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過定
第30章過定
定了定神進慈寧宮,太后並不知道她詐傷遠走熱河的事兒,所以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進門的時候她正和幾位老太妃說話抹牌,見她來了丟了牌問她,「眼下身子大安了?」
頌銀行過一輪禮道是,「謝老佛爺垂詢,奴才都好了,今兒進宮述職,來和老佛爺及老太妃們請安。」
太後點了點頭,「我才聽說也嚇了一跳,那慎妃也是,烏眼雞似的做什麼!這會子貶了貴人,可痛快了。」說著打量她,「沒事兒就好,我就怕有個長短,內務府真短不得你。」
邊上瑜老太妃也搭腔,「說得是,歷來內務府都是爺們兒當差,等閑進不得內廷,有個什麼為難全憑太監們傳話。那起子奴才又憨傻,隔了一道,辦事不知多費周章。眼下好,小佟總管兢兢業業的,人又聰明,遇著事兒叫進宮吩咐,一說就妥了。」
頌銀堆出滿臉的笑來,「老佛爺和老太妃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是女孩兒家,能力不足,只有靠手腳勤快,方不負主子對我的厚愛。」一面說著,一面將造冊呈上去,「老佛爺命奴才辦的事,奴才已經辦好了。只因前陣子身上不好,耽誤了幾天,請老佛爺見諒。奴才怕弄混了,把查來的情況都在名牌下做了批錄,老佛爺盡可瞧合不合心意。」
太后眼神不好,把冊子拉得老遠,宮女拿老花鏡來,她一個一個看完了,轉手遞給幾位太妃,「先瞧准了,留了牌子,就從這裡頭挑揀。」
老太妃們看了只是抿嘴笑,選后選妃都是大事,沒有她們置喙的餘地,她們不過湊湊趣兒,說這個好那個也好,「咱們萬歲爺年紀到了,早早兒擴了後宮,皇嗣要緊。這幾位小姐都不錯,老佛爺看人准,這回好歹要晉個二三十,乾脆都留下吧。」
太后慢慢翻動書頁,緩聲緩氣說:「留下是不難,難就難在位分的指派。我是瞧這個好,那個也好,回頭得問問皇帝的意思。一國之母是重中之重,先定下了,四妃不急,緩和著挑就是了。」說這話的時候還特意留心頌銀的臉色,也透露了皇后要在這些人里選的意思。滿以為她多少會有些反應,沒想到她平和得很,靜靜侍立著,像案上那個美人插屏。
幾位老太妃自然不疑有他,只管看畫像。上呈御覽的畫工極其精緻,連頭髮的絲縷和衣裳上的綉活兒都畫得惟妙惟肖。美麗的姑娘上了畫冊子,自然更好看了,皇帝的妃嬪都是萬里挑一的,門第是頭一條,接下來是德與貌,通常這兩者里,私心更偏向的還是後者。
「往年那些外埠親王也有秀女送進北京來,今年怎麼樣呢?」瑜老太妃問頌銀,「那地方的女子,挑得好看,高鼻深目還有些意思。挑得不好看,像喀爾喀那地界兒,臉盤兒驢打滾似的,做宮女都沒地兒擱她。」
頌銀笑起來,「老祖宗真愛說笑,今年也有,明兒您要願意就去瞧瞧,好姑娘多著呢!」
瑜老太妃嗯了聲,「女人好看,將來生的孩子也好看,兒子像媽嘛。說起兒子,前兒五爺特特兒進來,我瞧他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太后無關痛癢道:「來訴苦來了,說他有難處,養一窩女人,不生孩子盡鬧騰。上回一個得勢的格格和他撒嬌,他惱了,臨出門說了句賭氣的話,讓戈什哈把她活埋了,結果到家,人真給埋了,掏了半天才把屍首掏出來。那格格肚子里有兩個月的身子呢,可惜了的,一句話沒了。他子息上也艱難,家裡那個長得柴火棍兒似的,眼看要不好,說想過繼一個,來討我的主意。我能有什麼主意,他兄弟好幾個,老二老三家一胎兩個兒子,說通了,抱養一個就是了。」
老太妃們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五爺死了的那個格格身上,完全忽視了過繼的問題。頌銀卻知道,他們的計劃正一步一步實行,如果能把小阿哥安全弄出宮,後面的事才好繼續。她是婦人之仁,總覺得孩子可憐,才三個月大,就要充當工具顛沛流離。可是又有什麼辦法,生在帝王家,又是先帝唯一的血脈,他的人生註定起伏不斷。
「我聽說五爺和另幾位爺不對付,哥兒幾個見面就吵,要過繼二爺三爺家的恐怕說不通。」她旁敲側擊著,「兒子是爹的心頭肉,當爹的只怕都捨不得把孩子送人。」
太后道:「過繼給他也不吃虧,還是烏雅家的人。等他百年後,爵兒和家業都是過房兒子的,也不錯。」言罷頓了頓,像在琢磨什麼,搓著額角嘆息,「上了年紀了,近來總是作頭痛……」
幾位太妃都是知情識趣的人,站起身道:「老佛爺千萬保重身子,咱們來了有會子了,耗費了老佛爺的精神,快些養養。今兒咱們先散了,等明兒再來陪老佛爺找樂子。」
太后笑道:「也好,是有些乏累了,你們也回去歇著吧!」
宮女太監們簇擁著把人送出了慈寧宮,頌銀腳下慢了兩步,因為瞧出太后打發了眾人,是有話要單獨和她說,正合她的意。
果真她要出門,又被太后叫了回來,一番叮囑,表示明天大選萬萬要挑身強體健的,「身底子好,容易受孕。皇帝也老大不小了,不能這麼糊塗下去。宮裡這麼多女人可不是擺設,就是為了開枝散葉。皇嗣乃社稷根本,半點將就不得。」
頌銀道是,「這回甄選我悄悄找了司天監的人,要緊一宗就是瞧有沒有宜男之相。宮裡已經有位大阿哥了,畢竟是先帝的骨血,我也怕克撞了主子的正統皇嗣。」
提起這個,太后立即大驚,「你說得在理,這事兒我也想過,畢竟江山易主了,宮裡養著別人的兒子,怕對皇帝子嗣不利。大阿哥屬虎,皇帝屬兔,大阿哥雖是個小虎,小虎也咬人,不好。」
頌銀忙添油加醋,「況且近來總聽說老佛爺犯頭疼,這上未必沒有說頭。當初越性兒直接給他封王,賞了宅子出去倒好了,可礙於郭主兒年輕,隨子怕不好處置……老佛爺剛才說五爺想過繼兒子,奴才有個想法,只是不敢說……」
太后笑了笑,「你但說無妨,瞧瞧咱們是不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頌銀心裡忽然有了根底,她原怕貿然提出來會惹太后懷疑,沒想到瑜老太妃給她起了個好頭,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了。太后是個極其講究的人,怕老怕死怕克撞,只要把她偶爾的偏頭痛和大阿哥聯繫起來,再誇大對於皇嗣的隱憂,不必說,那位失怙的大阿哥會被處理破鍋爛盆一樣給打發出紫禁城的。
她強壓住歡喜,呵腰道:「依奴才的愚見,何不把大阿哥過繼給恭親王?五爺沒兒子,對大阿哥必然疼愛有加。橫豎將來要給他封王的,讓他襲了恭王的爵兒,也省了開府的花銷。」說著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管內務府的,愛在這些地方動心思,老佛爺別笑話我。就是不知皇上樂意不樂意,畢竟大阿哥身份特殊,留在宮裡更叫人放心。」
太后沉吟,「確實,他是先帝獨子,要是送出去了,不知朝中那些酸儒會怎麼議論。」
頌銀忙說是,「可主子爺的皇嗣和您的身子骨更要緊。」
太后的態度搖擺不定,她一心向著皇帝,對任何人都沒有太深的感情。那個孫子本就不受歡迎,不過帝位敲定了,姑且留著罷了。恰逢老五要兒子,做個順水人情,也有託辭好打發他走了。要不招人非議,說皇帝容不下先帝遺孤,壞了皇帝的名聲。
太后倚著引枕長出一口氣,「我琢磨再三,留下確實不好。他一落草就剋死了自己的阿瑪,可見命硬得很。還是讓他上外頭去吧,沒爹的孩子可憐,恭親王雖然不靠譜,好歹是親叔叔,白撿個兒子自然疼他。不過這事兒咱們先私下說,究竟怎麼樣,還得容我考慮考慮,先不要聲張的好。」
頌銀應了個嗻,「以奴才的看法,大阿哥終究是先帝的血脈,將來和萬歲爺的皇子們養在一處,誰知道他什麼心呢。他又比皇嗣大好些,小的難免受他欺負。還是去恭王府,萬一恭王阿哥不成了,他襲爵,將來主子再加他個和碩也就是了。」
太后聽得很入耳,眼中釘肉中刺,一心除之而後快。
帝王家薄情,以前只是傳聞,直到自己身處其中,看清了他們的一筆一劃,才感覺到刻骨的恐怖。他們眼裡只有利益,沒有親情。兄弟對哥哥的逼迫和殘害,祖母對孫子的厭惡和鄙棄,市井裡難得一見。太后既然已經動了心思,早晚會實行的,就像當初她想擁立小兒子,鯨吞蠶食,最終把先帝逼進了深淵裡。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收拾起來更是駕輕就熟。
「這會子恭王世子還在,怕堵不住好事者的嘴。還是等一等,等時機成熟了,出宮也不被人詬病,那才是幫了你主子大忙了。」
頌銀垂手應了,「我回頭去瞧瞧大阿哥,聽說這程子有些咳嗽,這麼小的孩子,怕咳壞了。」
太后一聽又是以手掩鼻,「先帝崩於癆瘵,孩子可別隨了他阿瑪。」
頌銀簡直不知該說什麼了,她就不能盼著他點兒好嗎?這麼可憐的孩子,生在先帝末路的時候,連面都沒能見上一見。如今還被人這麼厭棄,她要是先帝,死在下頭也覺得心酸。
可她不能辯解,反而越順太后的意越好,「老佛爺說得是,郭主兒有孕那會子,正是萬歲爺患病前後,也不知道大阿哥身上帶沒帶病氣兒,奴才也怕呢。」
有病根就會發作,會傳染,太後果然更堅定了,必須把人送出宮。
頌銀從慈寧宮出來就去了萱壽堂,進門見郭主兒倚著錦字靠墊看書呢。大阿哥躺在搖車裡睡著了,漂亮粉嫩的小臉,十分惹人憐愛。
她蹲了個安,「太嬪吉祥。」
郭主兒扔了書下炕攙她,「你來了?」牽她在南炕上坐定,「我聽說你在慎妃那裡給坑了,怕你出事兒,原想叫人出去問問的,可你瞧,跟前連個可用的人都沒有……眼下怎麼樣了?大安了?」
她噯了聲,「沒什麼要緊的,嗆了兩口罷了。」
郭主兒道:「你也是的,讓你鑽灶膛你就鑽,萬一人家後頭往裡填炭起火,你連逃都逃不了,那不就熟了?」
這主兒以前是三不管的性子,現在落了單,想得要比以往複雜了。頌銀笑著應承,「被您這麼一說真有點兒后怕。」看了阿哥一眼,「小主子都好?」環顧屋裡,「就一個奶媽子?」
她說還有一個看媽,「你不在那幾天,內務府把人都撤了,據說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沒法子,咱們孤兒寡母,能有個地方住著已經是萬幸了。人撤了就撤了,橫豎兩個嬤兒加上我,伺候一個孩子還伺候不好?再說咱們哥兒自己爭氣,身上結實,你瞧那小胳膊,藕節子似的。這孩子脾氣也好,不像人家孩子見天兒要抱,睡也睡在懷裡,他不是。他大概是自苦吧,知趣兒,不撒嬌,該吃吃,該睡睡,醒了自己和自己玩兒,真是個好孩子。」
頌銀被她說得鼻子一陣酸,這麼小的孩子,原該萬千寵愛集一身的,他卻成了落架的鳳凰。她過去摸摸他的小臉,喃喃說:「小時候委屈,將來大富大貴。」
郭主兒搖搖頭,「黃連投了苦膽胎,只怕一苦到底了。」
她回身說不會,「他是先帝嫡子,差不到哪裡去的。將來顯赫了,知道額涅艱難,加百倍的孝敬額涅。」
郭主兒笑了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我就足了。以前我一心想要個閨女,現如今瞧這兒子,這麼文靜,也像姑娘似的。畢竟是自己生的,疼都來不及了。沒有阿瑪不打緊,有額涅呢,誰敢欺負他,我就和誰拚命。」
頌銀唏噓不已,「您也是難,我瞧這裡冷清,要調派人來伺候,不過幾句話的事兒。可既然太後下過令,沒法子違抗,您暫且按捺,等過程子,等她顧不上這兒了,我再打發人過來。」
郭主兒說別,「沒的為了咱們衝撞太后,她正愁抓不住把柄,你逆了她的令兒,還能得著好?我們挺自在的,活著就成。湊合湊合孩子大了,慢慢就有指望了。」
娘兩個相依為命,要是硬把阿哥抱走,會不會叫她生不如死?她本打算先和她透露一點兒過繼的消息,又怕事不成,反而叫她提心弔膽,便把話咽了回去,只道:「人不派,就多送吃食吧,奶媽子要多吃,奶水足了對小主子好。您也要滋補,月子里出了先帝駕崩的事兒,這頭挪到那頭,您多煩心吶。」
她眯眼兒對她笑,「謝謝你了,闔宮上下也就你還惦記我們。我沒權沒勢的,報答不了你,等哥兒長大了,叫他孝敬你。」
頌銀回頭看阿哥,將來這孩子不知是個什麼前程,報答她可不敢當。她也和郭主兒的心一樣,希望他好,健健朗朗長大,就成了。
從萱壽堂出來,回到內務府,就該著手準備明天天亮后的選秀了。
選秀是個比較龐大的工程,內務府在秀女未進宮門前還是很閑在的,前期主要靠戶部操持,由八旗各級逐層將適齡女子花名冊呈報給都統衙門,於戶部匯總後上奏皇帝,皇帝決定選閱日期,接下來才輪到他們接手。
要是你在角樓上當差,大選前一天入夜,就會看見一個無比熱鬧的景象,那些裝著后妃夢的騾車入地安門,每輛車的車轅上都掛著燈籠,密密匝匝的,彙集成一片燈海。本旗參領、領催們忙著排車,那燈海就是流動的。然後停滯下來,整夜靜謐,等第二天宮門下鑰時天蒙蒙亮,燈火在一片霧氣里隱隱閃現,像黎明前失了光華的星。漸漸都熄滅了,聽不見喧嘩,偶爾傳來騾子的鳴叫,和太監高聲的調度:「一旗一旗別走散了……後邊跟著,慢慢兒的,端穩是頭一條……」
頌銀從永巷過去,帶著一幫子女史和敬事房太監,在御花園道口等著。終於見太監領人進來了,因為沒有經過挑選,高矮胖瘦,良秀不齊。
她回頭問蔡四:「太后和萬歲爺來了沒有?」
蔡四道是,「已經移駕體元殿了,小總管這就下令讓過去吧!」
她點了點頭,「皇上一天只看兩旗,先叫正黃旗和鑲黃旗,餘下的在外候著,指不定老佛爺性急,多看兩旗也不一定。」
蔡和應個嗻,抄到後頭傳話去了。
她揮了揮手,叫太監把人領過來,在殿外先列好了隊。大選是遵照先滿洲,次蒙古,最後漢八旗,先來的兩旗都是出身較尊貴的女子,有些甚至是她認識的。她審視了一圈,恐怕后妃大部分都要出自這裡頭,所以愈發和顏悅色著。
主事太監提著嗓子吩咐:「六個人一排,照年紀大小劃分。瞧瞧自己的牌子在不在,沒什麼事兒不許交頭接耳。萬歲爺和太后老佛爺在裡頭親閱,進門先行禮,不許掀眼皮巴巴兒覷天顏,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兒,一步一步走好嘍,磕著絆著了不好看相。」
那些素麵朝天的秀女們這會兒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色穿著藍綢袍子,簡單編個大辮子,鬢邊戴朵紅絨花,唯唯諾諾聽太監指派。不過進去不叫抬眼睛,在外面還是可以隨便看的,都對她很好奇,大概頭一回看見活的女官吧,一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她。
她笑了笑,提袍上了台階,示意頭一排秀女跟她進去。皇帝和太后及幾位老太妃在寶座上坐著,她向上揖手,卻行退到一旁。
皇帝兩手撫膝正襟危坐,然而眼裡百無聊賴,太后說這個好,那個好,他敷衍式的應付著,「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如果有半點情誼,經歷這種場面,總會有一些觸動吧?他抬眼望她,她安然掖手站著,情願看陸潤,也不願意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他慢慢握起拳頭,這世上最苦大約就是我愛著你,你卻對我毫無興趣。他是一國之君,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他沉寂下來,不去考慮那麼多,心裡反倒安定了。橫豎是壞人了,壞就壞個徹底。他曾想把后位給她的,幾乎只差求她了,結果她不為所動。既然她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不想做皇后,那就入後宮做妃做嬪吧!
太后選人很走心,和老太妃們竊竊商議,先看出身再看品貌,留牌子的全是那張造冊之外的收穫。她的想法很簡單,挑最好的給她兒子,最好來年能得幾個孫子,兒多不愁,江山就穩固了。
正黃旗的都瞧完了,側身問皇帝,「有中意的沒有?」
皇帝淡然道:「皇額娘留下的,兒子瞧著都好。橫豎還有幾回復看,皇后是最要緊的,多斟酌斟酌方好。」
他說完了垂下眼,密密的一排睫毛遮掩著,看不出心思。頌銀心裡卻有小小的歡喜,也許他想通了,真要是這樣多好,畢竟一個人喜歡你不是罪過,如果早早兒和平共處,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周折了。
她抿唇對太后一笑,「後頭有滿洲七旗,還有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老佛爺慢慢挑。奴才先前在外頭看了,這回的比上年的要齊全,不愁挑不著可心的。」
她這麼說著,皇帝心裡越發不受用,站起身道:「兒子還有些政務沒辦好,餘下就勞皇額娘和老太妃們費心了。」
他忽然要走,眾人有些茫然。太后道:「好歹要幾個上記名的,你一個不選,叫人說起來像什麼?」
他無奈,重又坐了下來。後頭引閱的都是鑲黃旗旗下,也就是他原先的旗奴,進來的五六撥里,挑幾個看得順眼的留了牌子,就算搪塞了皇太后了。
他最後還是走了,知子莫若母,太后把盤弄的手串擱在炕桌上,心裡也弄得不痛快,只是礙於旁邊還有幾位老太妃,不好做在臉上。輕輕嘆了口氣,重又堆起了笑容,「他走他的,咱們挑咱們的。上三旗的姑娘出身是不必擔心的,只看人才樣貌罷。你們也幫著瞧瞧,往常是先盡著宮裡后妃的親戚,咱們皇上身邊人少,就沒這一宗了。再往上推,有好的舉薦,大傢伙兒也出出主意。」
老太妃們七嘴八舌開始回憶,誰誰家的姑奶奶曾經見過一回,傾國傾城的貌,詩詞歌賦堪比卓文君。太后重又燃起了希望,舉著老花鏡瞧,把秀女臉上的一顆雀斑一顆痣都瞧得清清楚楚。
頌銀耐下性子侍立,等到兩旗看完,一天的任務就完成了。餘下全歸明天,所以一次選秀得耗費好幾天時間。
今天有三十三人留牌,這些人並不是直接就進宮的,先歸到一旁,等大選一輪全結束了,再放到一起複選。幾回複選后依舊留牌的,有機會晉位冊封,不過還有最後一道坎兒——留宮住宿。這項篩選更為嚴苛,秀女身上不能有一處瑕疵,比如狐臭啊,扁平足啊,都不行。最後是入睡后的體態儀容,四仰八叉者撂,磨牙打鼾者撂,夢話囈語者撂……撂到最後基本就不剩多少了,再逐一問話,考量門第、談吐、學識,從中議定后妃人選。
頌銀有時候也想,佟家得了赦免不必參選,果真是太祖爺給的最大的恩典,要是她也叫人這麼盤弄,心裡真不怎麼願意。這一輪又一輪的,連掰嘴看牙都有,和騾馬市上挑牲口有什麼區別?給人當個妾還得這麼折騰,真不上算。
她歸置起了造冊,太監把人又都領出去的當口回了內務府。明天輪到正白鑲白兩旗,阿瑪不在,她肩上的擔子也更重了。宮裡日常的瑣事不斷,人一多,事兒也跟著多,有應選忽然暈倒的、有下騾車崴了腳的、還有來了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的,千奇百怪應接不暇。其實她明白,好些意外是姑娘們不願意進宮想出來的把戲,進了宮蹉跎年歲算輕的,一旦被看上,一輩子出不了紫禁城,對於在家自由慣了了滿洲姑娘來說,簡直等同刑罰。
春寒還沒到收梢,夜裡依舊冷得厲害。叫人攏了一盆火來,在腳邊上供著,漸漸腿肚子上暖和起來。她坐在案后算上月柴米的消耗,眼看又到一年換裝時,各地上年進獻的貢緞要整理,后妃們的首飾要打造,回頭宮裡小主兒多起來,樣樣都短不得。
正算得投入,忽然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宮裡下鑰后差事全停,沒出要緊的岔子不許走動。她擱下筆坐直了身子,以為會有蘇拉來報,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回話。
窗外北風呼嘯,只余刮過檐角時嗚咽般的悲鳴。才想撿起筆來,守夜的燈籠忽然把一個拉長的人影投在桃花紙上,頎長清雋的輪廓,簡單束起的長發,看不清是誰,卻叫她心頭疾跳起來。
是容實嗎?是不是他?明知道不可能,心裡卻壓不住希望,萬一呢?
她站起身開門,「是誰?」
門外的人沒有挪動,抑鬱寡歡的一張臉,木樁子一樣豎在那裡。她悚然一驚,「您怎麼來了?」
他推開她,徑直走進她的值房裡,「沒有牌子可翻,想到了你。」
他經過她面前,帶起一股冷冽的酒香,她不敢進屋,躊躇著站在門口,「我和您翻牌兒沒什麼關係啊,您喝酒了?喝完了不睡,上奴才這兒來幹什麼?」
皇帝坐在圈椅里,垂眼撫弄手上的扳指,從出現到現在,連正眼都沒看過她一眼,看了怕露怯。聽她這麼說不過一哼,「這紫禁城朕哪裡去不得?夜裡想逛逛,逛著逛著就逛到你這兒來了,又如何?」
她回頭看,隨牆門就離她的值房不遠,明明門戶緊閉,他又是跳牆進來的?她感覺棘手,「萬歲爺,您和當王爺那時候不一樣了,您不能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少廢話!」他忽然提高了嗓子,「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朕會吃了你?把門關上,到朕跟前來!」
他不喝酒她尚且怕他失控,喝了酒更令人恐懼了。她不敢違命,也不敢上前,把門稍稍掩上一些,腳下只邁了半步,「有什麼吩咐主子大可命人來傳奴才,叫主子親自走一趟……」
「你別同朕和稀泥,閉上你的嘴,開口反倒沒好話,白扔了朕以前對你的情義。」
她被他一呵斥,嚇得噤在那裡,他滿意了,開始回憶往昔,慢吞吞說:「我,不懂得怎麼愛人。十四歲的時候有了兩個通房,是宮裡派出來,專為引導皇子行房的彤史。那時候年紀小,覺得這東西有意思,剛開始沒日沒夜的,後來不稀奇了,就扔下了。我的小半輩子,不瞞你說,一直在算計。因為曾經和皇位失之交臂,一門心思想要奪回來,我拉攏群臣,培建自己的勢力,光是這兩樣,就耗費了我整整十年,所以根本沒有時間花前月下。我玩兒女人,我也承認,做王爺的時候玩得不少。因為官場上要應酬,不得不為之,可是真正動心思的,到現在為止只有你一個。」他站起來,搖搖晃晃饒室遊走,「你是朕頭一個喜歡上的女人,你知道頭一個是什麼感覺嗎?行也想、坐也想,哪怕看見你的字跡,我也覺得安慰。」他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起來,「我是瘋了,我害了單相思,喜歡上臣子的女人,算個什麼皇帝!我也不願意這樣,可我站在權力的巔峰,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沒人能約束我。我想把你搶過來,我腦仁兒都快炸了,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知道,你說過很多回了,你不喜歡我,只想給我當奴才……可我不缺奴才,也不缺人給我當差,我就缺個知冷熱,能直來直去和我說話的人。」
頌銀翕動了下嘴唇,剛想張嘴,被他拂袖打斷了,「別跟我提什麼選秀,那些女人全是用來生孩子的,不是用來愛的!」
她靜靜聽他說完,低聲問:「那麼現在您學會怎麼愛了嗎?」
他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後宮事務全聽你的,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我富有天下,可以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我抬舉佟佳氏,封你阿瑪做公侯,這樣還不行嗎?佟家是內務府包衣出身,祖上只出過一位妃,你不想給家裡爭光嗎?你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遠,你的兒子能做太子,將來你就是太后,我把女人最大的榮耀都給你,你還有什麼不足?」
頌銀已經不好意再說打擊他的話了,他們彼此的價值觀隔著宇宙洪荒,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她只能盡量委婉地表達,「您很好,您願意給我的一切,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我很感激您對我的這份心,可是我不能騙您。有的時候兩情相悅,對方未必是最好的選擇。就是卡住了那個機緣,一碰撞,就撞進心裡去了。容實不比您強,您是皇上,他只是您手底下的官兒,您嗓門一高,他就得跪下給您磕頭,論權勢地位,他和您差遠了。也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他有人氣兒,遇上不順心的事了,能和他理論理論。和您呢?您是皇上,我得防著您不高興,怕您發火,這麼一輩子,太累了。」
他皺起了眉,「敢情我吃虧在身份上?如果不是皇帝,你就會喜歡我?」
頌銀噎了一下,「也不一定,不過成算肯定會大一點兒。」
他恍然大悟的樣子,「那就真沒法子了,江山不能扔,皇帝也得繼續當,好不容易得來的,不能為個女人就放棄了。」他低頭打量她,燈火下美人如玉。他抬手想去撫她的臉,她試圖躲避,被他的眼神震懾住了。看看,皇帝能讓人屈服,不管愛不愛。他的指尖終於落在她的臉頰上,那柔軟精緻的觸感,簡直是世上最美最攝心的。他低低說,帶著哀求的味道,「二銀,你能不能愛我一點兒,就一點兒……我在你跟前可以不擺皇帝的譜,咱們像尋常夫妻那麼處,不行嗎?你看看我的好處,總有一個地方讓你喜歡的。你知道我每天把心懸著,落不到肚子里是什麼感覺嗎?聽說你上熱河去了,我有好幾回想哭,可我不能,我是男人,是皇帝,我不能哭……」他把袖子擼起來讓她看,「我就這麼排解,這是因為四哥奪我皇位、這是因為四哥削我兵權、這是因為內閣陷害我、這是因為你去了熱河……」
頌銀打眼一看,那作養得白潔細膩的手臂上有觸目驚心的四道口子,三道已經癒合,一道是新傷,新鮮的肉紅色的疤痕,想象得出當時皮肉分離的慘況。
她驚訝慌張,怔怔看他,「主子,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的嘴角微微往下沉,眼裡有細碎的波光,幾乎要掉落下來。怕她看見,很快轉過頭,喃喃道:「我算無遺策,可是算漏了一樣。我不該讓你去拉攏容實,我作繭自縛,結果報應來了。我只做錯了這件事,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你就不能原諒我一次,回到我身邊來嗎?」
因為一個錯誤的開端,引發一連串的後續反應,是他讓她拉攏容實,她才從反感到愛上。既然愛了,就不能回頭,現在再來尋根問底,還有什麼意義?
只是他這樣自殘,讓她震驚且難過。女人終究是心軟的,彷彿他的罪孽因為那一刀,漸漸也可以抵消一些了。她想他一定是醉了,才把這些羞於暴露的傷口展露給她看,這個鐵血的人,也有他脆弱不堪重負的地方。
他把雙手放在她肩上,「現在我不是皇帝,只是個愛慕你的人,能不能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把給容實的愛,分一點給我,這個要求過分嗎?」
他的手指漸漸收攏,鐵鉗似的,扣得她生疼。嗓音像飄渺啞海中鮫人的歌聲,有種蠱惑和慫恿的力量。頌銀一個不察,竟被他抱了起來,待要掙扎,雙雙跌進了被褥間,他的身子像山一樣,把她壓在了底下。
這就是他所謂的愛和喜歡?她剛才幾乎有些同情他了,誰知他接下來做出了這樣的事。果真一個人的性情長成后就無法更改了,他骨子裡的那種霸道和不可一世早就成為他的標籤,她怎麼能夠奢望和他緩和對立的局面呢!
她奮力推搡他,「主子,請您三思。」
她到現在還保持冷靜,這女人真可怕。他就是要撕碎她的偽裝,就是要看她驚惶失措的模樣。她越是這樣他越是肆意,不如要了她,這樣她還怎麼跑?他知道她和容實有過那種事,他不在乎,他只要他們份量相當,她在挑選的時候,心裡那桿秤至少不會偏頗得太厲害。再說漢人不像滿人,滿人不會刻意要求女人的貞潔,漢人卻不是。女人一旦失貞,下場不外乎遭棄。那次他留宿她的值房,只是讓容家人誤會,容實定然知道首尾。這回叫他不得不正視,他還能一如既往地相信頌銀嗎?
他用力制服她,「想想你阿瑪,還有讓玉,你想讓他們死,只管和朕對著干。」
她已經不知道應該怎樣唾棄他的無恥了,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來:「別拿這套來威脅我,會讓我更瞧不起你!」
她身上的香氣熏人慾醉,分明柔弱,卻要說出這麼傷人的話。果然不愛,連憐憫都沒有。沒關係,他不需要憐憫,他是人間帝王,只要征服。
混亂里下手沒有輕重,她一腳踢過來,踢得他脛骨驟痛。他咬牙哼笑:「你憑什麼瞧不起朕?你連命都是朕的……」她忽然屈膝頂向他的鼠蹊,他真的生氣了,揚手一耳光,狠狠抽打過去,復一手掐住她的脖頸,狠戾道,「你的膽子太大了,想叫朕斷子絕孫不成?既然不肯從了朕,那活著也無用了,帶著你對容實的感情,上望鄉台等著他吧!放心,朕早晚會叫他來陪你的,讓你們做對鬼夫妻,也算朕成全了你們。」
他的虎口越收越緊,頌銀只覺眼前模糊了,彷彿籠著一層厚厚的霾,什麼都看不清了。耳中血浪拍打,一陣陣,嗡鳴作響。
這回可能真要死了,可是她放不下的東西太多,家裡人、容實,還有內務府的差事……她的眼睛漸漸失了焦,茫然望他,那張臉猙獰可怖,和頭一回見到時的尊貴從容相去甚遠。權力是毒藥,毀了這個翩翩公子。
她也掙扎,卻是無謂的抵抗。他仔細欣賞,看著那如花的面孔變得嫣紅,彷彿暈染上了一層硃砂。她手腳的力氣越來越小,只消一個彈指,他的困頓就會遠離,他會重新變得堅硬無比。可是怒火突然消失無蹤了,他猛然一驚,慌忙抽回了手。
她驚天動地咳嗽起來,大口抽氣,人躬成了一隻蝦子。他握起拳,冷眼旁觀,就算是個教訓吧,讓她知道天威不可觸犯也好。
頌銀從這刻起才真正對他產生恐懼,以前還會同他打太極,靦著臉討好他,主子長主子短地奉承他,到如今蕩然無存了。這個人連半點敬重都不配得到,這場感情里他最大的錯不是讓她拉攏容實,是他沒有一顆真心,他從來不拿別人當人看。
她艱難地往後縮,怕得渾身打顫。剛才離鬼門關只有一步之遙,她真的還要在這內務府繼續呆下去嗎?人這一輩子行走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扔,把無法擔負的東西都扔了,才能走得長遠。現在內務府變成難以承受之重,她得走,離開這紫禁城,到沒有他的地方去。
她的腦子已經跟不上動作了,四肢有它自己的意願。她從炕上下來,往門上跑,卻忘了這宮廷此刻是個大籠子,她根本跑不出去。
她哭得打噎,啞聲咒罵:「你這個禽獸!你枉為人!」
他愈發恨,解開她的腰帶隨手一扔,那鸞帶正落進炭盆里,濺起滿地火星,「我枉為人?我要不是想挽回你,還等到這會子!可是你瞎了眼,看不見我的心,你滿腦子就只有那個賊兮兮不要臉的容實,他到底有哪點好,值得你不要命地維護他?朕今天就幸了你,看你能怎麼樣!」
他掀起她的曳撒,一向覺得女人穿男人的官服礙眼,恨不得把這袍子撕碎才解恨。已經半熄的炭火點燃了那根鸞帶,藍色的火焰顫抖著焚起來,空氣里瀰漫起布片燒焦的糊味兒。她兩手遮擋,哀凄望著他,不說話,只是望著他。他避開她的視線,和她對視會令他羞愧,會擊破他好不容易下的狠心。他借酒蓋住了臉,一切荒唐到最終都會被原諒的。
他頹然停滯下來,真是天註定的,本來自己就艱難,被她這麼一說,頓時連半點興頭都沒有了。
他放開她,心煩意亂地下炕,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垂著兩手站在那裡發怔。想了想,不能讓她發現緣故,慌忙把袍子掩好,色厲內荏地給自己找台階下,「既然你不願意,朕也不強逼你,逼得緊了,更叫你恨朕。只是你記住,朕勢在必得,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站不住了,匆匆走了出去。半夜裡起了霧,霧氣很重,甚至看不見一丈開外的景緻。他定了定神,縱身跳上宮牆,頗有點逃之夭夭的狼狽。
頌銀仰在被褥里,神思渺渺,腦子裡一片空白。唯一慶幸的是他走了,自己總算沒有對不起容實。可是她委屈極了,誰遇上這種事都會羞憤欲死,要不是撂不下,真想一索子弔死算了。她以為上回圓明園裡被他強吻已經是最壞的了,沒想到還有今天。剛才的一切像噩夢一樣,她恐懼得不敢回顧。滿以為他好歹是個皇帝,不至於做出這麼失格的事來,結果還是高估了他。他隨心所欲的脾氣並沒有因為當上了皇帝有所收斂,反倒更肆無忌憚了。
她哭幹了眼淚,她從小到大的生活沒有波折,後來遇見容實,也是互相抬愛著,沒有受他半點委屈。結果栽在這個昏君身上,是老天爺瞧她太順利了,有些看不過眼,特意安排的磨難。
她哭了一陣,發現房門還開著,這時候要是被人看見,臉豈不丟盡了!她掙著爬起來,掩上衣裳過去把門插好,身上疼得厲害,抬手摸了摸,後腦勺隆起個大包,一碰火燒火燎的。打著顫跌回炕上,想起渾身上下都被他摸遍了,就犯噁心,恨不得拿刀片下來,再也不要這身肉了。
吃了啞巴虧,無處伸冤。女孩子遇見這種事羞於啟齒,也不能告訴別人。第二天頭重腳輕起不來身,原想歇上一天的,又覺得這樣是示弱,自己逼迫著自己,非要上值不可。讓他瞧瞧她是打不倒的,不管經歷多大風浪,她依舊可以挺腰子站著。
選秀還在繼續,重複頭一天相同的流程,把人引進來,叫皇帝、太后及老太妃相看。
她站在落地罩下,腦袋昏沉沉的,站了兩個時辰,站得一身冷汗。視線偶爾和皇帝遇上,可以憤怒,可以鄙棄,但絕不閃躲。她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心虛?該心虛的是他。
皇帝也確實心虛,當視線迎頭撞上,他居然訕訕調轉開了,不是因為酒後無德輕薄了她,是因為酒後無能怕被她瞧不起。他至今都不敢相信當時會出現這種意外,以前痛飲三百場后照舊尋歡作樂,這次這麼要緊的當口居然功敗垂成,他簡直痛恨自己。她背地裡會笑話他吧?所以看著他,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他心裡七上八下,今晚上得去兩個嬪那裡試試,萬萬不要出紕漏才好。
太后那裡挑得很認真,和太妃商量完了還要問頌銀。她是內務府官員,雖然不管前朝的事,但和滿朝文武都有牽扯。比方賞賚加封,必須經過她手上,所以哪家什麼情況,她心裡多少有點根底。
「這孩子瞧著怪齊全的,哪家的?」太后留了一個女孩兒的牌子,叫人把名牌遞上來,看了一眼,「漢軍旗人……我記得這個周侗,騎射了得。當初孝宗皇帝還誇他來著,封了個巴圖魯。漢人拿這個號的可不多,現如今外放了?」
頌銀應了個是,「老佛爺真好記性,周侗時任江西巡撫,鴻圖二十四年封巴圖魯,賞黃馬褂。他的夫人是宗室,是老襄親王弈貝勒家的三格格。」
太后哦了聲,知道個大概就成了。至於那些曲里拐彎的親,實在叫人頭暈,什麼人長什麼樣,連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這一選,又留了二十多面牌子。因為皇太后本身是正白旗人,對自己旗的秀女也更親厚些,這是誰家的,那是誰家的,都愛打聽個出處。頌銀站在一旁笑著應承,她就像個活動的詞典,問什麼都能娓娓道來。可到最後還是撐不住了,一陣熱一陣冷湧上來,她踉蹌了下,跌在了太后的圈椅旁。
眾人嘩然,太后驚道:「怎麼了,才剛還好好的。」
陸潤忙上來扶她,探她的額頭,燙得炙手。他回稟上去:「想是受了風寒,叫太醫瞧瞧,吃兩劑葯就沒事的,」
皇帝直起了身子,想站起來,重又坐了回去。太后感慨著,「難為她,身上不好還陪著站了這半天。眼下宮裡事忙,她一個人照應不過來了,怎麼能不累著!」
皇帝沖陸潤擺手,「你帶她下去,傳人好好瞧瞧。」心裡自然知道原因,昨天嚇著她了,她今天還能來,可見有多硬氣。
陸潤呵腰道是,把她攙到門外,見她實在走不動了,繞道堆秀山後,打橫把她抱了起來。
她臉色慘白,他心裡急得厲害,從御花園到內務府那麼長一段路,沒有假他人之手。出內右門的時候大聲疾呼,叫人上太醫院請太醫,低頭看她,她靠在他懷裡,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輕輕喚她,「頌銀,你聽見我說話嗎?」
她唔了聲,中氣不足,貓叫似的。
「就快到了,瞧了太醫就好了。」他送她回值房,安置她躺下,倒了熱茶給她喝,寸步不離左右。
她歇了會兒,似乎好些了,勉強道:「不必看診,就是累著了。」說著抽泣起來,「我是……太累了。」
陸潤上前,蹲在她面前問她,「是不是遇上什麼難事了?」
她淚眼婆娑望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頭,「沒什麼,就是累,想回家。」
他卻料定她有事,否則她這樣的脾氣,絕不會說出想回家之類的話。他如今當上了掌印,御前未必要他親自侍候,但皇帝的動靜他還是知道的。昨晚上聖駕出了乾清宮,沒有人跟著,想是來找她了。大夜裡的,能有什麼好事!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不會屈服,所以必然是起了衝突。
他蹲在那裡,久久沒有說話。心裡充斥著一種難以表述的矛盾感情,皇帝曾是他的恩人,如今又是他的主子,他一向敬重他,對他沒有半點的不尊重和違逆。頌銀呢,是他偷偷愛著的人,她有個長短,對他來說有如切身的損害,會激起他反抗的慾望。這兩個人的衝突讓他為難,他幫著誰都不好,只是私心作祟,到底還是偏向她的。
「回頭叫人加固門閂,夜裡有人叫門,要不是後宮出了岔子,萬萬不要開門。他好歹是個皇帝,絕拉不下臉鬧起來,閉門羹吃了就吃了,不會怎麼樣的。」他說著,又蹙了眉,「只是這麼拖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兒。咱們都在人手心裡攥著,蹦斷了腿也跳不出去。」
這是個通透人,她不說,他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既被勘破,她也就不必按捺了,痛痛快快哭了一場,「他是逼我隨身備刀,再有下次,我就要弒君了。」
陸潤訝然看了她一眼,心裡巨浪翻滾,努力了好幾次方鼓起勇氣問她:「被他得逞了嗎?」
頌銀面紅耳赤,「倒沒有,可我也沒了臉,要不是惦記容實和家裡人,我早就抹脖子了。」
他說別,「總有辦法的,再忍忍吧,除了忍,什麼都做不了。」
她慢慢平靜下來,自覺丟人,低聲道:「這事千萬替我守住,不能告訴別人。要沒人知道,我還能將就,要弄得滿城皆知,我是活不得了。」
陸潤點頭,但她的堅持也讓人驚訝。皇權於她好像沒有任何誘惑力,她就那麼咬牙硬扛著,固執地朝她認準的方向前進。什麼鳳冠霞帔,什麼母儀天下,完全不在她眼裡。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她比爺們兒還要有骨氣。
「大選料著還得花上三四天,等留牌子的複選,你就輕省點兒了。別在宮裡上夜,盡量回家去。你一個女孩兒,終究不方便。」
她又哭起來,「我阿瑪南下了,內務府主事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守著,萬一出了差池又是罪過。」她嘆了口氣,「罷了,你別替我擔心,我自己有數的。」
說著太醫到了門上,蘇拉在外邊叫「回事」,陸潤站起身請人進來,太醫給看了脈象,說:「小總管染了風寒,我回去開兩劑葯,煎好了叫人送過來。這個氣候易得病,您公務忙,要仔細保暖。再者別太勞累,瞧您脈象弱得很,氣血也不旺,多吃些燕窩紅棗吧,益氣補血的。」
頌銀道了謝,請陸潤送出門,他回來還守著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值上也忙,別在我這兒耽擱了。我不要緊的,歇半天就好了。」
他徘徊不去,「我不放心你。」
頌銀抬眼看他,他臉上有鬱郁的神情,想是真的關心她吧。雖然之前為遺詔的事鬧得不歡而散,過後終究逐漸建立起了感情,彷彿是朋友,又不盡然是朋友的一種奇異的感覺。
她笑了笑,「我年輕力壯的,也不是嬌養小姐,得了風寒不至於要命的。你和讓玉怎麼樣?我聽說她這兩天身上也不大好,我忙於選秀,沒得空去瞧她。」
他說:「也是傷風,吃了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請了皇上的旨意,想把她接出壽安宮。符望閣西北的竹香館是個獨立小院,長年閑置著,我打發人過去收拾乾淨了,想讓她搬到那裡去。那地方環境清幽些,守備也不嚴,我好常去看她。」
頌銀鬆了口氣,微微笑道:「讓玉性子大大咧咧的,蒙你照應了。」
他凝目望她,略頓了下,也是溫煦一笑,「我省得,你留神自己的身子,讓玉交給我,不必憂心。」
抱病,延捱了半天,終於還是告假回家了。
先前用過葯,身上出了一層汗,坐在轎車裡昏昏欲睡。忽然聽見街市上傳來孩子的喊聲,說天上砸冰溜子了。車棚子上頓時像被誰揚了把沙,沙沙一片。她支起身子打簾看,天色是厚重的青灰,下起了一陣細密的冰雹。也只是轉眼的工夫,紛紛揚揚飄起雪來,今年的倒春寒來得厲害,立春過後下雪,記憶里也只小時候有過一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