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雖仍摸不透他的想法……」想及曾經的那回肌膚相親,慕天璇的回答速度開始變慢了,「但覺得他還算是個君子……」
「當我們大家都嚷嚷著是上官掌柜出賣你之時,你又有什麼樣的心情?」
「不太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慕天璇喁喁低語著。
是的,那時的她,確實不信,而現在,就更不相信了。
「而後,在上官掌柜處處暗助、暗護我們,就算被我們誤解依然悶不吭聲時,你心中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
就是覺得他其實真是個很溫柔的正人君子,或許他的心底有些難解的結,又礙著什麼事,以至於讓他總裝成一副棺材板臉,似乎很怕被人看透他的心,可她,並不討厭他。
而這些日子來,儘管表面上看他似乎總在干涉著她、阻撓看她,但在了解了他之所以那麼做,其實是有他的難處時,她反倒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理解,對他的暗助感到窩心,對他的存在感到喜悅,對他的目光唐到羞赧,對他的笑容感到心動……
「這就是……傾慕嗎?」許久許久之後,慕天璇終於恍然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真正心情。
「是的,天璇姊。」
望著低垂臻首兀自呢喃的慕天璇,夏實等人輕輕說道,而眼中,全攏上一層幸福的淡淡霧光,然後在霧光中,等待著一個最幸福的絕美笑顏。
「可我……不能戀上他啊!」半晌后,當慕天璇再度抬起頭時,她臉上的神情卻不是夏實等人所等待的幸福笑意,而是一種全然的無助與痛苦的掙扎,「不該也不能啊……」
「為什麼?」看著慕天璇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夏實等人驀地一愣。
「因為……我早已成過親了!」
是的,慕天璇早已成過親了,在她十七歲那年,在她還是南沙國首都開雲府里那名高貴的慕相爺千金,在她還是號稱「開雲第一才女」之時。
由於娘親早逝,因此她那與娘親情深緣淺的父親,自小便將她當成了珍寶,不僅處處寵著她、護著她,並且在極盡所能地給了她最好的一切后,更恨不得連天上的月亮都摘給了她,只為換取她一句甜甜的「爹爹啊」……
而身為相爺府中的唯一千金,又承襲了父母的文采與美貌,所以慕天璇自十二歲起,便是開雲府中眾星拱月的天之嬌女,各種聚會都以請得她為榮,琴棋書畫各項賽事也全由她撥得頭籌。
那時的她,名列「開雲七金釵」之首,溢美之辭多到讓她就算聽了,眉毛也不會挑一下;生活上稍有不順心之事便恣意嬌嗔,遇上看不順眼之人就傲言譏諷,但就算如此,日日上門求親與意欲為友之人,依然絡繹不絕。
一直以為世界是繞著自己轉的,而世界也這樣讓她以為──直到那一天。
「慕允夜,暗通敵國,罪證確鑿,原應判斬立決,但因顧及其對先皇有捨命相救之功,故免其死罪,處以墨刑后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國!」
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令得慕相爺府一夕間風雲變色,也令得慕天璇的命運就此改變。
明知這根本就是栽贓,明知這根本就是惡意中傷,但功高震主的慕允夜卻百口莫辯,而過往人人不惜一擲千金只為一探門庭的相爺府,那間門可羅雀,而下人們也全漏夜潛連。
樹倒猢孫散,狡兔死,良狗烹。
在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時,唯一對慕天璇伸出援手的,是她的一名好姊妹,名列「開雲七金釵」之二的張副相爺府千金。
她央求其父以一句「罪不及妻孥」上求天聽,換得慕天璇不致身陷囹圄,而後更百般安排,讓早已六神無主的慕天璇得以見其父最後一眼。
可當那名姊妹避開耳目帶著慕天璇來至大牢中時,看著眼前的一切,慕天璇茫然無助地喃喃問著──
「你究竟帶我來這裡做什麼……你不是說要帶我來看我爹的嗎……我爹他在哪裡……」
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慕天璇眼前的大牢中,只有一群臭氣熏天、容顏恐怖的死囚,沒有她的爹。
「雖皇上說你爹罪不及妻孥,可畢竟民怨衝天啊!所以你這做人家女兒的,總也得表示表示懺悔之意吧!」
而那時,她那曾對她滿口讚美與敬仰之情的姊妹卻只是冷笑地看著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看著那個令人心寒的笑容,慕天璇的身子,微微顫抖了。
「這意思就是,看在過去我們的情誼上,我給你找了條活路。」
「活路?」
「你這個向來自負開雲第一才女的女人不會不知曉吧?」看著慕天璇慘白憔悴的容顏,那姊妹笑得更得意與開懷了,「我南林國第八律令明言,無論身犯何罪的死囚,只要有一個身分尊貴之人,男者甘為其受利刃穿身之苦,女者願下嫁為妻,此死囚就能免去一死,以流放了事。」
「難道,你所謂的『罪不及妻孥』……」當恍恍明白事情根本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一刻,慕天璇由腳底竄起一股冷冷寒意。
「沒錯,皇上之所以會說出『罪不及妻孥』,只因我爹告訴了皇上,說你自願下嫁一名死囚為妻,以為你爹贖罪。」
「為什麼……」
是的,為什麼。
她們不是好姊妹嗎?她們不是向來情同手足嗎?
「為什麼?因為我看你不順眼,因為我討厭你那副自以為是的模樣,因為我不甘屈居你之下,更因為在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會無條件喜愛你時,其實,大家全只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而不敢得罪你罷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
「聽到我說的了吧?」望著慕天璇面如槁灰的神情,那姊妹轉身對大牢中的死囚尖聲笑道:「只要被她選上了,不僅可以找到活路,還可以盡情享用這名『前』開雲第一才女的處子身!」
這話,讓大牢中的死囚幾乎瘋狂了,所有的死囚全擠到牢房前,拚命將手伸向牢柱外的慕天璇,而口中瘋狂的大叫著、哭喊著,就期望能為自己尋得一線生機。
好恐怖、真的好恐怖……
望著那由牢柱后伸出的一隻只怪手,聽著那如同鬼哭狼嚎的陣陣吼聲,看看那如同人間煉獄般的景象,慕天璇再忍不住地眼前一黑,身子搖搖欲墜……
但就在她雙腿徹底虛軟之時,她的耳畔,又傳來了一個如同鬼魅般的聲音──
「怎麼,不知選哪一個好嗎?那我就幫你選吧!」
身子,就那樣被人用力一推,推得慕天璇踉踉蹌蹌地跌至了一個牢房前,可這個牢房前,並不像其他牢房一般,跪站著那一名名企圖尋得活路的死囚。
慕天璇僵硬地轉頭望向牢房,終於,在牢房黑暗的一個角落,看到了一雙眼眸,一雙看似死氣沉沉、充滿絕望,如同被黑暗深染著的眸子。
而在那看似絕望的眼眸中,卻又有著一股對自己、對人世、對人性的深深嘲諷與濃濃悲哀,有著一種自我尊嚴的倔強,以及對現時刻所發生一切的漠視與茫然……
在恍若與那雙眸一起墜入一片暗黑漩渦中時,慕天璇的耳旁再度傳來一陣回聲般的嗤笑──
「恭喜你了!新嫁娘。」
大大的紅、艷艷的紅、刺眼的紅。
全身被點住穴道,坐在那紅得刺眼的喜房中,慕天璇的臉色如白紙般慘淡。
此刻的她雖依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但她卻徹底明白了什麼叫人性之惡……
「要是明日未見落紅,你們都得死!」
在徹底的絕望之中,喜房的門開了,一個滿身惡臭的身影踉踉蹌蹌地被踹入喜房中,而那尖銳的冷笑聲也同時在門外響起。
「你想做什麼?」望著死囚拔頭散發地緩緩向自己走來,慕天璇顫抖著唇角冷冷說道,儘力維持著自己最後的一絲尊嚴,「不要靠近我!」
可死囚卻恍若未聞般地一步步走向喜床,胡頭垢面的臟污臉龐上,那兩顆眸子像野獸發現獵物般地閃動著駭人幽光。
「你不要碰我,不要!」當死囚的手觸及自己的手臂時,慕天璇再忍不住放聲尖叫看。
怎麼會是這樣?難道她的清白,今日當真要被玷污了嗎?
「不……」
當慕天璇為自己連咬舌自盡的能力都沒有而徹底崩潰時,那死囚已伸出了手,然後一把撕裂了她身上的紅嫁裳,連她最貼身的抹胸都沒有放過!
「不,不要碰我!放開我,快放開我……不要啊……」
聽著由喜屋中傳出的那陣絲帛碎裂聲,以及那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尖叫,屋外的女子,終於帶著滿足的冷冷笑意,轉身離開。
屋內的慕天璇,此刻全身已幾近全裸,而她的心,也幾乎徹底地死去。
可怪的是,那死囚卻在撕碎了慕天璇的衣衫后,便再無任何輕薄之舉,反倒是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將血珠擦擠在喜床上那雪白的床褥上,而後,拉過她的手,在她右手藕臂的守宮砂上,抹上一種古怪的、惡臭的黑色泥狀物。
他,這是……
儘管死囚再沒有任何舉動,只是低垂看頭徑自坐至喜房一角,但早無法動彈的慕天璇,依然渾身顫抖著擠在喜床的最角落啜泣。
一夜無眠,而後,雞啼了,而後,天明了,而後,喜房的門,被人踢開了。
「喲!這個洞房花燭夜還挺激烈的嘛!」
一夜未曾闔眼的慕天璇憔悴疲憊地望著來人的笑臉盈盈,望著她露出勝利般的笑容,抽起床上那帶血的床單。
「想不到開雲第一才女的你,為了苟活下去,竟淪落至與一名噁心的死囚徹夜尋歡,現在,就披著你這件床單,與你的死囚夫君一起去接受大家的歡呼吧!」
那是怎麼樣的一種羞辱,慕天璇已沒有感覺去感覺了。
她只知道,自己被強迫著披上那件床單,然後在眾目睽暌、人們的訕笑及指指點點下,被那名死囚硬拉著手,踉蹌地步出了城門。
自此後,慕天璇依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因為自被那死囚帶出城后,慕天璇曾多次尋短,可不知為何,那名死囚總會在最關鍵的時候,將她由鬼門關前拉回。
漠然了、絕望了。
所以慕天璇只能像個活死人般地,任那名依然披頭散髮,讓人怎麼也看不清本來面目的死囚背著自己走過鄉間、走過小道,走過一重又一重的山,涉過一條又一條的溪流……
這一路上,他們從未曾對話過,因為他們不懂彼此的話;這一路上,死囚從未曾對她有過任何輕薄之舉,只是將她放下后便獨自走至十步遠處坐下。這一路上,他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的照料著她,無論她如何無理取鬧。
他或許並不是個壞人,可她,好恨;可她,好不甘。
所以他送來的飯,她撒落一地,所以他捧來的水,她一手揮開,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依然背著她繼續走著,儘管在他背上的她總用力扯著他的發、咬著他的肩,咬得他肩上血肉模糊,將所有的恨與怨,全發泄在他的身上……
就那樣絕望地走過了一個秋冬,當那名死囚跪倒在一名病重的老婦身前痛哭失聲,當那名略懂南林國語言的老婦無論如何也要那名死囚扶著一起跪倒在自己身前時,慕天璇總算明白了。
原來,他感激她,感激她讓他總算可以活著回來看看自己的娘親,訴說他心底的懊悔與委屈,所以他才會一路上百般呵護著她,並打算在心愿已了后,領看她,帶她去看她的父親,還她這份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