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

第39章 番外

第39章番外

婚後的生活一如既往,沒有出現大風大浪,也不需要大風大浪。太后畢竟是站在她這邊的,患過難的情誼不一樣,好些以往不能通融的,現在也通融了。陸潤生前住的那片圍房,特特兒撥給了他們,還在紫禁城中,不過離內城有段距離,料理公務之餘,不妨礙他們小夫妻團聚。照太后的話說,「差事得辦,孩子也得生。容實是家裡獨苗兒,公婆嘴上不說,心裡必定盼著。」尤其容太太對她老不著家有些微詞,就像她以前給自己診脈得出的結論一樣,女人肩上有家和丈夫以外的重擔,長此以往,總會令人不滿。幸好容實給她撐腰,容太太一旦抱怨,他就打岔,實在繞不開了,跺腳說:「我自己挑的媳婦兒,好不好我自己知道,用不著別人評斷。」

就是這麼驕橫和固執,讓她覺得踏實。只不過這人也有讓她頭疼的時候,他跟著丈人爹玩兒鼻煙,家裡高案上堆滿了煙壺;最近又迷上了養鴿子,爬上房頂裝了一溜鴿舍,一到傍晚鴿子還巢,外面晾曬的衣裳收遲了,多多少少落著點鴿糞。再有夜裡,鴿子也拉家常,嘰嘰咕咕的,吵得人頭疼。不過他對這個家倒是充滿了熱情,上外頭辦事,吃了兩個很甜的橘子,說「我太太也喜歡」,連樹帶橘子全買下了。花五十兩銀子請人從盛京運回來,栽在他們院兒里,來年就不愁沒果子吃了。

太后心生感慨,「你們倆相稱,多好!媳婦兒能幹,爺們兒寵著,叫人羨慕。世上真沒幾個女人有你這樣的福氣,地位有了,錢也有了,貼心的男人也有了。要是人生是場賭局,你算贏了個盆滿缽滿。」

她也笑,「是怪齊全的。」

「兩口子拌嘴嗎?」

她點點頭,「也吵,不吵的夫妻共不長。」

太后嘆氣:「我連和男人抬杠的機會都沒有,宮裡的女人誰敢惹皇帝不高興,想拌嘴,還得看你有沒有造化。」

後宮之中能和皇帝稱夫妻的只有皇后,餘下全是奴才。但即便是皇后,也不敢明目張胆駁斥皇帝,天家從來沒有平等一說。不過太后的福氣倒也不壞,誰想到那時候坐在熏籠上不肯侍寢的小貴人,能有今天這麼大的成就?她常念叨一切全靠頌銀,說多了難免令人惶恐。做當權者的恩人,可不是那麼簡單的。

容實並不貪戀權勢,「一時半會兒怕走不脫,畢竟太后還得利用內閣和宗室抗衡。等過程子吧,請個命離開京城,上江南去,遠香近臭,亘古不變的道理。」

頌銀抬眼看他,不置可否。其實她也明白,但是累官至此,身不由己。

她在燈下納鞋底,螓首低垂,拉伸出領下一截纖白的脖頸,容實在邊上看著,蠢蠢欲動,「時候不早了,咱們歇了吧!」

她拿針篦頭,「快完了,你先睡吧!」

他磨磨蹭蹭不願意,「一個人上炕有什麼意思,我等你一起……你說太太老不稱意兒,要是生個孩子叫她帶,她大概就沒工夫絮叨了吧?來來,咱們生兒子。」

她對他這個脾氣束手無策,「我常聽人說笑話,說旗人賦閑了沒事兒干,盡琢磨生兒子,你不是漢人嗎,怎麼也這樣兒?」

他厚著臉皮說:「我是旗人的女婿,女婿隨丈人。」挨了頌銀一頓好打。

兩個人上炕,一頭躺著,手腳像生了根,總離不開對方。頌銀喜歡蜷在他懷裡,白天是揚威耀武的總管,晚上只是個平常的小婦人。容實給她說在外的見聞,說底層旗人的境遇每況愈下,「上回去太原,聽說個事兒。一個窮旗人犯了案子,給逮起來了,審案子的刑名師爺是個漢人,問了經過就要打。那旗人說我有特赦,不能打,師爺說你是什麼人呢,還特赦上了?那人說我是旗人,師爺一聽就拍桌子,老爺我都只敢騎馬,你還騎人?來呀,拉下去重重打——你瞧瞧,都混到什麼份上了。」

頌銀悵然,「其實豫親王登基前的路子是對的,重新整頓旗務,把懶旗人都驅趕起來,有程子是見好。可惜登基后忙著掃除障礙,把人都惹毛了,這事兒後來也撂下了。」

容實像撫臉臉似的撫她的脊樑,「明兒和爹商量商量,讓他上奏疏,請皇太后示下。幾位王爺裡頭擇一位委以重任,讓他好好管管。」

她唔了聲:「在家別說公務。」

其實這圍房也不算家,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就覺得哪兒都是家。

她不說話,累著了,他提起被子仔細給她蓋好。低頭親親她的前額,雖然已經是他的媳婦兒了,他還拿她當姑娘。這姑娘有種天然的香味,和那些熏香不一樣,是她的體香。他眷戀這個味道,有時候外面奔走,夜裡回不來,聞不著這味道就睡不著。官場上周旋,也有給他塞女人的,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忠貞不二,說這些女人味兒不對。久而久之大伙兒都傳他懼內,又怎麼樣呢,懼內不是怕,對他來說是愛。

內城篤篤有梆子敲過來,快三更了。他抱著媳婦兒昏昏欲睡,忽然聽見外面一串腳步聲,到了檐下壓著嗓子叫:「小佟大人,容大人,快醒醒,出大事兒了。」

頌銀一個激靈翻身做起來,忙披衣裳,容實已經去開門了,「雞貓子鬼叫什麼?」

太監掃袖打千兒,「乾清宮傳話出來,聖躬違和,老佛爺沒有主張,打發奴才來請小佟大人進去瞧瞧。」

才說完,她到了門上,邊走邊扭紐子,後邊容實慌忙套上袍子,跟著一塊兒進了乾清宮。

小皇上才剛滿三歲,平時活蹦亂跳的,向來沒什麼磨難,突然發起燒來,急壞了皇太后。頌銀一到她像見了救命菩薩,拉她來瞧,「太陽落山還好好的,半夜裡怎麼就燒起來了。」

頌銀跪在腳踏上看,皇帝小臉都燒紅了,神智倒還清醒,別過臉看她,輕輕叫了聲乾媽。

頌銀點點頭,溫言問他,「萬歲爺覺得怎麼樣?哪兒不舒坦?」

皇帝自小老成穩重,不是特別難受不會說出口。這回想是熬不住了,喘了兩口氣說:「我熱,頭疼,背上也疼。」

頌銀接過宮女擰的涼手巾給他敷在額上,說沒事兒的,「請御醫瞧瞧就好了。」

三位御醫輪番請脈,給皇帝看病是大事,確診用藥都要慎之又慎。太后急得搓手,問怎麼樣了,三個人戰戰兢兢回話:「目下還不能肯定是什麼病症,要是運氣好,是普通的傷寒,老佛爺不必憂心,開兩劑葯,吃上兩天就好了。」

話只說了半句,運氣好是這樣,那運氣不好呢?

頌銀回身看皇帝,他熱得精神恍惚,讓她想起金墨,當初發病時候也是這個模樣。她隱約覺得不太妙,只是不敢做在臉上,寬解太后,「我們家老太太說的,孩子發熱尋常,燒一回更聰明一回。再瞧兩天吧,過兩天興許就好了。」一面交代御醫,「主子熱沒退,煩勞諸位在圍房裡候著,以便時時請脈,不至於貽誤了病情。」

御醫領命,帶著蘇拉出去煎藥了。太后惶惶不安,坐在南炕上嘀咕:「先帝崩於癆瘵,我害怕……皇上是先帝染疾前後懷上的……」

頌銀只是請她稍安勿躁,「孩子有點兒頭疼腦熱的,不稀奇。他是九五之尊,老天爺和列祖列宗保佑著呢,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不過這事兒先不要往外聲張,明兒命軍機處和內閣處理朝廷政務,您就安安心心陪著皇上,什麼都別過問。」

太后頷首,喃喃道:「我最怕他有恙,你別走,一塊兒看著他吧!」

這個不消說的,就沖他喊她一聲乾媽,她也不能像局外人似的撒手不管。

容實在外頭候著信兒,她出去交代了一聲,「你回去吧,今兒看不出什麼來。」

他皺了眉頭,「什麼意思?」

意思很明白,要真是天花,從發熱到出痘,得耗上兩三天工夫。她不便明說,他卻已經會意了,頓時臉色大變,「這可是要命的,你不能留下。」

留不留下不由她說了算,那是皇帝啊,可不是街坊家的孩子。她笑了笑,「別這麼蛇蛇蠍蠍的,御醫沒說,全是我猜的,興許不是呢。你回去吧,不得傳喚別來。」

他自然不答應,「留你一個人伺候病人?那不成,我得陪你。」

這是乾清宮,哪兒能說留就留。她著急轟他走,拉了臉說:「不聽話,別指望我再理你。」

他沒辦法,一步三回頭地踏出了月華們。

事實證明運氣不太好,小皇帝染的的確是天花。城裡已經有人確診了,皇太后大發雷霆,追究病氣是怎麼進紫禁城的。原來十天前皇帝的看媽會了一回親,到現在才知道家裡有孩子也發病了。抱過別的孩子的手再來抱皇帝,皇帝年幼,身子骨不結實,就傳染上了。

天花是絕症,太可怕,活命的機會還不到三成。眼見過金墨離世的頌銀心慌意亂,怪看媽壞了規矩帶累皇帝,太后咬著槽牙讓把人拖下去杖斃,她也沒有開口求情。怔了會兒命太監拉繩子,把乾清宮圍起來,再不許人走動。宮裡宮外四處灑石灰粉消毒,把皇帝移進東暖閣,為避光,用黑紅兩色的氈子把門窗都遮上,隔壁屋子設神案供奉藥王葯聖和痘疹娘娘,剩下的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御醫對天花的解釋是「邪盛正篤,濕熱內犯」,治療當加大清熱涼血解毒之力,人員進出要障面,有接觸也得隔著一塊布。頌銀每常進去看他,小皇帝在床上苦苦掙扎,起先還知道別讓皇額娘操心,到後來說不了話了,人陷入半昏迷,嚇得太后在痘疹娘娘跟前長跪不起,把膝頭的皮都跪破了。

和這種病症斗,得靠足夠的運氣和耐力,對於皇帝及看護的人來說都是考驗。最厲害不過頭九天,要是挺過去了,接下來還有緩。要是挺不過去,那麼江山社稷又當如何?

太后驚惶失措,抓著頌銀說:「你瞧皇帝怎麼樣?怎麼總不破痘呢?」

這個沒法說,真得看老天爺的。她握緊了太后的手,「您是主心骨,您得扛著。暗室里別去了,交給我,您還得應付那些大臣和宗親。」

孤兒寡母,撐起一片江山不容易。染天花是九死一生,要是病得重,別說麻子了,恐怕得聾了瞎了。眼下才六天,痘在皮下隱現,就和當初的金墨一樣。頌銀同兩個看媽輪流照顧,耗盡了心力。那屋子又不見光,進去就覺空氣沉悶,令人窒息。

「這麼的不成,別說是個病人,就是個身強體壯的,悶在裡頭也得出事。」她和御醫商量,「要不給開一扇窗,要不給換個地方,東暖閣地方小,得讓主子喘上氣兒。」

御醫們都不敢做主,還是太后發了話,讓開窗,把氈子四個角釘上,從經緯里能流一點兒風進來,也是個疏解。

終於到了最厲害的階段,小皇帝開始痙攣,譫語連連,病勢一度很危重。頌銀是責無旁貸的,硬錚錚守了他兩夜。眼看著痘浮起來了,好在並不多,臉上星星點點幾顆,大多在四肢和軀幹上。大伙兒鬆了口氣,知道只要再熬上三五天,慢慢就會好轉了。

太后得知消息后且哭且笑,保命之餘又慶幸,孩子還是頭光面滑的,不會有太大損傷。總算最後活著從暖閣里出來了,皇乾媽功不可沒。太後知道無以為報,重提了讓玉的事,說在宮裡多待了兩三年了,問問她自己的意思,要願意出去,隨時可以出去。

頌銀道了謝,且顧不上這個,累極了,回圍房的路上幾次要磕倒。進門見桌上擱著一雙鞋底子,已經納好了,只是針腳錯落,間距也沒那麼好看。她拿在手裡端詳,不由失笑,這個容實,把她能幹的事兒全乾完了,要是生孩子能代勞,恐怕他也當仁不讓吧!

她長長嘆了口氣,說起孩子,是該生一個了。前頭因為小皇帝剛登基,大傢伙兒都忙,她吃藥避孕了。現在社稷穩固,皇帝又出過花兒了,她就沒什麼可操心的了。

癱在床上,死過去一樣。從早上一直睡到日落,聽見城隍廟裡噹噹的鐘聲,也聽見容實的那群鴿子俯衝時,鴿哨發出的嗚嗚的聲響。

他回來了,看她睡著,悄悄又退了出去。他們是紫禁城裡唯一得特許可以生火做飯的,因為和西六宮還隔著一條金水河,對火燭上的控制不像內城那麼嚴苛。她睜不開眼,伏在枕上聽廚房傳來生火做飯的動靜,有時候不用宮女和蘇拉,就兩個人過日子,反倒有種溫暖人心的樸實感。她一直記得頭一回來這裡找陸潤,他在架子下伺候他的葡萄和花草,孑然一身,從容澹泊。只可惜飛不出高牆,否則他應該悠閑過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

不知怎麼,最近總會想起他,他就像顆流星,不經意間光芒大盛,須臾消失,抓也抓不住。當初她說過要接他回去奉養的,沒想到最後她竟住進了他的家。她有容實陪著,人生不寂寞,他呢?在九泉底下好不好?

白天睡不安穩,在半夢半醒間徘徊,一點兒響動都會擴張得無限大。門又打開了,她聞到香味,閉著眼睛坐起來,容實見了發笑,「你和臉臉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上回她聞見鹿肉,從樹上砸下來摔了個大馬趴。您這是怎麼的?有樣學樣?」

她撅了嘴,「我餓了。」

他趕緊盛湯過來,絮絮說著:「我媳婦兒累壞了,快補補。你不知道,你在裡頭我多擔心你。那是什麼病症?要人命的!你生了幾個腦袋呀,這麼豁出去。」

她靠著靠墊嘆氣,「我是皇上乾媽,於公於私我都該照應他。現在好了,都過去了。」

他一勺一勺喂她,仔細看她的臉,「你這十來天留神,千萬不能發熱,我怕你過了病氣。城裡好幾個出花兒的,家裡有孩子的都帶出去避痘了,太醫院研製出了種痘的法子,能給孩子種,大人可不好使。」

她懶散問:「那痘怎麼種呀?種花種草似的?」

容實說差不多,「種在鼻子眼兒里。痘漿和人乳中和了藥性,拿棉花蘸點兒塞在孩子鼻子里,或者痘痂磨成粉吹進鼻孔,回頭髮點兒熱,出點兒疹子,就算已經出過花兒了,這輩子不再得。」

她聽了感慨不已,「那時候金墨犯這個病,家裡差點兒塌了。等咱們孩子落地,長結實了就給種上,一輩子安逸。」

容實聽了心花怒放,「那咱們什麼時候生吶?你這會兒肚子里有沒有?」

她任他在肚子上揉搓,往下一滑躺平了,笑著說:「還沒有呢,今兒起籌備,應該來得及吧?」

他聞言,把碗一扔跳上了炕。

她夜裡又做夢了,夢見自己在蘆葦盪里跑,滿世界蕭瑟枯黃,好像秋天已經來了。她跑了很久找不見出口,站下來定定神,這時候看見一個人遠遠過來,隔著一片水窪對她微笑。她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驚呼:「陸潤,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了笑,「我在等你,一別三年,都順遂嗎?」

她忘了他已經死了,點頭說順遂,「你去哪裡了?我找你了很久都沒找到。」

他不答,只說:「你答應過我,要接我去你府上的,還記得嗎?」

她說記得,「我找見你了,你跟我回家吧!」

他隔水盈盈相望,「那就這麼說定了。」

她頷首應承,可是再找他,人卻不見了。

她醒過來,睜著兩眼看屋頂,天還沒亮,屋裡有深深的藍色迴旋。她推了推容實,「二哥。」

他嗯了聲,「怎麼了?渴了嗎?」

他掙扎著要起身,她伸臂攬住他,把臉貼在他胸口溫暖的皮膚上,「我做了胎夢……」

他一聽立刻清醒了,「夢見菩薩往你懷裡塞果子了?還是玉皇大帝說有文曲星下凡?」

她抿唇一笑,「都不是,比這個都好。」至於究竟哪裡好,她再也不願意詳說了。

略休息兩天,她去了趟竹香館,讓玉還是老樣子,看書、彈琴、抄經書。她也不忙和她理論太多,告訴她過兩天是阿瑪壽辰,問她願不願意家去。

「一屋子人,也不短我一個,回去幹什麼呀,不咸不淡的。」她提筆蘸墨,這兩年沒別的長進,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又漂亮又精神。

頌銀坐在邊上看她,「你打算一輩子這麼耗下去?你為誰耗,總要有個說法吧?別人是沒辦法,出不去,你是有辦法,偏在這裡虛度光陰。外頭有老虎,要吃你是怎麼的?那時候嫌馬蜂難看才進宮的,往後咱們找個比馬蜂好看的不就是了,你犯得著這樣嗎?」

其實她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以前是不甘心吶,現在是害怕。」她把筆擱下,無可奈何看了她一眼,「我一個人在竹香館呆慣了,不願意見外面的人,見了也不知道說什麼,老覺得別人在背後笑話我。」

「你是為自己活,還是為別人活?慶王家的小姑奶奶一連嫁了五個男人,現在誰有她過得滋潤?起先是有人嚼舌頭,嘴長在別人身上,咱們管不了。可後來呢,說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如今求人議論,人家也懶得費唾沫,事兒不就過去了嗎。」讓玉悶頭琢磨不說話,她小心翼翼刺探,「你還想著陸潤呢?」

那個人總是心裡的一道疤,難以癒合。不過畢竟沒有夫妻之實,時候長了,漸漸疤痕變淺,觸上去也不那麼痛了。

她搖搖頭,「不光是為他。」

「你還年輕,得走你自己的路。嫁個男人,生幾個孩子,下半輩子平平順順的,就對得起陸潤了。」

她仰頭看她,「我還能有路可走?」

頌銀說有,「我和容實商量過,容家在江南有產業,你去那兒,一切從頭開始。江南多才俊,還愁找不到合心意的人嗎?等過幾年我們也想法兒過去,彼此有個照應。」

讓玉沉默了半晌,似乎下狠心和過去告別了,握著拳頭道:「走就走吧,這地方不該我呆。我知道家裡老太太惱我,阿瑪額涅為我操碎了心,我對不住他們。走得遠遠的,免得給他們丟人。」

她說話總是自暴自棄,似乎已經成為習慣了。也沒辦法,一個人的自信是際遇決定的,際遇好,覺得什麼都不是事兒,際遇不好,芝麻大的挫折也能把人壓死。所以她必須有個新開始,給自己一個機會,往後路還長著呢!

回了太后,很順利就把人領出了順貞門。外頭春意正濃,一陣風吹過,柳絮漫天飛舞,融融暖陽下飄起了雪似的。讓玉站在騾車前閉眼吐納,「我當初進宮是孤零零的來,現在要離開了,也是孤零零的去。」

頌銀指指自己,「我不是人?別人在宮裡過得拮据,你可半點沒受委屈。只是情字上我幫不了你,你得自己挺過去。」長隨打起了車簾,她說上車吧,「家裡人都等著你呢。」

回去給阿瑪過五十大壽,述明嘴裡責罵,心裡還是偏疼的。老太太有些冷淡,他就同她央告:「孩子好容易回來的,老太太給個笑臉子吧!她還不孤苦嗎?家裡也呆不住,要上南邊去,往後恐怕沒機會見面,您捨得?趁著還在,好好說說話兒,她有不懂事的地方,您瞧著我,擔待了吧!」

老太太怨她,也是恨遜帝下台那會兒她死賴在宮裡不肯出來,十七八歲的姑娘非要熬到二十齣頭,不知她圖的什麼。可說到底,自己的肉自己疼,見不著人恨得咬牙,見著了人又怒火全消,摟在懷裡結結實實哭了一通。

「上南邊可怎麼好,沒依沒靠的,姑娘家自立門戶是易事嗎?」

述明說不要緊的,「兒子告了假,專送她過去。」

容實也在邊上寬慰:「用不著自立門戶,我們在蘇州有老宅子,年年修繕,妹妹去了不愁沒地方住。身邊多帶可靠的人,全從家裡撥過去,不礙的。去那裡總比去別的地方好,那裡還能託付親戚照應,萬一有點什麼事,不至於慌了手腳。」

老太太聽了方道好,「你姐夫這麼說,我也放心了。那就勞煩姑爺,你這妹妹可憐,你多替我費心。」

容實這女婿當得無可挑揀,媳婦娘家那些嘎七馬八的事兒他一肩承擔,因為丈人爹沒兒子,他是女婿抵半子。捨不得頌銀勞心勞力,只有自己多干。

他躬身道是,「交給我,老太太放一百二十個心。」

一家子團聚了,熱熱鬧鬧的。太太顧完了讓玉又來過問頌銀,拉到一旁小聲說:「你們成親兩年多了,怎麼老沒消息?是不是哪兒不舒稱呢?我聽說城東有個仙兒,求子很靈驗,明兒我打發人上那兒瞧瞧去。要成,你抽個空兒,我帶你過去磕個頭,上柱香。」

頌銀髮笑,「什麼仙兒啊,灰仙還是黃大仙?您信這個?都是騙人的。」

太太卻很當回事,「好些人求了都懷上了,寧可信其有。我就是怕,宮裡怨氣重,沒得克撞了你。請仙兒算一算,看有法子化解沒有。」

她只得耐心和她解釋,「也未必是懷不上,我先頭忙,皇上還沒親政,我和容實都騰不出空來帶孩子……」

太太不等她說完就介面:「你沒空咱們有空呀,生了用不著你帶,我這兒閑著,你婆婆也閑著,誰沒點兒帶孩子的能耐?」

頌銀哭笑不得,「那我得大肚子吧?挺著個身子怎麼辦差呢?」眼見太太又要著急,她忙安撫,「我沒說不生,這就打算生來著,只要能懷上就成。」

於是太太開始擔心,之前怕懷用藥控制,這會兒想懷了,那些葯對身體有沒有造成損傷吶?會不會對孩子有影響呀?不停琢磨這個,簡直坐卧不寧。最擔心的還是一點,萬一就此懷不上了怎麼辦?想了又想叮囑她:「吃藥的事兒不能讓親家知道,要不會生嫌隙的。你這孩子有時候還是欠妥,多想著點兒容實吧!他哥子死後就剩他一個了,家裡全指著他呢!你瞎胡鬧,回頭他們家老太太再給他張羅幾房妾,我看你怎麼辦!」

她笑了笑,「我要沒差事,一成親就忙生孩子了,和外頭女人一樣。這不是職責所在嘛,懷到六七個月得歇下來,生了又得坐月子,中間三個月怎麼辦?」

太太覺得都是託辭,「不還有你阿瑪呢嗎。」

頌銀摸了摸後腦勺,心說阿瑪早就當上甩手掌柜了,打算寫本《內府世家錄》,天天在文淵閣里消磨,內務府的事兒幾乎不管了。這幾年公務全由她打理,她要一走,衙門非得亂了套不可,怎麼敢歇呢!現在好了,小皇上得過天花,大難不死,給所有人餵了定心丸。她總算可以停下步子,圖一圖自己的後計了。

為懷孕做準備,額涅戰戰兢兢,她卻很坦然,心裡知道不會有錯,她的人生應該是圓滿的,孩子必定會有。果真次月月信遲遲不見,等到第三個月請太醫瞧了,有喜信兒,已經懷上了。

她摸摸肚子,該來的總會來,三年一個轉身,差不多了。

讓玉去了南方,幾回通信都說很好,小皇帝還小,侍衛處沒有那麼多的差事可辦,容實逐漸領命督察糧務鹽務,有時路過蘇州也去探望她。一次回來,說起一個本家親戚和她走得很近,繼續發展下去,大概好事將近了。

頌銀喟然長嘆:「桐卿都有人家上門提親了,她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了。」

容實挨過來靠在她肩頭,伸手撫撫她的肚子,「我兒子想我沒有?」

她輕輕一笑,「你怎麼知道是個兒子?」

「我當然知道。」他咧咧嘴,「我做夢夢見了。」

夢見什麼他沒有說,可頌銀隱約感覺有種默契,他們各自守著相同的秘密。

孩子生在正月里,天寒地凍的時候,容府里一聲兒啼,打破了寒冷的黎明。容學士搓著手在書房等消息,小廝連蹦帶跳過來打千兒,「給老爺道喜,是為小少爺。」

容學士啊地一聲,激動萬分,「快快,我要給老祖宗上香,我們容家有后了。」走了幾步回身吩咐,「給接生婆子和跟前人放賞……闔家下人都有賞,讓大伙兒都沾沾喜氣。」

小廝笑道:「太太已經打發人去辦了,您擎好兒吧!」

家裡添了人口,實在是令人高興的事兒。不光容家,佟家也沸騰了,述明抱著外孫不放手,「這小子好,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大富大貴。快長大,長大了瑪法教你打算盤做賬,你可是要接瑪法衣缽的呀。」

容大學士覺得有點刺耳,「你們滿人不是管外祖父叫郭羅瑪法嗎,瑪法是我,您可不能越俎代庖,我才是他親爺爺。」

述明根本就不聽他的,「哪兒那麼多講究!我們家把頌銀當兒子看,我就是這小子的親瑪法。再說不過是個稱呼,礙著您什麼了?您是爺爺,我是瑪法,各叫各的,不好嗎?」

不愉快,孫子給搶了一半的容大學士拉了臉,「這個且不說,您不能自說自話給孩子鋪路。您知道他願意管賬?沒準兒他願意做學問呢?咱們得照他喜歡的來,是不是?」

述明也不高興了,「當初說好的,我要一個外孫襲佟家的職務,您親口答應的。」

「那時候不是沒到眼巴前嗎……」

他們鬧得不可開交,頌銀把孩子抱給奶媽子餵奶,自己坐在檐下曬太陽。遠遠聽見兩個包衣說話,一個說:「豫親王府又唱大戲啦。」

另一個嘖嘖:「怹老人家是倒驢不倒架子,當個閑王,比干皇帝舒服多了。那一大家子大小老婆,不翻牌子連人都忘了,誰有他這福氣!」

「別人圈禁是一個人苦熬日子,他倒好,該吃吃該喝喝,還聽戲翻牌子呢!」

「要沒人頂缸,有今兒?」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因為互相牽連,即便知道內情也只有沉默。比如好幾回皇嗣莫名夭折,誰身上也不幹凈。這個世界沒有非黑即白,一乾二淨的人要是身在紫禁城,早死了八百回了。所以就這樣吧,過去的事兒,能不提就不提。好在眼下大伙兒都還安逸,皇位回歸正統,生活也在繼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完了。

忽然聽見容實說老媽媽令兒,回頭看,他抱著兒子在屋裡轉圈,潔白修長的手指緊扣著朱紅的襁褓,抑揚頓挫地念叨著:「碑兒頭,窩窩眼兒,吃飯挑大碗。給他小碗他不要,給他大碗他害臊……」

她長出了一口氣,帶孩子也像模像樣的。這麼個男人,實在是嫁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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