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月十五,平安城,酉初三刻。
原本閑逛在城內各處賞花燈、猜燈謎、逛市集,且臉上各個帶著歡快笑意的人潮,開始緩緩向同一個方向走去——「好平安市集」西北角,因為戌時將施放的花火,在這裡看得最清楚。
只此時,人潮較為稀少的東城門旁,一個掛著「問物」旗幟的小小攤位前,卻坐著一名憂心忡忡的老婦,以及一名身著藏青色長襖,面貌清臞、神情淡然的中年女神婆。
儘管進城人潮隨著傍晚的到來愈發洶湧,人聲吵雜得讓人煩躁,但神婆卻恍若未聞,只是低眉斂目、一語不發地五指平伸。
她的拇指與小指指縫間,垂著一條紫繩,繩的盡頭,有一顆淚滴形的紫晶石,正在一個羅盤上緩慢旋轉著。
坐在神婆身前的老婦心底雖很焦急,卻始終忍著沒有開口,只是屏氣凝神地緊盯著那顆緩慢旋轉的紫晶石,直至它終於緩緩停下後,才滿懷期待地望向神婆。
「東南邊,有井的地方。」神婆確實開口了,嗓音低啞又含糊。
「謝您了,我一定往東南邊找去!」聽得此言,老婦喜極而泣地連番道著謝,但半晌後,又像是想起什麽似地急忙問道,「對了,神婆,明兒個我家小虎子要出遠門,不知您覺得哪個時辰……」
「午後開始有大雨,傍晚會停。」徐徐將紫晶石放入一個紫絨布包中,神婆淡淡說道,「一會兒人多,自己小心。」
「這樣我就明白了。謝謝神婆、謝謝神婆。」
恭敬虔誠地將問事金放入小攤旁寫著「隨喜」的紙盒中,老婦雙手合十對神婆又道了半天謝後,才緩緩轉身,邁開老邁的步子,逆著人潮向城外走去。
只老婦才剛走兩步,手肘便被人一把扶住,而身旁,再度響起神婆那低啞又含糊的嗓音——
「我與您一道走吧。」
「神婆今兒個怎麽這麽早就收攤了?」望著那兩個逆著人群緩慢向城外移動的身影,一旁賣雜貨的少年好奇問著身旁挽臉的婦人,「一會兒生意不是會更好嗎?」
「你忘了今兒個是元宵節啊,一會兒看花火的人全擠進城來,那個人多吵雜的,向來習慣清靜的種姿肯定受不了。」婦人一邊替人挽臉一邊說道。
「這倒是。」遠望著神婆低眉斂目,唇旁掛著一縷似笑非笑、飄飄然遠去的身影,少年喃喃說道,「神婆果然是神婆,那股仙風道骨之氣就是跟尋常人不同……」
少年口中這名仙風道骨的神婆,在將老婦送出城後,依然繼續緩步前行,只突然,她一個回身,以驚人的速度拐入一條窄巷,在確定四周無人後,徹底箭步如飛!
高速跑動間,她一邊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扯下,脫下身上的長襖,急匆匆地將之塞至牆角的一個竹簍下,然後穿著那身便於行動的黑色夜行服,七拐八彎的在那無人長巷中疾奔時,還不忘由懷裡掏出一條大黑巾,將自己的小臉以及及腰馬尾整個裹住。
好險,再耽擱下去,就真要錯過時辰啦!
心中雖是這麽想,只是盤元左白皙柔嫩的頰旁,汗還是不斷地泌出,因為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今日城裡的人竟會這樣多,多到她覺得本來她一輩子才能碰到的人,全在這兒了……這中土人究竟怎麽回事啊?
不就是正月十五嗎,到底為什麽竟辦得這樣奢華、隆重,恍若不這麽敲鑼打鼓、大肆喧鬧一下,正月十五就會忘了來似的!
在她的族裡,正月十五之時,所有人皆靜靜坐在各自選定的山頭上吸取天地日月精華,哪有這種閒情逸緻在這兒人擠人的猜燈謎、鬧元宵,還看花火……
正當盤元左急匆匆向目的地狂奔而去時,突然感覺肩頭似是與人有些小擦撞,她下意識脫口說道——「啊,抱歉。」
「抱歉。」
與她含糊嗓音同時響起的,是另一個含糊嗓音。
糟,她的習慣壞事了,不過這人怎麽也……
兩個暗巷中的黑影一起微微定住腳步愣了愣,然後心照不宣地繼續向各自要前進的方向奔去。
哦,看樣子今晚要幹壞事的不只她一個……
當腦中浮現出「吾道不孤」四字時,盤元左的嘴角不禁微微向上彎起,只她的腳步依舊沒停,然後在巡過一圈自己所安排的暗樁,確定每個環節都沒有出錯,並終於由暗巷抵達那棟賀客滿盈、門前掛滿大紅「喜」字燈籠,且大門旁還矗立著兩塊金光閃閃的「為富有仁」、「祖宗積德」超大號金牌的宅邸旁時,一個飛身,將身形隱沒在檐間黑暗處。
「張大老爺,恭喜恭喜啊!」
「哪的話,請進、快快請進啊!」
就見金光燦燦的大門前,一個腦滿腸肥、全身穿金戴銀、笑得嘴都快咧上天的中年男子,一手熱情握著道賀人的手,一邊不斷回身斥著下人,「愣什麽愣,還不快把賀客禮送給李大人!」
望著一旁下人用雙手捧出、讓每個客人都笑逐顏開的貴重賀客禮——一塊如手掌般大小的沉甸甸金牌,躲在檐間的盤元左都不禁咋舌了。
果真是以財大氣粗著稱的張大富,納個婿不僅納得全城要人都到了,更把婚典會場硬是弄成了個財力展示大會。
原本納婿也無甚稀罕之事,可張大富家納婿,那就當真稀罕了,畢竟張大富雖妻妾成群,卻只生得一女,所以此女理所當然地受盡張家上上下下萬千寵愛,自小吃的、用的、穿的全有人張羅不說,更是一點委屈也受不得。
結果,這麽一寵,就是把張家千金寵成了個性情乖戾、驕縱無度,連飯也不會自己吃、衣裳也不會自己穿的超重量級、名副其實的「千金」小姐。
按理說,就算再驕縱無度、再無身材曲線、再無生活技能,看著張大富家的萬貫家財,也該有人上門提親,只可惜,那些自動送上門的,張家千金沒一個看得上眼,反倒是看上了兩個月前,她前去月老廟求姻緣時不慎失足落水,硬將她「千金」之軀托上岸的一名外鄉人。
據說,張家千金落水之時,本有不少人為著那豐厚的報酬咬牙捲起了衣袖,只她一句「快救我啊,誰救了我,我就讓我爹納你為婿」的呼救聲,當場嚇退了那群只想要財不想要人的民眾。
終於,在張家千金真的快滅頂時,一名不知是意外落水、抑或被人推下水的壯漢,一把將她扛上岸來,然後兩人一起倒地不起……
咦,沒空胡思亂想了,只剩一刻鐘啦,她重金禮聘的媒人婆到底搞定沒啊!
在滿是賀客與家丁的宅邸檐中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半晌後,盤元左終於滿身大汗來到喜房前的暗檐間,而雙眸,緊盯著屋內的所有動靜。
「這『走百病』啊,不僅有益身心健康,還可延年益壽、青春長保,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許願願靈、要啥得啥,更何況,每年就只有正月十五這日走才算得時,機會難得,錯過可惜啊……」
擠滿人潮的屋內,就見媒人婆口沫橫飛、語重心長地說著,說得一旁的盤元左自己都想去「走百病」了,只那張大千金卻動都沒動一下,只是嘴裡吃著身旁下人塞進她口裡的糯米糰子,眼裡盯著床上那名被五花大綁、身著大紅衣裳的男子。
「為了今夜姑娘能與姑爺順利圓房、早生貴子、一生相守、永不分離、不被搶走,更讓張大富家富傳千秋,這『走百病』的儀式,是怎麽也省不得的!」眼見張大千金怎麽都不動心,媒人婆不得不使出最後的撒手鐧!
「好吧,那我就去吧……」
聽及媒人婆那句「順利圓房、不被搶走」的說辭後,那滿身掛滿金牌的重量級新嫁娘終於不情不願地將一整夜緊盯在新郎倌身上的炙熱視線移開,在好幾名丫頭咬牙切齒的托撐下,依依不捨的離開新房,並直盯著在門口守候的家丁將新房房門用三條粗大的鎖鏈小心翼翼鎖緊後,才放心離去。
總算走了……
望著被簇擁著離去的新嫁娘,盤元左暗自鬆了口氣。
雖說壞人姻緣著實缺德,可不能怪她啊,誰讓張家缺德在先,仗著財大氣粗,硬搶了別人家的當家來當自己家的女婿,壓根不管人家家裡還有妻兒老母痴痴地在盼著他……
回想著幾日前,那名一身素凈、坐在自己身前絞著手絹靜靜垂淚的少婦,就算現在,盤元左還是覺得心疼。
明明只是一個想在商旅途中順帶進城走訪一下親友的平凡四口之家,卻在一個意外與張家的霸道及威逼下,當家的,給人硬生生帶走,妻兒老母則被強驅至城外,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破碎了。
正因為此,那時的她,才會在明了一切後,故意指示少婦去城南破廟等候,然後自己化身為一名愛劫富濟貧、打抱不平的女義賊,故作一副與少婦巧遇又相談甚歡的情況下,收受了少婦的委託前金,承諾在今夜,將她的當家劫出來還給她……
「喂,放花火的時辰好像快到了。」
沒錯,就要到了,五、四、三、二……
「啊,快看!花火開始了!」當耳際傳來一聲巨響與此起彼落的驚呼聲時,盤元左行動了,因為若錯過這個機會,她辛苦多日的布局,就全盤皆毀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花火吸引而去時,盤元左一個飛身,火速竄向喜房旁,直接翻開早在幾日前被她改為活動出入口的木牆下爬了進去,一把撲向床上的男子,在割開他身上的五花大綁後,扛起人就準備往屋角的地道口沖——
扛不動。
因為那一身大紅的男子,身形不僅高大、肌肉堅實,並且似是因被下藥昏迷,所以整個人根本像石塊一樣,沉得讓本就體態嬌小輕盈的盤元左就算手腳並用也拖不動!
「怎麽今年的花火時間這麽短啊,沒勁!」
「就是,往年好歹也得放個幾刻鐘,怎麽今兒個的這就像要結束了?」
聽著外頭家丁們的議論與腳步聲,用力扯著床上男子的盤元左全身幾乎都汗濕了,但男子卻依然動也沒動,最後,她只能用力掐著他的人中、擰著他的臉頰,並不斷在他耳畔低語,「喂,別傻愣著啊!我真扛不動你!快想想在家裡等你回去團聚的妻兒老母啊!」
他哪來的家,又哪來的妻兒跟老母?
這人,又是誰……
微微抬起混濁的雙眸,被掐醒的男子無神且無焦距的眼瞳中,模糊映著一個身著一襲黑色夜行服,頭臉上蒙著一塊黑布的晃晃身影。
「就算不能動,好歹也別綳得像塊石頭!這位大哥,快想想家裡妻兒老母的眼淚……別讓我功虧一簣啊……」
發現男子微微睜開眼後,盤元左連忙用力撐住他的身子,不斷低聲地心戰喊話,然後在他終於能自己施上點力後,猛地用肩頂住他,半扛半推地將他推至地道口,拉開木板後,一把將他塞進去,自己也跟著爬進去。
就那麽一路推、一路爬,盤元左在滿身大汗間,突然聽得身後傳來的呼喊聲——
「唉呀,新姑爺不見了!快來人、快來人哪!」
怎麽這麽快就發現了,不行啊,再等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