:「連你也為不出賣朋友而死,我卻不能為朋友而死,天下間焉有是理?」

「你……」

「怎麼?你瞧不起我,以為我真不敢死?天下怕死的人多著呢!我唐寶牛就是一個!自古艱難唯一死,我連死都豁出去了,就沒啥可怕了!」

「我……」

「什麼你你我我的,我以為自己已夠娘娘腔了,看來你比我還婆婆媽媽得多呢!」

「我倒小覷了你。我還以為你貪生怕死,臨陣退縮呢!」

「死,我是怕極了;生,我也貪極了。不過,要是負了義氣,苟且偷生,我唐巨俠活下去又有什麼朋友?沒有朋友兄弟瞧得起,我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不如早死早好,痛快了斷成漢子,不負義無愧心,過癮勝神仙!」

方限少道:「……我剛才看你哭得搶天呼地的,還以為你——」

「我哭是跟張炭學的。他說他寧可流淚,不流血。他會給那對狼心狗肺的任勞任怨折磨得呼爹喊娘的,但就是不屈服,還是好漢一名。這些年來我倒學了他這個,有事的時候喊叫一番,傷心的時候大哭一場,心裡倒舒暢多了。」唐寶牛道:「他的法子倒見效。我哭了這一場,心裡倒是痛快多了!」

方恨少愣了半晌,接了個話稍說:「卻不知那黑炭頭和小石頭他們怎麼了?」

唐寶牛也意會道:「小石頭是一定榜上有名的了,蔡京大概也要對付黑炭頭吧?」

「既然這樣子,他們又是我們的好朋友——」方恨少眼睛發亮: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種求死的偉大情操,「我們還等什麼呢?」

「對,我們還等什麼呢?」唐寶牛毅然地說。「就趁我們還能夠死的時候死了吧!」

他們雖然不能動彈,也不能傷人,甚至連傷自己也不容易,但他們還可以說話,還可以哭,即就是說,他們至少可以咬斷自己的舌頭尋死。

他們意志已堅。

死志已決。

卻沒料「砰」的一聲,通風口的罩網給震飛起來,兩人倏地進入「機房」內。

唐寶牛和方恨少乍然還以為是救兵趕到,隨後才知兀然潛入的是任勞和任怨——這兩個他們剛剛才稱之為「狼心狗肺的東西」!

兩人一進來,唐寶牛和方恨少便想死不了了。

——想死也死不了。

因為兩人運指如風,又封二人幾處穴道,使他們連話都說不出來,而且還給他們嘴裡套上軟箍,使他們的牙齒根本咬不著舌頭。然後兩人這才滿意了,對已完全失去抵抗、動彈、掙扎能力的人獰笑道:

「你們現在已死不了了吧?」

「你們的話,我們全聽了。這通風口也正是通訊口,你們說什麼,我們就聽什麼。」

「你們猜對了,我們不殺你們、不整你們,是為了要你們完完整整的,好讓你們那班跟你們講義氣的兄弟朋友手足來相救,而我們就只等著一網打盡。」

「至於這位唐三藏,上次在牢里沒把你和張炭整死,這次,我要你眼見黑炭頭還有其他為你賣命的傢伙一一為你喪命,這才讓你死,夠意思了吧?」

「你們若不想死,只有一個法子。」

「一條路。」

「這兒有一張自白書,你們簽個名畫個押下去,那就能保住狗命。」

「至於裡邊寫的內容,反正是事實,說出來也無妨。那是表明主使你們行弒皇上和相爺的是王小石,整個『象鼻塔』里的人都是同黨,就這樣而已。」

「你們若不想在後天就人頭落地,就得在這自白書上籤個字。」

「——你們不簽也沒用,反正,你們一旦押上刑場,王小石那干光衝動沒腦袋瓜子的傢伙,必定會來救你們,他們一出現,就死定了。就算他們不救你們兩個活寶兒,也沒關係,我們自會替你划押扣印,你們人頭落地之後,遲早也會辦了在『象鼻塔』里造反的那干亡命之徒。」

「你們再硬,到底也是血肉之軀,吃不消這皮肉之苦的,還是趁早聽命、認了吧!這樣我們也省事些,你們也少受些苦。」

「怎麼樣?你們已沒有再好的選擇了。」

任勞、任怨對著任憑宰割的方恨少、唐寶牛二人,像兩名久餓的人看著兩碟烤熟了的雞,興奮得眼裡掩抑不住狠相與狼相。

「你們說不出話?那也不打緊。眨一下眼睛,就是不答允。眨兩次,就是同意了。記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希望你們別眨錯了眼睛,也別瞎了眼、蒙了心。」

「小心,你們只有一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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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小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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