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 (下)
喬峰待二僧越過自己,縱身躍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塊匾額上寫著「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見異狀,定然去而復回,當下便不停留,直趨後院,穿過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後殿。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大漢的人影迅捷異常的在身後一閃而過,身法之快,直是罕見。
喬峰吃了一驚:「好身手,這人是誰?」回掌護身,回過頭來,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對面也是一條大漢單掌斜立,護住面門,含胸拔背,氣凝如岳,原來後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風,屏風上裝著一面極大的銅鏡,擦得晶光凈亮,鏡中將自己的人影照了出來,銅鏡上鐫著四句經偈,佛像前點著幾盞油燈,昏黃的燈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喬峰一笑回首,正要舉步,猛然間心頭似視什麼東西猛力一撞,登時呆了,他只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麼事,卻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無意中回頭又向銅鏡瞧了一眼,見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見過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麼地方?我又從來沒見過這般大的銅鏡,怎能如此清晰的見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聽得院外腳步聲響,有數人走了進來。
百忙中無處藏身,見殿上並列著三尊佛像,當即竄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後。聽腳步聲共是六人,排成兩列,並肩來到後殿,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喬峰從佛像后窺看,見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竄向後殿,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發見,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就能知覺。且靜候片刻再說。」忽聽得右首一僧道:「師兄,這菩提院中空蕩蕩地,有什麼經書?師父為什麼叫咱們來看守?說什麼防敵人偷盜?」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這是菩提院的密秘,多說無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過,說道:「我怎不知道?『一夢如是』……」他說了這半句話,驀地驚覺,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問道:「什麼叫做『一夢如是』?」坐在第二個蒲團上的僧人道:「止清師弟,你平時從來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問個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密秘,去問你自己師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問,過了一會,道:「我到後面方便去。」說著站起身來。他自右首走向左邊側門,經過自左數來第五名僧人的背後時,忽然右腳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后心「懸樞穴」。懸樞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團上盤膝而坐,懸樞穴正在蒲團邊緣,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緩緩向右倒去。這止清出足極快,卻又悄無聲音,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懸樞穴」,接著又踢第三僧,霎時之間,接連踢倒三僧。
喬峰在佛像之後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內鬨。只見那止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剛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兩僧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腦袋撞到殿上磚地,砰砰有聲。左首那僧吃了一驚,躍起身來察看,瞥眼見到止清出足將他身後的僧人踢倒,更是驚駭,叫道:「止清,你幹什麼?」止清指著外面道:「你瞧,是誰來了?」那僧人掉頭向外看去,止清飛起右腳,往他后心疾踢。
這一下出足極快,本來非中不可,但對面銅鏡將這一腳偷襲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過,反手還掌,叫道:「你瘋了么?」止清出掌如風,斗到第八招時,那僧人小腹中拳,跟著又給踹了一腳。喬峰見止清出招陰柔險狠,渾不是少林派的家數,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敵,大聲呼叫:「有姦細。有姦細……」止清跨步上前,左拳擊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時暈倒。
止清奔到銅鏡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鏡上那首經偈第一行第一個「一」字上一掀。喬峰從鏡中見他跟著又在第二行的「夢」這恥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說秘密是『一夢如是』,鏡上共有四個『如』字,不知該掀那一個?」
但見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個『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指未離鏡面,只聽得軋軋聲響,銅鏡已緩緩翻起。
喬峰這時如要脫身而走,原是良機,但他好奇心起,要看個究竟,為什麼這少林僧要戕害同門,銅鏡後面又有什麼東西,說不定這事和玄苦大師被害之事有關。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擊倒之前曾大聲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餘名僧眾在四處巡邏,一聽得叫聲,紛紛趕來。但聽得菩提寺東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腳步聲傳到。
喬峰心下猶豫:「莫要給他們發見了我的蹤跡。」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己脫身之機甚大,也不必爭於逃走。只見止清探手到銅鏡后的一個小洞中去摸索,卻摸不到什麼。便在這時,從北而來的腳步聲已近菩提院門外。
止清一頓足,顯是十分失望,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矮身往銅鏡的背面一張,低聲喜呼:「在這裡了!」伸手從銅鏡背面摘下一個小小包裹,揣在懷裡,便欲覓路逃走,但這時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無去路。止清四面一望,當即從菩提院的前門中奔了出去。
喬峰心想;「此人這麼出去,非立時遭擒不可。」便在此時,只覺風聲颯然,有人撲向他的藏身之處,喬峰聽風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敵人的左腕腕門,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內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動彈。喬峰拿住敵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見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隨即明白:「是了!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後藏身,湊巧也挑中了這第三尊佛像,想是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敵。他為什麼先從前門奔出,卻又悄悄從後門進來?嗯,地下躺著五個和尚,待會旁人進來一問,那五個和尚都說他從前門逃走了,大家就不會在這菩提院中搜尋。嘿,此人倒也工於心計。」
喬峰心中尋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將嘴唇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若聲張,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大門中衝進七八個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時一片光亮。眾僧見到殿上五僧橫卧在地,登時吵嚷起來:「喬峰那惡賊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淵師兄他們!」「啊喲,不好!這銅鏡怎麼給掀起了?喬峰盜去了菩提院的經書!」「快快稟報方丈。」喬峰聽到這些人紛紛議論,不禁苦笑:「這筆帳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間,殿上聚集的僧眾愈來愈多。
喬峰只覺得止清掙扎了幾下,想要脫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止淵他們未醒。這止清僧若要逃走,這時正是良機,他便大搖大擺的在殿上出現,也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兇手。」隨即心中又是一動:「看來這止清還不夠機靈,他當時何必躲在這裡?他從殿中出去,怎會有人盤問於他?」
突然之間,殿上人聲止息,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跟著眾僧齊聲道:「參見方丈,參見達摩院首座,參見龍樹院首座。」
只聽得拍拍輕響,有人出掌將止湛、止淵等五僧拍醒,又有人問道:「是喬峰作的手腳么?他怎麼會得知銅鏡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喬峰,是止清……」突然縱躍起起,罵道:「好,好!你為什麼暗算同門?」
喬峰在佛像之後,無法看到他在罵誰。
只聽得一人大聲驚叫;「止湛師兄,你拉我幹麼!」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盜去經書,這般大膽!稟告方丈,叛賊止清,私開菩提院銅鏡,盜去藏經!」那人叫道:「什麼?什麼」我一直在方丈身邊,怎會來盜什麼藏經?」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森然道:「先關上銅鏡,將經過情形說來。」
止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這一來,殿上群僧的情狀,喬峰在鏡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見一僧指手劃腳,甚是激動,喬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人正是止清。喬峰一驚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見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樣,細看之下,或有小小差異,但一眼瞧去,殊無分別。喬峰尋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極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兄弟。這法子倒妙,一個到少林寺來出家,一個在外邊等著,待得時機到來,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中來盜經。那真止清寸步不離方丈,自是無人對他起疑。」
只聽得止湛將止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裝出外方便、偷襲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動手,將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說了。止湛講述之時,止淵等四僧不住附和,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
玄慈方丈臉上神色一直不以為然,待止湛說完,緩緩問道:「你瞧清楚了?確是止清無疑」止湛和止淵等齊道:「稟告方丈,我們和止清無冤無仇,怎敢誣陷於他?」玄慈嘆道:「此事定有別情。剛才止清一直在我身邊,並未離開。達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說道:「正是。我也瞧見止清陪著方丈師兄,他怎會到菩提院來盜經?」龍樹院首座玄寂問道:「止湛,那止清和你動手過招,拳腳中有何特異之處?」他便是那個語音蒼老嘶啞之人。
止湛大叫一聲:「啊也!我怎麼沒想起來?那止清和弟子動手,使的不是本門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門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來嗎?」見止湛臉上一片茫然,無法回答,又問:「是長拳呢,還是短打?擒拿手?還是地堂、**、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陰毒得緊,弟子幾次都是莫或其妙的首了他道兒。」
玄寂、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視一眼,均想,今日寺中來了本領極高的對手,玩弄玄虛,叫人如墮五里霧中,為今之計,只有一面加緊搜查,一面鎮定從事,見怪不怪,否則寺中驚擾起來,只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
玄慈雙手合什,說道:「菩提院中所藏經書,乃本寺前輩高僧所著闡揚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經論,倘若佛門弟子得了去,**誦鑽研,自然頗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實是罪過不小。各位師弟師侄,自行回歸本院安息,有職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囑散去,只止湛、止淵等,還是對著止清嘮叨不休。玄寂向他們瞪了一眼,止湛等吃了一驚,不敢再說什麼,和止清並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難、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團之上。玄慈突然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飛身而起,轉到了佛像身後,從三個不同方位齊向喬同峰出掌拍來。
喬峰沒料到這三僧竟已在銅鏡之中,發見了自己足跡,更想不到這三個老僧老態龍鍾,說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時間,已覺呼吸不暢,胸口氣閉,少林寺三高僧合擊,確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來路,只覺上下左右及身後五個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闖,非使硬功不可,不是擊傷對方,便是自己受傷。一時不及細想,雙掌運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聲音大響,身前佛像被他連座推倒。喬峰順手提起止清,縱身而前,只覺背心上掌風凌厲,掌力未到,風勢已及。
喬峰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鬥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裝有銅鏡的屏風,回臂轉腕,將屏風如盾牌般擋在身後,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玄難一掌打在銅鏡之上,只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鏡周屏風碎成數塊。
喬峰借著玄難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丈余,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大不尋常。喬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這一類的武功,自己雖然不懼,卻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拚,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內力也貫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時,只覺得對方的掌風斜斜而來,方位殊為怪異。喬峰一愕,立即醒覺,那老僧的掌力不是擊向他背心,卻是對準了止清的后心。喬峰和止清素不相識,固執無救他之意,但既將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顧的**頭,一推銅鏡,已護住了止清,只聽得拍的一聲悶響,銅鏡聲音啞了,原來這鏡子已被玄難先前的掌力打裂,這時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便聲若破鑼。
喬峰迴鏡擋架之時,已提著止清躍向屋頂,只覺他身子甚輕,和他魁梧的身材實在頗不相稱,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穩,膝間一軟,又摔了下來。他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不由得吃了一驚,一轉身,便如淵停岳峙般站在當地,氣度沉雄,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意。
玄慈說道:「阿彌陀佛,喬施主,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餘,又再損毀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雙掌自外向里轉了個圓圈,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他掌力未到,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頃刻之間,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而至。
喬峰拋去銅鏡,右掌還了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兩股掌力相交,嗤嗤有聲,玄寂和喬峰均退了三步。喬峰一霎時只感全身乏力,脫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氣,立時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飛身上屋而去。
玄難、玄寂二僧同時「咦」的一聲,駭異無比。玄寂適才所出那一掌,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兩散」,所謂「兩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飛魄「散」。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只因掌力太過雄渾,臨敵時用不著使第二招,敵人便已斃命,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基,要想變招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喬峰接了這一招,非便不當場倒斃,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攜人上屋而走。
玄難嘆道:「此人武功,當真了得!」玄寂道:「須當及早除去,免成無窮大患。」玄難連連點頭。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怔怔出神。
喬峰臨去時回頭一瞥,只見銅鏡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散在地下,每塊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喬峰又是沒來由的一怔:「為什麼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總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麼古怪?」其時急於遠離少林,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在一陣急奔之下,便又忘懷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極是熟悉,竄向山後,盡揀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數里,耳聽得並無少林僧眾追來,心下稍定,將止清放下地來,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別想逃走。」不料止清雙足一著地,便即軟癱委頓,蜷成一團,似乎早已死了。喬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覺呼吸若有若無,極是微弱,再去搭他脈搏,也是跳動極慢,看來立時便要斷氣。
喬峰心想:「我心中存著無數疑團,正要問你,可不能讓你如此容易便死。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陰謀敗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藥自殺。」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覺著手輕軟,這和尚竟是個女子!
喬峰急忙縮手,越來越奇:「他……他是個女子所扮?」黑暗中無法細察此人形貌。他是個豪邁豁達之人,不拘小節,可不像段譽那麼知書識體,顧忌良多,提著止清后心拉了起來,喝道:「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你不說實話,我可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動了幾動,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顯是命在垂危,如懸一線。
喬峰心想:「不論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總不能讓他就此死去。」當下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氣鼓盪,自腹至臂,自臂及掌,傳入了止清體內,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問到若干線索。過不多時,止清脈搏漸強,呼吸也順暢起來。喬峰見他一時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尋思:「此處離少林未遠,不能逗留太久。」當下雙手將止清橫抱在臂彎之中,邁開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這時又覺止清身軀極輕,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稱,心想:「我除你衣衫雖是不妥,難道鞋襪便脫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腳板,只覺著手堅硬,顯然不是生人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應手而落,竟是一隻木製的假腳,再去摸止清的腳時,那才是柔軟細巧的一隻腳掌。喬峰哼了一聲,暗道:「果然是個女子。」
當下展開輕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離少林寺已有五十餘里,抱著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樹林之中,見一條清溪穿林而過,走到溪旁,掬些清水灑在止清臉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幾下,突然之間,她臉上肌肉一塊塊的落將下來,喬峰嚇了一跳:「怎麼她肌膚爛成了這般模樣?」疑目細看,只見她臉上的爛肉之下,露出光滑晶瑩的肌膚。
止清被喬峰抱著疾走,一直昏昏沉沉,這時臉上給清水一濕,睜開眼來,見到喬峰,勉強笑了一笑,輕輕說道:「喬幫主!」實在太過衰弱,叫了這聲后,又閉上眼睛。
喬峰見她臉上花紋斑斕,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將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濕透,在她臉上用力擦洗幾下,灰粉簌簌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美的少女臉蛋來。喬峰失聲叫道:「是阿朱姑娘!」
喬裝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她改裝易容之術,妙絕人寰,踩木腳增高身形,以棉花聳肩凸腹,更用麥粉糊漿堆腫了面頰,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連止清日常見面的止湛、止淵等人也認不出來。
她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喬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應,又想解釋為什麼混入少林寺中,但半點力氣也無,連舌頭也不聽使喚,竟然「嗯」的一聲也答應不出。
喬峰初時以定止清奸詐險毒,自己父母和師父之死,定和他有極大關連,是以不惜耗費真力,救他性命,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說,便要以種種慘酷難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現,竟然是個嬌小玲瓏、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當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喬峰雖和阿朱、阿碧二人見過數面,又曾從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來,但並不知阿朱精於易容之術,倘若換作段譽,便早就猜到了。
喬峰這時已辨明白她並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傷,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發劈空掌出來,自己以銅鏡擋架,雖未擊中阿朱,但其時自己左手之中提著她,這凌厲之極的掌力已傳到了她身上,相明此節,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閑事,任由她自來自去,她早已脫身溜走,決不能遭此大難。」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傷,全系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須得到市鎮上,請大夫醫治。」說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鎮上去治傷。」阿朱道:「我懷裡有傷葯。」說著右手動了動,卻無力氣伸入懷中。
喬峰伸手將她懷中物事都取了出來,除了有些碎銀,見有一個金鎖片打造得十分精緻,鎖片上飧著兩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此外有隻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譚公在杏子林中送給她的。喬峰心頭一喜,知道這傷葯極具靈效,說道:「救你性命要緊,得罪莫怪。」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將一盒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傷口又感劇痛,登時便暈了過去。
喬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鎖片放回她懷裡,碎銀子則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大鎮,叫作許家集。喬峰找到當地最大一家客店,要了兩間上房,將阿朱安頓好了,請了個醫生來看她傷勢。
那醫生把了阿朱的脈搏,不住搖頭,說有:「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這張方子只是聊盡人事而已。」喬峰看藥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類,都是些連尋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溫和藥物。
他也不去買葯,心想:「倘若連沖霄洞譚公的靈藥也治她不好,這鎮上庸醫的葯更有何用?」當下又運真氣,以內力輸入她體內。頃刻之間,阿朱的臉上現出紅暈,說道:「喬幫主,虧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賊禿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喬峰聽她說話的口氣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別叫我姑娘什麼的,直截了當的叫我阿朱便是了。喬幫主,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喬峰道:「我早不是什麼幫主啦,以後別叫我幫主……」阿朱道:』嗯,對不住,我叫你喬大爺。」
喬峰道:「我先問你,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阿朱笑道:「唉,說出來你可別笑我胡鬧,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說王姑娘的事。那知道我好好的進寺去,守山門的那個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說道,女子不能進少林寺。我跟他爭吵,他反而罵我。我偏偏要進去,而且還扮作了他的模樣,瞧他有什麼法子?」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你易容改裝,終於進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們可並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進去之後,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大和尚們瞧瞧。他們氣破了肚子,可半點奈何你不得。」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但一來玄苦已死,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便冤枉他弒父、弒母、弒師,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氣惱。
阿朱坐起身來,拍手笑道:「喬大爺,你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裝進寺,再改穿女裝,大搖大擺的走到大雄寶殿去居中一坐,讓個個和尚氣得在地下打滾,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軟軟的彎倒,伏在床上,一動不動了。
喬峰吃了一驚,食指在她鼻孔邊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將掌心貼在她背心「靈台穴」上,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盞茶時分,阿朱慢慢仰起身來,歉然笑道:「啊喲,怎麼說話之間,我便睡著了,喬大爺,真對不住。」喬峰知道情形不妙,說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且睡一會養養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過你累了半夜,你請去歇一會兒吧。」喬峰道:「好,過一會我來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兩斤熟牛肉,自斟自飲。此時心下煩惱,酒入愁腸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兩個饅頭,到阿朱房中去給她吃,進門后叫了兩聲,不聞回答,走到床前,只見她雙目微閉,臉頰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額頭,幸喜尚有暖氣,忙以真氣相助。阿朱慢慢醒轉,接過饅頭,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
這一來,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只要不以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見他沉吟不語,臉有憂色,說道:「喬大爺,我受傷甚重,連譚老先生的靈藥也治不了,是么?」喬峰忙道:「不,不!沒什麼,將養幾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只覺得心中空蕩蕩地,半點力氣也沒有。」喬峰道:「你安心養病,我總有法子醫好你。」阿朱聽他語氣,知道自己實是傷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便掉在地下。喬峰只道她內力又盡,當下又伸掌按她靈台穴。
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登時四肢百骸,處處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都靠喬峰以真氣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驚惶。她人雖機伶,終究年紀幼小,怔怔的流下淚來,說道:「喬大爺,我不願死,你別拋下我在這裡不理我。」
喬峰聽她說得可憐,安慰她道:「決計不會的,你放心好啦。我喬峰是什麼人,怎能捨棄身遭危難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喬大爺,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鬼?」喬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紀這麼小,受了這一點兒輕傷,怎麼就會死?」阿朱道:「你會不會騙人?」喬峰道:「不會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漢,人家都說:『北喬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爺南北齊名,你生平有沒有說過不算數的話?」喬峰微笑道:「小時候,我常常說謊。後來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騙人啦。」阿朱道:「你說我傷勢不重,是不是騙我?」
喬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傷勢極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難救。為了你好,說不得,只好騙你一騙。」便道:「我不會騙你的。」阿朱嘆了口氣,說道:「好,我便放心了。喬大爺,我求你一件事。」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裡陪我,別離開我。」她想喬峰這一走開,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喬峰道:「很好,你便不說,我也會坐在這裡陪你。你別說話,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
阿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眼來,說道:「喬大爺,我睡不著,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我小時候睡不著,我媽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喬峰微笑道:「這會兒去找你媽媽,可不容易。」阿朱嘆了口氣,幽幽的道:「我爹爹、媽媽不知在那裡,也不知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喬大爺,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吧。」
喬峰不禁苦笑,他這樣個大男子漢,唱歌兒來哄一個少女入睡,可實在不成話,便道:「唱歌我當真不會。」阿朱道:「你小時候,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喬峰搔了搔頭,道:「那倒好像有的,不過我都忘了。就是記得,我也唱不來。」阿朱嘆道:「你不肯唱,那也沒法子。」喬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實在是不會。」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喬大爺,我再求你一件事,這一次你可不許不答允。」
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說話行事卻往往出人意表,她說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麼精靈古怪的玩意,說道:「你先說來聽聽,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滿得四五歲,那就誰都會做,你說容易不容易?」喬峰不肯上當,道:「到底是什麼事,你總得說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喬峰皺起眉頭,臉色尷尬。不久之前,他還是個叱吒風雲、領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數日之間,被人免去幫主,逐出丐幫,父母師父三個世上最親之人在一日內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漢,身世未明,卻又負了叛逆弒親的三條大罪,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沒一人和他分優,那也罷了,不料在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這樣一個小姑娘唱歌講故事。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事,他從前只要聽見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歡和眾兄弟喝酒猜拳、喧嘩叫嚷,酒酣耳熱之餘,便縱談軍國大事,講論天下英雄。什麼講個故事聽聽,兔哥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話奇談了。
然而一瞥眼間,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又見她容顏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傷,只怕已難以痊癒,一口氣接不上來,隨時便能喪命。她想聽故事,我便隨口說一個吧。」便道:「好,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就怕你會覺得不好聽。」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聽的,你快講吧。」
喬峰雖然答允了,真要他說故事,可實在說不上來,過了好一會,才道:「嗯,我說一個狼故事。眾前,有一個老公公,在山裡行走,看見有一隻狼,給人縛在一隻布袋裡,那狼求他釋放,老公公便解開布袋,將狼放了出來,那狼……」阿朱介面道:「那狼說它肚子餓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喬峰道:「唉,這故事你聽見過的?」阿朱道:「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我要你講鄉下的,不是書上寫的故事。」
喬峰沉吟道:「不是書上的,要是鄉下的故事。好,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事給你聽。
「從前,山裡有一家窮人家,爹爹和媽媽只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長到七歲時,身子已很高大,能幫著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們家裡很窮,請不起大夫,買不起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不吃藥可不行,於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六隻母雞、一簍雞蛋,拿到鎮上去賣。」
「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四錢銀子,媽媽便去請大夫。可是那大夫說,山裡路太遠,不願去看病,媽媽苦苦哀求他,那大夫總是搖頭不允。媽媽跪下來求懇。那大夫說:『到你山裡窮人家去看病,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你四錢銀子,又治得了什麼病?』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掙脫,不料媽媽拉得很緊,嗤的一聲,袍子便撕破了一條長縫,那大夫大怒,將媽媽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腳,還拉住她要賠袍子,說這袍子是新縫的,值得二兩銀子。」
阿朱聽他說到這裡,輕聲道:「這個大夫實央太可惡了。」
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緩緩說道:「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見媽媽給人欺侮,便衝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個孩子,有什麼力氣,給那大夫抓了起來,摜到了大門外。媽媽忙奔到門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子再來糾纏,便將大門關上了。孩子額頭撞在石塊上,流了很多血。媽媽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見攤子上放著幾把殺豬殺牛的尖刀。打鐵師傅正在招呼客人買犁耙、鋤頭,忙得不可開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邊,連媽媽也沒瞧見。
「到得家中,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爹爹聽,生怕爹爹氣惱,更增病勢,要將那四錢銀子,取出來交給爹爹,不料一摸懷中,銀子卻不見。」
「媽媽又驚慌又奇怪,出去問兒子,只見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頭上磨,媽媽問他:『刀子那裡來的?』孩子不敢說是偷的,便撒謊道:『是人家給的。』媽媽自然不信,這樣一把尖頭新刀,市集上總得賣錢半二錢銀子,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問他是誰送的,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媽媽嘆了口氣,說道:「孩子,爹爹媽媽窮,平日沒能買什麼玩意兒給你,當真委屈了你。你買了把刀子來玩,男孩子家,也沒什麼。多餘的錢你給媽媽,爹爹有病,咱們買斤肉來煨湯給他喝。』那孩子一聽,瞪著眼道:『什麼多餘的錢?』媽媽道:咱們那四錢銀子,你拿了去買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沒拿錢,我沒拿錢。』爹爹媽媽從來不打他罵他,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也當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氣氣的待他……」
喬峰說到這裡,心中忽然一凜;「為什麼這樣?天下父母親對待兒子,可從來不是這樣的,就算溺愛憐惜,也決不會這般的尊重而客氣。」自言自語:「為什麼這樣奇怪?」
阿朱問道:「什麼奇怪啊?」說到最後兩字時,已氣若遊絲。喬峰知她體內真氣又竭,當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內力送入她體內。
阿朱精神漸復,嘆道:「喬大爺,你每給我渡一次氣,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次,練武功之人,真氣內力首約旱哪諏Ρ閬□躋淮危肺涔χK#,UfFxDZA&JG5ZR;R*~}緊的東西。你這般待我,阿朱……如何報答?」喬峰笑道:「我只須靜坐吐納,練上幾個時辰,真氣內力便又恢復如常,又說得上什麼報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雖未見面,我心中已將他當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見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個時辰,體氣便漸漸消逝,你總不能……總不能永遠……」喬峰道:「你放心,咱們總能找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給你治好傷勢。」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窮,怕沾上瘴氣窮氣,不肯給我醫治。喬大爺,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什麼事好奇怪?」
喬峰道:「嗯,我說溜了嘴。媽媽見孩子不認,也不說了,便回進屋中。過了一會,孩子磨完了刀回進屋去,只聽媽媽正在低聲和爹爹說話,說他偷錢買了一柄刀子,卻不肯認。他爹爹道:「這孩子跟著咱們,從來沒什麼玩的,他要什麼,由他去吧,咱們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說到這裡,看見孩子進屋,便住口不說了。爹爹和顏悅色的摸著他頭,道:「乖孩子,以後走路小心些,怎麼頭上跌得這麼厲害?』至於不見了四錢銀子和他買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連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
「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媽媽疑心我偷了錢去買刀子,要是他們狠狠的打我一頓,罵我一場,我也並不在乎。可是他們偏偏仍是待我這麼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沒偷錢,這把刀子也不是買來的。』爹爹道:『你媽多事,錢不見了,有什麼打緊?大驚小怪的查問,婦道人家就心眼兒小。好孩子,你頭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還好!』他想辯白,卻無從辯起,悶悶不樂,晚飯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說什麼也睡不著,又聽得媽媽輕輕哭泣,想是既憂心爹爹病重,又氣惱日間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從窗子里爬了出去,連夜趕到鎮上,到了那大夫門外。那屋子前門後門都關得緊緊地,沒法進去。孩子身子小,便從狗洞里鑽進屋去,見一間房的窗紙上透出燈光,大夫還沒睡,正在煎藥。孩子推開了房門……」
阿朱為那孩子擔憂,說道:「這小孩兒半夜裡摸進人家家裡,只怕要吃大虧。」
喬峰搖頭道:「沒有。那大夫聽得開門的聲音,頭也沒抬,問道:『誰?』孩子一聲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過去。他身子矮,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幾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聲,驚道:「這孩子將大夫刺死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不錯。孩子又從狗洞里爬將出來,回到家裡。黑夜之中來回數十里路,也累得他慘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發見他死了,肚破腸流,死狀很慘,但大門和後門都緊緊閉著,裡面好好的上了閂,外面的兇手怎麼能進屋來?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乾的。知縣老爺將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審問,鬧了幾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這件事始終成為許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說許家集?那大夫……便是這鎮上的么?」
喬峰道:「不錯。這大夫姓鄧。本來是這鎮上最出名的醫生,遠近數縣,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鎮西,本來是高大的白牆,現下都破敗了。剛才我去請醫生給你看病,還到那屋子前面去看來。」
阿朱問道:「那個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沒有。」喬峰道:「後來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喬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幾位高僧仁心俠骨,著實令人可敬。」說著心下黯然,想到了受業恩師玄苦大師。
阿朱「嗯」的一聲,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窮人,不拿窮人的性命當一回事,固然可惡,但也罪不至死。這個小孩子,也太野蠻了。我真不相信這種事情,七歲大的孩子,怎地膽敢動手殺人?啊,喬大爺,你說這是個故事,不是真的?」喬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嘆息一聲,輕聲道:』這樣兇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惡人!」
喬峰突然全身一顫,跳起身來,道:「你……你說什麼?」
阿朱見到他臉上變色,一驚之下,驀地里什麼都明白了,說道:「喬大爺,喬大爺,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語傷你。當真不是故意……」喬峰呆立片刻,頹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點點頭。喬峰道:「無意中說的言語,往往便是真話。我這麼下手不容情,當真由於是契丹種的緣故?」阿朱柔聲道:「喬大爺,阿朱胡說八道,你不必介懷。那大夫踢你媽媽,你自小英雄氣慨,殺了他也不希奇。」
喬峰雙手抱頭,說道:「那也不單因為他踢我媽媽,還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媽媽那四錢銀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時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給人冤枉。」
可是,便在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樁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還無法知曉,但喬三槐夫婦和玄苦大師,卻明明不是他下手殺的,然而殺父、殺母、殺師這三件大罪的罪名,卻都安在他的頭上。到底兇手是誰?如此陷害他的是誰?
便在這時,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為什麼爹爹媽媽都說,我跟著他們是委屈了我?父母窮,兒子自然也窮,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確不是他們親生兒子,是旁人寄養在他們那裡的。想必交託寄養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媽媽待我十分客氣,不但客氣,簡直是敬重。那寄養我的人是誰?多半便是汪幫主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尋常父母對待親兒,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該察覺,然而從小便是如此,習以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會去細想,只道他父母特別溫和慈神而已。此刻想來,只覺事事都證實自己是契丹夷種。
阿朱安慰他道:「喬大爺,他們說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誣衊造謠。別說你慷慨仁義,四海聞名,單是你對我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環,也這般盡心看顧,契丹人殘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夠相比?」
喬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還受不受我看顧?」
其時中土漢人,對契丹切齒痛恨,視作毒蛇猛獸一般,阿朱一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那決計不會。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這樣的好人,咱們大家也不會痛恨契丹人了。」
喬峰嘿然不語,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連阿朱這樣的小丫環也不會理我了。」霎時之間,只覺天地雖大,竟無自己容身之處,思涌如潮,胸口熱血沸騰,自知為阿朱接氣多次,內力消耗不少,當下盤膝坐在床畔椅上,緩緩吐納運氣。
阿朱也閉上了眼睛——
玄難光了一雙膀子,露出瘦骨梭梭的兩條長臂,狂怒之下,臉色鐵青,雙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